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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余生》 作者:鲁德亚德·吉卜林

第九章

    无论私底下有多少烦恼,千万富豪也得像普通的工人一样,接着干自己的活儿。老哈维·切尼在六月底去过东部,探望一位精神崩溃的妇人,她半疯半傻,日日夜夜都梦见她的儿子淹死在灰色的大海里。他在妻子身边安排了医生、训练有素的护士、按摩女工,甚至还有擅长信仰疗法的陪护,不过这些人都无济于事。切尼夫人依然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要是有人愿意听她讲起自己的儿子,她能说上一个钟头。她已经没有指望了,谁还能给她带来希望呢?她所要的只是人家的安慰,保证淹死不会有什么痛苦,她的丈夫总要小心地看护,免得她亲身体验一番。老切尼对自己的伤心事只字不提——更不曾想到这件事对他有多么深的影响,直到他看见写字台的日历,不禁扪心自问,“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内心深处曾经有个满心欢喜的想法,总有一天,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等到孩子从大学毕业,他要让儿子明白自己的想法,接管自己的财产。像所有忙于事业的父亲那样,他打算让儿子做自己的伙伴、搭档和盟友,父子两人开创伟大的事业,迎来辉煌灿烂的岁月——年长者的智慧支持着年轻人的热情。如今他的儿子死了——在海上失踪了,就像切尼手下运茶叶大船上的瑞典水手那样;他的妻子也快死了,身体每况愈下;他自己身边围着成群的妇人、医生、女佣和仆人;对于妻子没完没了的突发奇想,千变万化的可怜心思,他既感到担心又忍无可忍,没有心思去对付生意场的众多冤家对头。

    他把妻子带到了圣迭戈新建的豪华宅邸里,她和随从占据了富丽堂皇的侧翼,切尼本人住在一间带阳台的套房里,旁边是秘书和兼任报务员的打字员,他每天从早到晚辛苦工作,忙得疲倦不堪。西部的四条铁路为运费打起了价格战,他原本对这些铁路有投资的兴趣;在他位于俄勒冈州的木材厂里,一场激烈的罢工越演越烈,加利福尼亚州的立法机构对本州的制造商毫无好感,准备对他公开宣战。

    要是放在以前,他通常会接受挑战,随心所欲地展开不择手段的战斗。可是如今他有气无力地坐着,黑色软帽压在鼻梁上,魁梧的身材变得消瘦,套着松松垮垮的衣服,他时而盯着自己的靴子尖,时而望着海湾里的中国舢板,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秘书的问题,随手打开了周六的邮件。

    切尼暗自思忖,如果放弃一切全身而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买了巨额保险,还能为自己支付回报丰厚的年金,在他位于科罗拉多州的几处宅邸和小圈子中生活(对他的妻子有好处),比如说华盛顿和南卡罗来纳州小岛,一个人也许可以忘记那些毫无结果的计划。另一方面——

    打字机滴滴答答的声音停下来了,女打字员直愣愣地看着秘书,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秘书递给切尼一张从旧金山发来的电报:

    邮轮落水,渔船“海上号”救起,大浅滩捕鱼多日,一切安好,承蒙迪斯科·特鲁普照顾,在马萨诸塞州格罗斯特等待汇款或回电,妈妈可好?哈维·切尼。

    电报从切尼手中掉下来,他低下头,靠在台座式书桌的盖板上,激动地喘着租气。秘书急忙去找切尼夫人的医生,医生来的时候,看见他踱来踱去。

    “你们怎么看这份电报?这可能是真的吗?里面有没有别的用意?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嚷道。

    “我明白,”医生回答道,“我每年少赚了七千美元——仅此而已。”他想到切尼不容推辞的请求,让他丢下了苦心经营的纽约诊所,不由叹了口气,把电报递了回去。

    “你会告诉她这个消息吗?也许是骗局呢?”

    “对方有什么居心?”医生冷静地说,“随便一查就能真相大白。肯定是那孩子发的。”

    有位法国女佣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这种必不可少的角色只有花大价钱才能留得住。

    “切尼夫人说,请您马上过来。她有事找您。”

    身家三千万美元的富豪温顺地低下头,跟着苏珊走了;在宽敞方正的白色楼梯平台上,有个尖细的声音高声说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丈夫脱口说出了这个消息,没过多久,切尼夫人的尖叫声破门而出,在整栋房子里回响不绝。

    “这就没事了,”医生平静地对打字员说,“小说里关于医学的描述只有一点说得不错,那就是开心的事情要不了命,金赛小姐。”

    “我知道啊,不过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金赛小姐是从密尔沃基来的,向来有话直说;此时她的心思转到了秘书身上,明白手头有活儿要干。秘书认真地看着墙上巨大的美国地图。

    “米尔森,我们要横跨美国大陆,乘坐私人列车直达波士顿。你来安排转车[1]。”走下楼梯的切尼先生高喊。

    “我早就想到了。”

    秘书转身看向打字员,两人对看了一眼(由此谱写出一段插曲,不过与本书无关)。打字员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秘书,对他的能力有几分怀疑。秘书做了个手势,示意打字员发送摩尔斯电码,仿佛是带领军队整装待发的将军。然后,他摆出了音乐家的派头,用手掠了掠头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开始工作,金赛小姐用白皙的手指敲击电码,呼叫美国大陆。

    “洛杉矶的k. h.韦德——金赛小姐,康斯坦斯号私人专列现在停在洛杉矶,对吗?”

