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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伙计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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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勉强接了过来,向他道了谢。海伦尴尬地拿着,一路回家,谁也没讲多少话。事情太突然,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要是让她考虑一分钟,她就不会收下来了,尽可以推说他们还是保持朋友关系的好,因为她觉得彼此还没真正了解。现在既然东西已经拿在手里,她就没有勇气请他拿回去。这是一只中等大小的盒子,里面装的东西挺重的,她猜是本书,可是书又不会那么大。她把盒子抱在胸前,只觉心里掀起一阵对弗兰克的愿望,搞得她心烦意乱。走到离杂货铺还隔一条马路的时候,她就慌慌张张道了声晚安,朝前径自走了。只要杂货铺橱窗里的灯还亮着,他们总是这样分手的。

  海伦走进房子去,艾达还在楼下陪着莫里斯,因此也就没人问长问短了。她坐在床上,打开盒子,微微有点哆嗦,准备一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就把它藏好。她一打开盖子,发现里面放着两个包,都用洁白的纱纸裹着,外面扎上红缎带,蝴蝶结打得大小不匀,显然是弗兰克干的。海伦打开第一包礼物,看到一条手织的长围巾——厚实的黑毛线,镶着金线,她就愣了。她发现第二包礼物是一本红皮封面的莎士比亚戏剧集,更吃了一惊。包里没附卡片。

  她无力地坐在床上。我不能接受这份礼,她对自己说。这些都是贵重的东西,他大概把他好不容易赚到手、节省下来预备上大学用的每一分钱都花掉了。即使他有钱买这些东西,她也不能受他的礼。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尤其是受他的礼,那就岂止不合适而已。

  她本想立即上楼去,附一张条子,把东西留在他房门口,可是,就在他送给她的当天晚上,她实在不忍心这样做。

  第二天黄昏,她烦恼了一天之后,觉得非把东西退回去不可;眼下她巴不得在纳特来电话之前就已经退掉了,那样她接电话的时候可能比较轻松。

  她跪在地上,把床底下那只装着弗兰克送的围巾和书的纸盒子掏出来。他给她那么可爱的东西——比任何人送过的都要好得多,纳特最多只给她半打粉红的玫瑰花,这事情使她感动。

  受了人家的礼,你总得有所报答,海伦想。她深深吸了口气,拿着盒子悄悄走上楼去。她迟疑不决地轻轻敲了敲弗兰克的门。他早听出她的脚步声,正在门后面等着,双手攥着拳,指甲直抠进掌心里去。

  他打开门,眼光落在她拿的东西上,眉头就皱了起来,好象挨了一记耳光。

  海伦局促地跨进小房间,立即把门关上。她看到地方那么狭小和简陋,勉强压制着才没有打哆嗦。床没铺好,上面放着一只短袜,看来他刚才在凑合着缝补。

  “福索两口儿在家吗?”她低声问。

  “他们出去了。”他说话没精打采,眼睛绝望地盯着他送她的东西。

  海伦把礼盒递给他。“非常感谢,弗兰克,”她说,一面竭力装出笑容,“可是我想,我真的不该受。为了秋天上大学,你不是很需要钱吗?”

  “这不是你心里想的理由,”他说。

  她脸红了。她本来打算解释,说她母亲如果看到他的礼物,肯定会大闹一场的,可是嘴里只说,“我实在不能受这份礼。”

  “为什么?”

  这话本来就难回答,而他那副样子更使她难开口了:他一双大手捧着退回来的两样礼物,仿佛它们本来是有生命的东西,突然死了。

  “我真的不能受,”她终于说出口。“你买东西很有眼力,可是我非常抱歉。”

  “好吧,”他懊丧地说。他把盒子往床上一扔,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集掉在地上。她立即俯身捡了起来,发现打开的地方刚巧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剧本,就感到丧气。

