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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日历》 作者:普里什文

第11章 大自然的日历(10)

  这个考察队的所有年轻人,也都是很奇怪的,只有他们的领导,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教授,一个非常健康、不疲不倦的人,才好像不是地理工作者,而是个生性愉快、平平常常的人。我同他谈定在这所房子里建立地理考察站,为了开展工作,我同意担任观察员和管理员的角色。大学生们在离开之前,把许多地理考察工具和仪器统统搬到我的房间里,教授答应一个星期以后一定回来,带来我的任命书,给我一份观察工作细则,教我如何使用仪器。这都是7月间的事了,可现在已是冬天,教授还不见踪影,工具放在角落里,没有用过,也早蒙上了灰尘。教授原来也同所有地理工作者一样,是个古怪人……

  在等待教授期间,我按自己的方法做起观察来,我想,我在地理方面所感兴趣的,既然只是在自己身上培养生活即运动这样一种情感,那么,我以准确的科学方法去观察,或者反过来,太阳、月亮、湖泊、整个风景和贴近大自然的人的生活的每天变化情况如何,向我呈现出来,反正都一样了。如此观察的结果,必定是今天不同于昨天,而明天,我也会发现我们行星运动中的新的里程。我开始设想各种观察的方法,学习为所过的每一天做忠实生动的说明。数星期中,我乱腾腾的,自己同自己斗争,就像开始做一件新事时总是如此一样,但是我毕竟渐渐地上了轨道,我仿佛已是在旅行,我的船就是地球这颗行星。

  凡是映入我眼帘的种种小事,我都记录下来。今天这是小事,明天同另外新的小事一对比,便可得到一幅行星运动的图画。昨天蚂蚁窝中生活沸腾,今天蚂蚁都进入它们王国的深处去了。我们在森林中的蚂蚁堆上休息,就像坐在美国的圈椅上一样。昨天夜里我们乘雪橇在岸边冰上行走,听见没有结冰的湖边那儿传来天鹅彼此说话的声音,在一片寒冷空濛的寂静中,我们觉得那些天鹅仿佛是一种有理智的生物,它们似乎在开什么非常重要的会议。今天天鹅飞走了,我们这就猜到了天鹅会议的内容,是商量飞走的事。我记下了我们旋转的行星围绕太阳漫游时所发生的万千动人的细节,诸如黑黝黝的满是冰针的湖水拍打岸边的冰层,发出噼啪声;漂浮的小冰块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耀人眼目;年轻的白鸥错把小冰块当鱼来捉;一天夜里湖水悄无声息,唯有那死一般的水面上空的电话线在呜呜地响,而昨天,水面上却是一片纷繁沸腾的生活。

  我留在这儿过冬,现在已不后悔,那位地理学家没有来教我如何使用仪器,我也不十分懊丧。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贵重仪器的,但是我所做的,却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我是为散布在辽阔祖国的草原、森林和荒漠上的万千人架桥铺路。他们在平淡的环境中受的教育,因为不好动而孤陋寡闻……一天之中只需花十多分钟来记述所过的一天,数月之后便有一幅生活运动的新的图画,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图画,因为生活是不会重复的,我们围绕太阳的旅行每年都各不相同。在黎明前的时刻,有时会有严寒,可以确定风向和风力,因此,如果想要知道当天的天气,就必须走出户外,观察黎明前的时刻。从我的住处到湖边陡崖只有二十来步路,我站在那儿,举目细看一棵山杨,只见一根细细的枝条随着月亮的球面移转,还有一根,还有第三根也在动。我所藏身的这片山杨林,仿佛是大地身上的毛发,这些枝条,一根根的毛发,随着月亮的球面而移转,向我揭示了行星的运动——这样的观察,成了我喜爱的实验,而且似乎唯有这种实验,才能目睹那运动……在空濛的黎明前伫立在这高冈上,会使人轻易忘掉从小在静止平淡环境中所形成的不正确的生活概念,飘飘然遐想起来,仿佛自己是一艘巨轮上的旅客,处于经线和纬线所标明的点上。是的,我现在是个旅客,不过要经过很长一段时期,我本人的灵魂转移到别人躯体上,历经上百个生命,把这艘船向前开去,离开渐渐熄灭的太阳,去到一个更热的星球……

  一阵大风吹来,摇动了山杨,搅混了可以看得见的运动。不过眼睛可以看见或看不见,都无所谓,反正大地是在空间运行。风势越发大了,树木上的冰枝互相撞击起来。黎明时每隔十分钟,气温就下降半度,站在这大地的未来船长的驾驶台上,已经难以忍受。朔风凛冽,气温零下15度,但是东方金光万道,朝阳即将升起。