    “是的,”金赛小姐一边滴滴答答地发报,一边点头示意,秘书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准备发报!康斯坦斯私人专列发往此处,安排专列周日准时发车,下周二在芝加哥第十六大街[2]转接纽约特快列车。”

    滴答-滴答-滴答!“没有更好的安排吗?”

    “从这些铁路的坡度来看,没有更好的安排了。从这里到芝加哥需要行驶60个小时。就算是开往东部的专列也不能再快了。继续发报,安排湖岸和密歇根南方铁路迎接康斯坦斯号,转往纽约中央和哈德逊河铁路,经由布法罗驶向奥尔巴尼,通知布法罗和奥尔巴尼车站,从奥尔巴尼驶向波士顿。我要在周三晚间抵达波士顿。确保全线畅通无阻。已电告卡尼弗、托西和巴恩斯[3]——落款,切尼。”

    金赛小姐点了点头,秘书接着说。

    “当然,现在向卡尼弗、托西和巴恩斯致电。准备发报,芝加哥的卡尼弗。我的私人专列康斯坦斯号将于下周二下午从圣塔菲铁路线抵达第十六大街,请转接纽约特快列车抵达布法罗,沿纽约中央铁路驶往奥尔巴尼——你去过纽约吗,金赛小姐?我们总有一天会去的。——开始发报,专列在周三下午经布法罗抵达奥尔巴尼,转接特快列车。这是发给托西的。”

    “我是没去过纽约,可我知道那儿!”金赛小姐把头一扬说道。

    “请原谅。现在,发给波士顿和奥尔巴尼车站的巴恩斯,同样是从奥尔巴尼到波士顿的指令。下午三点五分离站(这个你不用发);周三晚间九点五分抵达。这包括韦德所有的安排,不过可能会惊动站长。”

    “太棒了!”金赛小姐说道,流露出钦佩的神情,这正是她理解和欣赏的那种男人。

    “还行吧,”米尔森谦虚地说,“要不是我,任何人都得多花30个小时的时间,花上一周才能设计出这条线路,而不是让他从圣达菲直达芝加哥[4]。”

    “可是你瞧,说到纽约特快列车,就算是昌西·迪普[5]本人也不能把专列挂在这趟车上。”金赛小姐镇静下来说道。

    “没错,他可不是昌西·迪普,而是切尼——闪电切尼。一切都没问题。”

    “即便如此,我们也应该给那孩子发个电报。不管怎么说,你忘了这回事儿。”

    “我要问一下。”

    秘书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切尼先生的嘱咐,要哈维在约定的时间到波士顿和他们会面,他瞧见金赛小姐对着发报机笑个不停。接着他也笑了起来,因为电报机传来了急促的滴答声,洛杉矶回电:“我们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深感不安,担忧情绪蔓延开来。”

    10分钟后,芝加哥向金赛小姐发来了这封电报:“如果惊天罪恶正在酝酿中,请及时提醒朋友们。我们对此毫不知情。”

    接着是托皮卡发来的电报(米尔森也猜不到托皮卡担心什么事情):“别开枪,先生,我们投降。”

    这些电报送到切尼先生面前时,他对敌人的惊慌失措报以冷笑,“他们以为我们准备打仗了。米尔森,跟这些人说清楚,我们现在不想开战。告诉他们,我们要做什么。我希望你和金赛小姐也能一起去,虽说我在路上不可能做成什么生意。对他们直言相告——只此一次。”

    于是真相大白。金赛小姐满怀感情地发着电报,秘书还加了句令人难忘的名言,“让我们拥有和平吧,”在两千英里外的董事会会议室里,铁路公司的代表终于松了口气,他们手里操纵的铁路线价值高达六千三百万美元。切尼急着赶去见独生子,这孩子竟然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大熊要找的是他的幼崽,而不是公牛。这些硬汉原本手握利剑,打算为自己的身家财富拼个你死我活,现在丢下了武器,祈祷切尼一路平安,还有五六个吓得惊魂未定的下流角色,如今也抬头挺胸,说切尼如果不肯休战,他们原本要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对于电报线来说,这是个忙碌的周末;现在担忧的情绪烟消云散,沿途的人和城市开始忙着调度。洛杉矶向圣迭戈和巴斯托发电报,通知南加利福尼亚铁路的货车司机,要他们在偏僻的调车房里做好准备;巴斯托向亚特兰大和太平洋铁路发报;阿尔伯克基命令艾奇逊、托皮卡和圣塔菲铁路全线的管理人员待命,这个消息甚至传到了芝加哥。火车头、车厢和乘务组以及镀金的康斯坦斯号私人专列将“急速驶过”两千三百五十英里的铁路线。这趟专列要抢在一百七十七辆火车前面会车和通过;调度员和上述列车的所有乘组人员都要接到通知。这列火车需要16个火车头、16名火车司机和16个司炉工——个个都是最出色的。换车头只有两分半钟的时间,加水三分钟,添煤两分钟。“提醒有关人员,沿途安排好水箱和斜槽;哈维·切尼十万火急!”电报滴答作响,“火车将达到每小时四十英里的时速,铁路主管将在各自的路段护送专列。从圣迭戈到芝加哥第十六大街,全线加速前进,快些!再快些!”

