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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中的將軍》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迷宮中的將軍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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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在第二次去巴黎之前,尚未听说过关于用紫硬毛香菊洗澡的事。紫硬毛香菊即伦塔纳花,用它来洗澡是委内瑞拉民间用来消灾祈福的一种方法。有关此花具有这样的功能,是温布尔特的合作者埃梅·邦普郎博士以一种唬人的、科学的郑重语气告诉他的。就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法国司法界一位令人尊敬的法官,他在加拉加斯度过了他的少年时期。这位法官披着漂亮的长发,蓄着被消灾的浴水染紫的胡子经常出入于巴黎的文学沙龙。

 

将军嘲笑一切散发出迷信或超自然绝技气味的东西,并讥讽有悖于他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的唯理论的一切信仰。当时.他刚满20岁.是共济会成员,殷实富有,不久前丧偶,他对拿破仑·波拿巴的登基加冕大惑不解。他高声背诵卢梭的《爱弥儿》和《新爱洛绮丝》里他所喜爱的片断,这两本书多少年来都是他的床头读物,在老师们的照顾下,他身背挎包,徒步穿越了几乎整个欧洲。一次,在一座山顶上,俯瞰着脚下的罗马城,西蒙·罗德里格斯给他说了句有关美洲各国命运的豪壮的预言。对于这一点他看得更加清楚。

 

“对这些讨厌的西班牙人,应该做的就是把他们从委内瑞拉撵走,”他说,“我向您发誓我将这样去干。”

 

当他达到成人年龄并终于能够支配遗产后.便开始了一种适应于当时的狂热和他本人性格特点的生活,三个月里.他花去了15万法郎。在巴黎最豪华的旅馆里包有数个最昂贵的房间,随身跟有两个制服笔挺的仆人,进出是一辆配有土耳其车夫、几匹纯白良马拉着的马车,在不同的场合携带不同的情妇,有陪他去他喜爱的普罗科佩咖啡馆喝咖啡的,有陪他去蒙马特跳舞的,还有陪他去歌剧院他的私人包厢看戏的,他向所有相信他的人讲述怎么在一个倒霉的夜里玩轮盘赌,一下输了 3000比索。

 

回到加拉加斯后,他以羞于告人的激情继续阅读一本被他两手翻得皱折不堪的《新爱洛绮丝》,他与卢梭比跟自己的心靠得还近。然而,6月25日暗杀阴谋不久之前,那时他己圆圆满满、富富有余地履行了他在罗马立下的誓言.当曼努埃拉·萨恩斯第十遍朗读《爱弥儿》时,他让她别再往下念了,因为他觉得这是本令人讨厌的书。就是这一次,他这样对她说:“任何地方也没有1804年在巴黎时那样使我厌倦。相反,他在巴黎逗留期间,曾认为自己不仅是幸福的,而且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并且也没有用紫硬毛香菊的预言之水浸染他的命运。

 

24年之后,当他深为大河的魅力所吸引,自己的生命己近垂危,且为对手所败时,也许他问过自己是否有勇气把牛至和鼠尾草的叶子,还有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准备洗浴消遣用的苦橙子扔进粪坑里去,是否有勇气遵从卡雷尼奥的忠告,与他的叫化子军队,他那废物一堆的荣誉,他那些值得铭记的错误,还有整个祖国和他自己,一起沉入用紫硬毛香菊泡成的救苦救难的大海海底。

 

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就象在利亚诺斯无垠的河滩上,静得数莱瓜以外两个人的悄声密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整个夜里,我都感到飞鸟的声音。”因为经过69天的航行,陆地终于近在眼前了。将军也感到了飞鸟的声音。鸟儿差不多是八点钟开始飞过的,当时卡雷尼奥已沉入梦乡,一个小时后,他头顶上的鸟儿如此之多,翅膀煽起的风比刮的风还大。过了一会儿,由于水底映出的星星而迷失方向的数条大鱼.从舢舨下面游了过去,东北方向腐物发生的臭气,也一阵一阵地扑面而来。那种即将获得自由的奇特感觉在大家心里产生的无限力量,无需要看见它才去承认它。“天哪!”将军长叹了一声,“我们到了。”确实,大海就在那儿,海的那一边就是世界。

 

 

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上,许多次都表明才干是需要的合法女儿。

 

