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

　　把所有东西都放入冰箱后，马克给自己冲了一杯意大利浓咖啡。他打开电视，像往常一样，准备好纸和笔放到桌上。现在他每周六都要看《美食之旅》，周一到周五的深夜也要看。说实话，他对里面的食谱不怎么感兴趣。之所以草草地记下来，并尽可能每集不落，是因为他喜欢节目里那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马克从没有和任何朋友如此接近过。在友谊和亲密关系上，克拉拉填满了每一点缝隙。他从来没想到，让自己的生活只围绕着一个人转有一天竟会带来如此巨大的空虚。但是现在，这两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们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仿佛站在他们身后，偷听着他们所说的每个字。对他来说，这两个人代表的正是友谊。

　　他还对他们如此简单的食谱饶有兴趣。唯一的问题是得努力去跟上他们说话的节奏。有时他也看不清自己之前记的是什么，干脆就扔掉了。而且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每份食谱的计量单位。一茶勺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一汤勺也一样。他记得之前扔掉的那些东西里也有些器具，但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趁还没忘记之前，他赶紧在购物单上挨着“刨丝器”写下了这些东西的名字。他必须再去一趟杜乐玛。他意识到，法式菜肴没有刨丝器根本就不行。不知道上次帮他购物的那位年轻女人是否还在那里，如果她在他第一次去的时候没有上前来解围，他可能早就放弃了。马克在那个女孩垂顺的头发、朴实的面孔以及精致的睫毛间能寻找到一种平静。和她在货架间走着，他感觉很安全。商店里人群的嗡嗡声和背景音乐声甚至都消失了。

　　节目结束后，他刷完盛特浓咖啡的杯子，把它放到碗碟架上。他打开炉灶上面的灯，让电视机继续开着，又去客厅打开落地灯，而后离开了公寓。因为一个人生活，他无法忍受回家后进到一个黑暗而无声的房子里。因此，在工作日离开公寓前，他总开着收音机，而周末总开着电视，电灯也一直亮着。电视主持人的面孔一直在那里，他也越来越熟悉。或许哪天他们在他回到家时冲他打招呼，他也不会惊讶。

　　他不知道，对门的邻居每天都会趴到他门上，听里面的声音。倒不是说她想探究他的生活，而是她完全明白这个年轻人正经受着什么。几年前老伴去世的时候，克拉拉对她的帮助最大。有时候，她会在下午带着一盘饼干来敲门，然后她们俩会一起喝茶。克拉拉会仔细倾听博蒙特太太说的每句话，仿佛是要将每个词都记到脑子里。她确实是在努力去理解那种痛苦，最后她的眼里会浸满泪水。博蒙特太太知道，这个年轻女人是在设身处地地想象，有一天她或许也会经受同样的伤痛，这样她也会悲伤起来。耳朵离开门板后，博蒙特太太一边往回走，一边摇着头，她想马克对这种剧痛一定毫无防备。她听到他进进出出的时候，即便是自己要出去，也从来不打开门，这样做仅仅是为了避免使他感到不舒服，所以她总是等他先离开。显然他不想让别人慰藉他。与此同时，她注意到马克近来回家的时间变得比较正常了。他周末会待在家里，不再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他扔掉了很多袋东西，又买回了很多袋，她这样想着。这些天，锅碗瓢盆的声音时不时地和电视里的声音相伴在一起。博蒙特太太十分清楚马克在厨房有多么不可救药。以玩笑的方式，克拉拉跟她讲过很多次。他根本分不清秋葵和豆荚。他是否知道，如果缺什么配料、需要什么帮助，是可以敲她这道门的？是否知道多年来她和克拉拉亲如母女，她也在无休止地想念着克拉拉？马克仿佛把所有人都推到了生活之外。没有人再进他们家门，而以前总是人来人往的，看着都觉得暖心。但是，时间会治愈一切。时机来到的时候，他会拿出所有的记忆，就像从深埋地下的盒子里拿出老照片那样，再看它们最后一眼，而后从中完全解脱出来。