    “天气会越来越热,”星期日清晨火车驶出圣迭戈车站后,切尼说道,“我们要快点赶路,太太,尽可能加快速度;不过我觉得,你戴上帽子和手套也派不上用场。最好躺下来把药吃了。我跟你玩会儿多米诺骨牌,今天克是星期天。”

    “我会好起来的。哦,我会好起来的。只是——脱下帽子会让我觉得,似乎我们永远也到不了那儿。”

    “睡会儿吧,太太,我们很快就会抵达芝加哥。”

    “不过我们的终点是波士顿,告诉他们开快点。”

    6英尺高的驱动轮轰隆轰隆作响,向着圣贝纳迪诺和莫哈维荒漠驶去,不过这段铁路的坡度不适合加速,只能稍后提速。炙热的沙漠丘陵连绵起伏,火车向东开往尼德尔斯和科罗拉多河。沿途都是干旱的土地和刺眼的阳光,随从把冰块敷在切尼夫人的脖子上,车头艰难地爬上长长的斜坡,驶过了阿什福克,向着弗拉格斯塔夫前进,那里有茂密的森林和采石场,天高云淡,空气干燥。时速表的指针轻轻颤动、来回摇摆,煤灰噼里啪啦地落在车顶上,滚滚向前的车轮扬起阵阵灰尘。乘务员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挽着衬衫袖子,热得气喘吁吁,切尼大声讲着铁路上人尽皆知的古老传说,他的嗓门压过了火车的轰鸣。他和大家说起自己的儿子如何从大海中死里逃生,他们连连点头、争论不休、满心欢喜;有人问起,要是火车司机“开足马力”,“后面那位太太”能不能受得了,切尼先生觉得她能受得了。这匹巨大的火马飞速奔驰,从弗拉格斯塔夫一路跑到温斯洛,引得路段主管抗议才罢休。

    在装饰考究的高级包厢里,法国女佣吓得脸色白里透黄,紧紧地抓住银质的门把手,切尼夫人却只是呻吟了两声,要求丈夫让他们“快点”。于是火车加速飞驰,把亚利桑那州干热的沙漠和月光下的岩石抛在身后,直到列车的挂钩哐当作响,制动阀门传来扑哧扑哧的刹车声,他们知道火车抵达了位于大陆分水岭的柯立芝车站。

    开火车的是三位勇敢老练的司机,他们出发的时候神情镇定、充满自信、全身干爽;等到完成这番惊险的飞车疾驰,他们已经面色惨白、手脚发抖、汗流浃背——火车加速驶过阿尔伯克基到格洛列塔的陡坡,开过斯普林格,向上穿过新墨西哥州边界的拉顿隧道,然后从山上摇摇晃晃开到拉洪塔,沿途可见阿肯色河的风光,俯冲下道奇城漫长的陡坡,此时切尼再次松了口气,把手表拨快了一个小时。

    车厢里很少有人说话,秘书和打字员一起坐在印花西班牙真皮垫子上,透过车尾观察窗的平板玻璃,看着铁轨的枕木在他们身后起伏,据说他们是在纪录沿途的风景。切尼先生紧张地踱来踱去,从自己奢侈豪华的车厢走到空荡荡的混合车厢,嘴里叼着未点燃的雪茄,就连乘务员也对他充满同情,忘了他是铁路行业的对头,使出浑身解数来款待他。

    夜幕降临,车厢里打开了一盏盏电灯,照亮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凄凉宫殿,他们享用着豪华的晚餐,火车摇摇晃晃穿过了荒凉寂寞的旷野。

    此刻,他们听到了水箱的咝咝声,华工低沉的喉音,大锤检查克虏伯钢铁车轮的叮当响声,月台后面流浪汉遭到驱赶的赌咒发誓;现在,传来了工人往煤水车上添煤的咣当声,随着他们驶过一列等待的火车,身后回荡着会车的轰鸣,他们看到了外面的深谷,车轮下面的栈桥吱嘎作响,火车驶往挡去半边星空的岩石山间。溪水从山上奔流而下,峡谷的地形千变万化,仿佛回到了天际线上陡峭的山峰,他们现在进入了地势低矮的丘陵,最后来到了真正的平原地区。

    在道奇城,有个不认识的人把一份堪萨斯报纸扔上了车,上边有篇哈维的采访,他显然遇到了一位颇为敬业的记者,此人在波士顿发了电报。这条令人高兴的新闻表明,那个男孩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儿子,这让切尼夫人稍感安慰。她只说了一句话“快点”,乘务员把她的命令传达给了尼克森、托皮卡和马瑟林的火车司机,这些路段的坡度平缓,他们很快把美洲大陆抛在身后。城市和乡村越来越密集,车上的人感觉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我看不到表盘,我的眼睛疼得厉害。我们跑得怎么样?”

    “跑得再快没有了,太太。赶在特快列车前面没什么意思。我们到了也只能等着。”

    “我不管,我想让火车一直开下去。坐下来,告诉我跑了多少英里。”

    切尼先生坐下来,帮她看着里程表(这天有几英里的速度创下了最高纪录),但是这节七十英尺长的车厢无法改变蒸汽机车漫长的晃动,火车在闷热的空气中前行,如同嗡嗡作响的巨蜂。切尼夫人觉得速度还不够快;8月的热浪扑面而来,让她感到头晕眼花;时钟的指针似乎静止不动,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到芝加哥呢?

