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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余生》 作者:鲁德亚德·吉卜林

第八章

    哈维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场景。他们大概一个星期没见过太阳了,此时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绯红色的霞光洒在双桅船的三角帆上,海上停泊着三个双桅船队,北边一队,西边一队,南边一队。眼前足有近一百条双桅船,外形和构造各不相同,远处还停着一艘扬起横帆的法国船,似乎是在向其他船只鞠躬致敬。每条船都在把平底船往下放,小船迅速划开,如同拥挤蜂房中飞出的蜜蜂,从几英里外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传来了人们喧闹的呼喊声,绳索和滑轮刷拉刷拉的摩擦声,船桨划动的水声。阳光映射下,船帆变幻出各种颜色,先是黑色,然后是珍珠灰,最后变成白色;越来越多的船只摇摇晃晃,穿过薄雾向南驶去。

    平底船挤在一起,然后分开,重新组队,四处散落,全都朝着一个方向驶去;船员们欢呼高喊,有的在吹口哨,有的在学猫叫,有的在哼小调,海面上零星漂浮着船上扔下来的垃圾。

    “到城里了,”哈维说,“迪斯科说得对,这是城里!”

    “我还见过更小的船队,”迪斯科说,“这边大概有一千人,再过去是处女滩。”他指向一片广阔碧绿的海域,那里看不到平底船的踪影。

    “海上号”绕着北边的船队驶去,迪斯科不停挥手,向朋友们打招呼,轻松地抛了锚,好似赛季结束的游艇。大浅滩的船队对航海术高明的船只沉默放行,可是对蹩脚的水手总免不了嘲笑一番。

    “刚好赶上捕毛鳞鱼的时候,”玛丽·奇尔顿号高喊。

    “盐都用完了吗?”菲利普国王号问道。

    “嘿,汤姆·普拉特,你今晚来吃饭吗?”亨利·克莱号说;大家有问有答,你来我往。水手们从前打过交道,划着平底船在雾中一起捕过鱼,再没有什么地方比大浅滩的船队更喜欢闲聊了。他们看起来都知道哈维获救的事,问他现在是不是称职的水手。年轻人跟丹开着玩笑,丹的嘴皮子很利索,用家乡的绰号向他们问好,这些外号最让他们讨厌。曼纽尔和他的同乡用自己的语言聊了起来;就连沉默寡言的厨子也坐在三角帆桁上,跟一个黑人大声讲着盖尔语。因为处女滩周围岩石密布,一不小心就会损坏索具,有漂流的危险,他们在缆绳上装了浮标,划着平底船向前驶去,加入了一英里外停泊的船只。在安全距离外,双桅船上下起伏,就像母鸭看着自己的小鸭,而平底船的举动的确像放肆的小鸭子。

    他们驶入了这片闹哄哄的海域,船只相互冲来撞去,人们对哈维划桨的姿势评头论足,让他听得耳朵生疼。大家讲着各种方言,有人带着拉布拉多的口音,有人说着长岛的土话,还有葡萄牙语、那不勒斯语、混合语、法语和盖尔语,有人唱歌,有人高喊,有人赌咒发誓,全冲着他吵个不停,他就像是个笑柄。随着小船的上下起伏,几十张粗狂的面孔忽而出现,忽而消失,哈维生平头一次觉得无地自容,兴许是在“海上号”生活了这么久相安无事的缘故。轻柔的海浪上下起伏,绵延几百米,一列颜色不同的平底船随着波浪安静地摇摆。他们盘旋了片刻,天际线显现出一条令人称奇的带子,大家指指点点,欢呼呐喊。转眼间,那些张嘴高喊、挥舞手臂、袒胸露腹的船员不见了,随着另一波海浪的到来,他们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仿佛是玩具剧场活泼泼的牵线纸偶。哈维看得瞠目结舌。“当心点!”丹挥舞着长柄抄网嚷道,“我叫你下网的时候,你就下。毛鳞鱼群随时都会来。我们停在哪儿?汤姆·普拉特?”

    汤姆·普拉特颇有海军准将的气派,他推推搡搡、挤来挤去、连拖带拽,还不忘了问候老朋友,顺便警告冤家对头,带领着自己的小船队,行驶到其他船的下风处,立刻就有三四个家伙准备在“海上号”的下风处抛锚。不过有艘平底船从泊位上冲了出来,速度飞快,船员们迅速地拉住了绳索,引来一阵哄笑。

    “绳子松一点!”二十多个声音嚷道,“把船拽过来。”

    “怎么了?”哈维不禁问道,只见小船飞快地向南边驶去,“船不是抛锚了吗,对不对?”

    “抛锚了,肯定没错,不过锚具漂走了,”丹笑着说,“鲸鱼缠住了锚具…瞧啊,哈维!鱼群来了!”

