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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 作者:西奥多·德莱塞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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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这样突然的走,初看看似乎很难办,其实并不怎么为难。珍妮打算对她母亲把实话完全说出,对父亲不说实情,只说联桥夫人要她同走。她父亲也许要盘问盘问她,其实他是无可疑惑的。那天下午回家之前,她跟雷斯脱去到一家百货商店,买了一只大箱,一只衣箱,

 

一套旅行衣服和帽子。雷斯脱对于他的猎获品很觉得意。“等咱们到纽约之后,我要买几件贵重的东西给你,”他告诉她说。“我要叫你看看,你到底能打扮到怎么一个样子。”他把买来的物件统统装进大箱,送到他的旅馆里。这才和珍妮约定,叫她礼拜一到那里去换

 

衣裳,准备那天下午动身到纽约。

她回家的时候,葛婆子在厨房里,还跟平常一样亲热的招呼她。“你今天做活辛苦吗?”她问道。“你好象是累乏了。”“不,”她说,“我不累。倒不是累乏的缘故。我只觉得心里不舒适。”“为什么不舒适呢?”“哦,我有句话要告诉你,妈。叫我为难得很呢。”

 

说到这里,她用询问的神气看看她的母亲,这才又看到别处。

“怎么,是什么事?”她母亲惊慌地问。原来她过去遭遇的事故太多,所以一向都提心吊胆的怕见什么新祸事。“你没有丢了事情吧,是不是?”“没有,”珍妮竭力维持着心境的平静回答说。“可是我要辞了它了。”“辞了它!”她母亲嚷道。“为什么?”“我要到

 

纽约去了。”她母亲眼睛张得很大。“怎么,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她问道。

“今天。”“你不是当真的吧!”“当真的,妈。你听我说。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是知道咱们穷得什么样儿的。咱们是什么法儿也没有的了。我已然碰到一个人,他要帮助咱们。他说他爱我,并且要我礼拜一同他到纽约去。我已然决计去了。”“哦,珍妮!”她母

 

亲嚷道。“这个万万使不得。你以前犯过事儿,往后再来不得那样的事儿了。要想想你的父亲啊。”“我统统想过的了,”珍妮坚决地继续说道。“这实在是无法的办法。

他是一个好人。我知道他是的。他有很多的钱。他要我跟他走,我以为是去的好。等我们回来,他要给我们找一所新房子,还要帮助我们过日子。我是没有人肯娶的了,你知道的。这个样儿还不是一样。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为什么不该去呢?”“他知道味丝搭吗?”

 

她母亲审慎地问。

“不,”珍妮自觉有罪似的说。“我想不如不告诉他的好。除非是万不得已,我不想去连累她。”“我恐怕你将来要免不了纠葛,珍妮,”她母亲说,“你不想想他总有个时候要发觉的吗?”“我想把她放在家里,”珍妮提议说,“直到她能进学校的年龄。那时候,我

 

也许可以把她送到别处去。”“她原可以放在家里的,”她母亲表示允可;“可是现在就告诉他不更好吗?他总不会因她的缘故看你不起。”“并不是为这个。我是为她,”珍妮热情地说。“我只不愿意连累到她。”她母亲摇摇头。“你是什么地方碰见他的?”她问。

“联桥夫人家里”“多少时候了?”“哦,差不多有两个月了。”“你从来没有说起他啊,”葛婆子带着责备的神气说。

“我不知道他对我有这种心思的,”珍妮辩解说。

“你何不再等几天,让他先到咱们这儿来走走呢?”她母亲问。“这么办要容易得多。你现在突然的走,父亲总要发觉的。”“我打算对他说是跟联桥夫人同走的。他就不能反对了。”“那是的,”她母亲沉吟着表示同意。

说到这里,母女俩默默相视起来。葛婆子天生富于想象,就试把这个进入珍妮生活中来的可惊叹的新人物构成一幅肖像。他是有钱的;他要娶珍妮;他要给他们一个好家庭。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回事啊!

