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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伙计14

**T*xt小*说**天*堂

  “可是我才提到的那些全属于律法,对吗?不吃猪肉是教规(犹太教规不准吃猪肉,也不准厨房里有猪肉),可是我看到过你吃火腿。”

  “吃不吃猪肉,我看是无关紧要的。有些犹太人认为这是要紧的,我才不在乎。偶尔在舌头干得没有味道的时候,放一块火腿到嘴里,决不会有人就此说我不是犹太人。要是我忘了律法,有人就会说我不是犹太人,而且我也会承认的。律法是指做正当的事情,老老实实,心地善良。这些都是指对待别人。我们的生活够困苦了,有什么理由去伤害别人?最好的东西不能光给你或我,要给所有的人。我们不是畜牲。这就是我们需要律法的理由。这就是犹太人信仰的理由。”

  “我看别的宗教也都有这种想法,”弗兰克说。“告诉我,莫里斯,犹太人为什么受那么多苦?似乎他们喜欢受苦,对吗?”

  “你喜欢受苦吗?他们受苦,因为他们是犹太人。”

  “我就是这个意思,他们没有必要受那么多苦。”

  “一个人活着,就得受苦。有些人苦受得多些,并不是因为他们愿意多受。可是我认为,一个犹太人要是不为律法受苦,他就不会为任何东西受苦了。”

  “那你为了什么受苦的,莫里斯?”弗兰克说。

  “我为你而受苦,”莫里斯平心静气地说。

  弗兰克把小刀放在桌上。他撅起了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为我受苦。”

  伙计不再谈下去了。

  “一个犹太人要是忘了律法,”莫里斯结束道,“就不是好人。”

  弗兰克捡起刀子,重新开始削土豆皮。掌柜默默无言地削他自己的一堆。伙计也不再问什么了。

  在等土豆冷却的时候,莫里斯经过这场谈话,感到心烦意乱,弗兰克为什么提出这个话题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他想到了海伦。

  “老实对我说,”他说,“你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

  弗兰克在椅子里移动了一下,慢悠悠地回答说,“老实对你说,莫里斯,以前我是不大喜欢犹太人的。”

  莫里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弗兰克说,“我还不大懂得犹太人是怎么回事。我想,当时我不了解他们。”

  他额头上全是汗水。

  “这样的事情常有的,”莫里斯说。

  可是伙计的自白并没使自己痛快些。

  一天下午,才吃中饭不久,莫里斯无意中在镜子里瞧见自己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颈上的毛发长得很密,他觉得实在不好意思。因此他对弗兰克说,他要到街对面去理发。伙计在看《明镜报》的赛马版,听了点点头。莫里斯把围裙挂好,走进店堂,打现金出纳机里去拿点零钱。他从抽屉里拿了几个二毛五分银币,然后查了一下当天的进款,觉得很高兴。他走出杂货铺,跨过电车轨道到理发店去。

  椅子空着,他不用等。浑身散发一股橄榄油味的季安诺拉先生,一面给莫里斯理发,一面跟他聊天。莫里斯看到自己那么长的头发要理发师剪,觉得有点窘,但他发觉自己主要是在想他的杂货铺。要是保持目前的情况——虽然敌不上卡普的天堂,至少还能过下去,不象仅仅几个月前那样穷得吓人——他就心满意足了。艾达又在唠唠叨叨,要他把铺子卖掉。现在情况还没彻底好转,他也没有找到自己有把握的去处,卖掉铺子又有什么用?艾尔·马库斯、布赖特巴特以及跟他谈过话的所有司机都还在抱怨买卖差,最好还是不要自招麻烦,就维持现在这样。也许到夏天,等弗兰克走了,他再卖出去,另找个新地方。

