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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的项链》 作者:大仲马

113

95宣判

次日,当各种喧闹声又响了起来,巴黎又醒过来,或是在昨天的链环里又套上了新的一环时,伯爵夫人希望,她被开释的新闻,将随着她的朋友的欢乐和祝贺一齐涌进她的牢房。

她有朋友吗?自古以来,有钱有势就有捧场的人。不过,雅纳早已有钱有势了。她在与外人的交往中,从来也不做那种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酒肉朋友。

因此,在她期望着的胜利来到以后,就会有人同情她,爱慕她,也会有人嫉妒她。

这摩肩接踵的人群,一个个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她原以为他们会走进看守人于贝尔的大厅里来贺喜的,可是他们没有进来。

雅纳的性格本来自信、坚强、等着别人来帮助,现在她完全变了,变得极度的不安和烦躁。

既然隐瞒总不能持久,她对她的看守也就不必再掩饰她内心的焦虑了。

她不能出去打听消息,就把头伸出一扇窗的气窗外面,侧着耳朵不安地倾听着邻近广场传来的声响。这些声音穿过圣·路易古宫的厚厚的砖墙,传过来时已变成含混不清的嗡嗡声了。

这时,雅纳听到的不是喧哗的人声,而是一种真正的象爆炸般的声音:欢呼声、叫喊声、顿足声,总之是一些使她胆战心惊的巨响。她自己都不相信,别人对她会如此同情。

这种喧闹的欢呼声响了两次之后,又变成了另一种声响了。

她觉得这也是一种欢呼声,但要平稳得多,但又骤然中止了。

不一会功夫,仿佛广场上的一堆堆的人瓦解了,一个个散开了,码头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对红衣主教是关键的一天。”一个教会的文书之类的人在靠桥拱的石板上跳跃着说。

接着,他把一块石子扔到河中,其熟练程度,就象是一个着实花了一番功夫、专门练习过从古代角力场上师承来的这门艺术的年轻的巴黎人那样。

“对红衣主教!”雅纳重复了一句,“这么说,真有开释红衣主教的消息?”

一颗苦涩的冷汗从雅纳的额头上落下来。

她急急忙忙地走回大房间里。

“太太,太太,”她问于贝尔太太,“我听见什么‘红衣主教多走运啊’,走运些什么?请您说说。”

“我可不清楚。”那个女人答道。

雅纳直勾勾地看着她。

“我求求您,问问您的丈夫吧。”她接着说。

女看守殷勤地照着去问了。于贝尔在门外回答道,“我不知道!”

雅纳被顶了一句,心里着急,一时在房间当中愣住了。

“那么这些行人刚才在说什么呢?”她问,“这样重要的事情是不会听错的。他们肯定在说这个案子。”

“有可能吧,”老好人于贝尔说,“他们想说,假如罗昂先生被宣告无罪,今天对他是个美好的日子。就这些。”

“你们认为他会被宣告无罪吗?”雅纳捏紧了拳头大声问道。

“这是有可能的。”

“那么我呢?……”

“啊!您,夫人……您和他一样,为什么您不会被宣告无罪?”

“这样的设想可真怪!”雅纳喃喃地说。

说着,她又向玻璃窗外看。

“我认为,夫人,”看守对她说,“外面的人的情绪,您看不出名堂来,不用去研究了。请相信我,安安静静地待着吧,等着您的律师或者弗莱曼先生来向您宣读……”

“判决书……不!不!”

说完,她又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女人和她的几个女朋友走过来,她的头上戴着过节戴的无檐帽,手中拿着一大束花。玫瑰花香如同珍贵的香脂味直冲雅纳而来,她贪婪地闻着。

“我把花献给他,”这个女人叫着说,“他还会得到其他很多人献的花呢。啊,假如我能够,我就拥抱他。”

“我也是。”她的一个同伴说。

“我吗,我要他来亲我。”第三个人说。

“她们说的是谁?”雅纳心里想。

“这是因为他是个美男子,你胃口倒不坏。”最后一个人向她的女同伴们说。

说着,这一行人走了过去。

“又是红衣主教!老是他!”雅纳自言自语地说,“他被宣告无罪?宣告无罪?”

她说这句话时,神情沮丧,又深信不疑。一对看守夫妻看在眼里,决心不让昨天发疯的一出戏重演,便异口同声地对她说:

“唉,夫人,您为什么就不愿意让可怜的犯人免于处分,无罪释放呢?”