    他们四周的海面突然变暗了,水下黑压压一片,不久游来一群银白色的小鱼,在五六英亩的海面上,鳕鱼争相跃出水面,好像五月的鳟鱼那样活泼;在鳕鱼后面,还有三四条身形宽阔的灰背鲸鱼在海中欢腾嬉戏。

    人人都在乱嚷乱叫,使劲把锚拉上来,划着船驶向鱼群,结果缠住旁边小船的鱼线,忍不住大声抱怨,他们奋力把长柄抄网插入水中,彼此尖声警告,提醒左右的同伴,此时海水泡沫翻滚,像是刚开瓶的苏打水,鳕鱼、水手和鲸鱼一起扑向这些倒霉的小鱼。哈维差点被丹手里的抄网柄打下船去。不过在这场慌乱不定的骚动中,他看到了鲸鱼顽皮的小眼睛,让他终身难忘——就像是马戏团大象的眼睛——这条鲸鱼几乎贴着水面游过来,还朝他眨了眨眼睛。这些无法无天的海洋猎手缠住了三条船的绳索,拖着游了半英里才把绳子松开。

    没多久毛鳞鱼游走了,不过五分钟的光景,海里就没有了声响,只有从船边抛下坠子溅起的水声,鳕鱼扑棱扑棱的拍打声,还有人们用棍棒敲打鳕鱼的闷响。捕鱼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哈维看到水下若隐若现的鳕鱼,成群结队地慢慢游动,不慌不忙地咬钩。大浅滩的规矩有严格的禁令,平底船在处女滩或者东部浅滩捕鱼时,一条鱼线只准下一个钩;但是渔船紧挨在一起,单个鱼钩也会相互缠绕,哈维为此和别人吵了两架,一个是性情温和、头发浓密的纽芬兰渔民,另一个是狂嗥乱叫的葡萄牙人。

    比起鱼线绞缠的麻烦,更糟糕的是水下缠绕的平底船锚缆。每个人都在自以为有利的位置下锚,围着固定点漂流划动。要是鱼咬钩不够快,大家都想拉起锚换个地方;不过每三个人里头,总会有个人和四五条小船挨得太近。割断别人的锚缆,在大浅滩是恶劣透顶的罪行;可是还是有人这么干,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当天就发生了三四起。汤姆·普拉特当场抓住一个缅因州男子,挥起船桨把他打下了船舷,曼纽尔也照样对付了他的老乡。不过哈维的锚索被人割断了,宾也有同样的遭遇,他们的小船只好改作救援艇,等到平底船装满了鱼,就把鱼送回海上号去。黄昏时分,毛鳞鱼群再次来袭,于是疯狂混乱的场面卷土重来;暮色苍茫中,他们划着船返回大船,在围栏边借着煤油灯的微弱光线收拾鱼。

    这次打捞的鱼不少,他们收拾着鱼就睡着了。第二天,几条船驶到处女滩岩石顶上去捕鱼;哈维也跟着他们去了,他从船上往下看,有块孤零零的岩石长满了海草,岩石离水面不过20英尺的光景。这里的鳕鱼成群结队,悄无声息地在厚实茂密的海草中穿行。咬钩的时候,鳕鱼挤在一起;停留的时候,鳕鱼也在一起。到了中午的休息时间,平底船上的船员开始找乐子。丹恰巧看见“布拉格希望号”刚刚驶过来,这条船刚加入捕鱼船队,就有人开口问道,“谁是船队里最小气的人?”

    三百个声音乐呵呵地回答道:“尼克·布雷迪。”听起来像是管风琴伴奏的大合唱。

    “谁偷走了灯芯?”这是丹的声音。

    “尼克·布雷迪,”船上的人齐声高喊。

    “谁用盐鱼饵煮汤?”远处有个不知名的家伙嚷道。

    人群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其实布雷迪并不特别小气,不过他素来有这个名声,多半是船队里的人传出来的。六年前,大家在浅滩上发现,有个特鲁罗船上来的家伙竟然在一根钓线上用了五六个鱼钩——从此得了个“便宜鬼”的绰号。自然,他被大家称作“便宜鬼吉姆”;尽管他从此以后躲在乔治滩,却发现自己外号不胫而走。大家接受了这个外号,七嘴八舌地嚷道:“吉姆!哦,吉姆!吉姆!哦,吉姆!便宜鬼吉姆!”这么起哄让大家都很高兴。有个喜欢写诗的贝弗利人——他花了一整天写了这首歌,谈论了几个星期——唱道,“卡丽·皮特曼号的锚没有花一分钱”,平底船上的人觉得他们捡到了宝贝。他们纷纷追问那个贝弗利人为什么下海来谋生,因为就连诗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每条双桅船和每个水手都在轮流起哄。要是有个粗心大意、邋遢肮脏的厨子,平底船上就会唱厨子和他做的饭菜。要是有条双桅船遇到了麻烦,船队里就会从头到尾讲上一番。要是有人从饭搭子那里偷了烟草,人们都会提名道姓,他的名字准保会口口相传。迪斯科的判断向来准确,朗·杰克在几年前卖掉了他运鲜鱼的船,丹有个心上人(你瞧,丹听见就气得火冒三丈!),宾在平底船上下锚总是倒霉,索尔特对施肥津津乐道,曼纽尔在岸上举止失态,哈维划起船来扭扭捏捏——这些都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四周大雾弥漫,太阳隐没在银白色的雾霾中,这些声音听起来像是看不见的法官,正在宣读他们的判决书。