“他还给我这个呢,”珍妮插进来说,原来她也本能地具有想象的能力,那时正跟随着她母亲的思绪在想。说着,她解开胸口的衣服,掏出那二百五十块钱来,放在母亲手里。

她母亲一看,直吓得瞠目结舌。这是她的一切灾难的解救——食物,衣服,房租,煤钱——统都系在小小一叠绿的黄的钞票上。家里如果有很多的钱,葛哈德就无须担心他那烫坏了的手;乔其,马大,味罗尼加都可以舒舒服服的穿衣服,快快活活的过日子。珍妮也可穿

 

着得好些;味丝搭将来也可以受教育了。

“你想他真的会娶你吗?”她母亲最后问她。

“我不知道,”珍妮说,“我想他会的。我知道他爱我。”“好吧,”她母亲沉吟了半晌才说,“你如果要去告诉父亲,不如马上就去。不然的话,他要起疑心的。”珍妮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了。她的母亲已经受环境的压迫而默认了。她觉得有些悲伤,但总以为这是无法

 

的办法。“我帮你去说去,”她母亲微微叹了口气说。

要葛婆子说这样的谎,本来是很为难的,但她好象毫不在意的去说了起来,居然把葛哈德的疑心消释掉。孩子们也都已讲明,所以等到大家商量一会儿,珍妮自己去对父亲说的时候,就似乎是很自然了。

“你想要去几天?”他问。

“大约两三个礼拜,”她回答。

“那是很好的旅行,”他说。“我还是一八四四年到的纽约。那时比现在地方小得多呢。”暗地里,他见珍妮有这样的好机会,心里是很高兴的。他以为她的东家一定喜欢她。

到了礼拜一,珍妮同父亲母亲告别过,一早就动身出门,直向道恩登旅馆而去,雷斯脱正在那里等她。

“你来了,”她一走进女客厅,他就高高兴兴地欢迎她。

“是的,”她简单地说。

“我现在把你认做我的侄女儿,”他接着说。“我已经在我的房间邻近给你定好一间房。我叫他们把钥匙拿来,你去换衣服去。等你预备好,我就把箱子送到车站。火车是一点钟开的。”她到房间里去换衣裳,他急躁得走来走去,看了一会报,吸了一会烟,末了就去敲

 

她的房门。

她开了门,身上已然穿着齐全了。

“好看极了,”他微笑说。

她低头不语,因为她觉得心神迷乱了。这几天来,计划,说谎,这全部的过程,已经使她的神经紧张过度。现在她现出疲倦和烦闷的样子来。

“你不是觉得伤心吧?”他看出了她的神情这样问她。

“不——”她回答。

“你听我说,心肝儿,你千万不要难过。事情马上就会好的。”他把她搂进怀中,跟她亲了吻,就一同走出大厅。他见她穿着这些朴素的衣服——虽然是她生平最好的——就显得这么美丽,心里好生诧异。

他们坐了一会儿马车就到车站。座位是预先定好的,所以他算准了时刻来。及等他们坐在普尔门式的车厢①里,他就感觉到称心快意了。人生是可乐观的。珍妮现在在他的身边。他所计划的第一看已经成功了。以后的事情总可以一帆风顺。

当火车驶出了车站,长片的田畴接连往后逝去时,珍妮若有所思地对它们默默看察。一路所见的,有落叶裸赤的树林,有被冬雨濯湿的荒旷褐色的田畈,有蹲在平坦草原中的低矮农房,看去好象伏在地面上。火车经过小小的村庄,见有白的黄的和淡褐色的矮屋,屋顶都

 

经霜侵雨打,变成黑色了。

珍妮特别注意到一座房子,似乎使她记起科伦坡的旧居来,她不由得一阵伤心,把手帕揿住眼睛,默默的哭泣。

“我希望你不是哭吧,珍妮?”雷斯脱从他正在看的信上抬起头来。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吧。”他见她身上微微颤抖,就接着说道。“这是不行的。以后不可以这个样儿。再要这个样儿,你是无论如何过不下去的。”她没有回答,而她那样沉默的悲戚,已经使他充满异样的同情。

“不要哭,”他继续安慰她说;“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的。我已经告诉你了。什么事情你都不用烦恼。”珍妮费了大劲才镇定下来,擦干了她的眼泪。

“你不要象这样容易伤心,”他继续说。“这是没有好处的。我知道你丢开家心里难过,可是哭有什么用呢?你并不是永远离家,你知道的。你不久就要回去,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心肝儿,我是可以安慰你的,不是吗?”“是的,”她竭力装出一个微笑来给他。

①普尔门式的客车,就是一种设备精美的卧车,为乔其·普尔门(GeorgeM.Pullman,1831—1897)所首创。

雷斯脱重新看他的信,珍妮就又想起味丝搭来。她想到自己对于一个已经跟她很亲爱的人守着这秘密,心里觉得不安。她知道她应该对雷斯脱讲明这个孩子,但她不敢履行这种苦痛的义务。或者她将来会有这种勇气也未可知。

“我将来总得告诉他的,”她突觉一阵感情的冲动,认出这种义务的严重性来,才想起了这一点。“我要不趁早儿告诉他,就跟他去同居过活,等他一发觉,他是决不肯饶恕我的。他也许要把我赶走,那叫我到哪里去呢?