雅纳感到这话中有话,尤其觉得,她这两位主人的态度在发生变化,她希望他们继续保持对她的同情,便说:

“啊,你们不理解。天哪!你们以为我嫉妒心这么强,心这么狠,居然希望我的患难之交受罪?我的老天呀!让他免受处分吧,红衣主教先生,呵,是的,让他免受处分吧。但是我,我呢,总得让我知道……请你们相信我,我的朋友们,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太着急了呀。”

于贝尔和他的老婆面面相觑,仿佛是在估量着他们该干什么。

正当他们要想说什么的时候,雅纳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射出了一道凶光,使他们顿时语塞。

“你们什么也不告诉我吗?”她发觉自己失着了,大声问道。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接着说,声音更低了。

这时,命令传来,要于贝尔出去。女看守单独和雅纳在一起,试着想让她散散心,但无济于事,女囚犯的所有感官,所有的念头都被外界传来的声音和气息吸引住了,她集中了全部精力,极其敏感地分辨着,谛听着。

女看守阻止不了她向外界张望,或是谛听,只得听之任之。

突然,广场上爆发了一阵巨响,一阵骚动。人群又向桥边涌去,一直涌到码头。他们一个个使劲地叫着,叫声此起彼落。雅纳在窗前听了吓得直发抖。

叫喊声不绝于耳。他们走向一辆敞篷车,拖车的马,与其说是被车夫驾驭着,不如说是被人群带着,艰难地慢慢地向前挪动着。

人们慢慢地围拢来,挤着推着,他们的肩和臂膀冲撞在马匹,四轮马车和马车上的两个人身上。

在旭日的光照下,繁花似雨,纷纷落下,千百只手高举着,组成一面盖顶似的绿叶枝条,挥动着。在这个背影下,伯爵夫人认出了这两个被热情的群众尽情欢呼着的男人。

其中一个因为胜利激动得脸色发白,看见群众如此拥护他,有些吃惊,显得神色庄重,微微抖索着不知所措。女人们踩上车轮的轮缘,拉他的手狂吻着,争着抢他袖口上的花边,并把最鲜艳、最珍贵的花献给他作为报偿。

其他更幸运一些的女人干脆带着仆人登上马车的尾部,接着,她们自然而然地掀起了妨碍她们流露情感的遮帘,捧住了她们所崇拜的人的头颅,虔诚而亲昵地在上面吻着,然后,她们又让位给后来的女人。这个受人崇敬的男人就是罗昂红衣主教。

对他的年轻、活泼、神采奕奕的同伴,人们虽然没有如此热烈地欢迎,他们要在这两者之间保持适当的区别,但气氛也够亲切的。人们也用欢呼声、喝彩声来迎接他。女人们在争着红衣主教,男人们则叫喊着:“卡格里奥斯特罗万岁!”

人们带着这狂热的劲儿,用了半个小时,穿过买卖桥,情绪激奋到了顶点。雅纳看见了欢呼胜利的人们。她什么细节都没放过。

对王后的牺牲者,这种人们称之为感情的示威,使雅纳高兴了一阵。

但是,她立即又自言道:

“什么!他们已经自由了!对他俩,法律手续办完了,而我,我还一无所知。为什么他们不找我,什么也不对我说?”

她感到一阵哆嗦。

她感觉到于贝尔太太站在她的身旁。她默不作声,注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大概心中早有数了,但什么也不说。

当雅纳正想逼着她非讲不可的时候,从买卖桥方向突然又传来一阵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辆公共马车,由人群包围着,也向着桥坡攀登上来。

雅纳认出,坐在马车上的是奥利瓦。她微笑着,把她的孩子显示给大家看。她也获得自由了。公众对这个俊美、丰满的姑娘放任地开着玩笑,送着热吻,把她乐得不知所措。这样的恭维方式,说真的,虽说粗俗了些,但对奥利瓦小姐是求之不得的。这是公众欢迎红衣主教的热烈场面中的最后一个小插曲。

在桥的正中傍黑,停着一辆出租马车。博西尔先生待在里面,躲在他的一个敢于在激动的公众面前露面的朋友后面。他向奥利瓦做了一个手势,她在多少变得有点象喝倒彩的叫喊声中走下了马车。但是,对于某些可能被扔石子,被轰下舞台的演员来说,听点儿倒彩声有什么关系?

奥利瓦登上了出租马车,投进了博西尔的怀抱。他象捕获到什么猎物似的紧紧地搂着她,在整整一里路以内,没有放开她,几乎没把她闷死。他的眼泪和热吻盖遍了她的全身,一直到了圣·德尼,他才换了一口气。在那儿,他们换了马,警察局也没有干预。

这时,雅纳看见所有这些人都自由自在、高高兴兴地被人欢迎着,不禁嘀咕起来,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消息全无呢?

