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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 作者:爱诗乐·沛克

第17章 (1)

  莉莉亚从来没有想到,竟会有这么多种不同的舒芙蕾:对虾舒芙蕾、奶酪舒芙蕾、龙虾舒芙蕾、奶酪培根舒芙蕾、焦糖舒芙蕾、冰激凌舒芙蕾、西葫芦舒芙蕾、蜜桃舒芙蕾、摩卡舒芙蕾、菠菜舒芙蕾、咖啡舒芙蕾、无花果舒芙蕾。每翻一页,就难一点。虽然她自认为在烹饪方面很有经验,但是也不敢从这本书的中间开始做,更不要说最后几页了。就算她以前没做过,也知道要做好舒芙蕾究竟有多难。从来没有厨师在电视节目里做这个。当有人点这道颇具传奇色彩的甜点时,即便是那些在最高档的餐厅里工作的大厨,也会特别注意。难怪巴黎卡纳瓦莱博物馆里那一幅十九世纪画作,画的就是现代美食作家的先驱格里莫品尝舒芙蕾蛋糕的情景。美食评论家总会点这道名不见经传的甜品,来确定到底是该褒扬还是批判一家餐馆。从来都没得妥协,因为没有一款可以叫“差不多的舒芙蕾”。

  从来没听说过舒芙蕾蛋糕坏名声的人,单凭食谱很难理解其中的奥秘。一般人都会认为只要用对了所有的材料,小心地分别在不同的碗里搅打蛋黄和蛋清,然后再非常谨慎地把它们混到一起就可以。一个无知而自大的业余厨师会逐字逐句按照食谱里建议的温度,透过玻璃门看着蛋糕膨胀起来,而后会心一笑,自言自语道:“不是多难嘛。”然而,一旦把蛋糕从烤箱里取出,他就不得不面对不悦的现实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这种情况下,他会再看一遍食谱,竭力想弄明白哪里不对,也不知道该怪谁,因为他做的每一步都是对的。或许之后,他会向更有经验的人讨教,会明白不管是提前五秒钟打开烤箱门,还是推迟多久,舒芙蕾蛋糕的中央总会塌下去。一块舒芙蕾就像是一个美丽而善变的女人,没人能猜出她的心情。没有哪本书会记下它的秘密。没有人会说,在二十五分三十秒时将它取出。没有烤箱能达到恰到好处的温度。每个厨师都是一遍又一遍地操作,才发现自己最佳的舒芙蕾秘方。每个人都是在一遍遍地去做,直到把碗和烤箱用得破旧,在一场漫长的斗争后才做出了最好的舒芙蕾蛋糕。

  或许在莉莉亚人生中这一时刻,她需要的并不是一场斗争。从另一方面讲,这或许正是那种能够帮助她忘记那些更为残酷斗争的甜蜜口角。一个失败的食谱能让她多失望呢?会是“最大的失望”吗?她的生活就像有磨损的毛衣,每一天总有一针会松掉。她以为会深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每一种情感,现在一个个都浮了出来,就像打地鼠的游戏,她用尽所有力气打到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又从其他洞里冒了出来。她经常自怨自艾,都没有时间再为丈夫感到遗憾。每当听到丈夫在自己房间嘟囔抱怨时,她就会用双臂抱住自己,而不是去安慰他。她可怜他,但那并不等于她真的在乎。每天晚上,彼此之间的轻轻一吻也早已不见了。部分原因是阿尔尼服药后嘴唇特别干。每天在丈夫上完厕所帮他擦洗干净的过程,也没有让他们更亲近。完全没有隐私和关系亲密并不是一回事。实际上,他们感到彼此的距离从来没这么远过。他们谈话的时候都无法直视对方的脸。目光偶然相遇时,看到的却只是一面厚厚的、难以跨越的灰墙。

  和莉莉亚一样,阿尔尼也只怜惜自己。他不在乎自己六十二岁的妻子要照顾他、给他擦洗,还要半夜起来满足他没完没了的一连串要求。他不敢向自己承认这一点,但是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实际上把她逼成这样是他在报复。他一面绞尽脑汁想让自己摆脱这种被软禁在自己狭小房间里的状况;一面又受不了听她和那些人在厨房里聊天,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声音里还带着调情的意味。

  虽然知道做饭的油烟味有多让他烦心,她还是从一大早开始一直做到下午很晚,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世界化的女人。他才不管是什么格鲁吉亚菜还是玉米面儿面包,现在他又要被迫试吃西班牙菜,好像这辈子还没吃够菲律宾菜似的。他十分清楚妻子对那个叫弗拉维奥的年轻男人倾心已久。每次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几乎是飞奔着去厨房。阿尔尼并不嫉妒他。实际上,他觉得很有趣,像是一出悲喜剧。她在想什么呢?那样的男人看到她乱哄哄的油腻头发、脏兮兮的围裙、毫无品位的着装后会被她吸引?她给自己建立的那个小世界,不过就是个气球,会在最出乎意料的时刻破掉。就像是他大脑里的血栓,不知道什么时候,毁灭就出现了。现在,正当他再次想着同样的事情时,厨房里杯子落地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完全不知道莉莉亚那天正准备做第一个舒芙蕾蛋糕。

