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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影子的人》 作者:马克·李维

第五部分

 

 
    地狱的一周,急诊部人满为患,我的上班时间习惯性延长为二十四小时。
    星期六早上我跟苏菲见面,黑眼圈重到前所未有。我们约在一个公园,在孩子让模型小人航行的水池前见面。
    一到那里,她就交给我一只装满蛋、咸菜和罐头肉酱的篮子。
    "拿着,"她对我说, "这是那家人送的, 他们昨天把篮子放在医院给你,但你已经离开了,所以托我转交。"
    "你保证这罐肉酱不是兔肉! "
    "当然不是,是猪肉啦。蛋也都是新鲜的。你要是今晚来我家,我就煎蛋卷给你吃。"
    "你的病人还好吗? "
    "他一天比一天有起色,应该很快就可以康复了。"
    我往后倒向椅子,把手枕在颈后,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苏菲问我, "三个心理医生用尽浑身解数想让他开口,而你才跟他在花园相处不到几分钟,就成功…… "
    我实在太累了,累得无法给出她会想听的合理解释。苏菲是个理性的人,但这正是她在跟我谈话的此刻,我最缺乏的东西。在我来不及深思前,话语就从我口中溜了出来, 仿佛一股力量推动着我,促使我大声说出我一直不敢承认(甚至包括对自己承认)的事。
    "小男孩什么也没告诉我,是他的影子向我吐露了他的痛苦。"
    突然间,我从苏菲眼中认出抱歉的眼神,妈妈曾在阁楼中对我投射的眼神。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
    "不是学业阻止我俩建立真正的关系,"她说,双唇颤抖着,"时间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在于你不够信任我。"
    "也许这正是信任度的问题,否则的话,你应该相信我说的。"我回答。
    苏菲走了。我顿了好几秒,直到昕到内心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呐喊着我是白痴。于是我狂奔,追在她身后, 一把抓住她。
    "我只是比较幸运,就这样。我问对了问题,我向他吐露自己的童年,问他是否失去过一个朋友,我让他谈论他的父母,从中引导出那只公兔的故事。总之,差别就在谈话的方式……这只是运气问题,我完全没有从中感受到光荣。你为什么要执著在这一点的重要性上,他正逐渐康复,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
    "我在这小子的床边陪了无数小时,从来没听到他发出一丝声音。而你,你竟然想让我相信,你在几分钟内就能成功地让他对你述说人生? "
    我从未见过苏菲这么生气。
    我将她拥入怀中,而我没有留意的是,这个动作让我的影子交叠上了她的。
    "我根本没有天分,我什么都做不好,教授们不断向我重复这一点。我既不是爸爸梦想中的女儿(不,应该说不是他想要的‘儿子. ),又不够漂亮.身材太干瘪(或太胖,针对不同年龄层的标准而异) ,算是好学生但离优秀的标准很远……我从来不曾记得从爸爸口听过一句赞美,在他眼中,我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美好的。"
    苏菲的影子喃喃向我诉说着秘密,让我觉得和她更亲密。我握住她的手。
    "跟我来,我要和你分享一个秘密。"
    苏菲任由我把她带到白杨树旁,我们双双躺在草地上。在摇曳的树影下,气温微微偏凉。
    "我爸爸在一个周六早上离开家,那天我正从学校做完劳动服务回家,因为开学第一个星期就被老师处罚。爸爸在厨房等我,告诉我他要走了。整段童年里,我都在责备自己, 因为我没有成为一个够好的儿子、一个让爸爸愿意为我留在家里的儿子,我花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搜肠刮肚找出所离我可能犯过的错,想从其中找出我究竟是哪里让爸爸失望。我不停告诉自己,如果我是个优秀的孩子、一个能让爸爸骄傲的孩子,或许他就不会离开我了。我知道他爱上我妈妈以外的女人,但我也领为他在家中缺席扛下责任,因为痛楚是对抗害怕遗忘他的脸孔的唯一方式,也是让我记得他存在过的唯一方式,更是让我觉得,我和班上的同学一样,知道自己曾经有过爸爸。"
    "为什么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 "
    "你希望我们能互相信任,不是吗?这种一遇到情况失控就恐慌、一觉得失败就孤立自己的方式. . . . . .我现在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不是只有言语能让人听懂他人无法说出口的话。你的小病人极度孤独,再放任他日渐衰弱下去,他会变成自己的影子。正是他的悲伤,指引我走进他的心房。"
