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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影子的人》 作者:马克·李维

第四部分

   清晨,当我睁开眼睛,看到妈妈的信放在床头柜上,而爸爸的照片则放在床头灯下,这是六个月来第一次,我们三个聚集在我的房间里。

    妈妈的这封信是全世界最美的信,~属于我并且永远为我所有。但我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为了这个原因,我得把这封信与他人分享。虽然妈妈被我蒙在鼓里,但我相信她一定会谅解我的。
    我把信放在书包里。上学途中,我先到书店,把一星期省吃俭用的零用钱拿来买了一张非常漂亮的信纸。我把妈妈的信拿给店员,用他全新的机器影印了一份,新的信和原来那封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一封几可乱真的信,就像妈妈的信相信的影子。我自己留了妈妈的原信正本。
    午休时间,我在大垃圾桶旁闲晃,终于找到我需要的东西,一小块还没被清掉的工具间木头残骸,上面还有足够的炭黑,让我进行第二阶段的计划。
    我用刚刚从学生餐厅偷来的餐巾纸把它包住,藏进书包里。
    亨利太太的历史课上,当埃及艳后正做出一些夸张的事,让凯撒大帝吃足苦头时,我偷偷拿出烧黑的木块和影印的信,把它们放在书桌上,然后开始把提黑一点一点抹在信纸上。这边一块、那边一坨。亨利太太应该是看穿了我的小伎俩,她突然停止讲课,把埃及艳后丢在一场演说中,朝我走来。我把信纸揉成一团,飞快地从笔盒中抓了支笔。
    "告诉我你手里藏了什么东西? ..她问我。
    "我的笔,老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
    "你的蓝笔漏水漏得真特别,竟然能让你染满了黑色印渍,等你拿到一支能正常写字的笔,就给我写一百遍‘历史课不是用来画画的'。现在,去把手和脸洗干净,然后马上回来。"
    我往门口走去时,全班同学都笑翻了。唉——她真美啊,我的女同学!走到厕所的镜子前,我立刻明白我刚刚为什么被抓;我真不该用手擦额头的,我看起来就像个煤矿工。
    回到我的课桌旁,我拿出已经被揉得有点破烂的信纸,怀疑所有的心血都已化为乌有。还好结果相反,这封信被我一揉,竟然完全呈现出我原来想做的效果。下课铃很快就要响起,我马上就能执行第三阶段的计划。
 
    我对计划的成功抱着很高的期待。第二天,信已经不在我原先草草埋藏的地方,我原本把包埋在旧工具间残存的一截木头底下。
    但我一直耐心等了一个星期后,才得到证实。
 
    隔周的星期二,我正和吕克坐在我最爱的长椅上大聊恃聊。伊凡走过来,请我同学回避一下。他坐在吕克的位子上,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我已经向校长辞职,这个周末就走,我想亲口告诉你这件事。"
    "什么?连你也要离开?为什么? "
    "一言难尽。依我的年纪,我是该离开学校了,不是吗?其实待在这里这么多年,我都活在过去,把自己禁锢在童年里。但是从今以后,我就自由了,我还有时间去弥补,我得去建立一个真实的人生,一个让我最终会得到幸福的人生。"
    "我懂了,"我嘟囔, "我会想你,我很高兴有你这个朋友。"
    "我也会想你,也许某天我们还会再见。"
    "也许吧。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
    "到外地碰碰运气。我有一个陈年旧梦要实现,还有一个诺言要履行。如果我告诉你,你会保守秘密?发誓? "
    我在地上吐痰起誓。
    伊凡在我耳边低声说着他的秘密,但因为这是个秘密,嘘——我可是说话算话的人。
    我们互握了手,说定最好当下互道再见,不然等到星期五再说,就太伤心了。这样的话,我们还有几天可以慢慢适应不会再见的念头。
    回家后,我爬上阁楼,重读妈妈的信。也许,就是因为她在信中写到,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将来能开心地茁壮成长;她期盼我找到一份让自己快乐的工作,不论我在人生中作出什么选择,不论我会去爱或是被爱,都希望我会实现所有她对我寄予的期望。
    没错,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句子,解开了一直将伊凡禁锢在童年的枷锁。
    有片刻时间,我有点后悔跟他分享妈妈的信,这让我失去了一个伙伴。
    校长和老师在学生餐厅筹办了一个小欢送会,伊凡比他想象中来得受欢迎,所有的学生家长都来了,我相信这让他很感动。我请妈妈带我离开,伊凡离开,我不想跟任何人一起庆祝。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就算去阁楼也没什么用,但就在睡梦中,我听到房间的窗帘褶皱里,传来伊凡的影子向我道谢的声音。
 
    自从伊凡走后,我再也不到从前的工具间附近闲逛,我相信这里也有许多影子。回忆在游荡. 一旦靠得太近,就会感受到愁绪。失去伙伴不好受,虽然经历过转学,我应该习惯才对,但才不是这样呢,这根本无药可救。每次都一样,一部分的自我遗落在离开的人身上,就像爱情的忧愁,这是友谊的愁绪。千万不要跟别人产生牵绊,风险太大了。
    吕克知道我难过,每天傍晚从学校回家,他都邀请我去他家,我们一起做功课,在数学作业与历史功课的复习间隙,共享一个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
    一学年终于要结束了,我每踏出一步都超级小心。在使用我的新能力前,我需要重新鼓起勇气。我想好好学会使用这股能力。
    六月到了尾声,暑假快到了,我成功地在这段时间保住了我的影子。
    妈妈没再参加我的颁奖典礼,她正好值班,而且没有一个同事可以帮她代班,她为此很伤心。我跟她说没关系,明年还会有另一场典礼,我们可以提早安排,让她可以排假出席。
    我走上讲台,朝坐了学生家长的观众席看了一眼,期望能从中看到爸爸,说不定他正混在爸爸群中,要给我一个惊喜呢。不过看来爸爸应该也在值班,我爸妈真是运气不好,我不怪他们,这不是他们的错。
    参加期末颁奖典礼的好处,就只是因为这表示"学年结束"了.可以两个月不用看到马格和伊丽莎白,像两个呆子般在操场的七叶树下喃喃私语,这整整两个月,我们称为"夏天”,而这也是四季中最美的季节。
 