  “晚安。”她说罢就离开他的房间,匆匆下楼。回到自己房里,她好象听到远处一个男人在哭的声音。她手按住搏动着的喉头,竖起耳朵听着,却没再听到哭声。

  海伦洗了个淋浴,消除一下紧张,然后穿上长睡衣和家常上衣。她顺手拿起一本书来,但是没有心思念。她早就注意到有些迹象,说明他可能爱着她,现在她几乎可以确信这一点了。昨晚上他拿着盒子跟她一同回来的时候,他就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尽管穿的戴的还是原来的大衣帽子。他周身显出来的才干和潜力是她前所未见的。他没讲到爱情,可是内心蕴藏着爱。她看透了这点以后,几乎就在他把盒子递给她的一刹那,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那是她的过错。她提醒过自己,不要跟他厮混在一起,却没听从自己的提醒。出于寂寞,她存心给他接近的机会。明知他会在图书馆里,她还去得那么勤,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呢?在散步的时候,她中途停下来和他一同喝咖啡、吃馅饼什么的;听他讲自己的身世,跟他讨论上大学的计划,长篇大论地谈他在看的书;同时,她把那些会面都瞒着她的父母。这他也知道,怪不得他逐渐存了希望。

  怪就怪在她有时候觉得自己非常喜欢他。他在许多方面都是个有出息的人;既然一个男人吐露了真情,难道她是一部机器,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关闭起来?然而,她又明知自已决不能当真倾心于他,否则就会引起成堆的麻烦。谢谢你,麻烦她已经够多了。她现在只想过无忧无虑的太平日子——不要再有忧虑了。两人做做朋友是可以的,但来往不能太密切;她甚至可以跟他在月夜手握着手,超过这点就不行了。这话她早该向他当面讲清,那么他也可以省下买礼物的钱,用来争取更好的前程;她现在也不必因为伤了他的心而难过了。但是,他明显地表现出来的感情那么深,却使她有点出于意料。她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得那么快,因为从她这方面来说,事情一直是倒过来的,通常总是她先爱上谁,然后那个男人才回报——除了纳特·帕尔是例外。因此为了有个变化,倒过来也挺有意思,她真巴望今后多发生几次,但是一定要是合适的人。她决定,以后图书馆要少去。到时候,他就会知道——要是他现在还不知道的话——并且放弃赢得她爱情的想法。只要他认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即使真的感到痛苦,他也会熬过去的。她左思右想,搞得心神不定,尽管一再努力,仍然无法安心读书。莫里斯和艾达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她房间的时候,她早熄了灯,好象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她离家去上班,在街沿上那只塞得满满的垃圾桶里,发现装着他的礼物的纸板盒子扔在一些油腻的废物袋上,不觉吓了一跳。看得出有人把垃圾桶盖子压在盒子上过,现在桶盖已经掉了下来,躺在人行道上。海伦打开盒子盖,发现两件礼物还在,包装的纱纸松松地盖在上面。她看到这样的浪费,一肚子的气,就把书和围巾从压破的纸板盒里拿出来,带着它们匆匆走进过道。如果她拿上楼去,艾达一定会问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因此她决定把它们藏在地窖里。她开了灯,悄悄地走下去,尽量不使自己的高跟鞋在梯级上得得发响。她揭掉纱纸,把完好无损的礼物藏进杂物堆中那只破梳妆台的底层抽屉里。她把脏纱纸和红缎带用报纸卷好,然后拿上去丢进垃圾桶里。海伦发觉她父亲在窗口懒洋洋地望着她,就拐进店堂,道了声早安。她洗了手就上班去了。坐上地铁,她一路上闷闷不乐。

  那天晚饭后,海伦趁艾达在洗盘子,偷偷溜进地窖,把书和围巾拿了出来。她带着它们走上楼去,到弗兰克的房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应。她打算把它们留在门口,再一想,不跟他先谈一下,他还会扔掉的。

  泰锡开门出来。“我不久前听到他出去的,海伦。”她的眼睛盯着她手里拿的东西。

  海伦不由得脸红了。“谢谢你,泰锡。”

  “要留什么话吗?”

  “不用了。”她回到房里,重叉把礼物塞到床底下。随后她又改了主意,把书和围巾分开放进五斗橱的两只抽屉里,藏在内衣下面。她母亲上楼来的时候,她正在听无线电。

  “海伦,今晚上你出去吗?”