    平底船漂来漂去,大家一边捕鱼,一边斗嘴,直到海上起了风浪。他们把小船划开,免得船舷相互碰撞,有人大声嚷道,如果海浪继续升高,处女滩就会波涛翻滚。有个鲁莽的戈尔韦人和他的侄子不肯相信,他们拉起了锚,把船划到处女滩的岩石顶上。许多人高喊着让他们绕开,也有人怂恿他们待着别动。看似平静的海水卷起波浪冲向南边,把他们的平底船越推越高,隐没在大雾里,然后落入浪底,吸入可怕的漩涡中,小船抛了锚,距离水下的暗礁不过一两英尺。两个人为了逞能冒险,竟然拿生死开玩笑;船上的人忐忑不安,默不作声地旁观,直到朗·杰克把船划到船员的背后,割断了他们的锚索。

    “没听见撞船的声音吗?”他嚷道,“把两个倒霉鬼拉上来!使劲拉!”

    小船飘过来的时候,两个人还在赌咒发誓、争论不休;不料一个大浪打过来,截住了船头,就像有人在地毯上绊倒摔了一跤似的。海面上传来低低的呜咽声和海浪翻滚的轰鸣,处女滩周围几英亩的水面泛起泡沫,白色的海浪汹涌而来,漫过浅滩,不禁令人生畏。船上所有的人都对朗·杰克赞赏有加,两个戈尔韦人闭上了嘴。

    “这场面好看吧?”丹活蹦乱跳地说,像是无拘无束的小海豹,“过不了半个钟头,处女滩就会水花翻滚,除非海浪越推越高。平常要多久才会出现,汤普·普拉特?”

    “大概十五分钟,分秒不差。哈维,这是你在大浅滩见到最壮观的场面;要不是朗·杰克的话,你还会见到几个死人呢。”

    海上传来了欢闹的声音,雾气越来越浓,双桅船纷纷敲响了雾钟。一艘黑色船首的巨轮小心翼翼地从浓雾中驶来,受到了爱尔兰人的热烈欢呼,他们大声嚷道,“来啊,小宝贝!”

    “又一艘法国船?”哈维问道。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条巴尔的摩船,吓得直打哆嗦,”丹接腔说,“我们会拼命取笑这条船。我猜船长是头一回撞见捕鱼船队。”

    这条大船通身黑色,线条优美,载重足有八百吨。船上的主帆卷了起来,中桅帆轻盈地飘动,随着微风摇摆。现在,这条船比海上所有的小船都更有女性魅力,这个身材高挑、犹豫不决的美人儿,佩戴着白色镀金的雕饰,看上去就像一位不知所措的女士,半提着裙子,在小坏蛋的嘲笑声中,走过泥泞不堪的大街。这条船的处境就是这样。大船知道进入了处女滩的附近海域,听到了海浪的轰鸣声,因此向人们问起路来。他们从颠簸不定的平底船上听到了下面的回答:

    “处女滩?你在说些什么呀?这是星期天早上的拉阿沃。回家清醒清醒吧。”

    “回家去吧,你这乌龟?回去告诉他们,我们就要来了。”

    这条船的船尾突然下落,掀起了浪花和泡沫,有五六个人唱起了音调优美的和声,“啊哈哈,她撞断了!”

    “上风满舵!上风满舵才能逃命!”

    “下风!下风满舵!什么都别管了!

    “使劲压水泵!”

    “把三角帆降下来!”

    船长气得火冒三丈,嘴里嘟囔着什么。没多久,捕鱼的船员停下来七嘴八舌回应他,他听到了许多千奇百怪的事情,说的是他这条船和下一个停靠港。他们问船长,他有没有买保险;他是什么时候偷来的锚,因为他们说这原先是卡丽·皮特曼号的锚;他们嘲笑这条船是“泥筏子”,指责他向海里倾倒垃圾,把鱼都吓跑了;他们威胁要把这条船拖走,还要问他老婆要拖船的钱;有个大胆的小伙子几乎滑到船尾下面,他伸出手掌拍了拍船体,吆喝道,“起来,黑鬼!”

    厨子朝船长身上泼了一盆灰,对方扔回来几个鳕鱼头。大船的船员从厨房里丢出小煤块,平底船上的渔民威胁要上船拆掉甲板。要是大船遇到了真正的危险,他们也会警告对方;不过看着大船安全地离开处女滩,大家还是抓住机会取乐。上风口半英里处传来了撞击岩石的声音,引得人们哄堂大笑,这艘历经磨难的大船终于摆脱困境,驶上了航道;可是平底船上的水手还在回味无穷。