第三章  <海滩上的克蕾儿>
 
    她凝视着我,漾出一朵微笑,并且在纸上写下.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一直想着你。"
 
    住在这个小城的好处,就是不太需要跑大老远去度假。不论是可以戏水的池塘,或是可以野餐的森林,我们都能在当地找到想要的一切。吕克也没去度假,他爸妈的面包店得营业,否则客人就会被迫去超市买面包。吕克妈妈说,人一旦养成坏习惯,就很难再戒除了。
    七月底发生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吕克多了一个妹妹。看到她在摇篮里手舞足蹈地乱动,真是件很有趣的事。从他妹妹出生后,吕克就变得有点不一样了,他不再那么无忧无虑,不但会想到他身为大哥的角色,还常跟我说他以后要干吗之类的话。我也好想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
    八月,妈妈有十天的假期,我们向她一个朋友借了车,一路开到海边去,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去那里。
    大海一点儿都没变老,沙滩和我上次来时一样。
    正是在这个滨海小镇,我遇到了克蕾儿——一个比伊丽莎白漂亮很多的女孩。克蕾儿从出生就又聋又哑,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朋友,我们立刻就混得很熟。
    为了弥补她的耳聋,上帝给了克蕾儿一双大大的眼睛,那么深邃,让她的脸上充满了迷人的光彩。因为听不到,所以她能看尽一切,没有一丝细枝末节能逃过她的眼睛。其实克蕾儿不是真的哑了,她的声带并未受损,只是因为她从未听见过话语,所以发不出声音。这很符合逻辑。当她试着说话,她的喉咙就会发出嘶哑的声音,乍听会让人有点害怕,但只要她一笑,就会发出像大提琴音色般的声音,我爱极了大提琴。克蕾儿不会说话,但这绝不表示她没有同龄的女生聪明,大大相反的是,她能用手,背诵出她牢记的许多诗词;克蕾儿通过手语和人沟通。我的第一个聋哑女性朋友的个性很刚强,比如说,为了要表达她想喝可口可乐,她会用手指比画出不可思议的东西,而她爸妈马上就能猜到她要什么。我立刻就学会了如何用手语说"不”,当她问我能不能再来一球冰激凌时。
    我在沙滩的小杂货店买了一张明信片,想写信给爸爸。因为空间不够,我把左半边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填满, 但填到右半边时,我的笔停顿在半空中,我的脑海也同样一片空白一一我不知道爸爸的地址。突然意识到我竟然不曾注意到爸爸佳哪里,成为我诸多打击中的其中一击……我想到伊凡在操场上跟我说过的金玉良言,他说有大好的前程在我面前。但坐在沙堆中,我只看到前面再俯冲入水抓鱼的海鸥,让我想起跟爸爸去钓鱼的片段。
    人生总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翻转,一切都运行得很糟.但突然间,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就改变了事情的发展。我一直想要过另一种生活,虽然我没再兄弟也没有姐妹,但就像吕克一样,我也常思考自己的未来,而在这个和妈妈共度的夏日海滨假期里,我的人生彻底颠覆。
    遇到克蕾儿后,我确信人生再也不同以往。等到开学当天,同学得知我有一个聋哑女性朋友时, 一定会忌妒得脸都绿掉。我一想到伊丽莎白不快的表情,就觉得很开心。
    克蕾儿会在空中写字、写诗,伊丽莎白根本一点儿都比不上她。爸爸常说永远不要把人拿来比较,每个人都与众不同,重要的是要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差异性。克蕾儿就是我的差异性。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也是我们到此以来的第一个大晴天,克蕾儿在我们沿着港口散步时贴近我。我们过去从未如此亲近过。我们的影子在码头上相触,我害怕,退了一步。克蕾儿不明白我的举动,幽幽地看着我,我从她眼中看出了忧伤,接着她就跑开了。任凭我尽全力喊破喉咙叫他,她却连头也没回。我真白痴,她根本听不到我的呼唤!我从第一次邂逅的头几秒钟,就梦想着要牵她的手,面对着大海的我们,会比站在学校操场可怜的七叶树下的伊丽莎白和马格更登对。而我之所以后退,是因为我尤其不想偷走克蕾儿的影子,我完全不想知道那些她不想用手语对我说的话。克蕾儿没办法猜到这些事,而我后退的举动伤了她的心。
    这天晚上,我不停地想着该怎样向她道歉,让我们言归于好。
    权衡轻重之后,我确信修补裂痕的唯一办法,就是告诉克蕾儿真相。依我看,与克蕾儿共享秘密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如果我真的想跟她彼此了解。要是不敢承担向人坦诚的信任风险,还谈什么跟对方建立关系呢?
    剩下的问题是要怎样向她吐露一切?我的手语程度还很有限,也没再足够的手势向她比画出这么一个故事。
    第二天,天空一片阴霾,克蕾儿蹲坐在码头尽头的一块礁石上,正抛着小石头打水漂。她妈妈因为太开心她终于有了朋友,所以跟我说了她的避难处,她每天早上都会去那里。我去找她,坐在她身边,一起看着海浪一波波打向流沙,克蕾儿一副当做我不存在的样子,彻底忽略我。我鼓起全身的力气,把手朝她伸过去,想要握她的手,但克蕾儿站了起来,踩跳着一块块的礁石跑远了。我追着她,牢牢站在她面前,用手指着我俩的影子,它们正长长地拖在码头上。我请她别动,我向旁边移了一步,我的影子便覆盖了她的影子,接着我后退一步,克蕾儿的眼睛瞪得更大,她马上就明自发生了什么事,即使对一个从没见过这种事的人来说.一切也不难理解。我面前的影子有着长长的头发,而她眼前的,则是短发。我堵住耳朵,期盼她的影子和她一样缄默,但我还是听到了它在对我说: "救命啊,帮帮我。"我跪下,大喊着: "闭嘴,我求你,别说了, "然后我立刻再度让我们的影子交叠,让一切回归原貌。
    克蕾儿在空中画了一个大问号.我耸耸肩,这一次,走开的人是我。克蕾儿跑着迫在我身后,我害怕她在礁石上滑倒,便放慢了脚步。她抓住我的手,同样想跟我分享秘密,让我们之间扯平。
    码头尽头有个不起眼的小小灯塔,孤单地伫立在那里, 一副被父母遗弃,而后停止长大的模样。塔灯是熄灭的,它已经很久不曾照亮大海。
    被遗弃在码头尽头的旧灯塔,才是克蕾儿真正的秘密基地。自从她对我说过它以后,每次我们见面她都会带我到那里去。我们穿过挂着"禁止进入"的生锈老旧告示牌的铁链,推开因盐分侵蚀锁孔而解放了灵魂的铁门,爬上通往老旧瞟望台的楼梯,克蕾儿总是一马当先登上通往塔顶的梯子。我们在那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观察着船舶及欣赏天际线。克蕾儿会以左腕的细微波动来刻画波浪,再以起伏的右手来呈现大型帆船在海面上来回穿梭的情景。当夕阳西斜,她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虚拟的太阳,从我背后滑下.然后她大提琴般的笑声就占据了整个空间。
    晚上,妈妈问我白天去了哪里,我只告诉她我待在沙滩某个地方,一个与灯塔相反的万向, 一个专属于克蕾儿和我的私有灯塔,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灯塔, 一个被人遗弃而被我们认养的灯塔。