  莉莉亚一改平日即兴发挥的习惯,开始按照食谱一步步地做。烤箱通电后,她往中号舒芙蕾蛋糕碗里抹了层油,并在里面撒了些帕尔马干奶酪。到蛋清分离这一步时,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有多盼望能这么做。她一直以为,只要能把蛋黄倒到另一半蛋壳里,将它和蛋清分离,人们就会认为她是个好厨师。就像是手中倒来倒去的蛋黄,她在过去和现实间来回穿梭,同时尽量忽略从阿尔尼房间里传来的声音。这些声音清楚地表明,什么东西让他不高兴了。她面前正有一个不容易做的食谱,需要坚定不移地全身心投入,中途根本不能停下。每一分钟都很重要。六个蛋清必须要打发得能形成一个个柔软的小尖。不能少,也不能多。她尽量从金属打蛋器每次击打碗的声音中获得力量,对丈夫的嘟哝声充耳不闻。听上去好像阿尔尼又对什么东西发火了。反正他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因为各种事情气恼不已,甚至会无缘无故地发火。垃圾袋开了口、打火机坏掉、蜡烛断裂、小地毯折了角,都会让他勃然大怒。而对那些真正让人气恼的事,阿尔尼却从来都没注意过,像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完全能把他气疯。在莉莉亚看来,他自己都不知道一天里有多少时间花在暴怒、咆哮上了。在他看来,什么都是妻子的错:垃圾袋开了口是因为她买的是最便宜的,打火机没气了她都不记得扔掉,蜡烛断了是因为她拿的时候太不小心了,地毯折了角她都没想到要去摊平它。最终,她听到他以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喊她。

  “阿尔尼,我现在走不开。怎么了?什么事等不及了吗?”

  “电脑死机了,你要重插一遍电源。”

  “不能再等一下吗?”

  “你在给上帝做饭吗?就不能过来两分钟?”

  莉莉亚放下碗,迅速走到隔壁。她什么也没说,连看也没看丈夫一眼,就拔下插头并又重插回去。阿尔尼连一句道谢的话也没说。他一定是将所有这些都当作是她分内的事了。

  等她回到厨房,刚才停下的没法接着做了。她把手掌放在操作台上,双臂张开,盯着桌面。她想弄明白哪些材料会起膨胀作用。红辣椒、豆蔻粉、盐?她用一点水和了面,把面团塑成人形,然后把小人放到操作台上,一边在它上面撒面粉,一边说道:

  “我盐渍了你带来的一切,我晒干了你带来的一切,我挡住你想加害给我的所有邪恶。你无法伤害我,永远都不行。”

  她把小人的一小部分放进了蛋糕糊里,然后接着做刚才停下的活儿。确定一切就绪后,她把碗放进了烤箱。她从没想过要把第一个舒芙蕾蛋糕给阿尔尼吃,但是如果要让魔法起效的话,她就必须要这么做。她想象着新交的朋友们品尝着舒芙蕾蛋糕的样子,想让他们也加入其中,把这一切变成一场游戏,直到完美。她不但预计自己的首次尝试会失败,而且还希望这样。对她来说,这远不仅仅是烹饪那么简单。这也是一种生活体验。正像其他那些重要的体验一样,她必须先跌倒,才能慢慢达到优秀。似乎命运早已决定要让阿尔尼也加入到这种体验中来,而莉莉亚从来都不抗拒命运。或许他们会由此一起学到些什么,正像是他们一起遗忘了很多东西那样。

  第一个回家的是乌拉,比烤箱定时结束的时间早了十分钟。听到莉莉亚说烤箱里有个舒芙蕾蛋糕时,乌拉兴奋地握紧了双手。她知道房东老太太买的这本书,也知道她要做的这个小工程。因此,当莉莉亚对她说,蛋糕只给阿尔尼吃的时候,她看上去很惊讶。就在莉莉亚想找个借口的时候,纪昭走了进来。他指着烤箱问:“里面是我所想的东西吗?”莉莉亚刚要说这只是做给阿尔尼吃的,弗拉维奥和娜塔莉也进来了。那一刻,她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什么了,她要全神贯注地看着舒芙蕾蛋糕,准时把它取出来。她上前一步走到烤箱前。定时器关闭后,她向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也不知道自己要从这一片静谧中期待什么。大家都向后退了一步,密切关注着房东老太太的一举一动。莉莉亚小心翼翼地打开烤箱门,把瓷碗在两手间端平,往后退了几步,没有转身。就在她端着碗,眼里满是惊讶地转身面向大家的那一刻,蛋糕的中央塌了下去。一个巨大的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有谁能在第一次尝试做舒芙蕾蛋糕失败后仍这么骄傲呢?

