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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伙计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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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我问她好。”她并没有说笑的意思,但是这话昕起来怪滑稽的,因为他们两家就住在一条街上,只隔开一幢房子。

  他咬着牙,打开书本。她也重新埋头看书,把思绪藏到疯疯癫癫的堂吉诃德的古怪行径后面去,直到后来,往事的回忆湮没了那个疯疯癫癫的人,她发觉自己被夏天的一幕幕情景缠住了。虽然她喜爱这一季节,可是这些情景她真想抹掉才好。然而,夏天干过的事,到秋天又重干了一次——半推半就地,怎么抹得掉呢?她本以为自己失去童贞并不感到悲哀;但是出乎她的意料,竟会受到良心的折磨,莫非因为她不象她期望的那样受到尊重而感到失望?纳特·帕尔长得挺英俊,下巴中间有点凹下去,既有才能,又有大志,曾经想要不太费事地找个女人睡觉,而她一半出于恋情,依了他,又后悔。悔的不是欢爱一场,而是自己过了这么久才明白,他所要的竟然就只那么一点儿。他要的并不是她海伦·博伯。

  他凭什么要她?——哥伦比亚大学的荣誉毕业生,如今在法学院研究班念第二年了,而她只是个高中毕业生,上过一年夜大学,念的大半是文学方面的课程。他有着锦绣前程,又有阔朋友——他却从来不屑把她介绍给他们;而她很穷,一听她的姓就知道(她的姓博伯Bober,俚语中的“一元钱”bob,Bober可以使人联想“只有—元钱的人”),前途也没多大转机。她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她是否有意施点恩惠以逐步博得占有他的权利。她始终否认这一点。她承认她需要满足,但是不止是这样——她还需要对方尊重施予者,她毕竟把她能给的一切都给了他;她本来期待,事情会有所发展,不是始终停留在情欲上。她要的只是充满爱情的未来。快感,她多少有过一点;她觉得和男人尽情亲热是怪动人的事。尽管她还想再要,但事后带来良心责备、自尊心受损或者多此一举等等感受的,她可不要。因此她许下心愿,下回得调个方式:先是互相倾吐爱情,然后欢爱,这样也许神经不大好受,可是回想起来可以少揪心一点。她一直是这样打算的,直到九月份的一个晚上,她去看他姊姊贝蒂的时候,发觉自己跟纳特单独待在房间里,又干了她决意不再干的事情。事后她竭力想摆脱自怨自艾。从此以后,她一直回避着纳特·帕尔,也不告诉他什么原因。

  在他们平常下车地点前两站,海伦合上书,默默地站起身来下了车。车子开走时,她在月台上瞥见纳特还站在她留下的空座位前面,若无其事地看着书。她一路走去,感到空虚,缺一点什么,却又什么也不要,很不痛快。

  她沿地铁的台阶走上来,从边门进了公园,不顾风急衣旧,绕远路走回家去。那些光秃秃的树勾起她不应有的悲伤。她为春天来临前要度过的一段漫长时间感到伤心,她为冬季的寂寞感到害怕。心中想着要是没来才好,她离开了公园,一路端详着一些陌生人的脸,可是又受不了他们的瞪视。她沿着公园大道匆匆走去,怀着妒意朝那些私人宅邸的明亮的内部扫一眼。这些住宅没有她的份——除了凭经验,她也说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这样想。她许下心愿,她要尽可能节省每一分钱,到秋天好到纽约大学夜校部去注册选修全部课程。

  她来到她家的那个地区,那是一排破落的黄砖房,底层都是些老式的店铺,上面是两层楼。这时,萨姆·帕尔在糖果店里,强忍着哈欠,正伸手进橱窗里去开灯。他啪的一声拉了一下拉线开关,蝇迹斑斑的圆灯泡发出昏黄的灯光照到她身上。海伦加快步子。萨姆原先是个出租汽车司机,大个子,戴一副双光眼镜,老是嚼着口香糖,对人非常和气。他向海伦笑了笑,她却装作没看见。一天中大部分时间,他坐着弓着身子,看几张铺在冷饮柜上的赛马内情简报。他一面抽烟,一面嚼口香糖,用一段铅笔头在马的名字下面涂些污七八糟的记号。他从不好好照管铺子,主要由他老婆戈尔迪管。可是她不大发牢骚,因为萨姆的赛马赌运好得出奇,他充裕地供儿子上大学,直到奖学金滚滚而来。