    假期的第三天,克蕾儿不想登上塔顶。她坐在灯塔下,我从她微愠的脸色猜到她可能要我做什么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便条本,草草在纸上写下: "你怎么做到的? "然后拿给我看。
    轮到我拿着她的便条本回答问题。
    "做到什么? ”
    "关于影子那件事啊。"克蕾儿写道。
    "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事情就这样发生,我就任其继续下去了。"
    铅笔在纸上画出沙沙的声音,克蕾儿圈掉她的句子,应该是在下笔时改变了主意。她最后写给我的句子是: "你很幸运,影子会跟你交谈吗? "但我还是从图掉的痕迹中读出了她原来写的句子:"你疯了! "
    她怎么猜得到影子会跟我说话?我完全没办法骗她。
    "是的! "
    "我的影子是哑巴吗? "
    "我认为不是。"
    "是‘ 你认为'还是‘你确定, ? "
    "它不是哑巴。"
    "那很正常,在我脑袋里,我也不是哑巴。你想跟我的影子谈谈吗? "
    "不要,我宁可跟你聊。"
    "我的影子跟你说了什么? "
    "没什么重要的,时间太短了。"
    "我影子发出的声音好听吗? "
    看来我刚刚没抓到克蕾儿前一个问题的重点,这就好像一个盲人问我,她的倒影在镜中看起来像什么一样。克蕾儿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的静默。在我眼中,这才是她与众不同之处,但克蕾儿却梦想着和真他同龄的女生一样,能用手语以外的方式表达自己。要是她能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的差异点有多美好,那该有多好。
    我拿起铅笔。
    "是的,克蕾儿,你影子发出的声音很清脆,迷人又悦耳。就跟你一样完美。"
    我边写下这些句子边羞红了脸,克蕾儿也边读边红了脸。
    "你为什么难过起来? "克蕾儿问我。
    "因为假期一定会结束,到时我一定会想你。"
    "我们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假如你明年还会回来,你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我。"
    "是,在灯塔下。"
    "我会从假期的第一天开始就在那里等你。"
    "你发誓? "
    克蕾儿用手比出发誓的姿势。这比用文字写出来还要优美。
    天空露出一线光亮,克蕾儿抬起头,在便条本上写道: "我想要你再踩上我的影子,然后告诉我,它跟你说了什么。"
    我有点儿犹豫,但我想让她开心,所以我走向她。克蕾儿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紧贴着我。我的心顿时狂跳不巴,我完全没注意到我们的影子,只看到克蕾儿深邃的双眼逼近我的脸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们的鼻子轻轻触到,克蕾儿吐掉口香糖,我的双腿发软,我觉得我快昏倒了。
    我从电影里学到,亲吻时会尝到蜂蜜般的滋味,但跟克蕾儿接吻,我尝到的是她亲我前才吐掉的草莓口香糖的味道。听到我的心在胸膛里击鼓般的咚咚声,我跟自己说,我们可能会因亲吻而死掉。虽然我希望她再来一次,但她已经退后。她凝视着我,漾出一朵微笑,并且在纸上写下: "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一直想着你。"然后她就跑着离开了。
    这正说明了人生如何能在瞬间颠覆。八月里,仅仅遇到一个克蕾儿,每个早晨就再也不一样,每个当下也不再同于以往,而孤独便能拭去。
    献出初吻的那天晚上,我一度想写信给吕克,跟他诉说这一切。也许是为了延长这一刻的感觉。谈着克蕾儿,仿佛就能把他多留在身边一会儿。但接下来,我就把这封信撕得粉碎。
    第二天,克蕾儿不在灯塔下面,我在码头上来回走了数十趟等她。我怕她跌进了水里。心系心上人真是令人不安,很难想象竟然让人如此难受,光是害怕会失去她,就让人痛苦不堪。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对于爸爸,我当时没有选择,我们无法选择父亲,更无法改变他决定某天要离开的事实。但对克蕾儿,是完全不同的事,跟她在一起, 一切都不一样。但我突然听到远方传来大提琴般的笑声.我沮丧得不能自己,克蕾儿正在港口,跟她爸妈站在冰激凌小贩的摊子前,她爸爸把冰激凌弄掉在衬杉上,惹得克蕾儿大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待在原地,还是该跑去找她?克蕾儿的妈妈向我挥挥手,我回敬她一句日安,然后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这一天过得很糟,我一直在等克蕾儿,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何郁闷。我们昨天还在上面散步的防波堤,已经被浪花打到,独自走在那里,让我难过得要死。我一定是碰上了最惨的影子,一个名为"分离"的影子,有它在身边真是糟透了。我真不该相信克蕾儿,不该向她吐露我的秘密,不该和她相遇。几天前,我还不需要她,我的人生虽然一成不变,但至少可以过日子。现在,一没有克蕾儿的消息,一切都崩溃了。要等着别人的指令才能感受到幸福,这感觉实在讨厌极了。我离开码头,走到沙滩的小杂货店附近。我想、写信给爸爸,于是从旋转陈列架上偷拿了一大张明信片,然后坐到小酒吧的位子上。这个时候的客人不多,服务生也没说什么。
爸爸:
    我在海边写信给你,妈妈和我来这里度几天假。我多么希望你能跟我们在一起,但是事实就摆在眼前。我很想知道你的近况,想知道你是否过得快乐。对我而言,幸福的一面,总是来了又去。如果你在这里,我就能告诉你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想这样应该会让我好过一点儿。你应该会给我一些建议。吕克说他凡事都要听他爸爸的建议,我却没有你的建议可听。
    妈妈都说性急会杀死童年,但我真的好想长大。爸爸,我好想可以自由地去旅行,好想逃离让我不开心的地方。长大后,我会去找你,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如果在那之前我们无法相见,那么我们要跟对方述说的事情,会多到得花上百顿中餐的时间,才能一一说完。又或者,需要我俩单独共度至少一周假期的时间。要是真能跟你共度这么长时间,那就太好了。但我椎测这一定很难实现,我不由得自问为什么会这样。每次一想到这里,我也会问为什么你不写信给我,你知道我的地址啊。或许你会回这张明信片,或许我一回家就会看到你的信,或许你会来找我?
    我想我已受够了这些"或许" 。
                       依然爱你的儿子
    我慢吞吞地走到邮筒旁。管他呢,就算我不知道爸爸住在哪里,就像写信给圣诞老公公一样,我投了信,没贴邮票也没写地址。
 