就这样,将军再次回到了图尔瓦科,并住在了同一幢房子里。这幢房子里的房间是阴暗的,有着圆月形的拱门,与人体一般大的落地窗户朝向碎石铺地的广场,这幢房子还拥有一个通修道院的院子。在这个院子里,他曾看到过新格拉纳达的大主教和总督堂·安东尼奥·卡瓦列罗贡戈拉的幽灵,月夜里,这个幽灵在柑桔树下散步,以减轻自己对多次过错和难以偿还的债务的歉疚。同海岸边那通常炎热而潮湿的气候相反,由于图尔瓦科海拔高,它的气候凉爽而有益于健康。小河旁生长着根深叶茂的大月桂树,士兵们时常喜欢习躺在那儿睡午觉。

 

他们是在两天之前从新巴兰卡到达图尔瓦科的,那是他们盼望己久的水上旅行的最后一站。他们不得不凑合着睡在芦苇泥巴墙的棚屋里,里面堆满一袋袋稻谷和生皮子等物,因为当地既没有为他们预备房间,也没有准备好他们预定的骡子.将军的汗水浸透了衣衫,浑身疼痛,一到图尔瓦科就很想睡觉.但是却毫无困意。

 

船上的东西还没有卸完,将军到达的消息便早已传到离那儿仅有30多公里的卡塔赫纳了。驻军司令兼地方财政事务长官马里亚诺·蒙蒂利亚将军在卡塔赫纳己经筹备完毕第二天的民众欢迎会。但是将军不愿意过早地参加欢庆活动。对于那些冒着讨厌的毛毛细雨在大道上等着他的人,他只是象对待老朋友似地热情也打着招呼。随即便坦诚地要求他们离开,让他一个人呆着。

 

实际上,他的情绪比表面看到的还要坏得多,只是他竭力掩饰罢了。就连他的随从人员,都注意到他的日益恶化的心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已力不从心,身不由己。皮肤由淡绿色变成了蜡黄色。他一直在发烧,头痛也老是在折磨着他。牧师主动提出为他请个医生,但他坚决反对:“如果我按那些医生说的去做,我早已入土多年了。”他原来准备到达图尔瓦科后第二天便赶到卡塔赫纳去,但上午他得到消息说、港口上没有一条船去欧洲,最后一班邮船也没有为他带来护照。这样,他便决定留下来休息三天。他的副官们都对这一决定表示欢迎,因为这不仅对将军的身体有利,而且也因为悄悄传来的有关委内端拉时局的消息估计对他的精神也不会有好的影响。

 

但是,将军无法阻止市民们继续然放鞭炮并直到他们把爆竹放完,也无法阻止一个管乐队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安下营地进行演奏,而且往往吹奏到深夜方散。人们还从邻近的马里亚巴哈沼泽地为他请来了一个由黑人男女组成的滑稽剧团,演员们个个身着十六世纪欧洲宫廷侍从的服饰,戏谑地用非洲艺术表演西班牙的沙龙舞。将军上一次采访时,看了这个剧团的节目,很是喜欢,曾让来演出了好几次,所以这次又把它请来了,然而现在他却不屑一顾。“把这帮闹哄哄的人带得远远的。”他说。

 

卡瓦耶罗——贡戈拉总督建造了这幢房子,并在这里住了大约三年,但是将军却把自己的心慌意乱,神志恍惚归结为各个房间里闹鬼所致。将军不愿再去他上次住过的房间,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充满恶梦的房间,每天晚上他入睡之后,都梦见有个头发光亮的女人往他的脖子上系一条红带子,直到把他惊醒。他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做着恶梦,一直折腾到黎明。所以,这次他让人在大厅的铁环上挂起吊床,睡了一会儿,没有做梦。大雨滂沱,一群孩子站在临街的窗下,探着头看他睡觉,其中一个悄声说:“是玻利瓦尔,玻利瓦尔。”将军被吵醒了,但他仍在发烧,他在朦胧中寻找着那个孩子,孩子问他:“你喜欢我吗?”

 

将军以颤抖的微笑向他做了肯定的答复,但接着便吩咐把一直在周围觅食的母鸡赶走,让孩子们退下,把窗户关上。他又重新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侯,天依旧落着雨,何塞·帕拉西奥斯正准备在吊床上支蚊帐。

 

“我梦见一个街上的孩子探进窗户,向我提了些奇怪的问题。”将军对他说。

 

将军答应喝一杯汤药,这是他24小时以来第一次吃药,但是没有喝完,他复又躺在吊床上,浑身感到软弱无力。他长时间地陷入沉思,眼睛则盯着挂在房梁上的一列蝙蝠。最后,他叹了口气道:“我们看来要讨着饭走进坟墓了。”

 