  “说不定。也许上图书馆去。”

  “干吗老上图书馆去?你前天才去过。”

  “我去找克拉克·加布尔(美国影星)。”

  “讲话不要那么毫无顾忌,海伦。”

  她说了声对不起,叹了口气。

  艾达也叹了口气。“有人要他们的子女多念点书。我却希望你少念些。”

  “那也不会使我快点出嫁。”

  艾达结了一会儿毛线,很快就坐不住了,重新下楼到店堂里去。海伦把弗兰克的东西拿出来,用她回家路上买的厚纸包好,再用绳子捆上,然后搭车上图书馆去。但他不在那儿。

  第二天晚上,她先上他房间里去找,然后一得空就溜出去,再到图书馆去找,可是两个地方都没找到他。

  “弗兰克还在这儿工作吗?”她在早晨问莫里斯。

  “当然在啊。”

  “我好久没看到他了,”她说。“我还以为他可能走了。”

  “他要到夏天才走。”

  “他说的吗?”

  “妈妈说的。”

  “他知道吗?”

  “知道的。你问这干吗?”

  她说她不过是好奇罢了。

  那天黄昏,海伦走进过道,听见伙计在走下楼来,就在楼梯口等他。他抬了抬帽子,正要走过去,她说话了。

  “弗兰克,你干吗把两件礼物扔进垃圾桶里?”

  “我留着还有什么用处?”

  “那就浪费得太厉害了。你应该去退钱。”

  他嘴角上流露出一丝微笑。“来得容易去得快。”

  “别开玩笑。我从垃圾里捡了出来,在我屋里给你留着。东西没损坏。”

  “谢谢你。”

  “请你拿去退钱。到秋天,你需要钱的。”

  “我自小就讨厌买了东西去退。”

  “那么把发票给我,吃中饭的时候我去退。”

  “发票丢了,”他回答。

  她温柔地说。“弗兰克,事情总有不称心的时候,别难受。”

  “希望他们把我埋了,我才会不难受。”

  他走出房子,她上了楼。

 

  到了周末,海伦重新开始把日历上的日子扛掉。她发觉,从元旦以来她一天也没扛过,就一一补上。星期日那天,天气晴朗,她越来越坐不住了,又希望纳特打电话给她。结果他姊姊打来了。午后不久,她们到公园大道上去散步。

  贝蒂二十七岁,长得很象萨姆·帕尔,大骨架,相貌平常,但微红的头发,温和的脾气,却使她有一股吸引力。她的思想,在海伦看来,有一点庸俗。她们两人并没有多少共同之处,也难得碰头,可是都喜欢偶尔在一起聊聊,或者同去看一场电影。最近贝蒂跟她办公室里的一个会计师订了婚,经常和他在一起。眼下,她炫耀着她那漂亮的手指上戴的阔绰的钻戒,这次海伦也不免有点羡慕她了。贝蒂看来也猜到几分,祝她在这方面也能交上好运。

  “但愿喜讯早点来,”她说。

  “谢谢你,贝蒂。”

  她们走了几条马路后,贝蒂说,“海伦,我素来讨厌多管人家的私事,但是好久以来我一直想问问你,你跟我弟弟纳特的事究竟怎么样了?有一次我问过他,他对我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

  “你知道,这种事情确实难说。”

  “我本来以为你喜欢他的,对吗?”

  “我是喜欢他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再见他了呢?你们吵过架,还是怎么的?”

  “没吵架。不过我们的想法不一样。”

  贝蒂没有再问下去。后来她说,“什么时候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海伦。纳特为人确实不错。我的男朋友谢泼也认为是这样。他最大的缺点就在于,自以为聪明过人,该享点特权。你会看到,他慢慢能克服这种缺点的。”

  “我也许会,”海伦说,“我们等着吧。”

  她们回到糖果店门口,贝蒂的未婚夫谢泼·希尔施,一个戴眼镜的粗壮小伙子,正在那儿等她,准备一起搭他的庞蒂亚克牌汽车去兜风。

  “跟我们一起去吧,海伦,”贝蒂说。

  “欢迎你。”谢泼碰碰帽沿。

  “去吧,海伦,”戈尔迪·帕尔也劝道。

  “谢谢你们,我打心底感谢大家,”海伦说,“可是我还有些内衣等着熨烫。”