    整个晚上,处女滩的海浪都在咆哮;第二天清早,海上依然狂风大作、白浪滔天,哈维看见船队的桅杆随风摆动,等着领头的小船下海。可是到了十点钟,还是没有平底船放下来,日睛号的杰罗尔德两兄弟以为海上风平浪静,率先下了海。转眼间,半数的平底船纷纷放下,驶向汹涌起伏的巨浪,可是特鲁普命令海上号的船员接着收拾鱼。他觉得这种“勇敢举动”没有任何意义;海面风高浪急,到了晚上,他们高兴地收留了那些浑身湿透的陌生人,这些家伙太得意忘形,没能避开狂风暴雨。男孩子举着灯站在平底船的锚具旁,大家准备把锚拉上来,波浪起伏的海面尽收眼底,这才让他们放下手头的活儿,挽救宝贵的生命。黑暗的夜色中隐约传来喊声,“平底船,平底船!”他们放下钩子,连拖带拽拉上来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还有一条半沉半浮的小船,他们的甲板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平底船,铺位上也睡满了人。哈维和丹守夜的时候,海浪五次从甲板冲刷而过,两人跳上前桅斜桁,此时斜桁重重地落在横杆上,他们只好咬紧牙关,手脚紧紧攀住绳索、桅杆和湿透的船帆。有条小船被撞得四分五裂,海浪把船上的人冲到了甲板上,他的前额磕破了口子;黎明时分,波涛起伏的海面闪着白光,溅起冰冷的浪花,另一个人爬上了船,他脸色发青、面孔骇人、断了手臂,问起他兄弟的消息。早饭时,桌上多了七个人:一个瑞典人、一位查塔姆船长;一个缅因州汉考克来的男孩,一个达克斯伯里人,还有三名普罗温斯顿男子。

    第二天,船队清点了人数;各条船都报告全体船员到位,虽然没人说什么,不过大家都胃口大开。只有两个葡萄牙人和一个格罗斯特老人落水,不过擦伤挂彩的人不少;两条双桅船失去了锚具,向西南方向漂去。三天后才回来。法国船上死了个人——这条船和海上号交换过烟草。有个白雾弥漫、空气潮湿的早上,法国船悄无声息地划过水面,驶向深海,船上的帆全部升起,哈维从迪斯科的望远镜里看到了这场葬礼。他只看见一个长方形的包裹落入了海中。他们没有举行任何悼念仪式,等到晚上下了锚,哈维听到他们在唱歌,星光倒映的漆黑海面上隐约传来了歌声,听起来像是赞美诗,曲调柔和舒缓。

    
双桅帆船

    即将起航,

    海面徘徊

    带我远航。

    哦,圣母玛利亚,

    请上帝为我祷告!

    再见了,故乡;

    魁北克,再见![1]

    
汤姆·普拉特拜访了那条船,因为他说,死者是他在共济会的兄弟。风浪来袭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家伙撞到了船首斜桅,跌断了脊梁。这个消息传得飞快,不同于通常的习俗,法国船拍卖了死者的物品——他在圣马洛或密克隆岛没有朋友——每件东西都摆在船舱顶上,包括他的红色针织帽,背上带刀鞘的皮带。丹和哈维乘着哈蒂号小船,划到二十英寻外,自然而然地凑上去,挤进了人群。这是段很长的路程,他们只能在船上待一会儿,而丹买了把刀,这把刀有个怪模怪样的铜手柄。他们跳下了大船,划着小船离开,海上下起了蒙蒙细雨,雨滴落在海面上,他们这才想起来可能会惹上麻烦,因为忘记了捕鱼。

    “我看暖和些对我们也没什么害处,”丹披着油布雨衣瑟瑟发抖地说,他们的船向浓雾深处划去,像往常一样,海上毫无征兆地起了大雾。

    “附近的怪潮特别多,凭直觉可判断不出来,”丹说道,“把锚抛下去,哈维,我们钓会儿鱼,等到雾散了再说。你选个最大的铅坠,在这片水域,三磅的铅坠也不嫌沉。你看,鱼线已经收紧了。”

    船头泛起无数的小泡沫,大浅滩湍急的水流拉紧了平底船的锚索;无论从任何方向,都看不清小船的长度。哈维卷起了衣领,蜷缩着靠在鱼线轮上,像个疲惫不堪的航海家。现在,浓雾对他来说不那么可怕了。他们沉默不语地钓了会鱼,发现鳕鱼很容易咬钩。丹抽出了带鞘的刀,在船舷上试了试刀锋。

    “这把刀真不错,”哈维赞叹道,“你说怎么这么便宜呢?”

    “这要怪天主教的迷信规矩,”丹说道,挥舞着锋利的刀刃。“可以这么说,他们不喜欢从死人身上拿铁器,你没看见我拍下这把刀的时候,那些阿里沙特[2]来的法国佬直往后退吗?”

    “可是拍卖不也是从死人身上拿东西。这是生意。”

    “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总不能违背迷信。这就是生活在进步国家的好处。”丹说着吹起了口哨:

    
“哦,杜布勒·撒切尔,你好吗?

    如今东角就在眼前。

    我们在安角抛了锚,

    姑娘小伙不久要见面!”

    
“东港来的那个家伙怎么不出价呢?他买下了人家的靴子。缅因州不开化吗?”

