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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元遗产》 作者:马克·吐温

2

“你说得够多了,”艾莱柯冷冷地说,“咱们别再说这个啦。”

“好吧,好吧,”萨利热情洋溢地答道,他擦着脑门上的汗,好像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谢意才是。他沉思着做自我批评:“我本来拿了一把好牌——我明明知道是好牌——可我光抓在手里没打出去。我打牌总是犯这个毛病。要是我能坚决一点——可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我的学问还不够啊。”

自认吃了败仗,他也就俯首帖耳了。艾莱柯的眼神宽恕了他。

那个很有兴趣、最有兴趣的问题马上回来了。无论什么事情也只能把它压一小会儿。这对夫妇又开始猜报上为什么没有提尔伯里死讯的哑谜。他们猜过来,猜过去,一会儿走投无路,一会儿又柳暗花明;可是转了一个大圈子,他们又回到原地,承认之所以没有提尔伯里的讣告,惟一真正合理的解释——毫无疑问——就是提尔伯里还没死。这事有点儿让人泄气,甚至可能有那么一点儿不公平;不过事已至此,也只有听其自然了。他们对此看法一致。在萨利看来,虽然天意如此,毕竟反常,不可思议。说实话,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之———想到这里,他也就带着几分情绪说了出来。不过,要是他的本意是想引出艾莱柯的话来,那就落空了。艾莱柯就算有想法,也都藏在心里。别管是在人世还是去阴间,她的习惯是在所有场合都不轻举妄动。

这对夫妇只有等着下周的报纸——显然提尔伯里是拖延了死期。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和决定。于是他们就把这件事撂在一边,尽力打起好心情各自忙他们的事去了。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完全错怪了提尔伯里。那封信上提到的事,提尔伯里说到做到。他已经死了,按期死了。如今他死了四天多,已经安息了。死得彻头彻尾,死得完完全全,和公墓里头的每一位新鬼并无不同。提尔伯里死讯有足够的时间上《萨加摩尔周报》的讣告栏,只因一点点疏漏却没能上去。这种疏漏任何一家都市报纸从不会出,可是对《萨加摩尔周报》这样的乡村小报来说,却不足为奇。这一次是在社评版截稿的时候,霍斯提特绅士淑女冰激凌店白送了一夸脱草莓冰激凌,于是,为提尔伯里写的那几句平平淡淡的悼词就给抽掉了,腾出版面来刊载编辑对冰激凌店热情洋溢的谢辞。

提尔伯里的讣告字版送到备用架上的时候,被弄乱了。本来,这条讣告将来还可以用,因为《萨加摩尔周报》从来不糟蹋“备用”稿,只要字版不乱,“备用”稿就常备不懈。可是只要字版一乱,稿子就算完了,不会起死回生,也就永远没有见报的机会了。所以,不管提尔伯里高不高兴,就算他在坟墓里暴跳如雷,也无济于事——他的死讯在《萨加摩尔周报》上永无出头之日了。

五个冗长乏味的星期过去了。《萨加摩尔周报》准时在每个周六送到,却从来只字不提提尔伯里·福斯特。这时,萨利再也没有耐心了,他恼怒地说:

“这条他妈的老命,他还真者不死啦!”

艾莱柯非常严厉地批评了丈夫,她义正词严地说:

“你也不想一想,要是这句混账话刚出口,你也一蹬腿就死了呢?”

萨利还没来得及仔细想想,就说:

“那算我走运,没把这句话憋在心里。”

自尊心逼着萨利说点儿什么,可他又没想好合情合理的话,就顺嘴说了这一句。接着,他偷了一垒——这是他的说法——就是溜之大吉,好免遭妻子连珠炮般的责问。

六个月一晃就过去了。《萨加摩尔周报》仍然只字不提提尔伯里的事。这期间,萨利已经三番两次进行试探——暗示他想搞清楚。可是艾莱柯对这种暗示视而不见。于是萨利决定鼓足勇气,冒险正面进攻。他直截了当地提议自己乔装改扮,打入提尔伯里的村子,偷偷地摸清情况。艾莱柯斩钉截铁地制止了这个危险的计划。她说:

“你想什么来着?净给我添乱!你就像个小孩子,得时时看着你,要不然就闯祸。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嗨,艾莱柯,我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保证。”

“萨利·福斯特,你难道不知道你得四处打探吗?”