  到了楼上,她站在窗口眺望后院,只见地上还留着上星期的残雪,没有一片绿叶,也没有一朵赏心悦目的花。她仿佛觉得心中全是解不开的疙瘩,在绝望中,她披上外套,裹好黄头巾,再次走出家门,也不知走哪条路好,信步朝光秃秃的公园走去。

  通公园大门的路中心,有一个混凝土浇制的三角形小岛,由几条马路的交叉口形成的。那儿有几条长凳,白天有人坐着,把花生米、面包片扔给经常在这里叫个不停的鸽群吃。海伦朝路口走去,看到长凳边有个男人蹲着在喂鸽子。岛上只有他一个人。那人站起身来,鸽子随着他扑扑飞腾,有几只停在他胳臂上,肩头上,一只歇在他手指上啄他掌心里的花生米。还有一只胖胖的鸽子蹲在他帽顶上。花生米都吃光以后,他拍干净双手,鸽子扑打着翅膀四散飞走了。

  海伦认出这人是弗兰克·阿尔派恩以后,犹豫起来。她没有心情去见他,但是一想到还藏在她五斗橱抽屉里的礼物,就决定趁此机会把这事情彻底解决。到了路口,她穿过马路向小岛走去。

  弗兰克看到她走过来,说不清自己是否还把她放在心上。礼物退了回来,他的希望就此破灭。他原以为,如果她也爱他的话,他的生活会变得合乎他的心意,但是有时候他想到又要变动,即使变得称心,也不禁感到痛苦。再说,娶一个象她那样的姑娘,就得和犹太人打一辈子交道,又有什么好处?因此他对自己说,他根本不摆在心上。

  “嗨,”海伦说。

  他碰了碰帽沿。他满脸倦容,但是两眼清澈,目光沉着,仿佛他碰上什么恼人的事儿,最后斗胜了似的。她觉得,如果她给他添了麻烦,那真是遗憾。

  “我害了次感冒,”弗兰克说。

  “你该多晒晒太阳。”

  海伦挨着凳沿坐了下来,仿佛她担心她会被要求付租钱似的——他觉得。他就离开她一点坐下。有一只鸽子开始追逐另一只,兜着圈子,最后停落在它背上。海伦的目光转了开去,但是弗兰克懒洋洋地注视着这两只鸽子,直到它们飞走。

  “弗兰克,”她说,“我真不愿意老钉着这个话题,让人听得发腻,不过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不能忍受,那就是浪费。我知道你不是洛克菲勒,所以请你告诉我你买礼物的铺子,好不好?我可以去把它们退掉。我想,没有发票我也退得掉。”

  她的眼睛,他发觉,蓝得刺人。说也可笑,他觉得有点儿怕她,仿佛她对他过于坚决,过于严厉。同时他又认为,自己仍然喜欢她。他原来并不这样想的,但是象现在这样两人坐在一起,他又觉得自己确实喜欢她的。这是几乎没有希望的感情,然而,正因为他并没感到完全绝望,这种感情就不止是欢喜而已。他坐在她旁边,看到她一脸焦虑、忧愁的模样,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弗兰克按响一个又一个指关节,随后脸朝着她。“听我说,海伦,我也许性子太急。当真如此的话,我实在抱歉。我这个人一喜欢了谁,就不由得要表示出来,总想送点东西给她,但愿你理解这一点,虽然我知道,并不是人人都喜欢受礼。那是他们的事。我的脾气就是想送,即使我要改,也改不了。也只好这样。我一气之下把送你的礼物扔进了垃圾桶,害得你只好去捡出来,实在对不起你。但是我要说的是,我送给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干脆收下一样呢?留个小小的纪念,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你认得的人,你劝他念了不少好书,他很感激。你用不着担心我给了你东西就会指望什么。”

  “弗兰克……”她说,涨红着脸。

  “先让我讲完。就这样讲定,好吗?你收下一样,我就把另外那样退掉,取回货款。你说怎么样?”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为了把事情了结,她只好点点头,表示赞成他的提议。

  “那就好了,”弗兰克说。“到底你最喜欢哪一样?”