  在街角上,透过放满瓶子的橱窗——闪烁着霓虹灯招牌:“卡普,出售各式果子酒和白干”——她瞥见浓眉大肚、嘴角流露出野心的朱利叶斯·卡普。他正拿起一只瓶子,好象上面有灰尘似地吹了吹,干净利索地把瓶子里的东西倒了五分之一在纸袋里。这时,他的儿子、也是继承人,两眼微暴的路易斯在剪他那倒楣的指甲,直剪到肉而隐隐作痛,听到一笔生意成交,就抬头看看,和蔼可亲地笑笑。卡普、帕尔和博伯三家住宅和铺子紧紧相连,其他方面都极为疏远,他们组成这个非犹太人社会中的小小犹太人集体。他们先后——第一个是她父亲,然后是卡普,最后是帕尔,不知怎的都一起漂泊到这儿。附近没有别的犹太人住,要到这地区尽头才有。原来他们三家的日子都混得很不顺利,但又穷得没法往别处搬。后来,靠一家鞋铺勉强糊口的卡普,在禁酒令扔进阴沟洞里、酒店营业执照公开颁发以后,灵机一动,想出个高明的主意,去找白胡须的阔伯父借了笔现款,申请执照。谁都没料到,他竟弄到了手,可是别人问他是怎样弄到的,他眨眨他那眼皮厚厚的眼睛,什么也不回答。廉价的皮鞋换成高价的瓶酒之后,过不多久,尽管这一带的居民很穷——照海伦的猜想,或许正因为这一带的居民穷——他生意兴旺得惊人。他把胖得异乎寻常的老婆从店楼上那套寒酸的、房间象车厢的公寓里搬出来,搬到公园大道上一幢大房子里——此后她简直不出大门一步——那儿还有一间可停两辆汽车的汽车间和一辆水星牌轿车。在他时来运转的同时,她听她父亲讲,他虽然毫无才智,却变得福至心灵。

  就杂货铺掌柜来说,他的运气始终没有转变,除非你把不同的贫困程度也算作转变。运道和他,即使不能说是一对天生的敌人,至少也称不上朋友。他起早摸黑地干活,他是诚实的化身——诚实是他立身之本,他一贯待人诚实;叫他去骗人,他会大发脾气,然而他却信赖骗子手——他从不贪图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却老是越过越穷。他越卖力干,似乎到手的越少。他的操劳只是一种以时间打发时间的办法。他叫莫里斯·博伯,就不可能比别人运道好了。姓了这个姓,你就会有永远发不了财的感觉,好象你的血液里,你的一生中,根本不存在“占有”这回事,即使碰上奇迹而占有了一点什么,你也会觉得马上就有失去的可能。终于你到了六十岁,比三十岁时候钱还要少。这倒真的也是一种本领——她心里想。

  走进杂货铺里,海伦脱下帽子。“是我,”她叫道——从小就这样叫惯的。意思是,不管谁坐在后间,千万别惊动,不要突然以为自已要发财了。

  莫里斯醒来,因为午觉睡得太久而心里不痛快。他穿上衣服,用一把破木梳梳梳头发,萎靡不振地走下楼来,身躯笨重,塌着肩膀,一头蓬乱的花发需要修剪了。他穿着围裙来到楼下。他觉得有点冷,却还倒了一杯冷咖啡,背靠取暖炉,慢慢地喝着。艾达坐在桌边看报。

  “你干吗让我睡这么久?”掌柜抱怨道。

  她不答话。

  “报纸是昨天的还是今天的?”

  “昨天的。”

  他把杯子冲洗一下,放在煤气灶的顶上。到了店堂里,他叮的一声按了下“无销售”,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五分镍币。莫里斯打开现金出纳机的盖子,在柜台底板上擦了根火柴,用手掌围住火光觑了觑挣了多少钱。艾达做了三元买卖,谁还买得起报纸? 

  不过,他还是走出去买一份,心里怀疑是否能从中得到小小的乐趣。世界大事有什么值得看的?路过卡普的店门口,他朝窗子里望望,看见路易斯在接待一个顾客,另外有四个挤在柜台边。这世界真荒唐。莫里斯从报摊上拿了份《前进报》,丢了个五分镍币在那只雪茄烟盒里。萨姆·帕尔正在研究一张绿色的赛马情况单,挥挥他那只象块火腿似的手,向他打了个招呼。他们一向懒得攀谈。他懂什么赛马?那个人又懂什么生活的悲剧性?智慧掠过他那冷静的头脑。

  掌柜回到店堂后间,坐在长沙发上,昕任院子里越来越暗的光线落在他的报纸上。他把眼睛睁得老大,一副近视眼的架势,看着报纸。但是心中有事,没看多久就放下了。

  “你的买主在哪里呀?”他问艾达。

  她心不在焉地朝店堂里望着,没答碴儿。

  “你的铺子早就该卖了,”过了一分钟,她发表意见。

  “铺子买卖好的时候,谁愿意卖?买卖一清淡,谁愿意买?”