“是啊,那又怎么啦?谁都猜不出我是谁呀。”

“嚯,瞧你说的!有朝一日你得向遗嘱执行人证明你从来都没有打听过。那时你怎么说?”

他把这个茬忘了。他答不上来,没什么好说的了。艾莱柯接着说:

“别瞎出主意了,也别再添乱了。提尔伯里给你设好了陷阱。你明白那是个陷阱吗?他在旁边看着,就盼着你往里面跳呢。好吧,只要有我在,他就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萨利!”

“嗯?”

“只要你活着,哪怕等一百年,你也别问一句那件事。你答应我!”

“好吧。”萨利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

艾莱柯的口气缓和了下来,她说:

“别沉不住气,咱们快成功了。咱们可以等着,不用着急。咱们那两笔固定收入一直在增加,至于期货,我从来没有看走过眼——这些钱财正万儿八千地往上翻呢。本州里再没有另外一家像咱们这样走运了。咱们已经开始往富人队里混了。这你都知道,是吧?“

“是,艾莱柯,没错。”

“那就得感谢上帝的恩赐,别再自寻烦恼了。没有上帝的帮助和指引,你敢想咱们有这样多的收获吗?”

答话的人吞吞吐吐:“不——不,我不敢想。”萨利又满怀深情,用赞赏的口气说:“不过,说到炒股票的智慧和耍弄华尔街的小手腕儿,我倒觉得你用不着外行帮忙,要是真想,我——”

“别说了!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大不敬的意思,可是,你一张嘴,就总是漏出几句吓人的话来。你老是让我提心吊胆的,为你、也为咱们家捏着一把汗。以前打雷我没害怕过,可如今我一听见打雷,就——”

她停住嘴,哭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此情此景深深打动了萨利,他攥住妻子的手千般抚慰,发誓要痛改前非,他自责了一番,后悔不迭地请求宽恕。他诚心诚意地为自己的言行道歉,说只要能够弥补过失,他甘愿做出任何牺牲。

他私下里把这件事深刻反思了好长时间,决心今后大面上要过得去。发誓洗心革面并不难,其实他已经这样做了。可是,这样做真有什么好处,有什么长远的好处吗?没有,这都是暂时的——他深知自己的弱点,很痛心地自认这个弱点——说得到但是做不到。一定要想更好、更保险的办法不可,这样的办法他到底想出来了。他从自己一分一厘节省的血汗钱里拿出一笔来,在房顶上安了一个避雷针。

时隔不久,他故态复萌了。

习惯这东西能创造出多少奇迹啊!而习惯又是多么快。多么容易形成啊——无论是不起眼的小习惯,还是脱胎换骨改造我们的大习惯,全都如此。如果一连两天偶然都在凌晨两点睁眼,我们就必须小心了。因为再来一次,这偶然就变成了习惯;还有,只消一个月的酗酒放荡——不过,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不说也罢。

耽于幻想的习惯、白日做梦的习惯——这种习惯发展得多快啊!它已经成了一种享乐。一有闲暇,我们就被它勾走了魂,深陷其中,它侵蚀了我们的心灵,让我们沉醉于蛊惑人心的妄想之中——是啊,我们的梦幻生活和我们的真实生活混淆不清,真假难辨,这是多么迅速,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啊!

不久,艾莱柯订了一份芝加哥的日报和一份《华尔街指数》。她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拿出每周日读圣经的劲头来,勤奋研读这两份报纸,重点研究财经版。萨利注意到,她预测和把握物质和精神市场证券行情的天赋和判断力正在迅速而稳步地发展壮大。对此,萨利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为艾莱柯闯荡世俗股市的勇气和胆略感到骄傲,对她处理精神事务时戒急用忍的心态也同样自豪。他注意到艾莱柯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从不丧失理智;她颇有胆量,在尘世的期货市场上总是做短线,但是她小心翼翼地到此为止——在其他方面,她做的都是长线。她的策略既稳健又简明,就像她对萨利解释的那样:她在世俗期货方面的投入是投机,而在精神期货方面的投入则是投资。对前者她不惜走钢丝,碰运气;对后者她却“不肯弄险”——她不光要翻倍,还要股票过了户才算数。