“还有我!我!”她大声疾呼,“出于什么狠毒的动机,他们不把对我的判决书宣读?”

“请镇静些,夫人。”于贝尔走进来说,“请镇静些。”

“您什么也不知道是不可能的。”雅纳接着说,“您是知道的!您是知道!告诉我吧!”

“夫人……”

“假如您不是一个残酷的人,就把这一切告诉我吧,您没看见我在痛苦吗?”

“我们是监狱的下级官员,夫人,我们是无权透露判决书的,判决书应由法院的书记官来宣读。”

“这么说,判决严重得您都不敢说了!”雅纳大声说,又激动得不能自持了,这使看守有些害怕,他似乎又看见了昨天的那一幕情景。

“不是的,”他说,“请镇静些,镇静些。”

“那么,就说出来吧。”

“我说出来,你能克制住,并且不会连累我吗?”

“当然,我答应您,我向您起誓,说吧!”

“那好吧!红衣主教先生免于处分。”

“我知道了。”

“卡格里奥斯特罗免于起诉。”

“我知道,知道了!”

“奥利瓦小姐被郝免了。”

“还有呢?还有呢?……”

“勒多·德·维莱特先生被判处……”

雅纳发抖了。

“服苦役!……”

“我呢!我呢!”她发疯似的直跺脚,大声叫着问道。

“耐心点,夫人,耐心点。您答应我的就是这样的吗?”

“我忍着就是了,喂,说吧……我呢?”

“流放。”看守把眼睛掉转过去,轻声地说。

伯爵夫人的眼睛顿时闪现了一道兴奋的光芒,但又即刻熄灭了。

接着,她大叫一声,装着昏死过去,倒在她的两个看守人的胳膊中。

“假如我把实情告诉她,”于贝尔凑着他的妻子的耳朵轻声地说,“会发生什么事呢?”

“流放,”雅纳装着痉挛了一下,心里想:“这就等于是获得自由,等于是发财,等于是报复,我梦寐以求的就是它……我赢了!”

96刑场

雅纳始终在等着看守人所说的那个书记走来向她宣读对她的判决书。

实际上,她虽不再因疑神疑鬼而不安,但因出于骄傲,还是在为判决的不公平而有些怏怏不乐,她转念想道:

“我以为我自己还是很坚强的,那么他们认为罗昂先生的罪过没有我大,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难道别人真的认为错全在我身上吗?不是的。假如我真被大家正式承认是瓦卢亚家的人,假如我能象红衣主教先生那样,手下也有一群亲王和公爵,他们带着哭丧妇,剑柄上挂着黑纱,按身份,毕恭毕敬地分列在法官们的过道上苦苦哀求的话,我认为,他们对可怜的拉莫特伯爵夫人也不会拒绝什么的,而且可以肯定,考虑到这份妇孺皆知的请愿书,他们很可能会郝免瓦卢亚家族的一个女后裔,不让她在被告席上丢丑受辱的。

“但又为什么要去想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呢?我一生中的这件大事已经了结了。我在社会上,在宫廷里身份不明,上面随便吹口气,就会把我掀倒的。我在这样的背景下混日子,这样的话,我很可能又会重新过我童年时的贫困生活,它曾经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章。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啦!流放!我被流放了!这就是说,我有权把我箱子里的百万巨款带走,在塞维利亚①和阿格里琴托②的柑桔树下过冬,在德国或英国避暑。这就是说,我既然是一个年轻、美貌、赫赫有名的人物,又可以任意解释案情,那么什么也影响不了我去随心所欲地生活。如果我的丈夫和我一样也被流放,并且我知道他是自由的放,就和他一块过,或是和朋友们一块过。我生活幸福,又风华正茂,还怕没有朋友!”

雅纳越想越起劲,她又想道:

“让他们接着来向我说,向我——一个犯人,一个被流放的人,一个可怜的受辱的女人——说,我和王后一样都不富有,都不受人尊敬,都没有被原谅。对我的惩处与她无关痛痒,蚯蚓和狮子是毫不相干的。她所关心是要叫人审判罗昂先生,而罗昂先生恰恰被免于处分!