    “缅因州?得了吧!他们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钱,在缅因州都刷不起房子。我可见过这些家伙。那个东港人跟我说,这把刀派过用场——法国船长告诉他的——去年在法国海岸的事。”

    “砍了人吗?把大木槌给我。”哈维把鱼拉了上来,装上鱼饵,又把鱼线抛了出去。

    “杀了人!当然,我听说后更想要这把刀了。”

    “老天爷!我还不知道呢,”哈维说着转过头,“我给你一块钱,等到我领了工钱就给你。要不,我给你两块钱。”

    “真的?你真这么喜欢这把刀?”丹红着脸说,“好吧,说实话,我买下来就是打算送给你的;可是除非你肯要,我才会给你。这把刀是你的了,哈维,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伙伴,现在是,今后也是。接好了!”

    他抓起了刀、背带和刀鞘。

    “可是你瞧,丹,我不能——”

    “拿去吧,我留着也没有用。但愿你能用得上。”这个诱惑让人无法抗拒。“丹,你是个好人,”哈维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留着这把刀。”

    “这听起来才像话,”丹兴高采烈说,他急着换个话题,“你的鱼线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我猜是缠住了,”哈维拽了拽鱼线说。他收紧了腰上的皮带,然后往上拉鱼线,听见刀鞘尖在横坐板上咔哒咔哒作响,他不禁满心欢喜。“不对劲呀!”,哈维嚷道,“鱼线好像缠住了海草莓底,这下面不全是沙子吗,是不是?”

    丹伸出手来,稍一掂量就心中有数,“比目鱼生气起来就是这样。下面没有草莓底。猛拉一两下,鱼就上钩了,准没错。咱们把鱼拉上来就知道了。”

    他们两个一起拉,把鱼线迅速缠绕在系索扣上,隐藏在水面下的重物缓缓上升。

    “好家伙!使劲拉!”丹大声嚷道,顿时发出刺耳恐怖的尖叫,原来浮出海面的正是两天前葬入海中那个法国人的尸体!鱼钩卡在他的右腋窝下,他直挺挺地在水中摇摆,头部和肩膀露出水面,样子可怕极了。他的双臂绑在身体两侧,脸已经没了。两个男孩连滚带爬地跌到船底,撞在一起爬不起来,收短的鱼线把那具尸体拉到船边,随波浪漂浮。

    “海浪——海浪把他带过来的!”哈维嘴唇发抖地说,摸索着身上的皮带扣。

    “哦,上帝啊!哦,哈维!”丹咕哝着,“快点。他来要刀了。把刀还给他。扔出去。”

    “我不要刀了!我不要了!”哈维嚷道,“我找不到皮带扣。”

    “快点,哈维!他就在你的鱼线上!”

    哈维坐起来,解开了皮带,正对着那个没有脸孔的脑袋,他的头发还在水中飘动。“他快不动了,”哈维低声对丹说,丹悄悄拔出刀,割断了鱼线,哈维把皮带从船边远远甩出去。那具尸体扑通一声沉了下去,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脸色看起来比浓雾更苍白。

    “他是来拿刀的。他是来拿刀的。我从前见过排钩拉上来的陈尸,我也没多在意,不过他是特地冲我们来的。”

    “要是我没收下这把刀就好了。那他就会缠上你的鱼线。”

    “那也没什么区别。我们都吓得少活十岁呢。哈维,你看见他的脑袋了吗?”

    “我怎么没看到?我永远也忘不了。不过,丹,这家伙不是故意过来的,只是海浪冲来的。

    “别提海浪了!他是来拿刀的,哈维。你瞧,那些家伙在船队南边六英里的地方把他沉下去,我们现在离船队的锚地还有两英里。他们跟我说,那家伙沉下去的时候,身上缠了一寻半的锚链。”

    “不知道他拿着这把刀在法国海岸干了什么?

    “反正不是好事。我猜他得带着这把刀去受审判,还有——你拿这些鱼干什么?”

    “扔下去啊,”哈维说道。

    “为什么?我们又不吃这些鱼。”

    “我才不管呢。我解开皮带的时候,看见了他的脸。你要是愿意,就留着你钓的鱼吧。我都不要了。”

    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鱼都扔了。

    “最好还是小心些,”他喃喃地说,“要是这样的大雾能散,我宁愿拿出一个月的工钱。有些东西在晴朗的天气看不到,却会在雾里出现——妖魔鬼怪什么的。还好他是漂过来,不是走过来的,倒叫我松了一口气。他也许真是走着来的。”

    “别说了,丹!我们这会儿就在他上面。我要是安全地待在船上多好,哪怕给索尔特大叔揍一顿呢。”

    “他们会来找咱们的。把号角给我。”丹拿起了锡号角,不过还没吹就停了下来。

    “吹吧,”哈维说。“我可不想在这儿待一晚上。”

    “问题是,他怎么把刀带走。岸边有个人跟我说过,他从前在一条双桅船上,大家都不敢对着平底船吹号角,因为那条船的船长——不是他跟的那个船长,而是五年前的船长——喝醉了,把一个男孩推下海淹死了;从此以后,每当他划着小船到双桅船边,那个男孩就会和其他鬼怪高喊,‘平底船!平底船!’”