没过几个月,艾莱柯和萨利的想像力就培养起来了。每日的训练开拓了这两部机器的活动范围,提高了效率。结果,艾莱柯在想像中赚钱的速度比开始时设想的快得多,萨利和她比翼齐飞,花富余钱的本领也与日俱增。开始时,艾莱柯把投资煤矿的收益期定为十二个月,她对这个期限也许会缩短为九个月的问题不予考虑。可那只是还没启蒙时的小儿科,是在金融方面未经指导、没有经验和缺乏实践的花拳绣腿。不久她就开了窍,九个月的期限消失了,那笔想像中的一万块钱投资翻了三倍后阔步归来。利润凯旋了!

这是福斯特夫妇大喜的日子。他们都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出话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在细细观察市场之后,艾莱柯战战兢兢地用遗产中剩余的两万块钱冒险炒了一把。在想像中,她眼看着手里的股票一个点又一个点地往上涨——伴随着股市每时每刻都可能暴跌的风险——最后,她的精神压力太大,再这样下去实在承受不住了——她做这种冒险生意还是新手,心太软——于是,她用想像中的电报给想像中的经纪人发出一个想像中的指令,让他抛出。她说四万块钱的赚头已经够多了。抛出这笔股票,恰逢煤矿的投资给他们返回丰厚利润的那一天。正如我方才讲到的,这夫妻俩说不出话来了。那天夜里他们大喜过望、如醉如痴,极力想意识到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就是这笔财富——想像中的现款——实际上净值十万。实打实的十万。

从此,艾莱柯再也不怕投机做股票;起码不再害怕从梦中惊醒,面颊惨白——那都是初出茅庐时的事情了。

这的确是个永志不忘的夜晚。慢慢地,已经发了财的意识在这对夫妻的灵魂深处站稳了脚跟,于是他们开始给这些钱派用场了。假如我们能透过这两位梦乡客的眼睛展望,就能看到他们那幢整洁的小木屋消失了,代之以一栋两层的砖瓦房,房前有铸铁的栅栏;我们还能看到从客厅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盏三个头的煤气灯;原先家用的碎布地毯变成了一码一块五的华贵布鲁塞尔货,大路货的壁炉也不见了,一座装着云母窗的考究大壁炉堂而皇之地取代了它。咱们还能看到其他一些东西,其中有马车,雪橇幛子,高筒礼帽,等等。

从此以后,尽管他们的女儿和邻居们看到的还是旧木屋子,可在艾莱柯和萨利眼里,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砖瓦房;艾莱何天天晚上都为想像中的煤气费单子操一会儿心,然后从萨利满不在乎的回答中得到很大的安慰:“那算什么?咱们付得起!”

他们富起来的第一天晚上,这夫妻俩上床之前决定庆祝一番。他们一定要开一个派对——主意已定。可是,怎么跟女儿、跟邻居们解释呢?他们不能暴露已经富起来的底牌。萨利想开派对,甚至有点儿迫不及待;可是艾莱柯头脑清醒,没有批准。她说,尽管这些钱就像到手的一样,可还是等到真正到手才好。她坚持这个立场,毫不动摇。必须保守这个大秘密——对女儿、对邻居们都要保密。

这对夫妻左右为难。他们必须要庆祝,他们打定主意要庆祝;可是,既然要保密,他们怎么庆祝呢?三个月之内没人过生日。提尔伯里还没解决,他显然是要长命百岁了;那,他们庆祝什么呢?萨利想着想着,越来越着急,越来越心烦意乱。不过,萨利终于找到了出路——在他看来,这是神来之笔——把所有的烦恼一下子统统勾销;他们可以用发现美洲纪念日的名目庆祝。绝妙的主意。

艾莱柯也为萨利的才华感到自豪,几乎想不出合适的词来表示嘉许——她说,她自己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虽然萨利受宠若惊,对自己的才华也击节叹赏,不过他还是使劲忍着,说是这算不了什么,谁都想得到。艾莱柯听了,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高兴地说:

“啊,没错!谁都能——啊,谁都能想到!比方说霍萨纳·迪尔金斯吧!阿得尔伯特·皮纳特也能——呃,亲爱的——没错!那好,我倒想看他们来比试比试,没别的意思。老天爷,连他们能想到发现一个四十英亩的小岛,我都不敢信;要说发现整个大陆,萨利·福斯特,你再清楚不过了,让他们搜肠刮肚,他们也想像不到!”