    杂货店的陈列架上挂着一只纸风筝,老鹰形状。我跟老板说妈妈晚点会来帮我付钱。我满脑子相信妈妈会这样做,我把风筝夹在腋下离开。
    线长四十米,包装上这样写着。离地四十米,应该可以俯视整个滨海小镇、教堂的时钟、市场的小路、树林里的马场和直通村庄的大马路。如果把线放掉,就能观看整个国家,要是风向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环游世界,从很高的地方俯瞰思念的人。我多想化身为风筝。
    我的老鹰风筝漂亮地爬升. 线轴还没放尽,已经骄傲地飞向天空。它的影子在沙子上漫步,风筝的影子是死的, 只是一些小点。玩够后,我把"老鹰"拉向我,收起翅膀,带着它一起回家。回到家庭旅馆的套房,我一度想找地方把它藏起来,但后来改变了主意。
    我把妈妈应该送给我的礼物拿给她时,被狠狠骂了一顿. 她威胁要把风筝丢到垃圾桶里,后来她有了更残酷的主意: 逼我把风筝拿去还给杂货店老板,还要我为自己"不可饶恕的行为"向老板道歉。即使我用尽了具高毁灭性的忏侮笑容,可惜对妈妈一点儿破坏力也没有。我只好饭也没吃就去睡觉,反正吃饭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我光是生气就气饱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半,妈妈把车停在沙滩杂货店门口。她打开车门, 丢给我一记威胁的眼神: "好了,下车,快一点儿,你知道该做什么, "
    我的酷刑从早餐后就开始了,我得重缠风筝线,让线轴完美地卷成一圈,再把"老鹰"的翅膀重新折好,系上妈妈给我的缎带。接下来的车程在一片肃穆气氛中度过。最终的考验则是穿过广场走到杂货店,把风筝还给老板,并向他道歉,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我走过去,肩膀垂得低低的,腋下夹着我的风筝。
    透过车窗,妈妈只能看到身影,听不到声音。我走向老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告诉他我妈妈没有钱帮我买生日礼吻,所以无法买下这只风筝。老板回答说可这并不是个贵重的礼吻。我回他说我妈妈实在太吝啬,她的字典里没有"不贵"这种字眼。我还说我真的很抱歉,这个风筝跟新的一样,我只放过一次而且没有放得很高。最后,我向老板提议,为了补偿他的损失,我愿意帮忙整理店里的东西。我请求老板宽恕我,告诉他如果或没把问题解决就离开,我可能连圣诞节礼物都别想拿到。我的说辞应该很有说服力,老板看起来被我糊弄了。他朝妈妈投去一记恶狠狠的眼神,又对我使了个眼色,说他愿意把这只风筝送给我。他甚至想去跟妈妈讲几句话,但我说服他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再三向他道谢,并请他帮我寄放这份礼物,我晚点儿再过来拿。我走回车上,向妈妈保证我完成了任务。妈妈恩准我去沙滩玩,然后她就走了。
    我没有因为说了妈妈的坏话而感到窘迫,也没有因为报了仇而感到懊丧。
    妈妈的车一从视线消失,我就去拿回我的老鹰风筝,然后飞奔到退潮的沙滩上。一边放着老鹰风筝一边听着贝壳在脚下爆开的声音,这实在是件很美妙的事。
    风比昨天强劲,线轴被快速地扯动而放线。经过一阵轻拉猛扯,我成功圆出第一个图像,一小部分近乎完美的数字8。风筝的影子在沙上滑行得很远。突然,我发现身边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吓得差点儿松开了老鹰风筝。克蕾儿抓住了我的右手。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不是为了握住我的手,而是要操控风筝的手柄。我把风筝交给她,克蕾儿的笑容无人能敌,我完全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这绝对不是她第一次放风筝,克蕾儿以令人惊讶的灵活度操纵风筝。一连串完整的8 ,无数个完美的8。克蕾儿真的对写空气诗很高天分,她能在天空中画出许多字母。当我终于看懂他在做什么时,我读出她写的字: "我想你。" 一个会用风筝向你写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让人永远都忘不了她。
    克蕾儿把老鹰风筝放在沙滩上,她转向我,坐在潮湿的沙子上。我们的影子连在一起,克蕾儿的影子倾身向我。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哪一样比较痛苦,是从背后传来的讪笑.或是朝我射来的轻视眼光。谁会愿意爱上一个无法言语的女孩,一个笑时会发出嘶哑叫声的女孩?谁能在我害怕时给我安全感?我真的很害怕,我什么都听不到,包括脑海中的声音。我害怕长大,我很孤单,我的白昼如同无止境的黑夜,而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穿越其中。"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孩敢对一个刚认识的男孩说出同样的话。这些话并非自克蕾儿的口中发出,而是她的影子在沙滩上低低地向我诉说,我终于明白为何之前影子会向我求救。
    "克蕾儿,你要知道,对我来说,你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孩,是那种可以用嘶哑叫声擦去天空的阴暗、有着大提琴般音色的女孩。你要知道,全世界没离一个女孩可以像你一样让风筝快速旋转。
    "这些话,我只敢悄悄在你背后喃喃地说,不敢让你听到。一面对你,我就成了哑巴。"
    我们每天早上都在码头相见。克蕾儿会先去小杂货店拿我的风筝,然后我们一起跑向废弃的旧灯塔,在那里度过一整天。
    我编造一些海盗的故事,克蕾儿则教我用手语说话,我渐渐挖掘出这个很少人熟知的语言的诗意。我们把风筝线钩在塔顶的栏杆上,"老鹰"盘旋得更高,在风中嬉戏。
    中午,克蕾儿和我靠在灯塔下,共事妈妈帮我准备的野餐。妈妈是知情的,虽然我们晚上从来不谈这个,但她知道我和一个小女生来往, 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女生,套一句镇上的人对克蕾儿的称呼。大人真的很怪,竟然会害怕说出某些字眼,对我来说, "哑巴"这个词美丽多了。
    偶尔,吃完午餐后,克蕾儿会把头靠在我肩上小睡。我相信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是她放松的时刻。看着一个人在你眼前放松真的很动人,我看着他沉睡,想着她是否在梦里寻回自己的语言,是否听到自己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每天傍晚,我们会在分离前亲吻。这是永生难忘的六天。
 
