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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伙计06

(/T//xt|小//说///天//堂)

  莫里斯在弗兰克走后孤零零一个人,开始为自己的健康着急。他有时感到头晕,还经常头痛。那两个杀人凶手,他想。他站在水斗上那面昏暗的破镜子前照着,解开头上的绷带。他想不包绷带了,可是伤疤还很难看,给顾客看到不雅。因此他换了根干净的绷带缠在头上,他一边缠,一边懊丧地想到那天晚上,又想到那个买主,那天没来,以后也没来,今后也不会来的了。伤养好以后,莫里斯从没跟卡普讲过话。你一开口,那卖酒的总有话来对付,只有沉默才使他无话可说。

  后来,他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看到有人在大门外面用一把装在木棒上的刷子在给他擦窗,吓了一跳。他嚷着奔出去,要赶走那个自作主张的人,因为确实有那种厚皮老脸的擦窗人,不经许可就动手干开了,然后伸手要钱。莫里斯走出铺子一看,擦窗子的原来是弗兰克·阿尔派恩。

  “只是表示一下我的谢意和感激。”弗兰克说明水桶是从萨姆·帕尔那儿借来的,刷子和橡皮扫帚是从隔壁肉铺里借的。

  这时艾达从里屋门走进店堂,看到有人在擦洗窗子,赶了出来。

  “你一下子阔起来了?”她问莫里斯,脸涨得通红。

  “他是帮我忙的,”掌柜答道。

  “对了,”弗兰克一边说,一边使劲用橡皮扫帚擦。

  “里边来吧,天冷呐。”到了店堂里,艾达问,“这个外教人是谁?”

  “一个穷小伙子,意大利人,在找工作。早上搬牛奶箱他帮我一把。”

  “我讲了上千次,要你进蜡纸盒装的牛奶来卖,那你就不用别人帮忙了。”

  “蜡纸盒会漏的。我喜欢玻璃瓶。”

  “我的话等于耳边风,”艾达说。

  弗兰克一边朝一双被冷水冻红的拳头哈着气,一边走进来。“瞧瞧这下是个什么样子,二位。不过要等我里面也擦过之后,你们才看得清哩。”

  艾达低声说,“既然帮了忙,马上付钱吧。”

  “擦得很好,”莫里斯对弗兰克说。他走到出纳机那儿,按了一下“无销售”的钮。

  “不用付钱,谢谢,”弗兰克举起一只手说。“这是为了报答你对我的招待。”

  艾达脸红了。

  “再喝杯咖啡吗?”莫里斯问。

  “谢谢。现在不必。”

  “那我给你做一份三明治?”

  “我才吃过。”

  他走出去,把脏水倒进水沟,把桶和刷子还掉,又回到杂货铺来。他走到柜台里边,再走进后间,停下来在门框上轻轻敲敲。

  “擦干净的窗子,你认为怎么样?”他问艾达。

  “干净就是干净呗。”她神情冷淡。

  “我不想闯到这儿来。可是你丈夫对我好,所以我才在想,是否可以请你们再帮个小忙。我在找工作,又想试试杂货铺的活儿是否合适。也许我会喜欢这种活,谁知道呢?不过切啊、称啊这种事情我都忘了,所以我在想,你们会不会同意让我在这儿不拿钱干两三个星期,让我重新学学?不用你花一分钱。我知道我是个素不相识的人,可我是个规矩人。谁要是仔细端详我一下,准会马上看出来。这样够公道的,对吗?”

  艾达说,“这儿不是学校,先生。”

  “你怎么说,老爹?”弗兰克问莫里斯。

  “不相识的人并不等于说就是不老实的人,”掌柜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在这儿能学到什么。就怕只有一样,”——他手按胸口——“伤心。”

  “我这个建议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他并没损失什么,太太,对吗?”弗兰克说。“我看他到现在还不那么热心。我要是短短地帮他一两个星期的忙,这对他的健康会有好处的,是不?”

  艾达没回答。

  但是莫里斯干巴巴地说,“不行,这铺子又小又没出息,三个人太多了。”

  弗兰克从门后衣钩上唰地取下一条围裙,他们谁都没来得及讲话,他已经脱下帽子,把带圈套在脖子上,还把腰带也系好了。

  “瞧,合身不?”