这位可爱的女子知道丈夫有天赋;即使爱情使她稍稍地把丈夫的天赋高估了一点儿,不过是甜蜜而温柔的过错而已,为了爱的缘故,这是可以原谅的。

庆祝会开得很顺利。朋友们老少咸集,济济一堂。年轻人有弗萝酋·皮纳特、格蕾丝·皮纳特以及她们的哥哥阿得尔伯特·皮纳特,他是一个满了师的年轻补锅匠,生意正红火。还有小霍萨纳·迪尔金斯,他是一个刚刚满师的泥瓦匠。阿得尔伯特和霍萨纳已经对克莱藤内斯特拉和格雯德伦·福斯特献了好几个月的殷勤,两个女孩的父母察觉以后,心中暗喜。现在他们突然发觉喜不起来了。他们意识到经济状况的改变已经在他们的女儿和两个小工匠之间筑起了一道社会地位的屏障。两个女儿如今可以往高处走了——一定要往高处走。不错,一定要往高处走。她们不必嫁给级别比律师或者商人低的男人了;老爸和老妈操着心呢,决不能让她们下嫁。

可是,这些念头和设想都藏在心里,没有摆到桌面上来,也没有给庆祝活动罩上阴影。摆到桌面上来的是志得意满的矜持和高傲,以及气度不凡的派头和从容的举止,让客人们发出由衷的赞叹,感到十分惊讶。人人都察觉了这一点,大家议论纷纷,但是没人能发现其中的秘密。这里面有非同寻常的神秘之处。有人随口说了两句,却没想到他们是歪打正着:

“他们就像是发了横财似的。”

一语中的,正是如此。

多数母亲都会按照老规矩包办儿女的婚姻大事,她们会向女儿训话,讲一通莫测高深却又不着边际的大道理——这种训活往往事与愿违,只会把女儿训得泪水涟涟,引起她们内心的反感;如果这些母亲还要教训那些小工匠不要再打女儿的主意,就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然而,这位母亲却与众不同。她很务实。她既没有教训那两个年轻人,也没有对其他人提及此事,只告诉了萨利一个人。萨利听完了表示理解,不光理解,还赞不绝口。他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能当面给这些货色挑毛病,这样不讲场合会伤了感情,坏了生意。你不用加钱,只消把货物的成色提上去,听其自然就行了。艾莱柯,这就叫聪明,实在聪明,绝顶聪明。你想要什么样的货色?选好了没有?”

没有,她还没有选好。他们必须在市场上巡视一遍——他们就这么办了。他们首先把两个人提上了议事日程,他们是正在崛起的年轻律师布雷迪什和年轻牙医福尔顿。萨利一定要请他们来吃饭。然而不是马上就请;艾莱柯说,这事不急。留意这两个小伙子,等等看;如此重要的大事,要慢慢来才不会有闪失。

事实证明这一次也很有先见之明;因为在三个星期之内,艾莱柯大发利市,她想像中的那十万块钱又变成了足色足两的四十万块。那天晚上,他们就如腾云驾雾一般。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破天荒地上了香按。也不是真有香按,而是运用了充分的想像力弄假成真了。这是萨利提议的,艾莱柯心一软就顺从了。两个人心底里都惴惴不安,羞愧难当,因为萨利是戒酒会的积极分子,参加葬礼时,总是系着一条围裙,连狗都不敢多瞧他一眼。他立场坚定,。洛守自己的主张。艾莱柯是基督教妇女戒酒会的会员,该会会员的坚定意志和嫉恶如仇的神圣信念她应有尽有。然而时过境迁,炫耀财富的心理开始挖墙角了。他们的生活再次证明了一条可悲的真理,这条真理已经在人世间反复证明过:尽管信念是抵御浮华堕落伤风败德的强大而崇高的力量,但是它的力量远不及贫穷。何况拥有了四十万块钱的财富呢!他们重新审议女儿的婚事。这一次牙医和律师已经名落孙山;他们的机遇已经丧失,退出了候选人之列,不够格了。他们讨论了猪肉批发商的儿子和镇上银行老板的儿子。可是和以往一样,他们最终的结论仍然是:再等等,再考虑考虑,走一步,看一步,力求万无一失。