    我短暂的假期接近尾声,妈妈开始在我吃早餐时准备行李,我们很快就要离开旅馆。我央求妈妈多留几天,但她若还想、保住工作,我们就必须得踏上归途。妈妈答应我明年再回来。但是一年里能发生好多事啊。
    我去向克蕾儿道别,她在灯塔下等我,一看到我,她马上明自我为什么脸色不对。她不想爬上塔,只做了个手势叫我离开,转身背对着我。我从口袋里拿出昨天夜里偷偷写好的字条,上面写满了我对她的感觉。她不想收下,于是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沙滩上。
    我用脚尖在沙上画出一个半心,把我的字条卷成锥状,插在图案中心,然后就离开了。
    我不知道克蕾儿有没有改变主意.有没有把我画在沙上的图画完成。我不知道她是否看了我的字条。
 
    在回家的路上,也许是出于害羞,我突然期望她没有去拿我的字条,让它被潮水卷走。我在字条上写道,她是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会想到的人,而每晚我一闭上眼睛,面前就会浮现出她的双眼,'它们在深夜里如此深邃,就像一座被认养的骄傲的旧灯塔燃起的塔灯。写情书这方面,我真的挺笨拙的。
    我还得收集满满的回忆,好撑过接下来的寒暑。我要为秋天保存一些幸福的时刻,好在黑夜滞留上学途中时咀嚼。
    开学那天,我决定什么都不要告诉别人,用谈论克蕾儿来激怒伊丽莎白,这个主意我再也不感兴趣。
    我们再也没再回到那个滨海小镇,来年没有,接下来的每一年都没有。我再也没有克蕾儿的消息。我很想给她写封信,就填上:码头尽头废弃的小灯塔。但光是写出这个地址,就表示出卖了我们的秘密。
    两年后,我吻了伊丽莎白,她的吻既没有蜂蜜的味道也没有草莓的香味,只有一种对马格报复的香气,证明我从此跟他一样了。连续三届当选班长终于赋予了人相当大的影响力。
    亲吻后的第二天.伊丽莎白和我就分手了。
    我没有再参选班长,马格取代了我而当选。我很乐意把职责交给他,长久以来,我早已厌倦了耍心机搞斗争。
 
 
第四章 <吕克的梦想>
 
 
    生命中某些珍贵的片刻,其实都来自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没有留下来,我想我永远不会与母亲有此番深谈。与母亲一起离开阁楼后,我最后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谢我的影子。
 