    苏菲垂下目光。
    "我跟我爸爸之间总是有些冲突。"她坦言。
    我没有回答,苏菲抬起头看着我,我们沉默了片刻。我听着头上的莺啼,仿佛唱出对我的责备,怪我没有把该坦白的话说完,于是我鼓起勇气: "我多么想跟我爸爸建立关系,即使会再冲突摩擦。然而不能因为一个要求过高的爸爸而不懂得何谓幸福,女儿就该和他走上同样的道路。等到有一天你爸爸病倒了,他就会懂得欣赏你这份职业的可贵。好了,你答应要在你家为我煎蛋卷的承诺还算数吗? "
 
    苏菲的小病人没有出院。在他开始进食的五天后,并发症一一出现,我们被迫再度为他打点滴。一天在里,他的小肠大量出血,急救团队用尽了一切方法,还是没办法挽救他的生命,最后是苏菲出面,向家属宣告了他死亡的消息。这个角色通常是由实习医生担任,但是当小男孩的父母走进三0二病房肘,她正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病床旁。
    得知消息时,我正在花园休息,苏菲走来找我;我完全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安慰她,只好紧紧抱住她。费斯汀教授之前在医院走廊上不吝给我的建议,此时萦绕在我心头,面对无力救治的病患和无力安慰的对象,我恨不得敲开费斯汀教授办公室的门,请求他帮助我,但我什么都不能做。
    跳房子的小女孩站在我们面前,她定定地看着我们,被我们的忧伤撼动。女孩妈妈走进花园,坐在一张长椅上呼唤她,小女孩走到妈妈跟前,看了我们最后一眼。她的妈妈在长椅上放了一个纸盒,小女孩打开缎带蝴蝶结,从中拿出一个巧克力面包,妈妈则拿了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
    "这个周末别排班."我对苏菲说, "我要带你远离这里。"
    妈妈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等我们。我尽全力安抚苏菲的不安,即使整段车程中,我不断重复要她不用担忧,但要见到我妈还是让她有些惊慌。她不停地整理头发,不是拉平上身的套头毛衣,就是抚平裙子的皱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长裤以外的服装,这种女性化的装扮似乎让她不太自在,苏菲以往的打扮都比较男性化,也为她带来了安全感。
    妈妈细腻地先向苏菲表这欢迎之意,才将我拥入怀中。我注意到她买了一辆小车,是一辆没花多少钱的二手车,但妈妈对它很有感情,还帮它取了个滑稽的小名。我妈就是爱随随便便为各种物品命名,我以前还曾经被她吓到过,因为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擦拭茶壶, 一边对着它说话, 最后把茶壶放回窗台时,不但祝它有愉快的一天,还把壶嘴转向外,让它欣赏凤景。她竟然还常常说我想象力太丰富。
    我们一回到家,上述那只赫赫有名、为了纪念一位年迈阿姨而被命名为"马瑟琳"的茶壶,再度派上用场,一个淋上枫糖浆的苹果卡卡蛋糕已经等在客厅桌上。妈妈问了我们上千个问题,都是关于工作时间、烦恼及开心的事,而谈论我们在医院的生活也唤起了她当年工作的回忆。以前从未在晚上回家后跟我谈论工作的她,平实地描述着她的护士生涯,不过她总是对着苏菲诉说。
    聊天当中,妈妈不断询问我们预计留到何时,而总算不再交叉双腿、挺直背脊的苏菲这时终于开口营救我,轮到她回答妈妈上千个连珠炮似的问题中的其中几个。
    我利用这个空余时间,把行李扛到楼上去。就在我爬上楼梯的瞬间,妈妈叫住我,说她已经为苏菲准备好客房,并为我的床铺好了全套崭新的床单,然后她又加了一句,说不定那张床对现在的我而言会太小。我边笑边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天气很好,妈妈提议我们在她准备晚餐时,出外透透气。我带着苏菲探索这座童年的城市,不过也没什么东西可以介绍给她。
    我们沿着我从前走过无数次的道路走下去,一切都没变,走过一棵梧桐树,想起我曾在某个忧郁的白昼,用小刀在树皮上刻字。疤痕已愈合,而我当年骄傲地题下的句子,已被埋入深深的树木绞理中:"伊丽莎白好丑。"
    苏菲要我聊聊童年,她是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想到要向她坦承我们星期六的活动就是去超市,这念头实在让我高兴不起来。当她问到童年每天的活动,我推开一间面包店的门,向她说: "进来,我让你见识见识。"
    吕克的妈妈坐在柜台后方,一看到我,她滑下高脚椅、绕过收银台,冲进我的怀里。
    是啊,我长高了?这是当然的啊,也该是长高的时候了。我气色不好?大概是因为两颊的胡子没刮干净吧。没错,我真的变瘦了。大城市啊,住在那里对健康不好。想想看,要是医学院的学生都病倒了,谁去照顾病人呢?