    “平底船!平底船!”浓雾里传来了低沉的喊声。两个孩子吓得浑身打颤,丹顿时丢下了手里的号角。

    “等会儿!”哈维嚷起来,“那是厨子。”

    “真不知道我怎么会想起这个烂传说,”丹说道,“那是大师傅,绝对错不了。”

    “丹!丹尼!是你吗,丹!哈维!哦,哈维!”

    “我们在这儿,”两个孩子齐声喊道。他们听到船桨划动的声音,可是什么也瞧不见,等到厨子划到他们身边,才看见他满脸放光,身上湿淋淋的。

    “怎么搞的?”他问道,“你们俩回去就得挨顿揍。”

    “我们巴不得呢。要不是我们也不会遭这罪,”丹答道,“我们只要回家就知足了。刚才的事真叫人扫兴。”趁着厨子把绳子递过来的工夫,丹讲了事情的经过。

    “准没错!他是来拿刀的,”厨子终了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雾里生长的厨子划着桨把孩子们带回了大船,摇来晃去的海上号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他们有回家的美妙感觉。看着船舱里温暖的灯光,闻着食物散发的香气,听着迪斯科和其他船员的交谈,孩子们如同来到了天堂,大家从栏杆上探出身体,看起来生气勃勃、身体健康,威胁要把他们狠狠揍一顿。不过厨子是个黑人,也是个耍花招的行家。他没有让小船靠近大船,而是绕着船尾兜来转去、磕磕碰碰,把这番惊心动魄的遭遇讲得淋漓尽致,还替哈维解释,说他运气好,碰见倒霉事也能逢凶化吉。等到孩子们上船的时候,俨然成了本领非凡的英雄,被大家围着问个不停,根本没有因为惹了麻烦挨揍。小个子宾发表了一番演说,抨击愚蠢透顶的迷信习俗;不过大家都不赞同他的话,反倒支持朗·杰克的说法,杰克讲了几个最离奇骇人的鬼故事,直到午夜时分。在这样的气氛下,除了索尔特和宾,大家都没有对“笃信鬼神”有什么非议,厨子在木板上放了一支点燃的蜡烛,用面粉和水做的蛋糕,还洒了些盐,在船尾放下去顺水漂流,祈祷那个死不瞑目的法国人灵魂安宁。丹点燃了蜡烛,因为是他买来了带刀鞘的皮带,厨子叽里咕噜念了很久的咒语,直到他看见烛光消失在海面上。

    值完班回去的时候,哈维对丹说:“你对进步和天主教的迷信怎么看?”

    “哼!我觉得我跟人家一样开明和进步,可是没想到那个死掉的圣马洛水手,为了把30美分的刀,就把两个可怜孩子吓得半死,只好让厨子替我解决。我不相信外国人,活的死的都不信。”

    第二天早上,除了厨子,其他的船员都为头天晚上的祈祷仪式感到难为情,他们加倍卖力干活,相互说起话来粗声粗气。

    为了捕捞最后几网鱼,海上号与帕里·诺曼号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两条船的进度不相上下,船队里的水手都选了各自看好的渔船,用烟草打了赌。所有的船员不是在捕鱼就是在腌鱼,从黎明前开工,干到天黑看不见为止,大家累得站着都能打瞌睡。他们甚至给厨子派了扔鱼的活儿,哈维下到底舱递盐,就连丹也帮着加工鱼。幸好帕里·诺曼号上有个船员从前甲板摔下来,扭伤了脚踝,海上号才得以获胜。哈维觉得,船上再多一条鱼也塞不下了,可是迪斯科和汤姆·普拉特不停地码放整理,扔掉压舱的大石头,总是能放得下一天捕到的鱼。等到所有的盐都用完了,迪斯科也没有告诉大家。他磕磕绊绊走到船尾的储藏室,拖出了大主帆,那是早上十点钟的事情。到了中午,海上号降下了三角帆,升起了主帆和中桅帆,船侧来了许多小船,让他们往家里捎个信儿,对这条船的好运气羡慕不已。终于,海上号清理了甲板,悬挂起旗帜——头一艘离开大浅滩的渔船有这个权利——拉起锚链,开始返航。迪斯科装作关照那些没送来信的船员,驾驶着海上号在双桅船队中从容进出。实际上,这是他小小的庆祝仪式,五年来的表现证明了他是位出色的航海家。丹弹起了手风琴,汤姆·普拉特拉起了小提琴,为那首神奇的歌谣配乐,只有在所有的盐都用完的时候,你才能唱起这首歌:

    
嘿-哟!哟嗬!把你的信儿送过来!

    船上的盐用完了,我们就要起锚返航!