  掌柜坐在理发椅里养神,一面透过窗子注视着自己的店铺,他坐下来以后至少看到有三个顾客进去。有个男人离开的时候拿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纸袋,莫里斯猜想里面至少有六瓶啤酒。还有两个女人出来,其中一人带着沉甸甸的包,另一个提着一只装得满满的篮。合计起来,少说些,就算两个女人每人花了两块钱,他估计已经收进一张可爱的五元钞票,他的理发费赚出来了。理发师一揭掉掌柜身上的白围布,莫里斯就回到杂货铺里。他擦了根火柴,照着现金出纳机,满怀希望地睃着那上面的数字。大出他的意外,他看到只比他离开店铺前看的总数增加了三元零一点。他愣住了。每个袋子都装满了食品,怎么可能只有三元?莫非里面装的都是象麦片之类大盒的商品,加起来值不了几个钱的?他简直没法相信,心里乱得快要病倒了。

  在后间里,他挂好大衣,摸索了一阵才把围裙带子系好。

  弗兰克脸带笑容从报纸赛马版上抬头望望。“去掉了头上那堆乱草似的头发,你简直象换了个人,莫里斯,你看起来象头才剪过毛的绵羊。”

  掌柜的点点头,脸色灰白。

  “你怎么搞的,脸色那么苍白?”

  “我不太好过。”

  “干吗不上楼去打个盹?”

  “过一会儿再说。”

  他抖抖嗦嗦地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买卖怎么样?”他问,背朝着伙计。

  “马马虎虎,”弗兰克说。

  “我到理发师那儿去了以后,你接待过几个顾客?”

  “两三个。”

  莫里斯不敢朝弗兰克的眼睛看,就走进店堂,站在橱窗口,瞪眼望着理发店,心乱如麻,被焦虑折磨着。意大利人在偷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吗?顾客拿着装得满满的袋子出去,出纳机上记在哪儿?难道他把东西赊出去了吗?他们吩咐过他不要放账。那怎么搞的?

  进来了一个男人,莫里斯接待他。那人花了四毛一分。莫里斯珰的一声记下这笔买卖,他发现丝毫不差地加在原来的总数上。那就是说,现金出纳机并没坏。这下他简直可以断定弗兰克一直在偷钱。究竟偷了多久了?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呆住了。

  弗兰克走进店堂,看到掌柜站在橱窗前发愣。

  “没觉得好些?”

  “就会过去的。”

  “当心你的身体,别再病倒了。”

  莫里斯润了润嘴唇,但没答话。一整天他拽着心忙个不停。他没对艾达说什么。他不敢讲。

  随后那几天,他留神观察伙计。他打定主意,在弄清真相之前,只好存疑,不能拿他怎样。有时,他坐在后间里桌子边,假装看报,但竖起耳朵细听顾客买的每一样货品。他记下一笔笔的价钱,就在弗兰克包扎商品的时候,很快结算出大约的总数。顾客一走,他就悠悠忽忽地走到现金出纳机边,偷偷看看伙计记下的数字。这个数字总是和他算的非常接近,只有几分钱上下。于是莫里斯说,他要上楼去一会儿,实际上没有去而是站在过道里,躲在后门口。他从木缝里能张见店堂里的情形。他站在那儿,把卖出的货品价格记在心里累计起来,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他若无其事地查看一下出纳机上的收入数,发现就是他估计的总数。他开始对自己的猜疑有点拿不准了。他在理发店里那天,可能把顾客货包里装的东西估摸错了。然而他还是无法相信他们只买了三块钱的东西;也许弗兰克心里明白,以后就小心了。

  莫里斯心想,对了,伙计可能一直在偷钱,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更应该怪他自己,不能全怪弗兰克。他是个成年男子,有着男人的需要,而他付给他的工钱,包括可怜巴巴的一点回扣,一股脑儿才六七块钱一个星期。确实,他有房间住,有三顿饭吃,用不到花钱,还有免费香烟抽;可是象这样的年头,一双过得去的皮鞋都要卖八块到十块,六七块钱对任何人来说算个啥?他雇了个工人,付的却是给奴隶的那么一点钱,这就是自己的不是了。何况,弗兰克还干了份外的事情,就拿上星期来说,地窖里的下水管堵塞了,他用一根长铁丝把它搞通,这就省下照理要付给管道工的五元或者甚至十元钱,且不说他这个人留在店里,已经使营业大有好转这桩事吧。