    他们在麦迪逊堡换了车头,切尼先生向火车司机兄弟会捐了笔钱,足以让火车司机和切尼及其手下斗争到底,这并不是实情。切尼只是向火车司机和司炉工表示感谢,认为他们当之无愧,只有银行知道他给了同情自己的乘务员多少报酬。根据记录,最后一组乘务员负责火车在第十六大街切换道岔的工作,因为切尼夫人终于睡着了,上帝保佑没人把她吵醒。

    有位高薪聘请的专家负责护送火车在湖岸和密歇根南方铁路的行程,从芝加哥开到埃尔克哈特,他有些独断专行,不肯听从别人关于倒车的建议。不过他对康斯坦斯号显得小心翼翼,好像这趟专列装着满车的炸药,乘务员责备他的时候,不是悄声低语,就是打着手势比划。

    “得了吧!”艾奇逊、托皮卡和圣塔菲铁路的工人后来说起这件事情,“咱们跑车也不是为了破纪录。哈维·切尼的太太病倒了,我们不想让她受颠簸。想想看吧,我们从圣迭戈赶到芝加哥用了57小时54分钟。你可以把这讲给东部的普通客车听听。我们要是想破纪录的话,会告诉你的。”

    在这个西部人看来(尽管这种看法让两个城市不大高兴),芝加哥和波士顿相距不远,铁路线也夸大了这种错觉。特快列车拉着康斯坦斯号飞速奔驰,来到了布法罗车站,驶入了纽约中央和哈德逊河铁路(几位胡须雪白、表链金光闪闪的商界巨头登上了专列,和切尼谈了会儿生意),然后从容不迫地抵达奥尔巴尼车站,波士顿和奥尔巴尼铁路完成了这段从西海岸到东海岸的旅程——总时长87个小时35分钟,也就是3天15个半小时[6]。哈维在这里等着他们。

    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后,大多数成人和孩子都要吃点东西。他们放下了窗帘,按捺下心头莫大的喜悦,用盛宴款待回家的游子,来来往往的火车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哈维又吃又喝,一口气讲完了他的冒险经历,只要他空出手来,母亲就会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由于生活在带有咸味的新鲜空气中,他的声音变得浑厚沙哑,手掌变得粗糙坚硬,手腕上留下了加工鱼的零星疤痕,橡胶靴子和蓝色球衣散发着浓重的鳕鱼味。

    善于识人的父亲敏锐地看着哈维。他不知道儿子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罪。事实上,他忽然发觉自己对儿子并不了解;不过他清楚地记得那个面孔稚嫩的少年,永远得不到满足,不是责备父亲,就是惹得母亲伤心哭泣,以此来取乐——像那些在公共场所和酒店大厅里寻欢作乐的家伙一样,这个天真的富家子弟总是拿侍者开玩笑,对他们恶语相向。可是眼前这个身材结实的渔家少年毫不扭捏,他望着父亲的目光清澈、坚定沉稳,他讲话的语调清晰流畅,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口气充满尊敬。他的声音似乎表明,这种变化也许是永恒的,这个新的哈维永远会这样下去。

    “有人强迫他变成了这样,”切尼先生心想,“康斯坦斯号永远不会有这种事情。欧洲的教育也不会让他变得更出色。”

    “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那个特鲁普,你是谁呢?”母亲再次问道,此时哈维至少把他的遭遇讲了两遍。

    “他叫迪斯科·特鲁普,妈妈,他是甲板上最好的水手。我不在乎谁排在他后面。”

    “你怎么不告诉他把你送上岸?你知道,爸爸会给他十倍的报酬。”

    “我知道啊;可他以为我疯了。我还骂他是小偷,因为我发现口袋里的钱没了。”

    “那天晚上,有个水手在旗杆下面找到了那些钱,”切你夫人抽泣着说。

    “那就说得通了。我再不怪特鲁普了。我只是说,我不愿意在大浅滩干活,他就一拳打在我的鼻子上,哎呀!我流了好多血。”

    “我可怜的心肝儿!他们肯定使劲欺负你。”

    “我不知道。你瞧,那以后我就看见了一丝光明。”

    切尼先生拍着哈维的腿,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才是和他志趣相投的儿子。他从来没有清楚地看到哈维的眼睛里闪烁出这样的光芒。

    “老头子每个月给我十块五毛钱;他现在才付了我一半,我跟着丹干活,干得不错。我还做不了大人的活儿。不过我能划平底船了,划得和丹差不多一样好,我在大雾的天气里也不慌张;风不大的时候我也能值班——我是说掌舵,妈妈——我还会给排钩装饵料,当然了,我知道怎么用绳索;我还会没完没了地扔鱼,我很喜欢读《约瑟夫》,我让你们瞧瞧怎么用鱼皮过滤咖啡——我想再来一杯,谢谢。你们想不到吧,干这么多活,每个月才有十块半美元。”

    “我开头的时候才赚八块五毛钱呢,儿子,”切尼说道。

    “真的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爸爸。”

    “你从来也没问过我,哈维。我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如果你想听的话。尝个酿橄榄吧。”

    “特鲁普说,这世上最有趣的事情就是看着别人吃饭。能吃上这么美味的大餐真是太好了。我们在船上吃得也不错,算得上大浅滩船队最好的伙食。迪斯科给我们的伙食是一流的。他是个好人。他的儿子丹是我的伙伴。船上还有索尔特叔叔,他老是谈肥料,读《约瑟夫》。他到现在还觉得我疯了。说到可怜的小个子宾,他才是真疯了。你不能跟他说起约翰斯顿,因为——”

    “还有,你们一定得知道汤普·普拉特、朗·杰克和曼纽尔。曼纽尔救了我的命。可惜他是个葡萄牙人。他的话不多,不过他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他发现我的时候,我还在海里漂流,他把我捞上来的。”

    “我还担心你的神经会崩溃呢,”切尼夫人说。

    “怎么会,妈妈?我干起活来像匹马,吃起饭来像头猪,睡得跟死人一样。”

    这些话让切尼太太难以承受,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尸体在海水中漂浮的情景,于是回到了自己的包厢,留下哈维依偎在父亲身边,诉说他接受的照顾。