　　这次马克知道怎么走了，于是他顺着扶梯迈步走上去。虽然购物单上只有两样东西，他也清楚地记得是什么，但他还是拿出那张纸又看了一遍。到底有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刨丝器和几个量杯大老远来这里呢？他知道，其实可以在家附近的那家中国商店买到所需要的任何东西，然而他没有时间再进一步分析自己的行为了，他要留心扶梯上的最后一级台阶。商场里熙熙攘攘，和上次一样。很多人站在货架前，挑选着商品，仔细检查着。收银机的咔嚓声混合着顾客的说话声。有一条长队排在了商场的一角。很多男男女女一边排队一边看着书。正当他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背后有个声音说：

　　“戈登·拉姆齐。”

　　他转过身，发现萨宾娜正站在那里。那一时刻，他意识到自己想再次见到她。现在他确信，有她在身边，他觉得比较自在。看到马克疑惑的神情，萨宾娜解释道：

　　“两周前您来购物时我帮过您。”

　　她指指衣领上的铭牌，继续说：“萨宾娜。”

　　“我记得。抱歉，我正在想其他事情。看到你我就认出来了。”

　　“那些人在排队等戈登·拉姆齐的签名。”

　　“戈登·拉姆齐？”

　　“一个很有名的英国厨师。我想他应该是苏格兰人，不过还是英国人。他的节目有《地狱厨房》《厨房噩梦》等。您没听说过吗？”

　　“没有。”

　　“也许不知道反而更好。那些节目很惊悚，简直是噩梦，就像名字那样。他把一些饭店的菜谱大改一通，据说是要帮助那些饭店。可那帮的是什么呀？他朝饭店主厨或店主大吼大叫，把每个人都侮辱一遍，有时还把人家训哭了。再说，那些饭店也不全是小地方，有些已经很出色，赚钱很多了。他有一本书刚被翻译成法语，所以他会来这儿。”

　　“人们似乎挺喜欢他的。”

　　“我想很多人来这儿是想亲眼看看他是不是和在电视上一样恶毒。”

　　“是吗？”

　　“他是个地道的英国绅士。他们曾让我递些纸到他桌上，我走到那儿他就站起来了。我想他在节目里扮演的是另外一个角色。”

　　马克很久以来没有和谁这样说过话了。在画廊里他和阿牟谈的也只是工作，而且从来没超过五分钟。招呼顾客的也是阿牟。只有在绝对必要时，马克才会从画廊后面的办公室里出来。实际上，他只喜欢和妻子聊天，而且总会全神贯注地听她讲任何事情，不放过任何细节，即使那些事情他不怎么感兴趣。朋友聚会上他总是最安静的那个。他知道，和别人聊不下去时，妻子总能接过话茬，所以就算是不太爱交际，也不会让人觉得讨厌。现在萨宾娜主导了对话，她是能决定该谈些什么、谈到什么程度的那个人。

　　“不管怎样，不多耽误您的时间了。今天您想买什么呢？”

　　“我需要一个刨丝器和几个量杯。”

　　“好的，我们先去看刨丝器。您想要什么样的刨丝器啊？”

　　“什么意思？”

　　萨宾娜跟马克讲着各种不同的刨丝器，马克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眼前这个年轻女人的主要工作。她只是个厨房用品销售员吗？还是在这儿做兼职，赚点外快？不管是什么情况，既然谈起刨丝器来那么滔滔不绝，她一定很热爱这份工作。她的讲解马克一句也听不懂，因此最后他决定买最简单的，和祖母厨房里那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萨宾娜微笑着说：

　　“当然，这是个经典款，样式古旧，但永远都是最佳选择。”

　　挑选量杯就容易多了，他只需要决定要多大的。对马克来说，越大越好。就是买一毫升的，他至少也能看得懂。当萨宾娜问他是否还需要其他东西时，他向她表示了感谢。

　　“我相信有很多需要的东西，但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我想还是一样一样地买吧。”

　　“这是完善厨房的最佳方式，速度慢但万无一失。那就过段时间再见啦，对不对？”

　　“是的，希望是这样。过段时间见。”

　　“再见，祝您好运。”

　　马克向收银台走的途中回头看了看。他看到萨宾娜仍在注视着他，脸上带着微笑。他挥挥手表示再见，还朝她笑了一下。他感到腋下有些汗，顾不上去想那究竟是因兴奋还是商场温度所致。付过钱后他就离开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笑，但他十分确定想吃些甜点。

　　因为那天的一番折腾，早上她很早就醒了，但仍然睡意蒙眬。她已经喝了两杯土耳其咖啡——这在她身上是不常见的——可还是觉得很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