 
    对夜晚的恐惧其实来自对孤独的恐惧,我不喜欢一个人睡,却被迫如此生活。我住在一栋离医学院不远的大楼顶层套房,昨天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因为该死的早读,我活该独自庆生,没时间交朋友。医学院的课程不允许我有多余的时间。
    两年前,我抛下童年,将它扔在学校操场的七叶树后,遗忘在成长的小城中。
    毕业典礼当天,妈妈顺利出席,刚好有一位女同事帮她代了班。我似乎隐约瞥见爸爸的身影出现在校门的铁栅栏后,但我应该又是在做梦了,我总是太有想象力。
    我把童年留在回家的路上,在那里,秋雨曾沿着我的肩膀流下。我也把童年埋进阁楼里,在那里,我曾一边看着爸妈相爱时的照片,一边和影子说话。
    我把童年扬弃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在那里,我向我最好的朋友——面包师傅之子道别;在那里,我把妈妈拥进怀里,向她承诺尽可能回来看她。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我看到妈妈哭泣,这一次,她没再试图别过脸去。我不再是那个她需要全力保护的孩子,她再也不必藏起泪水,藏起她从未远离的悲伤。
    我贴在车厢的窗户上。当列车启动,我看到吕克握着妈妈的手,安慰着她。
    我的世界从此转向,本来坐上这节车厢的人应该是吕克,他才是对科学有天分的人。我们之间,那个理当照顾为别人、尤真是为儿子奉献一生的护士的人,本该是我。
 
    医学系四年级。
    妈妈退休了,转到市立图书馆服务。每个星期三和三个朋有打牌。她常常写信给我,但我奔波在课堂与医院值班室之间,完全没空回信。她一年来看我两次,春、秋季各一次,她会住在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的小旅馆里,并逛逛博物馆,等我结束忙碌的一天。
    我们会沿着长长的河岸散步,她边走边要我谈谈生活琐事,还给我许多建议——关于一个充满人性关怀的医生必须做到的事;在她眼中,这和成为一名好医生同样重要。四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她遇到过很多医生,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哪些是重视职业胜于病患的医生。我总是沉默地听她说。散完步,我会带她去一间她很喜欢的小餐馆吃晚餐,她往往抢着付账,每次抢账单时都说: "等你将来当了医生,再请我去高级餐厅吃大餐吧。"
    她添了皱纹,但眼中闪耀着永不老去的温柔。父母到了某个年纪总会变老,但他们的容颜会深深烙印在你的脑海里, 只要闭上眼睛,想着他们,就能浮现出他们昔日的脸庞,仿佛我们对他们的爱,能让时光停顿。
    妈妈每次来都会做一项工作:把我的小窝恢复原貌。每次她走后,我都会在衣柜里发现一堆新衬衫,而床上干净的被单,会泛着和我童年房间同样的香气。
    我的床头柜上总是放着一封当年我请妈妈写给我的信.和一张在阁楼里找到的照片。
    送妈妈去车站时,她会在上车前把我拥进怀里,她抱得如此之紧,让我每次都很害怕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看着她的列车在蜿蜒的铁道上消失,奔向我长大的小城,朝着离我六小时车程的童年驶去。
    妈妈离开后的隔周,我必定会收到她的信,向我描述她的旅程、她的牌友,还会给我一堆刻不容缓的必读书单。可惜的是,我唯一的读物只有医学月刊,我每晚都会一边翻阅,一边准备实习医生国考。我通常在急诊部和小儿科轮值,这都需要高度的责任心。我的主任是个不错的家伙, 一个不喜欢吼人的教授,但只要有一点点粗心或是犯一点儿小错,就会听到他的咆哮。不过他很无私地把知识传授给了我们,这也是我们想从他身上学到的。每天早上,从查房开始,他会孜孜不倦地告诫我们,医生不是一门职业,而是一份使命与天职。
    休息时,我会飞奔到医院的餐饮部买个三明治,坐在院区的小花园吃。我常在那里遇到几个恢复期的小病患,他们在父母的陪伴下来这里透透气。
    而正是在那里,在一块方形开满花的草坪前,我的人生再度翻转。
 