    “你要相信我,哈维,我会竭尽全力去报答这些人。按照你的说法,他们似乎都是好人。”

    “他们都是船队里最好的人,爸爸。在格罗斯特一打听就知道,”哈维回答,“可是迪斯科还以为,他治好了我的疯病。我只跟丹说起过你,还有我们的私人专列和其他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丹的想法。我想明天把他们吓一跳。我说,他们能把康斯坦斯号开到格罗斯特吗?妈妈看起来不适合走动,反正,我们明天就能把鱼卸完了。沃夫曼买了我们的鱼。你瞧,在这个捕鱼季节,我们是头一艘离开大浅滩的船,每公担卖到四块两毛五。我们坚持了好几天,他才出了这个价。他们想快点卸货。”

    “你是说明天还得干活,然后呢?

    “我跟特鲁普说我会去的。我负责过磅,我把账本都带来了,”他煞有其事地瞅着油腻腻的本子,让他的父亲说不出话来,“我估计,还有三百公担——确切的说,还有两百九十四公担的鱼。”

    “雇个人替你,”切尼先生提议,想看看哈维怎么说。

    “那可不行,爸爸。我是双桅船的理货员。特鲁普说,我算起数字来比丹强多了。特鲁普是个公正的人。”

    “那么,要是我今天晚上不开动康斯坦斯号,你要怎么办?”

    哈维看了看时钟,刚到十一点二十分。

    “那我就在这里睡到三点,搭四点钟的货车回去。按照规矩,船队里的人可以免费坐车。”

    “这办法不错。不过我觉得,咱们可以坐康斯坦斯号赶过去,跟货车跑得一样快。现在去睡觉吧。”

    哈维躺在沙发上,踢掉了脚上的靴子,还没等父亲关上灯,他就睡着了。切尼坐下来,看着这张稚嫩的面孔,手臂的阴影映在额头上,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意识到自己也许是个失职的父亲。

    “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遇上最大的危险,”他说道,“也许结果比淹死更糟糕;可是我觉得不会那么糟——我觉得不会。如果没有这样的结果,我怎么做也报答不了特鲁普,就是这样;我觉得不会那么糟。”

    早晨清新的海风吹进窗口,康斯坦斯号和货运列车并排停靠在格罗斯特车站,哈维去干活儿了。

    “他会从船上掉下来淹死的,”母亲苦涩地说。

    “我们去看看,万一有这种情况,可以给他扔根绳子。你还没见过他挣面包吃的样子,”父亲说道。

    “胡说八道!好像谁指望——”

    “行了,雇他的那个人就指望他这么干。他做得不错。”

    他们走下列车,穿过街道两旁挂满渔民油布雨衣的商店,来到了沃夫曼码头,“海上号”神气十足地停靠在这里,在大浅滩挂上的旗帜依然迎风飘扬,在瑰丽晨光的照耀下,船上的人忙得不可开交。迪斯科站在主舱口旁边,指挥着曼纽尔、宾和索尔特大叔吊滑车。朗·杰克和汤姆·普拉特负责把筐子里装满鱼,然后丹把鱼筐推到船边,哈维手里拿着账本,站在洒满盐粒的码头边上,代表船长和过磅员一起记账。

    “准备好了!”下面有个声音喊道,“往上拉!”迪斯科下令。“嗨,”曼纽尔打着招呼。“来了!”丹一边说,一边推着鱼筐。然后,他们听到哈维用清晰悦耳的声音报出鱼的重量。

    最后几筐鱼卸完了,哈维从码头边板纵身跃上绳梯,足足跳了六英尺远,因为这么走最近,他把账本递给迪斯科,高声喊道,“两百九十七公担,货舱清空!”

    “总共多少,哈维?”迪斯科问他。

    “八百六十五公担,三千六百七十六块两毛五,除了工钱,我希望还能拿到分成。”

    “行啊,我还不至于不给你应得的那份,哈维。你能不能跑到沃尔曼的办公室,把我们的账本给他?”

    “那个孩子是谁?”切尼先生对丹说,这些没脑子的夏季游客四处闲逛,老爱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丹对此习以为常。

    “哦,他是船上的搭船客,”丹回答道,“我们把他从大浅滩的海浪里捞了上来。他说自己从班轮上掉进了大海。他是那艘船上的乘客,现在当上了渔民。”

    “他干得称职吗?”

    “好着呢,爸爸,这位先生想知道哈维是不是称职的渔民。我说,你想上船看看吗?我们可以给她搭个梯子。”

    “的确,我很想上去看看。当心点,太太,你可以亲眼看看。”

    一个星期前,这位太太还不能抬起头来,现在竟然沿着梯子下了船,站在杂乱无序的船尾,吓得目瞪口呆。

    “听说你对哈维感兴趣?”迪斯科说道。

    “哦,没错。”

    “他是个好孩子,吩咐他干什么,都干得很像样。你听说我们怎么找到他的吧?我们把他救上船的时候,他有点神经衰弱的毛病,我猜,要么是摔坏了脑袋。他现在全好了。对,这边就是船舱。里面乱七八糟的,不过欢迎你们到处看看。只是他写在烟囱管上的数字,我们总是在这儿算账。”

    “他睡在这儿吗?”切尼夫人说,她在黄色的柜子上坐了下来,打量着凌乱不堪的床铺。

    “不,他的铺位在前面,太太,只有他和我儿子钓馅饼时才待在这儿,他们总是在该睡觉的时候到处闲逛,除此之外,我也找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毛病。”

    “哈维也不是一点毛病都没有,”索尔特大叔走下梯子说道,“他总是把我的靴子挂在主桅杆上,他对那些比他懂得多的人不太尊重,尤其是种田方面,不过都是丹把他带坏了。”

    那天清晨,丹就从哈维那里得到了隐晦的暗示,他此时在甲板上手舞足蹈。“汤姆,汤姆!”他对着舱口低声喊道,“他的家人来了,爸爸还不知道呢,他们在船舱里说个没完。这位太太真漂亮,那位先生看起来和哈维说的一个样儿。”

    “我的天哪!”朗·杰克嚷着,他刚从底舱上来,身上全是盐粒和鱼皮,“你相信那孩子说的话吗,四匹小马拉的车也是真的喽?”