  “喔,那条围巾也很好,但是我宁可要书。”

  “那就把书留下吧,”他说。“随你高兴什么时候把围巾交给我,我保证退掉它。”

  他点了支烟,大口吸着。

  既然事情谈妥了,她心中琢磨,自己是不是就该告别,继续去散步。

  “你现在有事吗?”他问。

  她猜大概想溜达一会儿。“没事呀。”

  “看场电影怎么样?”

  她过了一分钟才回答。他要再从头来起吗?她觉得,她必须很快划定界限,不能让他再悄悄换得太近。但是考虑到他已经伤心,她认为最好先把要说的话确切想定当,然后得体地讲出来。

  “我得早点回去。”

  “那么咱们就走吧,”他说着就站了起来。

  海伦慢吞吞地把头巾解开,再把它缚紧。接着他们两人一同离开。

  他们一路走着,她心中老在嘀咕,收下他的书是否做错了。尽管他说并不期待什么,她觉得,送了礼就有权提出要求,而她决不希望人家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可是,几乎不知不觉地她又在问自己是否有点喜欢他,而且不得不承认确实有一点。但还不到需要担心的程度;她喜欢他,却并不希望感情有越来越好的可能。他并不是那种她要倾心相爱的男人。这一点她早就看得很清楚,因为除了别的缺点,他身上总存在某种躲躲闪闪、无法捉摸的东西。他给人的印象有时要胜过他的实际为人,有时还不如。她觉察到,他的憧憬和他在毫不做作的正常情况下(或者说,在他做作得少一点的时候,因为他或多或少老是有点做作)表现出来的本质,多少有点不符合。这事情她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因为既然他一做作就能使自己显得善良些、胸襟宽广些、聪明些,那就说明他是有这些优点的,否则你也没法无中生有地装出来。总之,光凭外表,你摸不透他的底细,他既隐藏了他具备的品质,也隐藏了他缺少的品质,就象魔术师一只手把纸牌亮给大家看,而另一只手把纸牌化成一阵烟。就在他谈论自己,说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的当儿,他使你拿不准他这话是否可靠。你朝一面面镜子里看进去,看着镜子,你不知道哪一面是正确的、真实的或者重要的。她逐渐产生这样的看法:他谈到自己的时候只是假装得坦率;他讲那么多自己的经历,是在耍花招,为了要掩盖他的真面目。也许不是存心如此——也许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做。她暗自思忖,他会不会已经结过婚。有一次他说他从没结过。那个有一吻之缘的卖艺姑娘的悲惨故事,其中是否还有隐情?他说没有。如果真的没有,那么是什么东西使她觉得他一定干过什么事情——纠缠在她猜不透的事情中?

  他们快走到电影院的时候,她想到了她的母亲,只听到自己在咕噜,“别忘了我是个犹太人。”

  “是又怎么样?”弗兰克说。

  在一片漆黑的电影院里,他想起刚才自己回答她的话,觉得扬扬得意,就象头撞在砖墙上而没伤皮肉。

  她咬住自己的舌头,没答腔。

  到夏天,他横竖要走的。

  艾达很不高兴,怪自己在最便于打发他走的时候,把他留了下来,一直拖到现在。这事得由她负责,她大伤脑筋。虽然没有什么证据,她总疑心海伦对伙计感到兴趣。他们两人之间肯定有什么事情。她没问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女儿一否认,她就会下不了台。尽管她尽量想信赖弗兰克,但总觉得实在信不过他。不错,他使买卖好起来,可是为了这点,他们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呢?每逢她碰见他一个人在店里,他的神情——她不由得提醒自己——老是显得鬼鬼祟祟。他经常长吁短叹,自言自语;发现有人在注意他,却假装没有发觉。不管他做什么事,除了他所做的以外,总还有点别的什么。他象长着两个心眼,一个心眼跟他的人在一起,另一个却在别的地方。就是在看书的时候,他也不仅是在阅读。他的沉默也成了一种语言,她无法了解的语言。有什么事情在折腾他?艾达猜是她的女儿。在店堂或后间里,只有海伦碰巧走进去的时候,他才显得轻松些,不再心不在焉。她虽然没发现海伦对他有什么反应,总觉得不安。当着伙计的面,海伦沉静、疏远,对他几乎是冷淡。她对他那骨碌碌的眼光毫无反应,甚至掉过身去,以背相向。可是艾达也正因为这样而担心。