  尽管掌柜的买卖毛利很小,一天午后很久,他跟弗兰克正在把才送到的一箱箱货品分开摆的时候,莫里斯对站在叉脚梯子上的伙计说,“弗兰克,我想从现在开始到夏天,把你的工资干脆加到十五块,不另给回扣。我很想多付你一点,可是你知道我们这儿的买卖才多大。”

  弗兰克朝下望着掌柜。“为了什么,莫里斯?再要加我工钱,我们这铺子付不起啊。假如我拿十五块,那你就没有利润了。就照现在这样办吧。我挺满意的。”

  “年轻小伙子的需要比较大些,钱也花得多些。”

  “我没有更多的需要。”

  “照我说的办吧。”

  “我不要这笔钱,”伙计说,心里有点烦。

  “你就拿吧,”掌柜坚持说。

  弗兰克摆完货,爬下梯来,说要到萨姆·帕尔那儿去。他走过掌柜身边,目光不朝莫里斯看。

  掌柜继续把罐头食品摆到货架上去。加弗兰克工钱的事,他不愿告诉艾达,免得她大惊小怪;他决定把要给伙计的钱从现金出纳机里扣下来,天天扣一点,免得引起注意。他打算趁艾达付他规定的工资之前,到星期六先找个机会偷偷塞给他。

  海伦尽管重重疑虑,发觉自己竟爱上了弗兰克。这是一场令人头昏眼花的舞蹈,她真不愿跳。又赶上寒冷的月份,常常下雪,她的日子真不好过,她花了大力气才战胜迟疑不决、害怕铸下大错等等心情。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家的房子烧个精光,父母无处投奔,他们站在人行道上,身穿内衣,哭哭啼啼。她醒了过来,拚命想把自己对这个脸上破相的陌生人的由来已久的不信任感驱走,可就是办不到。陌生人变了,变得不陌生了。这是个线索,足以说明她的处境。在她眼里,今天他是潜伏在不开灯的地窖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一个摸不透的人物,明天他在阳光中满脸笑容,仿佛她所了解的他和她所不了解的他融合成一个已经痊愈的、经常被人记起的整体。她认为,如果他有所隐瞒,那也只是他过去的伤痛,他的孤儿生涯以及此后受过的苦。他的眼神变得比较平静和睿智。他的断鼻梁很配他的脸,他的脸又很配他的人。一切配得妥妥帖帖。他文质彬彬,就是在有所期待的时候,不管期待的是什么,总带着她尊重的文雅态度。她认为,是自己使他变了,这点也使她很动心。她曾经决意不再理他,如今这点也变得无关紧要的了。她对他怀着柔情蜜意,一心要和他厮守在一起。她觉得,在改变他的同时,自已也变了。

  打她受了他那本书的礼以后,他们的关系微妙地改变了。如果她一读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集,就想起弗兰克·阿尔派恩来,甚至听到戏里有他的声音,那不是明摆着他们的关系转变了?不管她读什么书,他总是悄悄溜进她的思想里,他老是出没在字里行间,成了别人创造的情节里的一个人物,仿佛一切联想只有一个归宿。总之,处处都有他。就这样,两人谁也没说破,又在图书馆里会面了。他们在书丛中碰头,这一点解除了她的疑虑,似乎她认为,在书丛中我还可能做出什么不端的事来?在这里,又有什么能损害我呢?