一路上,所遇到的老军官和普通士兵们都向将军讲述了自己的不幸,将军听完马上慷慨解囊,到了图尔瓦科之后,他的旅费只剩下了四分之一。他还要看一看省政府有限的钱库里是否有现成的钱支付他的汇票,或者至少可以同投机商打打交道。如果他打算马上在欧洲定居,英国可以免费提供方便,因为他为英国带来过许多好处。“英国人是暮欢我的。”他常常这么说。为了能象昔日那样体面地维持生活,保住他起码的仆人和随从人员,他一直怀着卖掉阿罗瓦铜矿的幻想。话虽这么说,可如果他真的马上要去,他和他随从人员的船票和途中的费用是马上急需解决的问题,然而他手头尚剩的那点钱根本无法想象来办这样的事。此时他最需要的莫过于停止想入非非,可是他做不到。尽管由于发烧和头疼他的眼睛已不听使唤,在没有蝙蝠的地方,看到了蝙蝠,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驱赶掉影响他感官的困意,一口气向费尔南多口授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写给苏克雷元帅的,他衷心地感谢他的道别。在这封信中,他只字未提及他的病情.尽管在象那天下午的情况下他本应该说说病情的,而且他也很需要别人的同情。二封信是写给卡塔赫纳省长堂·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的。

 

他再三要求阿马多尔先生令省金库支付他8000比索的汇票。“我穷得叮当响。出国需要这笔钱。”他对他说。这一请求还真有效,不到四天工夫,他便得到了同意的回答,于是,费尔南多到卡塔赫纳取了这笔款.第三封信是写给哥伦比亚驻伦敦公使,诗人何塞·费尔南德斯·马德里的。他要求他支付一笔他汇到罗伯特·威尔逊名下的款子和一笔偿还英国技师何塞·兰卡斯特尔的钱。他为了在加拉加斯建立他的新奇的相互教育制度欠下后者20000比索。“这有关我的名誉。”他对他说。他相信,到那时,他的老官司该已经打完,铜矿该己卖掉。然而,他的努力毫无结果,当信到达伦敦时,公使费尔南德斯·马德里已经过世。

 

何塞·帕拉西奥斯悄悄地向军官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在室内走廊里玩牌时不要吵闹,但是他们照旧争吵,只是声音小了一些,直到附近教堂的钟打过十一点,他们才稍停下来。稍后,公共娱乐活动的风笛和大鼓也不响了,远处的海风把下午大雨后重新积聚起来的团团乌云刮得一干二净,长满柑桔树的院子里顿时月光溶溶。

 

何塞·帕拉西奥斯对将军照顾得无微不至。黄昏以后,将军一直在吊床上烧得说胡话。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熬好了惯常的汤药,又给他用了灌肠剂,而后便等待着有个更权威的人士来建议将军请个医生,然而没有人这样做。一直到黎明,将军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小时。

 

那一天,马里亚诺·蒙蒂利亚将军带着将军在卡塔赫纳的契友去拜访将军。这些朋友中有人人皆知的玻利瓦尔派的三个胡安,即,胡安·加西亚·德尔里奥,胡安· 德弗朗西斯科·马丁和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三个人都为那个在吊床上痛苦不堪挣扎着企图爬起来的人惊呆了。将军甚至没有气力和大家一一拥抱。来访者曾在阿德米拉布莱代表大会上见到过将军——他是此次代表大会的代表——,他们简直不能相信在那么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身体居然虚弱到这等地步。他的骨头透过皮肤看得清清楚楚,目光无法集中。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呼出的气体既热又臭,因而说话时总是和对方保持一定的距离,且几乎侧过脸去。但是,给客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身体明显地抽缩了,甚至蒙蒂利亚将军在拥抱他时,似乎感到他的个头只到自己的腰部。

 

他的体重只有88磅,到去世,肯定还要降10磅。他的正式身高为165米,但医疗卡片上的高度和军事卡片上的记录并不相符。有朝一日到解剖台上时,他的身子还会缩短四厘米。他的脚在身上变得跟手掌一般大小,看来也是抽缩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已经发现,他的裤子几乎可以提到胸部,而衬衣则必须把袖口挽起来。将军注意到了来访者悦异的目光,他只好承认他一直穿在脚上的法国型35号靴子自一月以来已显得大了。即使在最棘手的场合,蒙蒂利亚将军都以机敏伶俐,才华横溢著称。可此时他终于也不得不伤感地说道:“阁下,最重要的是您可别在精神上萎缩下去。”

 

像往常一样,蒙蒂利亚将军说完俏皮话后自己先纵声大笑起来,而将军则对这位老朋友报之以微微一笑,而后把话岔开。天气已经转好,在室外交谈很舒服,但将军仍旧喜欢在他下榻的大厅里坐在吊床上接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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