“眼下,他们将用什么方法把判决书的内容告诉我,并且把我赶出宫廷呢?他们会在一个女人身上泄发私仇,迫使她遵照刑法的严格规定按章办事吗?他们会把我交给军士,让他们把我押到边境去吗?他们会向我声色俱厉地说:‘不要脸的,国王把您从宫廷里赶出去了!’这样的话吗?不会的,我的主子都是些敦厚善良的人。”她微笑着想道,“他们不会再怨恨我,而只会怨恨那些在他们的阳台正面高呼‘红衣主教先生万岁!’‘卡格里奥斯特罗万岁!’‘最高法院万岁!’的那些讨厌的巴黎人!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老百姓。啊!是的,老百姓是他们最直接的敌人,而我呢,我早就指望公众的道义上的支持了——而我成功了!”

雅纳想到这里,一面打着如意算盘,一面在思想上开始作准备了。她已经想到把钻石安放在哪儿,在伦敦的住所(时值夏季)。当她念头一闪,想到勒多·德·维莱特时,她的心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带着奸笑想道:

“可怜的孩子!他才是众人的替罪羊。从哲学的意义上来说,总得要推出一个低贱的人来抵罪,而每次有这种需要的时候,总会有替罪羊从地里冒出来代人受过。

“可怜的勒多!他身体孱弱,一生潦倒,今天,他因出小册子攻击王后,用羽笔搞肮脏活动而付出了代价。主宰世界上每一个人命运的上帝,给这个人安排了如此的一生:先是挨打受骂,接着是偶尔赚进一些金路易,再后便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再后又躲藏了起来,最终是被罚苦役了结一生。这就是所谓的狡而不猾,刁而不恶,有不义之心而无韧性和实力带来的后果啊。从有毒性的蛆虫,到人所共惧的最小的动物——蝎子,在生灵中,有多少有害无益的废物啊!所有这些低能的东西都想使坏,可它们没有斗争的本领,于是被消灭了。”

雅纳就用这些切合实际的,冠冕堂皇的辞令,把她的同谋勒多葬送了,并且决定询问一下将要关押这个不幸的人的苦役犯监牢在何处,以防她在旅途中偶然闯入,让这个不幸的人看到他的老相识生活幸福而感到委曲。雅纳还真有良心!

她和两个看守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餐饭,而这对夫妇却完全失去了原来乐天的性格,他们也不再想掩饰自己的不安了。雅纳认为他们提不起精神是因为她刚被宣判定罪。她向他们指出了这点。他们回答说,对他们,最痛苦的事情是看见犯人听到宣判后的表情。

雅纳内心高兴极了,要掩饰她这心情也相当难,能有机会一个人待着,让自己尽情地去想些什么,真是非常舒服的事情。她想等晚饭后,提出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在上点心时,于贝尔说话了。他的口气与往常不一样,严肃中还带点生硬,这使她非常惊诧。“夫人,”他说,“我们有命令在身,对最高法院定罪的那些人,我们不再把他们留在临时看守所了。”

“好啊,”雅纳心里想,“他倒先替我想到了。”

她站了起来。

“我不愿意让您去违法乱纪,”她回答说,“如果这样,我就有负于你们对我的好心了……我这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她看着他们对她说的话有什么反应。于贝尔手里滚动着一把钥匙,他的妻子把头掉转过去,仿佛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情绪变化。

“可是,”伯爵夫人补充道,“他们在哪儿向我宣读判决书啊?他们什么时候来?”

“可能他们等着夫人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吧。”于贝尔赶紧说了一句。

“肯定说,他想离开我。”雅纳心里想。

接着,她不安地哆嗦了一下,但这种情绪如同它在思想上产生的疑虑那样,瞬息间便烟消云散了。

从看守人的住房到法院的过道有一个三级的台阶,雅纳跨了上去。

于贝尔太太见她走了,又急急忙忙向她奔过去,抓住她的双手,她的情绪里并不含着什么尊敬,深情厚意,或是和对方温情脉脉、难舍难分的成分,而是带着深切的同情和怜悯。聪明的伯爵夫人对什么都注意,这个细节当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一次,雅纳是真正领会到了,她承认,自己吓了一跳,但由于她已经兴奋过度、期望过切,这种惧怕的心情,如同刚才不安的情绪一样,也随之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不管如何,雅纳还想问问于贝尔太太,她的怜悯从何而来。她刚想张口,又跨下了两个梯级,想把问题问得精确些,尖锐些,象她思想里想的那样,但是已经晚了一步。于贝尔已经及时地、不太礼貌地抓住她的手,打开了门。

伯爵夫人刚走上过道,就看见行刑队的八个军士已经等在那儿。他们在等什么?雅纳看见他们时,心里在想。这时,看守的门已经关上了。监牢里的一个觉的狱卒——就是他每天晚上把伯爵夫人带回到她房间里去的——面前站着八个军士。

这个人走到雅纳前面,似乎要给她领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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