    收起你的主帆,回到新英格兰——

    一千五百公担的鱼儿,

    一千五百公担的鱼儿装满仓,

    航行在班奎罗和大浅滩。

    
最后几封信系着煤块丢在了甲板上,格罗斯特的船员高声喊着,给他们的妻子、女眷和老板带个口信,此时海上号演奏完了乐曲,从船队中穿行而过,前桅帆迎风摆动,如同向人们挥手道别。

    哈维很快发现,从前的海上号挂起三角帆,从一个锚地航行到另一个锚地,现在的海上号满帆向西偏南行驶,这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船。即使在适宜航行的天气,这条船也会开足马力,他能感觉到底舱沉重的货物穿过汹涌波涛全速前进,船两侧卷起阵阵浪花,让他看得眼花缭乱。

    迪斯科让船员忙着整理船帆,每面帆都像赛艇帆那样变得平整光滑,丹还得守着中桅大帆,在航行中随时用手调整。大家有空的时候都去排水,因为鱼堆滴着盐水,会影响货物的质量。船上不再捕鱼后,哈维有空从另一个视角来看大海。满载的双桅船吃水深,与周围的环境自然地融为一体。大船冲上浪头的时候,他们只能依稀看到地平线;双桅船总是横冲直撞、上下起伏,坚定地沿海岸线向前航行,穿过灰色、灰蓝色、黑色的波峰浪谷,溅起一层层翻滚的浪花,巧妙地和汹涌巨浪擦肩而过。她似乎在说,“你伤不了我,对不对?我只是艘小小的海上号。”她轻声欢笑着划过海水,直到新的波浪拦住她的去路。即使最沉闷无趣的人,在漫长的日子里时时刻刻看着这幅景象,也难免心生感触;哈维的性情并不沉闷,渐渐领会了眼前的景色,欣赏单调的海浪拍打声,还有永无休止的滚滚波涛;阵阵狂风刮过辽阔的海面,吹散了蓝紫色的云影;日出染红了天空,映出灿烂的朝霞;清晨的薄雾逐渐消散,白色的海浪若隐若现;正午时分烈日灼人,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细细的雨丝落下来,在数千英里的平静水面上泛起涟漪;月光映照下,海面波光粼粼,船首斜桁直入天际,仿佛触到低垂的群星,每逢这个时候,哈维就下到舱底,问厨子要个甜甜圈。

    不过,最有趣的是两个孩子一起操作舵轮,汤姆·普拉特就在旁边指挥,双桅船收紧了帆,下风处的栏杆溅起蓝色的海水,划出一道小小的完美彩虹,越过帆船的绞盘。帆桁的卡口靠着主桅杆吱吱嘎嘎,绳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船帆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双桅船驶进了浪谷,如同被丝绸礼服绊倒的贵妇人,依然信步前行,她的前帆打得半湿,却满怀希望,眺望着撒切尔岛上高高的双子灯塔。

    他们离开了寒冷阴沉的大浅滩海域,在圣劳伦斯海峡看见运送木材的船只向魁北克驶去,运盐的双桅船从西班牙和西西里岛驶来;途经阿尔蒂蒙浅滩时,海上刮起了东北顺风,把他们送到能看见塞布尔岛东边灯塔的地方,不过迪斯科没有为美景流连忘返,而是跟着那些船驶过了威斯特恩和拉阿沃,向着乔治滩的北边前进。那些货船在此进入了深海区,海上号踏上了欢乐的归途。

    “哈蒂号小船在拉绳子了,”丹对哈维倾诉,“哈蒂也想妈妈了。下个星期天,你要雇个男孩子向窗户上泼水,你才能睡得着。我想,你家里人来之前,你还会和我们在一起。你知道上岸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洗热水澡?”哈维说道,他的眉毛上结满了白色的冰霜。

    “热水澡是不错,要是有件睡衣就更好了。从我们出航以来,我做梦都想着穿睡衣。你套着睡衣还能扭脚趾头。妈妈给我做了件新睡衣,洗得软软和和。到家了,哈维。终于回家了!你能够感觉到空气中有家的味道。我们就要驶入暖流,我好像闻到杨梅的香味。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赶上吃晚饭,把舵往左边打一下。”

    船帆没精打采地拍动着,在潮湿的空气里摇摆不定,双桅船驶入了平静的深沉大海,蓝幽幽的海水闪着亮光。他们吹着口哨盼着起风,没想到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滴在船上溅起水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雨没下多久,八月中旬的惊雷和闪电就如期而至。他们光着胳膊赤着脚躺在甲板上,叽叽喳喳说着上了岸要吃的第一顿饭;现在陆地就在眼前。有艘格罗斯特的渔船漂了过来,船首斜桅下面的驾驶台上站了个人,他挥舞着手里的鱼叉,因为没戴帽子,头发湿淋淋地耷拉下来。他兴高采烈地喊道,“一切顺利!”好像他是大班轮上的值班员,“沃弗曼码头等着你呢,迪斯科。船队有什么消息?”