    “我早就知道是真的,”丹回答道,“快上来瞧瞧爸爸怎么看走眼认栽吧。”

    他们兴高采烈地过来,正好听到切尼先生说,“我很高兴他有良好的品格,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迪斯科吓得下巴都掉了——朗·杰克赌咒发誓,他听到了咔塔一声响——他瞪着眼睛,来回打量着切尼先生和夫人。

    “四天前,我在圣迭戈收到了他发的电报,我们就赶来了。”

    “坐着私人专列?”丹不禁问道,“他说过你们会坐专列的。”

    “当然,我们是坐私人专列来的。”

    丹盯着他的父亲,使了个挖苦的眼色。

    “他跟我们说过一个故事,他自己有辆四匹小马拉的车,”朗·杰克说,“这也是真的喽?”

    “千真万确,”切尼先生说,“太太,对吗?”

    “我记得,他在托莱多的时候有辆小马车,”母亲回答道。

    朗·杰克吹了声口哨,“嘿,迪斯科!”然后就一声不响。

    “我怎么——我看走了眼——还不如榆木疙瘩脑袋,”迪斯科说道,这些话好像是从他身上硬拽出来似的,“我得跟你承认,切尼先生,我以为这孩子疯了。他提到钱的样子有点反常。”

    “他都告诉我了。”

    “他还跟你们说了别的事情吗?我有一次揍了他。”他用为难的眼神看了看切尼太太。

    “哦,是的,”切尼先生回答道,“要我说,这比世上什么东西都对他有好处。”

    “我觉得很有必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干。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们这条船上虐待孩子。”

    “我想你不会这样做的,特鲁普船长。”

    切尼夫人仔细打量着这些面孔——迪斯科脸色白里透黄,没留胡子,面孔坚毅:索尔特大叔留着农民的发型;宾满脸困惑,外表质朴;曼纽尔的脸上挂着安静的笑容;朗·杰克笑得合不拢嘴,汤普·普拉特脸上带着伤疤。按她的标准来看,他们当然都是粗人;不过她的眼睛里有着做母亲的智慧,她站起身伸出了手。

    “请告诉我,你们都是谁?”她抽泣着说,“我想感谢你们,祝福你们——所有的人。”

    “凭良心说,这就是我得到最好的回报,”朗·杰克说。

    迪斯科把船员依次介绍给切尼夫妇。古代的中国船长也不会比他更有礼貌,切尼太太语无伦次地道谢,她听说曼纽尔第一个发现了哈维,差点没扑上去抱住他。

    “可是我怎么能让他顺水漂流呢?”可怜的曼纽尔说,“你要是发现他在海里会怎么样呢?哦,怎么样?我们认为他是个好孩子,我很高兴他是您的儿子。”

    “他告诉我丹是他的伙伴!”她嚷起来。丹的脸上顿时泛起红晕,切尼夫人在大家面前亲吻了他的两颊,更是让他羞得满脸通红。他们领着切尼夫人参观了前甲板,她站在甲板上又哭了起来,非要下去看看哈维的床铺,她在那里看到黑人厨子在清理炉子,厨子点了点头,似乎多年前就料到她要来。大家争相告诉她船上的日常生活,每次总有两个人抢着说话,她坐在绞盘轴旁边,戴手套的手搁在油腻腻的桌子上,不是笑得嘴唇颤抖,就是哭得泪眼模糊。

    “人家以后会把海上号当成什么呢?”朗·杰克对汤姆·普拉特说,“我觉得她好像把这儿变成了大教堂。”

    “好个大教堂!”汤姆·普拉特冷笑着说,“听着,这要是渔业委员会的大船,而不是这么一艘破渔船就好了。如果她来的时候,我们过得体面些,弄得齐整点,派几个仪仗队员就更好了!她就能昂首挺胸地走上梯子,说到我们——我们应该站在桅杆上向她行礼!”

    “这么说哈维没有疯,”宾慢条斯理地对切尼先生说。

    “当然没有,感谢上帝,”这位身材魁梧的千万富翁弯下腰,温和地回答。

    “要是疯了才可怕呢。除了失去你的孩子,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不过你的孩子回来了?让我们为此感谢上帝。”

    “你们好啊!”哈维嚷道,他从码头上亲切地往下看着大家。

    “我肯定是搞错了,哈维,我搞错了,”迪斯科赶紧说,他举起一只手,“是我判断错了,这件事你可别再提了。”

    “我会有办法对付的,”丹低声说道。

    “你现在要走了,对吗?”