  “我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太迟。铺子没有及时卖掉。我说,‘把铺子卖掉吧,莫里斯。’你说,‘等一等。’等什么呀?房子我们买进得太迟,至今还有一大笔抵押借款要还,每个月要付,真伤脑筋。‘别买了,’当时我说,‘市面不好。’你却说,‘买。以后会好起来的。我们好省下房租。’”

  他什么也不回答。如果事情没做对,再讲也没有用。

  海伦走进屋里,问买主来过没有。其实她早忘了这回事,看到母亲的打扮才想起来的。

  她打开手提包,取出她的工资支票,交给父亲。掌柜一言不发,接过来塞进围裙下面的裤子袋里。

  “还没有来,”艾达回答,有点尴尬,“也许待会儿来。”

  “没有人晚上出来买铺子的,”莫里斯说。“要来总是在白天,好看看有多少主顾。要是这家伙来到这里,看一眼就明白,我们这铺子完了,接着拔腿就往回跑。”

  “你吃过中饭没有?”艾达问海伦。

  “吃了。”

  “吃的什么?”

  “我是不会让自己挨饿的,妈妈。”

  “你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艾达点燃了锅子下面的煤气灶。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会来?”海伦问她。

  “昨天卡普告诉我的。他认得一个难民,到处看着,想买进一家杂货店。这人在布朗克斯工作,所以会来得很晚。”

  莫里斯摇摇头。

  “他是个年轻人,”艾达接下去说,“约莫三十到三十二岁。卡普说他手头有点现款。他可以重新装修一下,进点新货,搞得时兴点,再做做广告,会把这儿整顿得象象样样。”

  “卡普要寿长一点才看得到,”掌柜说。

  “我们吃饭吧。”海伦坐到桌旁。

  艾达说她要等一等再吃。

  “爸爸,你呢?”

  “我不饿。”他拿起报纸。

  她独自个儿吃。要是能卖掉这铺子,搬出这里,那有多好。但是她觉得机会太渺茫了。你在一个地方住了那么久,从生下来到现在只有两年不是住在这里,你不会一夜间搬走。

  吃完饭,她站起身来要去帮着收拾盆子,但是艾达不让她做。“去休息吧,”她说。

  海伦拿起自己的东西上楼去。

  她恨这套单调的五间公寓房间:一间灰白的厨房,她早上就在那儿吃早饭,好快一点出去上班;起居室狭窄而没有一点特色,虽然塞满了二十年的家具,但是看起来毫无生趣,因为难得有人进去坐,她的父母每周倒有七天待在店堂里,他们家寥寥无几的来客也宁愿留在店堂后间,而不接受邀请上楼。海伦有时也请朋友上去,但是只要有选择余地,她总是上人家那儿去。她的卧房也是糟糕透顶的:又小又黑,虽说墙上开了个二英尺宽三英尺高的洞,从这洞口她可以看到起居室的窗户;晚上莫里斯和艾达要进自己的房间,或者从房间里出来上洗澡间,都非得穿过海伦的房间不可。他们说过几次要把那间大房间——家里仅有的一间舒适的房间——让给海伦住,但是他们那张双人床别的地方都摆不下。第五间房间在二楼楼梯口,简直象是只小冰柜,艾达堆了些零星杂物、旧衣服、破家具在里面。这就是家。有一次,海伦一气之下说,这个地方住人简直可怕。事后她感到难受,因为这话使她父亲非常难受。

  她听到楼梯上莫里斯缓慢的脚步声。他漫无目的地走进起居室,坐在一只硬邦邦的扶手椅里想放松一下。他带着忧愁的神情一言不发。每当他有话要讲,总是这样开始的。

  在她和弟弟还是小孩的时候,至少逢到犹太节日,莫里斯会关上铺子,横下心到第二街去看一场意第绪语的戏,或者带领全家去串门。但是,伊弗雷姆死了以后,他难得走到比街角更远的地方去。每次想到她父亲的一生,她总觉得自己的生活真是一场浪费。

  她的模样象只小鸟,莫里斯心里想。她凭什么落得孤零零的?瞧她长得多美。谁看到过这样的蓝眼睛?

  他把手伸进裤袋,掏出一张五元钞票。

  “拿去,”他说着就站起身来,尴尬地把钱递给她。“你需要买皮鞋。”

  “你在楼下给过我五块。”

  “再给你五块。”

  “星期三才是这个月的一号,爸爸。”

  “我不能把你的工钱全拿走。”

  “不是你拿我的,是我给你的。”

  她硬让他把五元钱收起来。他,收了起来,又一次感到羞愧。“可我给了你什么呢?连你的大学教育也叫我夺走了。”

  “不上大学,是我自己决定的。也许我还会上。你可说不上。”

  “怎么上得成?你已经二十三岁啦。”

  “你不是常说,要上学总不会嫌太老的。”

  “我的孩子,”他叹口气,“对我自己来说,我无所谓。对你,我可要把最好的给你。但是,我给了你什么呢?”

  “我会设法给自己的,”她微笑。“还有希望。”

  他也只能对这种情况感到满意。他至今仍然想让她有个前途。

  他下楼之前,轻轻地对她说,“怎么回事,你近来老是待在家里?跟纳特吵架了?”

  “没有,”她臊红着脸答道,“我觉得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不一样。”

  他不忍心再问。

  下去的时候,他在楼梯上碰到艾达。他拿得准她会谈同样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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