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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 作者:爱诗乐·沛克

第22章 (3)

  没有搅拌器或手持打蛋器并不会妨碍马克试做舒芙蕾蛋糕。直到现在,他才记起母亲是如何只用一只叉子搅搅拌拌就做出了最美味的蛋糕。他不知道这些影像和记忆这么多年来都藏到了哪里,但现在只要他一进厨房,就能重新记起过去的一些事情,在那个厨房里发生的所有好与坏,甚至包括他还是个小男孩时的事。他记得有时父母在那里打架,然后父亲会走到母亲身后抱住她,而母亲继续搅打着食物,依然一副冷冷的样子,但随后她就笑了。她原谅了他。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一辈子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一直都在循环往复。这些是他以前所没注意到的。或许他之前没做过饭,但似乎他把母亲和克拉拉的一些动作都记在了自己大脑的某个角落。停了一两秒钟后,他在自己那份永远没够的购物单上写下了搅拌器和手持打蛋器,然后继续用叉子搅打鸡蛋。如此一来,马克的舒芙蕾蛋糕非但不会塌下去,连发起来都不可能。如果那些鸡蛋会说话,它们一定会告诉马克,不能像那样中途停下、离开、再回来。而且,叉子每打一下的速度和力度都应该完全一样。

  当感觉胳膊都抽筋了,马克决定该停下来了。他并不知道,第二天胳膊还是会疼。虽然他试着用左手打了那么几下,但弄得到处都是,于是很快就放弃了。他把蛋糊倒进唯一一个舒芙蕾蛋糕模子里,而后把它放进了烤箱,也没抱太大希望。与此同时,他也没料想到结果能有多糟。烤箱上的定时器关闭的时候,他正在上厕所。他曾看到书上说,按时将蛋糕取出很重要,于是提着裤子就跑回了厨房。结果裤子拉链也没拉上,蛋糕也没按时拿出来。在第二次尝试之前,他会一直以为这是唯一一个错误。但下一次,当他完全按照书上说的时间打开烤箱门时才会明白,做舒芙蕾远比他想的难得多。

  虽然这次试做很失败,但也让他平静下来,让他的意识暂时远离悲伤,让他筋疲力尽。他等了足够长的时间,咬了一口蛋糕,才发现吃起来和看上去一样糟。然而,到了晚上的这个时候,他已经没精力再管了。他把围裙搭在椅背上,而后走进了卧室。他品着味蕾上最后一丝巧克力的味道,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萨宾娜正在帮一位女士选袖珍型食物料理机,以替代她那个坏掉的旧机器。看上去这位女士与那台机器已经建立起了某种亲密的联系,使她无法忘记和它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尽管萨宾娜一再解释,说厂家已经不再生产这个型号了,但他们有同一品牌的新型号,其性能应该比旧的好三倍,但还是无法说服她。倒不是说她不理解那位女士的感情。有时她自己也会对家具、电器有了感情,仿佛它们是有生命的。而且,她也很难理解那些厂家总觉得他们有必要将一种相当出色的产品停产,继而推出升级版的行为,而后者还不见得比旧版本好。对于生活里的所有物件,她都是这么想的。如果她喜欢一种护手霜,就在柜子里囤上一些。至于自己最喜欢的除臭剂,也是成箱成箱地买——因为她知道总有一天会停产——她对自己的每个盘子也都照管得很好。以前她也曾有个让她为之神魂颠倒的料理机,当机器坏掉的时候,她感觉像是丢了心爱的猫一样伤心。那时她正要从里昂搬到巴黎。似乎所有的物件都感知到了她的离别,于是都开始和她一刀两断。一天,冰箱先是剧烈晃动,之后就完全不工作了。微波炉的加热功能也只能工作五秒钟,之后就不管用了。烤面包机的控制杆也坏了。显然,这些家伙都决定在被甩之前先甩掉主人。因此,她知道说服客户有多困难。她一面给这位女士讲着哪种料理机会和那个旧的一样好,一面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马克。她看到马克在那里站了有一两分钟,搓着手,而后走向其中一个货架,站在那儿不动了。那位顾客感觉到萨宾娜目光的游离。她顺着萨宾娜的目光看过去,想知道她在看什么。她知道在这样一个偌大的商场找个人帮忙有多难,尤其是找个像萨宾娜这样细致入微的年轻女人。她担心这位销售员会离她而去,于是决定要买其中一种。可以检查一下机器,看看能否正常工作吗?她可不想再跑第二趟。她住得离这儿挺远的。萨宾娜高兴地同意了,但一直注意着马克,担心他离开。