  艾达满脸通红。莫里斯命令他把围裙脱下来挂回钩子上去。

  “但愿没惹你们生气,”弗兰克说着一路走出去。

 

  海伦·博伯和路易斯·卡普在科尼岛(指岛上的游乐场)的海滨木板道上走着,四下风紧天黑,两人手也不碰一下。

  那天黄昏,路易斯回家吃晚饭,在酒店门口叫住了海伦。她刚下班回家路过那儿。

  “海伦,搭我那辆水星牌去兜兜怎么样?再也不象以前那样常常见到你了。过去念中学的时候,情况好多了。”

  海伦微微笑了笑。“老实说,路易斯,那是遥远的事了。”一阵伤心的感觉顿时压上心头,她好不容易才勉强克制住。

  “远也好,近也好,对我来说是一样的。”他长得背宽头窄,尽管是暴眼睛,样子还中看。在他退学以前,他在中学里一直把头发上了油,平平整整地朝后梳。一天,他在《每日新闻》上看到一幅电影明星的照片,研究一番以后,才改留了包头。这是她看到他的一次最大的改变。如果说纳特·帕尔雄心勃勃,那么路易斯的日子却过得轻松自在,听任他父亲投资的果实落入他的怀抱。

  “不管怎么样,”他说,“看在往日面上,为什么不可以坐车去兜兜风呢?”

  海伦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指按在腮帮子上,思索了一会儿。其实,这是故作姿态,因为她很寂寞。

  “好吧,看在往日面上。去哪儿呢?”

  “随你选个场景——联台戏好唱下去就行。”

  “科尼岛?”

  他翻起大衣领子。“唷,今晚上又冷,风又大。你不怕冻死?”

  看到她犹豫不决,他就说,“我愿意拚一下命。什么时候来接你?”

  “八点以后来按门铃,我就下来。”

  “行,”路易斯说,“钟鸣八下。”

  他们走到木板道尽头的海门。她不胜羡慕地凝视着铁丝栅栏里面灯火通明的朝海的大房子。除了这里那里有几家露天的卖夹肉面包的摊子和机器弹球的场子外,岛上空荡荡的。夏天,这片土地的上空象是撑了一把玫瑰色的伞,发出灼热的光芒,如今那把伞已经消失了。几颗寒星泻下微光。远处,一架黑糊糊的阜利斯转轮(美国工程师阜利斯设计的一种游乐装置)象一只停了的时钟。他们站在木板道的栏杆边,眺望着黑魆魆的、不宁静的大海。

  他们散步的时候,她一直在考虑自己的生活,想到现在的孤独和少女时代的欢乐是何等不同。那时到了夏天,她终日在海滩上和一群活泼的孩子一起玩。但是,她中学里的朋友结了婚,她跟他们一个个地不来往了。另外一些人大学毕业了,她既羡慕,又因自己一无成就而感到惭愧,也就不去看他们了。起初,不跟人来往是桩苦事,但过了一段时期,也就成了一种不太难受的习惯。如今她谁也不找,除了偶尔去看看贝蒂·帕尔。贝蒂还能了解别人,但也并不十分了解,因而起不了多大作用。

  路易斯的脸叫风吹得红红的。他觉察出她的心情。

  “你有什么心事,海伦?”他一边说,一边用胳臂搂住她。

  “我也说不清。今天晚上我一直在想我们是孩子的时候在这儿海滩上度过的欢乐时光。你还记得那些聚会吗?我猜想是因为我不再是十七岁而在发闷。”

  “二十三岁有什么不对劲?”

  “老了,路易斯。我们的生活改变得那么快。你懂得青春是怎么回事吗?”

  “我当然懂。你决不会看到我平白无故放弃什么。我还保持我的青春哩!”

  “年轻人占着便宜,”海伦说,“有各种各样的成功可能。什么美好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你早上一起身,就感到好事情会来。这就叫青春,而我已经失去这一切。近来我感到,哪一天都跟上一天一个样,更糟糕的是,跟下一天也一模一样。”

  “这么说,你已经是个老奶奶了?”

  “对我来说,生活圈子变得很狭小。”

  “你想成为什么呢,看守莱茵河宝藏的小姐(德国民间传说,莱茵河宝藏有女守护神看守。此处借

  以取笑海伦是否终身不嫁)?”

  “我要一个更宽广更美好的生活。我要恢复我的成功可能。”

  “哪些可能呢?”

  她抓紧栏杆,冷气透过她的手套。她说,“教育、前途。我一直想要而没得到过的东西。”

  “还要一个男人?”

  “还要一个男人。” 

  围在她腰上的那只胳臂搂得紧起来。“尽谈天太冷清了,乖乖,亲亲怎么样?”