他们的运气又来了。密切关注形势的艾莱柯看准了一个绝好的冒险机会,大胆炒了一把股票。紧接着是一段战战兢兢、疑虑重重、忐忑不安的时光,假如不成功,那就倾家荡产了。终于有了结果,艾莱柯激动得晕头转向,说话的声音都走了调:

“再不用提心吊胆了,萨利——咱们已经有整整一百万了!”

萨利感激涕零地说:

“哦,艾莱柯,你是女人尖子,是我的心肝宝贝,咱们终于自由了,咱们财源滚滚,再也不用算计着过日子了。这一回该喝克利廓名酒了!”他拿出一品脱树叶子酒舍命陪君子,一边喝,一边说“真他妈的不便宜”,她的眼睛喜洋洋。水灵灵的,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温柔地指责他。

他们把猪肉批发商的儿子和银行老板的儿子束之高阁,然后坐下来考虑州长和众议员的公子了。

如果继续跟踪福斯特家的虚财飞速增长的细枝末节,就有点儿乏味了。这一进程确实不可思议,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随便什么东西,艾莱柯都能点石成金,金光闪闪的财富越堆越高,直逼天穹。千百万的金钱流了进来,强大的财源仍然汹涌澎湃,巨大的流量还在不断增涨。五百万——一千万——两千万——三千万——难道永无止境了吗?

两年的时光在一场前为壮观的狂热运动中匆匆度过,陶醉于其中的福斯特夫妇几乎没有留意时光流逝。他们如今拥有三亿块钱;在全国各大财团的董事会里,他们都有一席之地;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财富还在一百万一百万地往上摞,一次一百万,一次一千万,快得让他们刚刚能算清楚。那三亿翻了一番——又翻了一番——一番接着一番。

已经有二十四亿了!

慢慢地,他们的生意有点儿乱了。有必要把股票的账目清一清,理理头绪。这一点福斯特夫妇懂得,也感觉出来了。他们意识到这项工作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他们也懂得,想圆满完成这项任务,就要善始善终,一旦开始就不能中途停顿。完成这项工作需要十个钟头;可是,他们哪有整整十个钟头的空闲时间呢?萨利一天到晚忙着卖别针,卖糖,卖印花布,每日不变;艾莱柯一天到晚忙着做饭、刷碗、打扫屋子、叠被铺床,天天如此,没人帮她干家务,因为两个女儿都养精蓄锐等着跻身上流社会呢。福斯特夫妇知道有办法能腾出十个钟头来,这办法只有一个。可是夫妇俩人羞于启齿;都想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萨利开口了:

“总要有人让步,那我就让吧。既然我说了——声音大一点儿你也别在意。”

艾莱柯红了脸,不过她很感激丈夫。他们没有再说下去,就自甘堕落了。这堕落就是不守安息日不干活的规矩。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十个钟头的时间。这不过是在堕落的道路上迈出的又一步。其他的堕落行为会接踵而来。巨额财富的诱惑是致命的,足以攻破修炼不深者的道德防线。

他们放下窗帘,不守安息日的规矩了。经过艰苦细致的工作,他们把持有的股票清点一遍,逐一造册。这一长串鼎鼎大名真吓人啊!从铁路系统公司、汽船公司、标准石油公司、越洋电缆公司、稀声电报公司,如此等等的其他公司,直到克朗代克金矿、德比尔斯钻石矿、塔马尼贪财公司和邮政部的暧昧特权公司。

二十四亿块钱,全都稳稳当当地投在绩优股上,财源茂盛,稳赚不赔。每年的收入是一亿二千万。艾莱柯轻松愉快地吐了一口长气说:

“够了吧?”

“够了,艾莱柯。”

“那咱们怎么办呢?”

“就此打住。”

“洗手不干了?”

“说得对。”

“我同意。这件美事做完,咱们该好好休息休息,花钱享受了。”

“太好了,艾莱柯!”

“怎么样,亲爱的?”

“这些收入咱们能花多少?”

“全都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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