    吕克妈妈高兴极了,拿了一大堆她认为我们可能会想吃的甜点给我们。然后她停止说话看着苏菲,向我抛来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 一副苏菲很美、我很幸运的神情。
    我问她吕克的近况。我的老友正在楼上睡觉,面包学徒的时间与医学院学生的时间同样少得可怜。她请我们在她却叫醒吕克时帮她看店。
    "你应该还知道怎样接待客人! "她说,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消失在门后。
    "我们究竟该做什么? "苏菲问。
    我走到收银台后方: "你要不要吃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 ”
    吕克到了,头发乱得跟打过仗一样。他妈妈应该什么也没跟他说,因为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我。
我看出他比我老得多,同样气色不好,大概是因为脸颊上了沾到的面粉。
    从我离开后,我们就再没相见,而这长远的距离此刻横亘在我们之间,两个人都在找寻适当的字眼、任何适合在这个场合的旬子。距离已经产生,必须得有人先跨出第一步,即使我们都同样腼腆。我向他伸出手,他对我展开双臂。
    "浑蛋,你这么久都在哪里混啊?在我做出一个又一个巧克力面包时,你搞死了多少个病人啊?"
    吕克脱下围裙,这下他爸爸可得擅自应付面包了。
    我们在苏菲的陪伴下慢慢散步。毫无所觉地,我们竟然默默走上当年友谊开始滋生的路途,在那里,我们的友谊曾经怒放、繁美如花。
    学校铁栅栏门前,操场静静伫立。一株高大的七叶树树影下,我依稀瞥见一个笨拙的小男孩在扫落叶,老旧的长椅上已坐了人,我真希望能走进去, 一路直直走到工具间去。
    我将童年抛在这里,七叶树默默见证着,我曾使尽全力逃离童年。在八月中旬,每颗流星划过天际的瞬间,总是许下同样的心愿,我曾如此祈愿脱离这具过于狭窄的身躯,然而,为何在这个午后,我如此想念伊凡?
    "我们曾在此做了许多荒唐事啊,"吕克用刻意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还记得我们再多好笑吧!"
    "也没奋每一天都这样吧? "我回他。
    "是啊,是没有每一天都这样,但还是……"
    苏菲轻咳,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再陪我们两个,而是想趁着太阳下山前的余晖,到花园走走的念头诱惑着她。她很确定能找得到路,反正只要直走就对了.而且,她也想趁机陪陪我妈妈, "临走前,她如是说。
    吕克等她走远了,才吹了声口哨: "你不无聊嘛,浑蛋,我多希望能和你一样,可以念书,还能骑骑旋转木马做做梦。"他说着,叹了口气。
    "嘿,医学院可不是游乐场。"
    "现实生活也不是啊,你知道的。总之,我们两个工作时都穿白袍,也算是有共同点吧。"
    "你快乐吗? "我问他。
    "我跟我爸一起工作,每天都这样也不容易,我学了一技之长,开始赚了点钱,还帮忙照顾我小妹,她长得可真快。面包店的时间蛮辛苦的,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了。是吧,我想我是快乐的。"
    然而,昔日你眼中熠熠闪耀的光芒却仿佛快要熄灭。我感到你似乎在责怪我离开,怪我就此抛下你。
    "我们一起过一夜,如何? "我提议。
    "你妈妈已经好久没看到你了,还有你女朋友,你要把她晾在哪里?你们俩交往很久了吗? "
    "我不知道。"我回答吕克。
    "你不知道你从何时开始跟她约会? "
    "苏菲和我的感情就像朋友一样。"我喃喃地说。
    事实上,我真的没办法回溯我们第一次接吻应该算是什么时候。
    某天晚上,我值完班去跟她道别时,我们的嘴唇就这么滑过彼此,但我得记着问问她,是否她也认为这就算是我俩的初吻。还有一次是我们在公园散步时,我请她吃冰激凌,当我用手指为她拭去唇畔的巧克力时,她吻了我。或许我俩的友谊就是从那天脱轨的。不过,记得第一次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想跟她共筑未来吗?"吕克问, "我指的是比较严肃的东西。啊,不好意思,这个问题也许比较冒昧。"他立刻道歉。
    "以我们没日没夜的时间来说,只要一周能共度两个晚上,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回他。
    "当然,不过即使没日没夜,她还是挤出时间跟你共度周末,还跟你回这个穷乡僻壤来,这就代表了某种意义。你不该把她丢下跟你妈妈独处,而在这里跟老朋友闲话家常。我也希望能有个‘真命天女',但学校里的漂亮女孩都离开老家,逃得远远的。而且,谁会想跟一个晚上八点睡觉、半夜三更起床揉面团的人共度一生? ”
    "你妈妈还不是嫁给了面包师傅? ”
    "妈妈不停地告诉我时代变了,即使大家还是要吃面包。"
    "今晚来我家,吕克,我们明天就走了,我希望……"
    "不行,我凌晨三点就得开始工作,我得睡觉,否则我没办法做好工作。"
    吕克,我的老友消失到哪儿去了?你把我们昔日的疯狂藏到哪儿去了?