    “是啊,不过我的工钱还没付清,除非你想让海上号扣下来。”

    “原来是这回事,我差点给忘了,”迪斯科把剩下的钱算清楚,“你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哈维;你干得不错,好像你天生就在——”迪斯科突然停了口。他不知道这句话该怎么说完。

    “私人专列外面的世界吗?”丹狡黠地接腔。

    “来吧,我带你们看看专列,”哈维说道。

    切尼先生留下来和迪斯科聊天,其他人在切尼夫人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车站。法国女仆看到他们走进车厢,吓得失声尖叫;哈维带大家看了康斯坦斯号的豪华陈设,一句话都没说。他们也同样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切——印花的皮革、银质的门把手和栏杆、丝绒的织物、透明的平板玻璃,镍、黄铜和铸铁的装饰,车厢里镶嵌着美洲大陆珍稀的木材。

    “我告诉过你们,”哈维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这句话是他最好的报复,事实足以说明一切。

    切尼夫人宣布设宴招待大家,为了让朗·杰克以后在他的寄宿公寓里讲起这个故事来没有遗憾,她还亲自为大家布菜。船员们习惯了在狂风中围着小桌子吃饭,说来也奇怪,他们吃起饭来干净整洁,很有规矩;不过切尼夫人可不知道这回事,对此感到大为惊讶。她甚至想聘请曼纽尔当管家,因为他用起脆弱的玻璃器皿和精致小巧的银餐具悄无声息,显得从容自若。汤姆·普拉特回忆起俄亥俄号战舰上的好日子,还有外国达官显贵和海军军官用餐时的优雅礼仪;身为爱尔兰人,朗·杰克善于谈天说地,让大家感到轻松自在。

    在海上号的船舱里,两位父亲抽了会儿雪茄,彼此打量着对方。切尼心里很明白,他面前的这个人不能用钱打发;他也清楚地知道,迪斯科所做的事情不是用钱能回报的。他心里有了盘算,等着对方先开口。

    “我没把你的孩子怎么样,也没为他做什么,只是让他干点活,教会他用六分仪,”迪斯科说道,“说起算数,他的脑子比我儿子强一倍。”

    “顺便问一下,”切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对你的儿子有什么打算?”

    迪斯科拿掉嘴里的雪茄,冲着整个船舱划了一圈,“丹是个普通的孩子,他不让我为他做什么打算。等到我不干了,他就会接手这条小船。他现在不会急着离开捕鱼这行当。我心里清楚。”

    “嗯!你到过西部吗,特鲁普船长?”

    “有一次坐船最远到过纽约。我从来没坐过火车,丹也没有。对特鲁普家的人来说,走海路就够好了。我去过很多地方——当然,都是顺道去的。”

    “我可以让他一直走海路,只要他需要的话——直到他当上船长。”

    “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是铁路大亨呢。哈维是这样跟我说的——我的判断出错了。”

    “我们都难免犯错误。也许你知道我有家船运公司,用快速帆船运茶叶——从旧金山到横滨——总共有六条铁制的帆船,每条船一千七百八十吨。”

    “这孩子真是的!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要是他说了这个消息,不是铁路和小马车什么的,我也许就听进去了。”

    “他还不知道。”

    “这种小事他也记不住,我猜。”

    “不,我今年夏天才买下布鲁埃姆船运公司——摩根和麦奎德手里的老航线。”炉子旁边的迪斯科顿时瘫倒在座位上。

    “全能的上帝啊!我觉得我被人从这头骗到了那头。你瞧,菲尔·埃尔哈特就是六年前从这个镇子里出去的——不,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是圣何塞号的大副,每趟船跑二十六天。他的姐姐还住在镇上,她总是把菲尔的来信读给我老婆听。你现在是布鲁埃姆船运公司的老板?”

    切尼点了点头。

    “我要是知道有这么回事的话,早就加速把海上号驶回港口了。”

    “那样做也许对哈维没什么好处。”

    “我早知道就好了!他只要提到那家该死的轮船公司,我就全明白了!我再也不会固执己见——再也不会了。那家公司的轮船造得很好,菲尔·埃尔哈特就是这么说的。”

    “我很高兴能在这儿听到好评。埃尔哈特现在是圣何塞号的船长。我想知道的是,你是否愿意把丹交给我一两年,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把他培养成大副。你愿意把他托付给埃尔哈特吗?”

    “用这个毛孩子太冒险——”

    “我知道有个人为我付出的更多。”

    “这可不一样。你瞧,我推荐丹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知道大浅滩的渔船和快速帆船没法比,不过他要学的东西也不多。他会掌舵——要我说,没有哪个小伙子比得上他——至于别的本领,我们特鲁普家的人天生就会;不过我希望他在航海方面别表现得太差劲。”

    “埃尔哈特会有办法的。他会先当水手,跑上一两趟船,然后我们让他做些体面的工作。今年冬天他还跟着你出海,明年早春我会派人来接他。我知道太平洋的航程会更漫长——”

    “得了吧!我们特鲁普家的人无论是死是活,一辈子都在大海上围着地球转圈。”

    “不过我希望你明白——我是说——只要你想见他,请随时告诉我,我来负责交通的事情。你不用花一分钱。”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话,到我家里去一趟,把这件事告诉我老婆。我总是稀里糊涂,在判断上出错,我觉得这件事听起来不像真的。”

    他们穿过蓝边的旱金莲花丛,来到特鲁普价值一千八百美元的白房子,前院停着一艘废弃的平底船,装着百叶窗的客厅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海外纪念品。客厅里坐着位身材高大的妇人,她沉默寡言、神情严肃,眼神暗淡无光,这是长年在海边眺望亲人归来落下的毛病。切尼向她问好,她没精打采地回了话。

    “在我们格罗斯特,每年有一百个人死在海上,切尼先生,”她开口说道,“一百个孩子和大人;我恨透了大海,总觉得大海有生命,能够听见我们说话。上帝把大海造出来不是为了让人们抛锚的。我想知道,您的那些船直接开出去,还能直接开回来吗?”