  一天晚上,海伦走出家门以后,她母亲听到伙计下楼的脚步声,就赶快穿上大衣,头上裹好围巾,冒着纷飞的雪花,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他后面。他走到才隔几条马路的那家电影院门口,付了钱,就走进去了。艾达十拿九稳,海伦准在里面等他。她万箭攒心似的走回家,发现女儿在楼上烫衣服。又有一个晚上,她紧跟着海伦,直跟到图书馆,到马路对面等着,在夜寒中站了近一个小时,打着哆嗦,才看到海伦出来,就跟在她后面回家。艾达责骂自己多疑,但是疑虑就是没法消除。一天,她在后间里听到她女儿在跟伙计谈一本书。这使她烦恼。后来,海伦偶然提到弗兰克打算秋天进大学,艾达觉得他这样讲无非是想博取海伦对他的关心。

  她对莫里斯谈了,还谨慎地问他可曾注意到海伦和伙计之间发生什么事情。

  “别那么傻乎乎的,”掌柜回答。他也想到过这种可能性,有时还感到担心,再一细想,他们两人完全不是一路,就不再把这念头搁在心上了。

  “莫里斯,我担心。”

  “你反正什么事情哪怕是根本没有的事情,都担心。”

  “叫他现在就走吧——买卖已经好起来了。”

  “确实好了点,”他咕噜道,“可是谁知道下星期会怎样。我们早讲定让他留到夏天再走。”

  “莫里斯,他会惹起麻烦的。”

  “什么麻烦?”

  “等着吧,”她叉着手指说,“少不了出乱子。”

  听了她的话,他起先有点心烦,后来却感到焦急了。

 

  第二天早上,掌柜和他的伙计坐在桌边剥热的土豆皮。锅子横放着,里面的水已经倒干了,他们紧靠着一堆热气腾腾的土豆坐在那儿,弯着身子,用小刀削着带盐霜的皮。弗兰克显得局促不安。他没刮脸,下眼圈发黑。莫里斯纳闷,他是不是一直在喝酒,可是打他身上从来闻不到酒味。他们一声不响地干着活,都陷入了沉思,各有各的心事。

  过了半小时,弗兰克烦躁地在椅子里挪动着。“嗨,莫里斯,假如有人问你犹太人信仰什么,你怎样回答他们?”

  掌柜住手不剥下去,一时间答不上来。

  “我想知道,做个犹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里斯为自己受的教育太少而感到惭愧,因此一碰到这类问题,总是觉得不大自在,然而又认为他非回答不可。

  “我父亲一直说,要当犹太人,你只消有副好心肠就行了。”

  “那么你自已认为怎样呢?”

  “要紧的是犹太教的经书,那就是律法,犹太人必须信奉律法。”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弗兰克接着说。“你认为自己是不是个真正的犹太人呢?”

  莫里斯吓了一跳。“是不是真正的犹太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别生气,”弗兰克说,“我可以举出理由来,说明你并非真正的犹太人。第一,你不上犹太教堂——至少我没看到你上过。你厨房里,有不洁净的食物,你还吃不洁净的食物。你甚至不戴小黑帽。我在芝加哥城南认得的一个裁缝,就戴这种小帽子,而且每天祈祷三次。我听你太太说,你在犹太节日还照常营业,随她怎样大叫大嚷,也起不了作用。”

  “有时是这样,”莫里斯臊红着脸说。“为了吃饱肚子,节日你也得开门。但是在赎罪节,我总是不做买卖的。不吃不洁净的食物这种规矩我才不管它,我看早不时兴了。我只关心犹太教的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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