  在图书馆里,他看来也自信得多——可是他们一踏上回家的路,他几乎变得冷淡了,而且非常警觉,不时朝后面看,似乎有人钉他们,到底有谁或者什么东西会钉他们呢?他从不陪她到店门口;象早先一样,根据双方的约定,她径自朝前走,然后他走到前面横马路从另一条路走进过道,这样他就不必走过橱窗口,不至于让人看到他是跟她从同一个方向过来的。她认为,他这样谨慎是因为他感到胜利在握而不愿让胜利的机会受到危害。这等于说,他非常看重她,超过了她自己的期望。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们在穿过公园的一片草地时,两人转过身来面对面,她想提醒自己,危险来了,可是她一投进他怀里,危险变得模糊而且消失了。被搂得紧贴着他的身子,领略着他的爱抚,她感到夜寒在消退,一阵温暖传遍全身。她双唇微启——从他的热烈亲吻中她汲取了长期来渴望的一切。然而,就在这最最甜蜜的欢快片刻,她又感到疑虑重重,简直带着几分难受。这使她伤心。但是过错还在她自己,因为这表明她还不能完企接受他。还有着种种兆头,在发出“不”的信号。只要她一想到这些征兆,它们就在她内心里折腾,挫伤她的勇气。在回家的路上,她忘不了他们接吻带来的第一次愉快。可是,吻一下怎么会引起焦虑呢?随后她发觉他的眼神显出忧伤。她趁他不见,掉了泪。难道春天永远不来吗?

  她用种种理论来遏制爱情,结果发觉这些理论迅速土崩瓦解而大感意外。她发觉自己的理由不能牢牢地立住脚,象过去那样。它们冒上她的心头,移动、变化,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熟悉的重量标准,价值准则,甚至经验。譬如说,他不是犹太人。不久前,这还是莫大的障碍,对她起了保护作用,使她不至于倾心于他;如今看来,这已经不成其为极端重要的问题了——在当前这样的时代,这怎么能算是大事情呢?还能有什么比爱情、满足更重要的呢?近来发觉,她为他不是犹太人感到苦闷,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父母。虽然她所受的并非严格的犹太教养,她却忠于犹太人,主要不是因为她所了解的犹太历史或犹太教的教义,而是因为犹太人的遭遇——她热爱犹太民族,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而引以为傲。她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嫁给一个非犹太人。近来她形成了一种想法:在当今这样的不幸时代,一切情况都竭力阻挠个人幸福,你能找到爱情,就是奇迹了,而两个人尽可能使爱情圆满成功才是真正重要的。坚决主张男方的宗教信仰必须完全和女方相同(如果问题在于宗教),还是主张双方必须有共同的理想,都有忠贞不渝、毕生相爱的愿望,都愿尽一切可能保持双方最珍视的长处,这两者究竟哪个更重要呢?两人的差别越少越好;就自己来说,这个问题她是这样解决的,然而她还觉得不满意,因为有关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她还没解决好。

  一旦她父母得知了实际情况,她的推理——如果这也算推理——对她的可怜的爹娘来说,就决定不了任何事情。弗兰克上了大学,艾达对他人品的怀疑也许会减少一点,可是大学到底不是犹太教堂,文学士毕竟不是犹太律师;她的母亲,甚至思想开明的父亲,都会坚持要弗兰克这个意大利人变成犹太人。一定要摊牌的话,海伦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付得了他们。她惧怕争辩,惧怕他们哭丧着脸恳求,也怕自己为了给他们增添烦恼、夺走安宁而会感到痛苦。上帝啊,他们的烦恼已经够多了。然而,一个人活着就只有那么多时间,其中青春的日子更少,因此不得不作一点会使人心碎的抉择。她预见到有坚持己见的必要,有忍痛实现自己决定的必要。莫里斯和艾达会极度伤心,但要不了多久,他们的痛苦就会逐渐减轻,也许最后完全消失。可是她不禁希望自己的子女将来一定要和犹太人结婚。