  她轻轻碰了碰他那冰冷的嘴唇,就把头避开。他不勉强她。

  “路易斯,”她凝望着远处水上的一星灯火说,“你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呢?”

  他一条胳臂仍然搂着她。“就是我已经有的那些东西——加上其他。”

  “加上什么?”

  “加上更多的,让我的妻子儿女都能享受。”

  “假如她要的东西和你不一样,怎么办?”

  “她要什么,我就高高兴兴地给她什么。”

  “假如她要自己成为一个更有用的人,有更高尚的抱负,过更有意义的生活,那会怎么样呢?我们很快就会不可避免地死去。生活总得有点意义才行。”

  “我不会拦阻谁向上,”路易斯说,“那得由他们自己决定。”

  “我想是这样,”她说。

  “嗨,乖乖,我们别谈这种深奥的哲学,还是去弄点夹肉面包吃吧。我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叫了。”

  “再过一会儿。很久很久没有在一年中这样晚的时节上这儿来了。”

  他上下甩动胳臂。“老天呀,这风直从我裤腿里往上钻。至少再给我亲一下。”他解开大衣钮扣。

  她让他接吻。他伸手摸她的乳房。她往后退了一步,挣脱他的拥抱。“不要这样,路易斯。”

  “为什么不要?”他站在那儿,又恼又窘。

  “我不喜欢这样。”

  “不见得我是第一个捏它的人吧?”

  5,

  “你是在收集统计数字?”

  “好吧,”他说,“我道歉。可你知道,我不是坏人,海伦。”

  “我知道你不坏,可是请你不要做我不喜欢的事。”

  “从前你待我要比现在好得多啊。”

  “那是过去,我们都还是孩子。” 

  拥抱亲嘴竟会造作出这么绚丽的梦境,她至今想起来觉得可笑。

  “那时候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直到纳特·帕尔进了大学,你才对他发生兴趣的。我猜想,以后你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心中就有了他吧?”

  “即使有,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是你的意中人,对吗?我倒想知道,这个傲慢的家伙除了受大学教育以外还有什么长处?我是靠自己工作谋生的。” 

  “不,我不会要他的,路易斯。”可是她心里在想,假如纳特对我说他爱我呢?女孩子经不起软语温存,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真是那样的话,我有什么不好呢?”

  “没什么不好。所以我们是朋友。”

  “朋友,只要是我需要的,我都有了。”

  “那你需要什么呢,路易斯?”

  “别说俏皮话啦,海伦。我真心诚意想娶你,这点会打动你吗?”他为自己的大胆急得脸色发白。

  她感到意外,也受到感动。

  “我感谢你,”她咕哝道。

  “光说感谢不够吧。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不行,路易斯。”

  “这是我早料到的。”他呆呆地凝视着海洋。

  “我可从没料到你会对我感到一点兴趣。你交往的姑娘和我完全不一样。”

  “我跟她们出去玩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请问你怎么知道?”

  “确实不知道,”她承认。

  “我能让你过得比现在好得多。” 

  “我知道你能,可是我要过完全不同于现在的生活,也不同于你的生活。我不要一个掌柜当丈夫。”

  “酒买卖跟糟糕的杂货买卖完全两码事。”

  “我知道。”

  “是不是因为你父亲不喜欢我父亲?”

  “不是。”

  她听着风吹波涛的呜咽。路易斯说,“我们去买夹肉面包吃吧。”

  “好极啦。”她挽住他的胳臂。从他走路直挺挺的样子,她知道他伤了心。

  他们沿着公园大道驱车回家的时候,路易斯说,“你想要的东西如果不能全部要到,至少也要一点儿。自尊心不要那么强。”

  讲得多妙。“该要什么呢,路易斯?”

  他顿了一下。“少要一点儿。”

  “我永远不会少要。”

  “人总得让步。”

  “在理想问题上,我决不让步。”

  “那么你会变成怎么样的人呢,象李子干那样的干瘪的老处女?这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

  “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会等待。我会梦想。总会发生什么的。”

  “傻瓜,”他说。

  到了杂货店门口,他让她下了车。

  “谢谢你的一切。”

  “你真叫我要发笑。”路易斯开车走了。

  店门关了,楼上漆黑一片。她能想象,父亲经过漫长的一天工作,已经入睡,正在梦见伊弗雷姆。我这样珍惜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她问自己。博伯一家的命运有多么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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