    我在长椅上打瞌睡,读医学院是一场对抗睡眠不足的长期奋战。一个四年级的女同学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把我从昏昏沉沉中拉了出来。苏菲是个耀眼又美丽的女孩,几个月来,我们一起见习,相互调情却从未为彼此的关系定调,我们互称朋友,故意忽略对对方的渴望。我们都知道彼此没时间经营一段真正的关系。这个早上,苏菲第N次谈到她在照顾的病患——一个已经两周无法进食的十岁小男孩,没有任何病理学家可以解释他的病况。他的消化系统正常得不得了,没有任何症状证明为何会抗拒最基本的迸食。这个孩子现在只能靠打点滴维持,而他的身体状况愈来愈糟.即使会诊了三位心理医生也无法解开谜团。苏菲完全对这个小人儿着了迷,迷到什么事都不想做,成天只想为他的病找出解决之道。因为想要重给我们每周晚上一起复习功课的时光.即使没什么把握,但我承诺她会研究一下病历,从我的角度去思考可能的解决方法,一副好像我们两个小见习医生比整个医院的医疗团队还来得聪明、厉害,不过每个学生不是都梦想着超越他的老师吗?
    苏菲谈着小男孩身体的衰弱状况时,我的注意力被一个在花园走道玩跳房子的小女孩吸引了。我很专注地观察她,突然发现她并不是依照规则一格一格地眺,而是完全不同的玩法——小女孩并脚跳向她的影子,期望可以超越它。
    我问苏菲她的小病人能不能坐轮椅,并建议她把他带来这里。苏菲本来希望我能去病房看他,但我坚持要她不要浪费时间。太阳很快就会消失在主建筑彻的屋顶,我需要看到他。苏菲虽不乐意,但最后还是屈服了。
    她一走开,我立刻走近小女孩,告诉她我要跟她说一个秘密,要她承诺为我保密。她专心地听我说话,并接受了我的提议。
    一刻钟后,苏菲推着她的小病人回来了,他被绑在轮椅上,从他苍白的皮肤和消瘦的两颊可以看出他很虚弱。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更能了解苏菲多为他烦心。苏菲停在离我不远处,我从她眼中读出疑惑,她用无声的方式问我: "好,现在要怎么做?"我建议她把轮椅推到小女孩旁,她照做,再走回长椅找我。
    “你认为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能把他治好?这就是你的神奇药方? "
    "留点时间让他对她感兴趣。"
    "她在跳房子,你何以见得他会对她感兴趣?好了,到此为止,我要带他回病房。"
    我捉住苏菲的手臂,阻止她离开。
    "出来透气几分钟对他不会有害处。我相信你还有其他病人要探视,就把他们两个留在这里,我会在这段休息时间看着他们。别担心,我会小心的。"
    苏菲走回儿科病房,我走近孩子们,取下把小男孩绑在轮椅上的带子,把他抱到方形的草地上。我先坐下,把他放在膝上,背向夕阳的余晖。小女孩又回到她的小游戏里,就如我们原先约定的一样。
    "你在害怕什么,我的小人儿,为何放任自己衰弱?"
    他抬起视线,什么也没说。他的影子如此纤细,依偎着我的。小男孩在我的臂弯里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我祈求上天让我童年的影子回来,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全世界没再一个孩子能捏造出我刚刚听到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他还是他的影子在低低向我倾诉,我早己遗忘这种真情流露的感觉。
    我把小男孩抱回轮椅,把小女孩叫过来,让苏菲一回来就能看到小女孩陪在小男孩身边,然后我回到长椅上。
    苏菲回来找我时,我告诉她跳房子冠军和她的小病人相处甚欢,她甚至成功地让他说出了心灵创伤,还答应让我帮他说出来。苏菲看着我,一脸疑惑。
    原来小男孩很喜欢一只兔子,它是他的知己、他最好的朋友。不幸的是,两个星期前兔子逃走了。在它失踪当晚,晚餐吃到最后,男孩的妈妈问全家人喜不喜欢吃她煮的这道"红酒洋葱炖兔肉"。小男孩因此立刻推论他的兔子已经死了,自己还吃了它。从那之后,他脑中只再一个念头:他要赎罪,并且要去天堂和好友相会。人们也许该在告诉孩子死了的人会在活人之外的天上活下去前,好好三思。
    我起身,留下一脸惊愕的苏菲坐在长椅上。现在我找出问题了,重要的是要思考如何解决。
    值完班后,我在抽屉里看到一张字条,苏菲要我去她家找她,不管多晚。
 
    我在清晨六点按响了苏菲家的门铃,她让我进门,刚睡醒的双眼肿肿的,全身只着一件男装衬彰。我觉得她这身穿着实在很诱人,即使她身上的衬杉不是我的。
    她在厨房为我煮了杯咖啡,问我究竟如何能搞定三个心理医生都束手无策的烫手山芋。
    我提醒她,孩子们都拥有成人所遗忘的语言, 一种仅存于孩子间、方便他们沟通的语言。
    "所以你早就料到他会向那个小丫头说出心里话? "
    "我是期望好运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机会,也值得尽力一试,不是吗? "
    苏菲打断我,驳斥我的谎言,原来小女孩向她坦承,在我陪着她的小病人期间,小女孩都在玩跳房子。
    "所以是她的证词对上我的证词咯? "我回答,对苏菲微笑。
    "好笑的是,"她强硬反驳, "我相信她的话大过于相信你的。"
    "你能告诉我这件男装衬衫是谁送你的吗? "
    "我在旧衣店买的。"
    "你看,你跟我一样不善于说谎。"
    苏菲起身,走向窗户。
    "我昨天中午打电话给小男孩的爸妈,他们都是乡下人,完全没想到儿子竟然跟一只兔子感情那么好,更不懂为什么跟这一只特别好。他们完全没办法理解,对他们而言,把兔子养大,就是为了吃掉。"
    "你问他们,如果有人逼他们吃掉他们养的狗,他们会有什么感觉。"
    "责怪他们毫无意义,他们也吓坏了。妈妈不停地哭,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有没育办法把这个孩子救出目前的困境? "
    "不确定。试试看请他们找只年幼的兔子来,跟原来那只一样有点红棕色的,然后要他们尽快把兔子带过来。"
    "你要偷渡一只兔子进医院?要是总医生知道了, 这都是你一个人的主意,我可不认识你。"
    "我绝对不会供出你。现在可以把这件衬衫换下来了吗?我觉得它丑毙了。"
 