    “风向允许的话,都能直接开回来,如果速度破了纪录,我还会发给他们奖金。茶叶在海上经不起耽搁。”

    “他小的时候,总是玩开店的游戏,我原先希望,他长大了会经营店铺。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学会了划平底船,我知道开店是不可能的了。”

    “这些船都是横帆船,太太,铁制的船体,造得很结实。你还记得菲尔的姐姐给你读他写来的信吗。”

    “我知道,菲尔从来不说谎话,但是他太爱冒险了(就像大多数在海上谋生的人那样)。如果丹觉得合适的话,切尼先生,他就尽管去吧——不用管我。”

    “她只是讨厌大海,”迪斯科解释说,“我呢——我不知道怎么表现得更有礼貌些,我只能谢谢你。”

    “我的父亲——我的大哥——两个侄儿——我二姐的丈夫,”她把头埋在手里说着,“全都死在海上,你让我怎么不讨厌大海?”

    丹回来后,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开心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切尼先生这才松了口气。的确,这个提议意味着一条平坦稳妥的道路,让他实现所有的梦想;然而丹想的却是居高临下,俯瞰宽阔的甲板,瞭望遥远的海港。

    切尼太太私底下和不善言辞的曼纽尔谈起了哈维获救的事情。他似乎对金钱没有欲望。逼得急了,他就说自己只要五块钱,因为他想为一个姑娘买点东西。不然——“我挣的钱够我吃饭和抽烟,我还要钱有什么用?不管我要不要,您都要给我钱?哎,这可怎么办?那您把钱给我吧,不过别这么给,您想给多少就给多少。”他把切尼太太介绍给了一位不讨人喜欢的葡萄牙牧师,牧师手里有份生活窘迫的寡妇名单,名单像他那件长袍一样长。作为虔诚的一神论者,切尼太太不能同情其他教派的信条,不过她最终对这位棕色皮肤、喋喋不休的小个子牧师表示了尊敬。

    曼纽尔也是教会忠实的信徒,看到切尼太太的善举,为她送上了所有美好的祝福。“这样我就解脱了,”他说道,“我已经赎了六个月的罪”;他来回溜达,买了条手帕送给现在的女朋友,让其他人伤透了心。

    索尔特和宾暂时去了西部,没有留下地址。他担心这些有豪华私人专列的百万富豪会占同伴的便宜。他觉得最好去拜访内地的亲戚,等到海边平静了再回来。“别让有钱人把你领去,宾,”他在火车上说道,“不然我就用棋盘敲你的脑袋。要是你再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做普拉特——你就记得自己属于索尔特·特鲁普,然后待在这儿别动,等着我来找你。千万别跟着他们,《诗篇》上说的好,那些家伙胖得眼睛都凸出来。”

    这趟专列从洛杉矶向南行驶,在圣迭戈接上切尼夫妇,然后向东经新墨西哥州的圣达菲,到达芝加哥,此后开往纽约州伊利湖东段的布法罗。从纽约州东部的奥尔巴尼出发,开往波士顿。这次旅程的各个阶段历经不同铁路公司的线路。在南加里福尼亚铁路,普通列车把康斯坦茨号从洛杉矶带到圣迭戈,然后在圣迭戈终点站组成切尼专列。这趟专列然后向东驶往芝加哥和布法罗。艾奇逊托皮卡和圣达菲铁路线并没有经过圣达菲城,这里是新墨西哥州拉米20英里铁路支线的终点站。芝加哥第十六大街是圣达菲铁路与湖岸和密歇根南方铁路在迪尔伯恩站的交汇处1893年6月的官方指南表明,卡尼弗是湖岸和密歇根州南部的主管,约翰·托西是纽约中央铁路和哈德逊河铁路的总经理,巴恩斯是波士顿和奥尔巴尼车站的总经理。米尔森也许言过其实,根据1893年6月的官方指南,他还有两条前往芝加哥的铁路,两条路更长和复杂,有更多的转车。康斯坦斯号可以向北通过南太平洋铁路,从洛杉矶到萨克拉门托,然后向东驶往奥格登,然后通过联合太平洋铁路到奥马哈,然后通过芝加哥和西北铁路到芝加哥。另一条路线可以使用南太平洋铁路到埃尔帕索,然后通过德克萨斯和太平洋铁路到沃斯堡。著名的艾奇逊、托皮卡和圣塔菲铁路的广告语“一路相伴圣达菲”,对米尔森来说才是合理的解释。昌西·米切尔·迪普(1834-1928),律师、政治家,1885年至1898年担任纽约中央和哈德逊河铁路的总裁、董事会主席。他担任了30年的董事会主席,也是纽约州参议员。哈维·切尼虚构的行驶速度(从圣地亚哥到芝加哥54小时54分钟),来自1895年7月23-26日的广泛宣传,艾奇森托皮卡-圣达菲铁路的董事小切尼乘坐从加利福尼亚州科尔顿到芝加哥,前往波士顿探望生病的儿子。切尼专列从科尔顿到芝加哥的运行时间是57小时46分钟,尽管因为暴雨冲刷,总时长达到三天七小时两分钟。圣塔菲每三周开行一次的加利福尼亚有限列车,从洛杉矶到芝加哥的运行时间为66小时。不到十年后,1905年7月9日到11日,著名的死亡之谷斯科蒂郊狼专列从洛杉矶到芝加哥的运行时间为44小时5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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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