  马克哪儿也不会去的。他站在众多搅拌机前,想要弄明白它们有什么不同。他会耐心地等着萨宾娜接待完其他顾客。对他来说,选这种东西简直和量子物理学一样难。在萨宾娜招呼那位女顾客期间,他继续在货架间溜达。那么多东西,他这辈子也搞不清它们都是干什么用的。有些东西一点也看不出用途来。开瓶器就像个鸡蛋。那个橄榄油瓶,他以为是放糖的。那些食盐、胡椒作料瓶,打开的方式实在让人琢磨不透,都让他一头雾水。一种叫“叉勺”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能干什么用。有种茶勺手柄是S形的。还有那个“蛋杯”,如果不是价签上标明,马克也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就在他仔细琢磨一把有很多孔洞的刀时,背后传来萨宾娜的声音:

  “那是奶酪切刀。”

  “为什么上面有孔?”

  “那是为软奶酪准备的。要知道切软奶酪的时候,奶酪会粘在刀上,你就必须要刮下来,是不是?但用这种刀就不会了。奶酪会从刀孔里钻出来。”

  “嗯。不知道克拉拉是怎么处理这个细节的。”

  虽然马克最后这句话是冲自己说的,萨宾娜还是听到了。这个年轻女人仔细看着眼前的这位顾客,他正把玩着手里的这把刀。萨宾娜起初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问了:

  “克拉拉是你妻子吗?”

  这是几个月来马克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妻子的名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然,他知道答案,但无法开口说出来。自从克拉拉去世后,他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她,不用对任何人说“我过世的妻子”或是“我的前妻”这些话。每当这些词出现在大脑里,他便会竭力把它们赶出去。他并不是想否认克拉拉去世的事实。他只是想试着去忘记曾经有个叫克拉拉的女人存在过,而她曾经是他的妻子。他从没想到,在逃避了那么久之后,自己竟然会在这样一个购物中心里——手里拿着多孔刀,周围全是厨房器皿——的环境下,被迫说出这些话。看到马克长时间的沉默,萨宾娜猜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虽然她仍好奇,但马上道了歉,说他可以不用回答。

  “不……没关系……克拉拉……是我的妻子。她五个月前去世了。”

  “我向你道歉,我不该问这种问题。请节哀顺变。”

  “谢谢。”

  他们就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说不出一句话,甚至都无法直视对方。萨宾娜搓着手,马克则继续看着奶酪切刀。他等待着喉咙里哽咽的感觉消失,这样才可以继续说话。在他几近绝望之时,萨宾娜先开了口:

  “今天想要买些什么?”

  “搅拌器。”

  “有很多种,是不是?”

  “非常多。为什么这么多呢?如果你不帮我,我什么也买不了。”

  “很高兴能帮上忙。”

  萨宾娜一边跟马克讲着哪些搅拌器最适合他,一边在想要是请他出去喝杯咖啡会不会有些过了。她不想去爱,也不想被爱,但或许在巴黎这个让她感到孤独的城市,她可以在与马克的友情中获得些许安慰。很快就要到午休时间了。像往常那样,她还是会去街角的咖啡店,看看前一位顾客留在桌上的报纸。这种邀请很简单,事先也完全没计划,但她仍然没有勇气讲出来。她不想再面对两人间那种奇怪的沉默了。马克显然是位绅士,不会拒绝一位女士,但她不想让他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接受邀请。或许以后吧,她想。或许下次。她挑了最适合他的搅拌器,递给了他。与此同时,马克也察觉到了萨宾娜的焦虑。或许她仍对刚才的问题感觉很糟。他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实际并非如此。他觉得,这个光是在那里就已经让人感到舒心的年轻女子,不该因为任何事而感到烦心。马克真的很想告诉她自己有多感激,但他说不出口。最终,他拿着搅拌器开始往收银台走去,这样就可以给这种史无前例的尴尬画上句号了,即使这意味着要放弃其他想买的东西。转身离开前,他说:

  “感谢你的帮助。今天就需要这么多了。再见。”

  “再见。”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只是挥挥手看他离开。她已经在想他什么时候会再来了。

  实在无法忍受母亲的神志失常时,菲尔达就会给她加两片安眠药,让自己喘口气。这样一两次后,她很快就不再感到内疚了。奈斯比太太几乎不知道今夕何夕,也认不出女儿和女婿,她向每个来探访的人抱怨他们俩的不是,吵闹声搅得街坊四邻不得清净。看到祖奶奶这样,纳兹越来越害怕,继而不再去奶奶家了。而最让菲尔达受不了的,只有一件,那就是见不到孙子孙女们。孙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孙女却很清楚。有一次祖奶奶发疯的时候,纳兹问菲尔达“妓女”是什么意思。

  “是个很不好的词,宝贝。绝对不要用它。”

  “但是祖奶奶说了。她说你是妓女。那是什么意思呢?”