    "你放弃当市长的梦想了? "
    "要搞政治,可得受过一点儿基本教育啊。"吕克嘲讽地回答。
    我们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拖得长长的。求学期间,我总是小心提防着不要偷走他的影子,即使在几次非自愿的情况下,这种罕见的情况曾经发生,但我都会立刻把影子还给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许正是想到这一点,我刻意领先他一步之遥,因为太珍惜这个朋友,所以我不想听到任何他不想对我说出口的秘密。
    吕克完全没看出端倪,虽然在我身前的影子已经不再是我的,但他又如何能相信?我们的影子现在看起来身形相当。
    我在面包店门前与老友道别。他再次拥我入怀,告诉我他多么高兴能再见到我。我们真应该隔三差五互通电话的。
    吕克坚持要送我一盒甜点带回家,他捶着我的肩膀说,这是为了让我回忆昔日的美好时光。
 
    晚餐中,妈妈和苏菲主导谈话内容。妈妈个性谨慎,她问苏菲的问题都与我的生活有关。苏菲则问她我是个怎样的孩子。别人在你面前谈论关于你的话题,真的让人很不自在,尤其两个主角还装做一副忽视你就在他们身边的样子。妈妈直说我是个安静的小男孩,但她略过我曾在童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宣称我从未让她失望过。
    我喜欢看着围绕妈妈嘴角与眼周的细纹,我知道她很讨厌它们,但这些细纹却让我觉得心安,我从她脸上读到我们相依为命的痕迹。回到这里,或许我想念的并不是我的童年,而是妈妈、我们相依的时光、星期六午后的超市生活、一起分事的晚餐、偶尔相对无言却更能感受彼此的亲密,很多夜里她都到我房间陪我,她会靠在我身旁,把手滑进我的发中……光阴转瞬即逝,这些最单纯的瞬间,却隽永地牢牢铭刻在我们心底。
    苏菲向妈妈谈起她无力救回的小男孩,谈起全心付出后,却必须面临挫败肘,抵御悲伤的艰难。妈妈则响应她,面对孩子,要放弃急救得承受更大的痛苦,高些医生或许调整得比较快,但她认为,对每一位医生而言,失去一名病人的痛苦是一样的。我也曾自问过,我选择读医科,会不会只是期望着有一天能治愈妈妈人生中的大小伤痛。
    晚餐过后,妈妈悄然退席,我带着苏菲走向屋后的花园。夜色温柔,苏菲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谢谢我将她带离医院几小时。我则为妈妈的唠叨向她致歉,抱歉没能带她度过一个亲密的周末。
    "你还能找到比这里更能让我们亲近的地方吗?我跟你谈了上百次我的事,每次都是你听我说,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今晚,我感觉到好像稍稍弥补了一些落差。"
    月亮升起,苏菲提醒我今晚是满月。我抬起头看着屋顶,石棉瓦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走."我对她说,牵起她的手, "别发出声响,悄悄跟我走。"
    到达阁楼,我请苏菲蹲低身子,好从屋顶下钻进去。并肩坐在天窗下时,我吻了她。我们在上面待了很久,聆昕着包围我们的静默。
    睡意席卷苏菲.她和我道了晚安。在合上阁楼的掀门时,她对我说,如果我的床太小,我可以到她房里和她共枕。
 
    屋里再也没有声响。我打开一个纸盒,在挖掘童年珍宝之际,我突然有神奇怪的错觉,仿佛我的手缩小了,仿佛一个被我抛弃已久的宇宙,又在我周遭重组。几道月光掠过木地板,我恍然起身,头却撞上一根梁柱,跌回现实。然而,在我身前却出现了一抹影子,影子渐渐拖长,细微得犹如一抹笔迹.它爬上行李箱,我几乎以为它就坐在那里。它看着我,挑衅地等着我先开口。我也僵持着。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影子对我说, "我很高兴你在这里,我们都在等你。"
    "你们在等我? "
    "这是当然的,我们知道你迟早会回来。"
    "我到昨天都还不知道我今晚会出现在这里。"
    "你以为你出现在这里是偶然吗?那个玩跳房子的小女孩是我们的密使,我们需要你。"
    "你是谁? "
    "我是班代表,即使这个班已经四散,我们还是持续关注着你,影子老去的方式和人不同。"
    "你们对我有什么期待? "