  马克没有去画廊,而是拿起刚买的购物袋向农贸市场走去。货摊后的人都殷勤而高兴地冲他点头打招呼,向他表示哀悼。见不着克拉拉以后,有人等得不耐烦,就径自去糕点店打听。那时他们才了解到,克拉拉突然去世了,她的丈夫因此而有些避世。马克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但是克拉拉的农民朋友们以她的名义安排了一场小型纪念仪式,向她道别,为他们逝去的朋友举起盛满红酒的酒杯。此后他们一直在等马克出现。平常情况下,他的脸庞很容易让人忘记,现在对他们而言却有着深刻的含义,他已然成为他们的一种纪念品。这也是迪拉尔德太太看到马克羞赧地来到蔬菜摊时笑得比以往都灿烂的原因。马克瞥了一眼自己的购物单,竭力想在各种绿色、红色和橙色的食材间弄清什么是什么。就在他鼓起勇气想问哪个是芹菜根时,迪拉尔德太太问能否让她看看那个购物单。看了一眼后,她在蔬菜摊里挑拣了一番,而后来到马克身边。看起来马克连辣椒和甜椒都分不出来,只有时间可以证明他最终能否分辨哪种是哪种。他就像刚恢复视力的盲人。他拿起所有蔬菜,在手里揉一揉、闻一闻,似乎想要弄明白它们的精髓所在。

  虽然现在很难,但终有一日,他闻一下便会知道哪些蔬菜可以很好地搭配起来。他会发现,柠檬和大葱很搭,胡萝卜和小茴香很配。在那之前,迪拉尔德太太和其他人将会帮助他。买了蔬菜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了奶酪摊前。一个对奶酪一无所知的法国男人,在同胞们的眼里就像不会游泳的鱼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那种奶酪叫什么名字,但可以从它们的长相上略微辨别出来。谢天谢地,那个人称大块头路易的奶酪摊主很敬业,他不惜花费了四十五分钟用刀尖一样一样地切一点给马克品尝。这位和路易六世有同样绰号的人,肚子肥大,在柜台后几乎都站不下了。虽然他已经结婚,也知道克拉拉是有夫之妇,但还是曾无数次地请求克拉拉和他私奔。克拉拉总是莞尔一笑地绕过这个大嗓门的提议,然后说:“或许等下辈子吧。”

  尽管有他的帮助,马克还是感觉很糟,让大块头给他包了两块尝过的,而后看了一眼自己的购物单,才说出自己要买的那种奶酪叫什么。“噢,孔泰奶酪,”大块头说,“你怎么不早说?要什么样的?陈的还是新的?”

  “有什么区别吗?”

  “那么,新的有黄油味儿,吃起来像榛子。越放就越结实,和土似的。”

  由此,马克了解到,大块头一旦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了,尤其是还遇到像马克这样对奶酪几乎什么都不懂但又愿意学的人。他想解释一下孔泰奶酪的全部历史,比如说为什么奶酪上有小孔,什么时间吃奶酪最适宜,尤其是它和瑞士格鲁耶尔干酪有什么区别。要是谁想从他这儿买格鲁耶尔干酪,他就大声地奉劝那个人:去瑞士买吧。一番口传面授之后,他问:

  “你要用这种奶酪做什么菜吗?”

  “是的。”

  “什么菜?”

  “奶酪蛋挞。”

  “那就要买新的。”

  从新书上,马克为接下来的两天选了两个菜谱,然后把所有配料都记在了购物单上。周日那天在社区里,他并没打算有什么吃什么,也没去“慕夫塔”吃烤鸡配土豆。确认过买齐了所有配料后,他向每个人点头道别,而后穿过马路。他的第一次农贸市场之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糟。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但没有人提起过克拉拉,也没有人要向他表示慰藉。马克谈起克拉拉仍会痛苦,他仍无法忍受公寓楼梯里自己孤单的脚步声。每天早晚,床上空荡荡的那一半都会让他心碎,而一支叉子的声响比两支更聒噪。有时他觉得自己的哀伤永远没有尽头。他感觉如果能完全忘记有个叫克拉拉的人曾经存在过,他才会再次快乐起来。

  他远离自己的朋友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从未接受过任何人的邀请,电话里的交谈也尽量简短。每当朋友们来到画廊,他总会找理由离开。一天里,他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不开心。相反,最近他总能在独处中找到平静,对自己的这个进步他也很自豪。但是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总很短暂,一想起妻子来就结束了。他知道自己需要更多时间,但不知道要多久。他不是圣人,来到这个世界能不经历各种感情就可以洞察人生。他要学着一步一步地应对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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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