  如果她嫁给弗兰克,第一桩事就得帮他实现他的志愿,成一个大人物。纳特·帕尔也想成个大人物,但对他来说,这意味着赚大钱,好过上象他在法学院里的某些阔朋友那样的生活。弗兰克在另一方面努力争取实现他为人的理想——一种更有意义的抱负。尽管纳特受着第一流的正规教育,可是弗兰克对生活了解得更多,给人的印象他有着更大的潜力。他想成就多大的事业,她都要成全他,并且想好一个帮他读完大学的计划。只要他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也许她能看到他取得硕士学位。她明白,这样一来自己白天上大学的模糊的打算就会落空,其实这早就成了泡影。她想,只要弗兰克能得到她所没有得到的,自己会接受这个事实的。也许在他工作以后,当了工程师或者药剂师什么的,她还可以再上年把大学,解解馋。到那时候,她都快三十了,可是为了让他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也让自己尝一下历来渴望的生活,把成家的事情推迟些,还是值得的。她也希望他们能离开纽约。她要多见识见识这个国家。万一最后诸事顺利,也许艾达和莫里斯有一天真的把铺子卖掉,就好搬到他们附近去住。说不定他们都到加利福尼亚去住,她父母能安度晚年,住在自有的一幢小房子里,跟外孙们很近。海伦认为,只要一个人敢于侥幸一试,前途大有可为,各种可能都有实现的希望。问题在于,她敢不敢? 

  她拖延着不作任何重要决定。她最最害怕要她作出巨大让步——她看到好多熟识的人远远没有得到他们一直想望的就成了家。她害怕自己被迫降低标准进行选择,被迫放弃长期渴望的美好生活,迁就着活下去,被迫和大大不合自己理想的命运拴在一起。这她决不干,不管这样做会使她得到弗兰克,还是失去他。她对许多事情感到害怕,但是一直感到害怕的是,她的生活到后来不如她的期望,或者完全不合她的期望。她愿意改变,也愿意用别的来替代,但是她的梦想的主要部分,她是决不愿放弃的。反正到夏天,她总会知道该怎么办了。在这期间,弗兰克每隔两天上一次图书馆,而她也总是在那儿。可是那个老处女图书馆员朝他们俩发出会心的微笑,海伦觉得窘,他们因而改到别处去碰头,到自助餐厅、电影院、馅饼铺去会面——在这些地方,他们没法长谈,她既不能拥抱他,也不能让他拥抱。于是,要谈天,他们去散步;要亲吻,他们躲起来。

  弗兰克说他写信给几所大学要的简章,陆续寄来了。到五月份,他会让他们把自己的中学成绩单寄给他们替他选定的学校。他的话表明,他知道她在给他安排计划。他没多提这个话题,因为他一直担心,要是自己多张嘴,一直跟他打交道的霉运又会找上他。

  起先他耐心等待。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过去等待过,现在还在等待。他生来就是等的命。可是没多久,他生理上的寂寞使他受不了,虽然他竭力不让流露出来。在门道里亲嘴,在公园里坐在板凳上寒冷地偎依,他对这种提心吊胆的亲热觉得腻烦。他一想到她,就记起他看到的浴室里的她;这段回忆成了心上的负担。他的欲望使他受尽煎熬。他想她想到了这样的地步,说什么他都得设法把她引进自己的房里,引上床去。他要满足,要放心,要拿前途作孤注。她委身于你以后,她才能算是你的——他想。娘们全是这样的。即使有几个例外,绝大多数总是如此。他满心希望,这种折磨早点熬出头就好了,以后,对不起,就不会受折磨了。他要彻底占有她。

  如今他们碰头的次数更加多了。公园大道的长椅上,在街角上——在辽阔的、刮风的天地里。下雨下雪的日子,他们躲进人家的屋檐下,再不然就回家去。

  一天晚上他大发牢骚:“真是开玩笑!我们住在同一幢温暖的房子里,却要到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来相会。”

  她什么也没说。

  “别搁在心上,”弗兰克望着她那双神色不安的眼睛说,“既然这样,我们就照样过吧。”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她沉痛地说。