  “不要学这个词,宝贝,这个词很不好。”

  “那你是妓女吗?”

  “跟你说什么来着?不是跟你说不要用这个词了吗?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可它是什么意思啊?”

  “是指坏女人。”

  “怎么个坏法?”

  菲尔达极其讨厌向纳兹解释这个词。这不是当奶奶的想教给孙女的东西。

  “嗯……像是……有些女人……那些女人……那些女人为了钱和男人在一起。”

  “和他们一起逛街吗?”

  “呃……和他们一起逛街,还有……还有……你知道男的和女的怎么生小孩儿吗?知道的,是吧?”

  “知道。妈妈告诉过我。不光是亲嘴,他们躺倒,然后——”

  “是的,宝贝。我知道后面的事。你不用跟我说那些。有些女的为了钱和不认识的男人做那个。”

  “那样不好是吗?”

  “是的,不好。他们不应该那么做。现在别再说这个了,好吗?”

  “那,你做过吗?”

  “当然没有了,宝贝。”

  “那为什么祖奶奶叫你妓女呢?”

  “你能不能忘了这个词啊,小公主?祖奶奶神志不清楚了。她分不清谁是谁。有时候都不认得我们了。”

  “她也不知道我是谁了吗?”

  “是的。”

  “但她确实是爱我的。她还给我巧克力吃呢。”

  “但她现在病得很重。”

  “你会病成那样吗?你也老了。”

  “我还没老呢。希望我不会那样,宝贝。”

  “到时候我照顾你,奶奶。”

  “我知道你会的,宝贝。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病成那样的。”

  天晓得为什么,每次奈斯比太太脱离现实时都会骂菲尔达是妓女,说女婿要卖掉女儿。她几乎从来不叫女儿名字。有时她以为她是福叔恩,不过绝大多数时候她指责她杀了福叔恩,那是菲尔达出生之前就夭折了的姐姐。虽然菲尔达知道真相,但晚上还是禁不住会做噩梦。那些没有被母亲的喊叫声吵醒的晚上,她也会因为可怕的噩梦而呼吸急促地醒来。

  在那些噩梦里,有时她和不认识的男人睡觉,有时她捂死了一个女婴。似乎母亲要把她逼疯了,就像她对她自己所做的那样。菲尔达的脸看起来很疲惫,多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两个月前还没有。以前她经常照镜子,看眼睛和嘴唇周围的皱纹,视其为个人成长的印记,有时甚至会觉得这些皱纹让她更美了。现在,脸上这些近乎垂直的深沟却让她看起来更丑了。每次她照镜子,总会意识到把头发剪短是个错误。她原以为这样更好打理,根本没时间打扮。可惜,她的卷发抵不过伊斯坦布尔的潮气,总是以一种最丑的方式膨胀开来。

  她的感情一点也没法跟丈夫诉说。似乎希南已经用尽了他的耐心。他之所以没怎么吭声,是因为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外面。至于儿子,他也有自己的生活。她想和儿子说说话,帮自己减轻些压力,但又不想让他心烦。另外,他们不是说,儿子结婚后就不是你的了,而女儿永远都是你的?她知道,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她会过得更幸福些。毕竟,母亲感情崩溃的原因之一,不就是觉得被她那宝贝儿子抛弃了吗?菲尔达的弟弟偶尔会来看望下母亲,但他始终有活要干,总是有其他责任。有一天他说:“她都不认得我们了,去不去还有什么区别?”菲尔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你来这儿是为了你自己。你需要在她咽气之前,尽可能多地看看这个给了你生命的人。她知不知道你是谁并不重要。至少你知道她是谁。”菲尔达知道她在对牛弹琴。无论她说什么,弟弟都听不进去。他是个务实的人。他的工作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什么事都算计着来。他在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找到工作,当上数学教授的时候,母亲不是很高兴吗?好吧,现在她尝到苦头了。

  虽然菲尔达中学后很想继续学业,但还是不得已放弃了梦想。她从小就一直照顾母亲,当母亲卧床不起的时候,她就成了弟弟的妈妈。因此,上学时她从来都不是优等生,并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是没机会上大学了。和希南结婚是她能做的最佳选择。至少她嫁给了一个爱她的男人,那个时候女孩结婚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是因为父母想让她们嫁人。结婚后,她继续照顾着母亲,甚至在经济上扶持着母亲和弟弟。她总是竭尽所能地什么都做,帮助弟弟上大学,陪在他身边,让他得到她所得不到的一切。虽然,有时她想,要是自己对念书和弟弟一样执着就好了,但她还是为自己做了所能做的最佳选择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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