我现在是没有家的了。我对味丝搭怎么办呢?”她回过头去审视他,一阵预示朕兆的恐怖横扫过她的心,但她只看见那个神气俨然的、爱好舒服的人儿默默在看他的信,他那剃得光光的红面颊和舒服的脑袋及身躯,全没有一点挑战精神的流露,也不象一个复仇神的神情

 

。在她刚要掉回眼睛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望着她。

“好吧,你已经涤净你的罪孽了吗?”他欣然地问。

她听见这个引喻,微微一笑。这话中的意思暗合事实,她觉得有点触心。

“我但愿能够这样,”她回答。

他就把话头岔开,她仍旧望着窗外,觉得自己要把实话告诉他的一次冲动已经失败了。“我不久总要做到的,”她一面想,一面安慰自己,以为她不久之后就会鼓起勇气来。

第二天到了纽约,雷斯脱就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不知该到哪里去住。纽约是个大地方,原没有要遇见熟人的多大危险,但他以为这样的冒险总不是办法。因此他吩咐车夫送他们到一处比较隐僻的分租房子,租定了一排房间,打算在那里住下两三个礼拜。

珍妮如今进入了的这种新空气,她觉得非常瑰丽,非常辉煌,差不多不能相信这里跟她以前住过的地方是同一个世界。雷斯脱并不是个喜欢排场的俗物。他周围的设备一径都是简单而优雅的。珍妮想要什么,他只消眼睛一瞥就能知道,马上就会细斟细酌的替她买了来。

 

珍妮到底是个女流,对他滥施给她的那些美丽的衣裳,漂亮的饰物,都感觉到一种深切的快乐。她对镜自看,见一个女子的形象,穿着蓝色天鹅绒的衫子,领口袖口都镶着黄色的法国花边,她就要问自己,难道这真的就是洗衣妇人的女儿珍妮·葛哈德吗?这穿着十块钱

 

一双的时式软皮鞋的,就是她的脚吗?这点缀着闪光宝石的,就是她的手吗?她在享受多么好的幸运啊!而且雷斯脱曾经应允她,这种幸运是她的母亲也得分享的。她想到这里,眼泪就涌了上来。亲爱的母亲,她是多么爱她的啊!

这些日子里,雷斯脱很高兴把她打扮得真正值得自己赏识的样子。他把他最精细的审择力都用了出来,结果是连他自己也不免惊异。在大厅里,在食堂里,在街道上,人们都转过头来注视珍妮。

“跟那个人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好惹眼啊!”就是一句常常听见的评语。

珍妮的境遇虽已变化,她却仍旧认识人生的真谛,并没有得意忘形。她仿佛觉得人生不过姑且借贷一点儿东西给她,过些时还是要拿回去的。她心里并不存一点虚荣。雷斯脱留心了些时,也就看出来了。“你这样子真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他说。“你将来一定有一个结

 

局。一直到现在,人生还没有给你多少东西呢。”他心里盘算,倘若他家里人听见这段新关系,他将怎样对他们辩解呢?

如果他到芝加哥或是圣路易去成立家庭(因为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他能够秘密维持下去吗?他愿意这样做吗?他已经有一半相信自己是实在地而且真正地爱她的了。

及到他们将近回家的时候,他才同她商量以后该取怎样的行动。“你应该想个法子,把我当个熟人介绍给你的父亲,”他说。“这样,事情就容易了。我想我要去看你们。那末你如果告诉他说你要跟我结婚,他就没有话说了。”珍妮想起味丝搭来,心里暗暗的发抖。但

 

是她也许可以劝父亲不提起她的。

雷斯脱曾经给她提过一种聪明的办法,叫她把在克利夫兰穿的衣裳保留起来,将来仍旧可以穿回家里去。”至于这些新东西,是用不着费心的,”他说。“我会把它们保留起来,等我们有其他的办法再说。”事情都象很简单,很容易,因为他原是个战略大家。

珍妮到纽约之后,差不多每天都有信给她的母亲。她在信里附着小条子,是给她母亲独个人看的。有一纸条子里说明雷斯脱要到他们家里去的意思,叫母亲预先告诉父亲,说她已经遇到一个欢喜她的人了,也好有个准备。她又在信里提起关于味丝搭的困难问题。她母亲

 

接到这封信,立刻就开始活动,叫老头子不要提起这一桩事情。她以为现在决不能再遇到障碍。珍妮必须有个机会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后来珍妮到家,家里人都非常高兴。

她当然不能再回去工作,但是葛婆子替她解释,说联桥夫人给珍妮几个礼拜的假期,好让她去找找较好的工作,以便多挣几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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