    "他曾帮你从马格的魔爪下逃离了多少次?你记不记得他如何用大量的笑话、大量的欢乐来填补你的孤寂时刻?还有他陪你从学校走回家的午后时光,你们一起共度的美好时光?他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
    "你干吗跟我讲这些? "
    "有天晚上,在这阁楼里,你看着我送你的照片问着: ‘这些爱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现在,换我问你同样的问题,你为这份友谊付出了什么? "
    "你是吕克的影子? "
    "你跟我以‘你'相称,不就表示你知道我是谁的影子吗? "
    月亮朝天窗右边偏移,影子从行李箱上悄悄滑向木地板,身形越来越纤细。
    "等一下,先别走,我该做什么?"
    "帮助他改变人生,带着他跟你一起走。要记得,过去你们两个人中,想要当医生的人是他。一切还来得及,当我们喜爱某样事物时永远都不会嫌晚,帮助他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你一向最懂他的。很抱歉我得不辞而别,但时间稍纵即逝,我也没离选择。再见。"
    月亮已经完全偏离天窗,影子在两个纸箱之间隐去。
    我关上阁楼的掀门,走到苏菲房里,我滑进她的床,她偎向我再度沉沉睡去。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躺了许久。雨开始落下,我听着雨滴敲在石棉瓦上的滴答声,和野蔷薇围篱里传来的树叶沙沙声,这幢屋子夜里的每一种声响,都让我觉得如此熟悉。
 
    苏菲醒来时应该已经九点,几个月来我和她都不曾睡过这么久。
    我们下楼到厨房, 一个惊喜正等着我们: 吕克和妈妈坐在餐桌前聊天。
    "通常这个时间我已经睡了,但我不能还没道别,就让你们离开。拿着,我帮你们带了些小东西,我今天一早想着你们时,特地烘焙了一炉特制面包。"
    吕克递给我们一个装满草角面包和牛奶面包的竹篮,面包都还是温热的。
    "如何? "他亲切地问,边看着苏菲享用。
    "嗯,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牛奶面包,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她回答。
    妈妈抱歉说要先告退,她还有花园的园艺要处理。
    苏菲又抓了一个羊角面包。我从吕克的眼中看出,我女朋友的好胃口为他带来很大的满足感。
    "我的兄弟是个好医生吗? "他问苏菲。
    "他不算是脾气超好的医生,不过,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医生。"她说,嘴巴吃得鼓鼓的。
    吕克想知道我们在医院的生活,他要全盘了解。当苏菲告诉他我们每天的例行公事肘,我看得出来他有多向往这样的生活。
    接着换苏菲间他我们昔日的荒唐事迹,那些学校铁栅栏后的童年往事。吕克不顾我向他抛去的眼神,径自向苏菲谈起我碰上马格的悲惨遭遇、更衣室的柜子情节、他如何帮助我每年赢得班长选举,甚至连工具间的火灾事故都讲了。在高谈阔论之间,吕克的笑声又变回当年的他,如此率真,如此再感染力。
    "你们几点离开? "他探问。
    苏菲午夜当班,我则是次日早上,我们坐中午过后的火车回去。吕克打着哈欠,努力对抗疲倦,苏菲上楼收拾行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还会回来吗? "吕克问我。
    "当然。"我回答。
    "试着挑星期一回来,如果你可以的话。面包店星期二休息,你还记得吗?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共度一个真正的夜晚,我会很开心。我们这次相处的时间不多,我希望你继续跟我聊一些你在那边的事情。"
    " 吕克,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为什么不去试试机会?你以前一直梦想要读医学院。在申请到奖学金前,我可以帮你在医院找份担架员的工作糊口,你也不用担心房租的问题,我租的套房虽然不大,但我们可以一起住。"
    "你要我现在重拾学业?你要向我提议也该早在五年前啊,老兄!"