    迪斯科冲着他大喊,把船开了过去,夏天的暴雨倾盆而下,耀眼的闪电掠过海角,照亮了四面八方。人们看到低矮的丘陵环绕着格罗斯特海港和十磅岛,渔棚的屋顶鳞次栉比,桅杆和浮标在水中漂浮不定,在这幅令人炫目的画面中,空中接连劈下十几道闪电,此时海上号顺着半涨的潮水缓慢前行,抛下号笛浮标在船后低声哀鸣。风暴渐渐平息,长长的闪电不时划过天空,闪烁着蓝白色的光芒,接着雷声轰鸣,就像轰隆隆的炮声,星光下的空气似乎也在颤动,然后回归沉寂。

    “旗子,旗子!”迪斯科突然指着上面说。

    “怎么了?”朗·杰克问道。

    “奥托!下半旗。他们会在岸上看见我们。”

    “我差点给忘了。他可不是格罗斯特人,对吗?”

    “他本来要在今年秋天跟一个姑娘结婚。”

    “圣母保佑她!”朗·杰克说,他把小旗子降到了桅杆一半的地方,为了悼念奥托,他在三个月前遇到了风暴,不幸从拉阿沃落入了海中。

    迪斯科抹去了眼角的泪水,轻声下了指令,带领海上号驶入沃弗曼码头,双桅船顺着停泊的绳索摆动,从漆黑的码头深处传来了守夜人的呼喊。在黑暗的夜色中,靠岸的过程显得神秘莫测,哈维感觉自己再次踏上了陆地,成千上万的人还在睡梦中,雨后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货运场上传来了调换车头的熟悉响声;站在前帆脚索旁,眼前的一切让他心跳加速,嗓子发干。他们听到了锚更在灯塔下的拖轮里打着呼噜,探头一看,里面黑乎乎的,只有一盏油灯半明半暗;有人嘟嘟囔囔醒过来,扔给他们一根绳子,他们迅速把船停泊在了寂静的码头上,码头两边都是铁皮屋顶的大仓库,里面空荡荡的,让人觉得很暖和,四周寂静无声。

    哈维在舵轮旁边坐下,难过地哭了起来,好像他的心都要碎了,有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原先坐在码头的磅秤上,此时走下了双桅船,吻了丹的脸颊;她是丹的母亲,借着闪电的余光看到了海上号靠岸。她起先没有留意哈维,后来哈维回过神来,迪斯科才向妻子讲了哈维的遭遇。黎明时分,他们一起回到了迪斯科的家里;等到电报局开门,他才能给家人发电报,此时的哈维·切尼也许是全美国最孤独的小男孩。不过奇怪的是,迪斯科和丹似乎并不觉得哈维的伤心事有多么糟糕。

    沃弗曼码头没准备给迪斯科的鱼定价,迪斯科肯定海上号至少比格罗斯特其他渔船早到了一个星期,于是给了他几天时间考虑;所有的船员都在街上找乐子,朗·杰克拦了辆洛基峡口的有轨电车,说按照规矩他有权乘坐,售票员只好让他免费搭了趟车。丹翘着长满雀斑的鼻子,神气活现地四处走动,对着家里人故作神秘,摆出傲慢的派头。

    “丹,你要是再这样的话,我非要好好揍你一顿,”特鲁普若有所思地说,“这回我们上岸来,你的表现太放肆了。”

    “他要是我儿子,我早就揍他了,”索尔特叔叔不高兴地说。他和宾都借住在特鲁普家里。

    “嗳哟!”丹嚷道,他背着手风琴在后院里踱步,要是敌人冲过来,准备随时跳过栅栏。“爸爸!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过记得我提醒过你。你的亲生儿子提醒过你!要是你判断错了,那可不是我的过错,不过我会在甲板上看着你。还有你,索尔特叔叔,法老的侍酒总管可没有站在你这边儿![3]你等着瞧吧。你会像你该死的苜蓿草那样犁到地下;说到我——丹·特鲁普——我会像青翠的月桂树那样繁茂生长,因为我没有固执己见。”

    迪斯科摆出他在岸上的派头,穿着一双漂亮的地毯拖鞋,悠闲地吸着烟,他说道,“你像可怜的哈维一样脑子糊涂。你们两个四处乱跑,咯咯傻笑,在桌子底下踢来踢去,闹得家里不得安生。”

    “对于有些家伙来说,要有大事情了,”丹回答道,“你等着瞧吧。”

    他和哈维坐上有轨电车到了东格罗斯特,他们穿过杨梅树丛,步行到灯塔底下,两个人躺在巨大的红色岩石上,笑得肚子都饿了。哈维给丹看了电报,两个孩子发誓在真相大白前保持沉默。

    “哈维家的人?”吃完晚饭,丹不动声色地说,“依我看,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然我们早听说他们的消息了。他爸爸在西部开了家店。也许他会给你五块钱呢,爸爸。”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索尔特嚷道,“别把唾沫星子喷在饭上,丹。”

    卡西米尔·德拉维涅(1793-1843)的歌曲,选自《最新歌曲:意大利的诗歌和民谣》(paris, 1845), 1-2。阿里沙特位于新斯科舍省布雷顿角岛以南。出自《创世纪》,约瑟正确地解释了法老侍酒总管的梦,他将在三天内出狱,并且恢复他的职位。丹的意思是,迪斯科会发现哈维说的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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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