  这时他想约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可是觉得她不会肯去的,就不开口了。

  一个满天星斗的寒夜,她领着他穿过公园里他们常坐的地方附近的一片树丛,来到宽阔的草地上——夏天晚上情人们待的场所。

  “来吧,就在地上坐一会儿,”弗兰克央告。“现在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海伦不肯坐下来。

  “干吗不坐一会儿?”他问。

  “现在不坐,”她说。

  她心里明白,此情此景早使他忍不住了,尽管后来他否认这点。有时候他好几小时烦躁不安。她犯愁,不知道他们这样有家归不得所造成的苦恼,会在他心灵上留下多大的创伤。

  一天黄昏,他们孤单单坐在公园大道的长椅上,弗兰克的一只胳臂搂着她。因为离家那么近,海伦放心不下,一有人走过,她就慌忙坐开去一些。

  这样挪动了三次,弗兰克说,“海伦,你听我说,老这样不行。哪天晚上我们总得找个可以待的屋子才好。”

  “什么地方?”她问。

  “你说该到哪里?”

  “我什么都说不上来,弗兰克。我不知道。”

  “老象这样下去,还得多久?”

  “我们高兴多久就多久,”她微笑着说,“或者说,我们相爱多久就多久。”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没有一处不受打扰的地方好去。也许哪天晚上,我们该偷偷上我屋去,”他建议。“我们很容易办到——我不是说今晚上,而是说也许星期五,等尼克和泰锡出去看电影,你母亲下楼到店里去以后。我买了一只新的取暖炉,房间里挺暖和的。谁都不会知道你在那儿。这样我们至少有一次可以单独在一起了。我们从没那样待过。”

  “我不行,”海伦说。

  “为什么?”

  “弗兰克,我办不到。”

  “哪天我才能有机会双臂搂着你而不必象演杂技那样?”

  “弗兰克,”海伦说,“有一桩事我要跟你讲明。现在我还不愿跟你睡觉,要是你指的是这个的话。得等我断定自己确实爱你,也许要等到我们结婚,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

  “我从来也没要求你和我睡过,”弗兰克说,“我只是说要你上我的房间去,我们时间可以过得舒服些,你不用一见个人影闪过就猛地和我拆开。”

  他点了支烟,默不作声地抽着。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对这个问题是怎样想的。不管怎么说,我迟早要跟你讲的。”

  他们站起身来走了,弗兰克被痛苦折磨着。

  一场冷雨把街沟里的黄泥浆冲走。接连两天沉闷地下着雨。海伦答应过星期五晚上要和弗兰克相会,但是她不喜欢下雨天外出。那天她下班回家,找个机会把一张纸条塞在他门下,接着就下了楼。条子上说,如果尼克和泰锡真的去看电影,她会设法上楼到他房里待一会儿。

  到七点半,尼克敲了敲弗兰克的门,问他是否高兴去看电影。弗兰克说不去,因为正在上映的影片他看过了。尼克说了声再见,就和泰锡两人裹着雨衣,拿着伞出去了。海伦等着她母亲下楼到莫里斯那儿去,可是艾达说她脚痛,要歇一歇。于是海伦自己下了楼,她估摸,弗兰克会听到她下楼的声音而猜出事情不顺利。他会知道,只要有人可能听到,她是没法上去找他的。

  可是过了几分钟,艾达走下楼来,说她一个人在楼上心不定。于是海伦说,她打算到贝蒂·帕尔家去串门,说不定还要陪她去找那个替她做嫁衣的裁缝。

  “在下雨,”艾达说。

  “我知道的,妈,”海伦答道,恨自己骗了人。

  她上楼去,拿了大衣和帽子、套鞋和雨伞,然后下楼来,把大门砰的关上,仿佛她已经出了门。然后她悄悄把门打开,蹑手蹑脚上了楼。

  弗兰克猜到是怎么回事,一听她急匆匆敲门,就打开房门。她脸色惨白,显然心里乱得很,可是样子怪逗人爱。他紧紧搂住她,胸口感觉到她的心跳。

  今夜她会听凭我了,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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