    "就算你比同届的晚了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看过有人去看病时会问医生的年龄吗? "
    "我会眼比我年纪小很多的人同班,我可不想成为班上的马格。"
    "那就想想所有会拜倒在你成熟魅力之下的伊丽莎白吧。"
    "那是当然,"吕克一脸陶醉地回应, "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喂,不要再让我做梦了。这样幻想几分钟,我会觉得很棒,但等到你搭上火车走了,我会更难过。"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想想看,这可是攸关你的人生啊。"
    "还攸关我爸、我妈和我妹的人生,他们都需要我。一辆只再三个轮子的辈子,就注定会摔迸沟里翻车。你没办法体会什么是一个家庭。"
    吕克低下头,把鼻子埋进咖啡碗里。
    "对不起,"他说, "我不是有意这样说。兄弟,事实是,我爸不会让我离开,他需要我,我是他老来的依靠,他指望我在他老到没办法在夜里起床时,接手面包击。"
    “二十年后,吕克!你爸要二十年后才会那么老,而且还有你妹妹,不是吗? "
    吕克爆出一阵大笑。
    "哈哈,我还真想看到我爸教会她做面包, 是她指挥我爸还差不多。他从不对我让步,我妹却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吕克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知道的,我真的很开心再看到你, 下次回来不要再让我等这么久。总之,即使你某天成为大教授,即使你住在大城市高级地段的豪宅里,你的家,永远都在这里。"
    吕克给我一个大拥抱,准备离开。当他走到门口时,我叫住他:"你几点开始工作? "
    "你问这个干吗? "
    "我也在夜间工作,如果我知道你的工作时间,那我在急诊时,就不会觉得孤单。我只要看着时钟,就能想象当下你在做什么。"
    吕克用一种荒谬的神情看着我。
    "你问过我,我们在医院里做些什么,该换你告诉我你在烘店房里的生活了。"
    "凌晨三点开始,我们制作主面团,要把面粉、水、盐和酵母充分和匀, 面团才会发得好。第一次揉匀后,要让面团发酵,使酵母在面团里产生作用。凌晨四点左右,在等待面团膨胀的静置期间,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天气暖和的话,我会打开正对面包店后面小巷的门,在门口搁上两张椅子,爸爸和我就能坐着喝杯咖啡。通常这时我们不太交谈,我爸总借口说不可以制造噪声,要让面团休息,但主要是他要休息,现在的他很需要这片刻的小恕。喝完咖啡,我会让他在椅子上、背靠着石墙睡一会儿。我则进屋去把碎屑打扫干净,再把放面包的麻布铺好。
    "爸爸进来时,我们会准备做二次发酵。我们把面团切成等份、加工塑形、用小刀片轻刮每个面包,让它们看起来有漂亮的裂痕,最后就放进烤炉。
    "每个夜里,我们重复同样的动作,每一次都有不固的挑战,结果从不相同。天气冷时,面团要花较多的时间才能发酵,必须再加入热水和酵母菌;天气热时要加入冰水,否则面团会干得太快。每个步骤都一定要全神贯注,才能做出好的面包,不论外面天气如何。面包师傅讨厌下雨,这会让工作的时间延长。
    "六点钟, 早上第一炉面包出炉,我们等面包稍稍冷却,就送到面包店。大致流程就是这样。不过啊,兄弟,你要是以为光靠我跟你说的这些,就能当上一名面包师傅,那你就大错特错啦。记住,这就像我没办法凭着你描述的医院生活,就能当上一名医生一样。好了,我真的得去睡了,帮我吻别你妈,尤其是你的女朋友。她看着你的神情真的美呆了。你很幸运,我真心为你高兴。"
    吕克离开以后,我走到花园里找妈妈,她正蹲在玫瑰花丛前,之前的雨把花儿打得东倒西歪,她正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扶正。
    "我的膝盖好痛啊, "她边站起来边呻吟, "你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你真该多待几天,好好恢复精力。"
    我没回答,只顾看着你对我微笑的眼睛,你可知道,我多么希望你能像小时候要向学校请假那样,帮我出具一份请假证明,就如你从前能原谅我所有的一切,包括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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