    苏菲洗澡时,我在她床上昏睡,我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回家。她一小时后要当班,我则有十小时可以补眠。我们晚一点会在医院碰面,我今晚在急诊轮值,她则在儿科病房,我们都要值班,却在两栋不同的大楼里。
    醒来时,我看到厨房桌上有一盘奶酷和一张小字条。苏菲邀我有时间的话,在她当班时间去看她。在洗盘子时,我意外地在垃圾桶里发现了那件她帮我开门时身上穿的衬衫。
    我午夜时抵达急诊部,行政总管告知今晚很平静,说不定我原本可以留在家里不用来,她边说边把我的名字写在见习医生值班表上。
    没人可以解释,为什么某些夜里,急诊部会爆满痛苦的病人,而某些夜里,又平静得像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过有鉴于我的疲惫,这样的待遇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苏菲来医院餐饮部和我会合时,我已经头枕着双臂、鼻子贴着桌子,累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用手肘撞了推我,把我叫醒。
    "你睡着了? "
    "现在醒了。"我回答。
    "小病人的那对乡下人父母找到稀奇的宝物啦——一只红棕色的小兔子,跟你要的完全一样。"
    "他们人呢? "
    "住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他们在等我的指示。我是儿科病房的见习医生,不是兽医,你要是能清楚告诉我下一步的计划,相信一定对我有很大帮助。"
    "打电话给他们,要他们到急诊部来,我会过去接应。"
    "凌晨三点的现在? "
    "你可曾看过总医生凌晨三点还在走廊散步? "
    苏菲从白袍口袋里翻出从不离身的小黑簿子,从中找寻旅馆的电话,我则朝急诊室的大门奔去。
    小病人的父母看起来一脸惊魂未定,大半夜被人吵醒,又被要求带着兔子来医院,他们受到的惊吓不亚于苏菲。那只小哺乳动物被藏在男孩妈妈的大衣口袋里。我让他们进来,向行政总管声称在外省的叔叔和婶婶刚好来城里看我,她对我们选这么奇怪的时间进行家庭会面也没多加质疑,毕竟要吓到在医院急诊部工作的人,这点小事还不算什么。
    我带着这对父母穿过走廊,小心翼翼地避开值班的护士。
    在途中,我向小男孩的妈妈解释了我希望她待会儿要做的事。走到儿科病房的楼层时,苏菲已经在等我们。
    "我请病房的护士帮我去餐饮部的自动售货机买杯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要快点,她很快就会回来。我最多能给你们二十分钟时间。"苏菲宣告。
    男孩妈妈单独和我走进儿子的病房。她坐在床边,抚摸他的额头唤醒他。小男孩睁开眼睛看着妈妈,像在做梦一样。我坐在床的另一端。
    "我不想吵醒你,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我对他说。
    我告诉他,他们没有吃掉他的兔子,而且兔子没有死,它有了宝宝,这个小坏蛋离家出走是为了跟另一只母兔子再婚。有些爸爸就是会做出这种事。
    "你爸爸在走廊上,大半夜孤零零地等在这扇门后,因为他爱你胜过全世界,就像他爱你妈妈一样。现在,你要是还不相信我,你看, "
    男孩妈妈拿出口袋里的小兔子,放在儿子的床上,用手抓着它。
    男孩盯着这只小动物,他慢慢伸出手,摸摸它的头。妈妈把兔子交给他,关系就此建立。
    "这只小兔子没有人照顾,它需要你,如果你没有好起来,它就会跟着衰弱下去。所以,你必须开始吃东西,才能有力气照顾它。"
    我把妈妈留下来陪小男孩,再走到走廊,请爸爸进去加入他们。我衷心期盼我的计划会奏效。这个看起来一脸粗暴的男人突然一把将我抱住,紧紧拥着我。在那短短的瞬间,我多么希望变成那个找回爸爸的小男孩。
 
    三天后,我一到医院,就在抽屉里发现一张字条,是主任的秘书留的——要我立刻到主任办公室去。这样的召见对我而言还是头一遭,我匆匆留了几个字给苏菲。值班护士在三0二号病房的床上发现了兔毛,小男孩被一杯果汁和谷片收买,出卖了我们。
    苏菲虽然向护士解释了一切,而且还以结果论来恳求护士对这帖见效的药方保持沉默。可惜就是有些人老爱墨守成规,没有偶尔打破规范的智慧。规则能让那些没有想象力的人安心,这实在很蠢!
    反正我当年都巳经能从雪佛太太周而复始的处罚中幸存下来,六年的学习生涯一共被处罚了六十二次,也就是每四周就有一个周六被罚,我在这家医院一周工作九十六小时,他们还能处罚我什么?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去办公室见费斯汀教授,这位大人物已经确认今天早上会带着两名助理来查房,而我隶属在跟随他查房的学生群里。当我们走进三0二病房时, 苏菲一脸惊恐。
    费斯汀查阅了挂在床尾的病历,伴随着翻阅声的是一连串沉重的死寂。
    "所以这就是今早突然恢复胃口的小男孩,真是可喜可贺的消息,不是吗? "他向大家说。
    精神科医生急忙吹嘘多日来实行的疗程有多大的疗效。
    "那你呢? "费斯汀转向我, "对于他突然痊愈,你没有任何解释吗? "
    "一点儿都没有,教授。"我低头回答。
    "你确定?"他坚持。
    "我还没时间研究这名患者的病历,我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待在急诊部.. . . ,. ?
    "那么我们得总结为,是精神科团队优异地执行了此次任务,并且把功劳都归于他们咯?"他打断我问道。
    "我想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费斯汀把病历挂固床尾.俯身靠向小男孩。苏菲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气疯了。老教授摸摸男孩的头发: "孩子,我很高兴你好多了,我们会渐进地让你恢复饮食,同时,如果一切OK,几天后我们就会拨除你手臂上的针头,让你出院回家。"
    查房依例是一间病房接着一间病房,查到楼层尽头时,学生就会解散,各自回到负责的岗位。
    费斯汀在我想开溜时叫住了我。
    "过来一下,年轻人! "他对我说。
    苏菲朝我们走来,介入我们之间。
    "老师,我为所奋发生的事负全责,都是我的错。"她说。
    "我不想、谈论你所指的错误,小姐,同时我建议你闭嘴。你应该还有工作要做吧,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
    苏菲没等他说第二次,就抛下我孤单地面对教授。
    "年轻人,规则,是用来让你们学会经验而不至于误杀死太多病人,而经验值则是让你们拿来打破规则的。我不追究你究竟如何造就这个小奇迹,也不管你是从哪儿找出的蛛丝马迹。但如果有一天,你愿意释放最大的善意向我解释,我会很高兴,我只要求你给我重要的线索就好。不过不是今天,否则我就得处分你,而在我们这行,我属于结果论那一派。在这期间,你也该在实习医生国考时考虑小儿科。当我们很善于某件事时,浪费天分很可惜,真的很可惜。"
    说完这些话,老教授没有跟我道别就转身离开了。
    值班结束,我忧心忡忡地回家。整个自天和黑夜,我都感到一股沉甸甸的不安,但又无法找出这股不安所为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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