  我花了五分钟时间跑到家里生上茶炊,回来的时候,金光已不见,太阳隐没了,整个湖面上风雪凄迷,有的地方露出黑黝黝的冰层。夜来野兽留下的脚印暂时还没有被盖上。我匆匆滑雪去查看守伺我猎狗的一只狼,很快在灌木丛中发现我极熟悉的狼爪的印子,还有一只狐狸,它们两个走到我的猎狗坟堆跟前,在扯那啃过的骨头。我猜想,那是一只年迈的老狼,因为它总是离群单独行动。狼有这样的规矩:如果年事已高,牙齿不好,跟不上年轻的,那你就单独行动吧。这种狼往往以狗为目标,因此猎人们就把它们叫做“吃狗狼”。每当我的“夜莺”去追捕狐狸,声音消失了的时候,我一想起这该死的吃狗狼,就浑身发抖。我一边察看脚印,一边说:“等着吧,亲爱的,我一会儿就能找到你,让你尝尝我的枪子儿。”脚印从越橘丛生的沟壑通到田野上,那儿正刮着风雪,雪花奇妙地积在脚印上,使脚印变成远远就可看见的凸起的鼓包,上面准确地显示出脚趾、爪子的样子,仿佛石膏浇成一般。我循着这些鼓包走了一阵,无奈暴风雪变化无常,忽然好像不想让我探索野兽的秘密,把什么都遮盖得严严实实了。

  回来的路上,我想起了狐狸的脚印,于是想趁机把它找到。风雪交加中,狐狸躲在这条沟壑里是很舒服的。我绕圈走着,数着进出的脚印;直到我走完最后一步,同开始绕圈的第一步接上,我也不知道狐狸还在这儿抑或是走了。末了,留心到我和最初的脚印之间有一丛茂密的刺柏,我的整颗心便跳动起来。我绕刺柏丛走了一遍,不见出来的脚印,圈子是连上的,于是我总算探得了这块同我的房子毗连的地方的大秘密——在这孤零零的一片刺柏丛中,睡着我的黑琴鸡和山鹑的可怕敌人。

  现在事情都已了结,狐狸夜间活动的情形我已清清楚楚。昨天黄昏时分,它曾捉一只黑琴鸡吃,那些黑琴鸡是我夏天时不曾打死,留待今春供我从台阶上欣赏它们求偶鸣叫的。黑琴鸡总共才六只,两只灰色母黑琴鸡,四只红眉毛、尾巴像竖琴的公黑琴鸡。积雪已相当高了,黑琴鸡从下面就可以够得着刺柏的枝条,它们整天在这儿踱来踱去,刺柏丛间的雪地上到处都有它们一串串漂亮的脚印。天黑以后,它们就地钻到雪里,每一个都在雪堆里造一间玲珑的房间,开一扇小小的天窗以便呼吸。狐狸大概循着一串串脚印,早在暮色苍茫时就偷偷走近它们的卧室,捉住一只公黑琴鸡,雪地上留下许多羽毛,一路上远远的都有血迹。狐狸美餐了一顿,找一个像桌子一样宽的长苔藓的大草墩子,缩成一团躺下,身上盖了雪花,仿佛一块桌布。它吃得饱极了,早晨没有出来觅食,也许主要是暴风雪把它拦阻住了。

  狐狸睡在那里,听不见,也不知道人家在算计它的性命。两个猎人在商量,悄悄地争论,终于决定利用大风,再打一次小小的围猎。他们成功了。这会儿他们拿着大线轴,把一根拴着小红旗的细绳,按围猎的规矩,挂在一丛丛刺柏上,分头走开去,身后设下一个魔圈,然后再会合在一起,扬扬自得。狐狸给挂上小红旗了,也就是说,等于是捉住了。

  要是想把狐狸在小红旗下面圈个三天三夜甚至更多时日,也是可以的,因为就野兽的行径来说,狐狸是太狡猾了,然而它没有一点儿人类的智能,不要说人类,就连猞猁和狗熊的智能都没有。所以它就不会想到可以不理猎人的计谋,逃出围猎的圈子。不过狐狸不值得多说,眼珠子滴溜溜转的那种人,人世间又何其多啊……

  两个猎人可以舒舒服服地藏在一棵虽小但很稠密的云杉树后面,他们把树对面的旗绳取下一截,留出可以让狐狸逃跑的大门。一个猎人持枪留在云杉后面,他有不会瞎火的埃列牌子弹,每颗子弹里有24颗弹丸,灌了石蜡,可以增加射击的密集度。另一个猎人从对面进入圈子,悄悄地走动,循着进去的脚印向前,时而很轻很轻地吹一下口哨,时而踩断一根冻死的细树枝。

  狐狸还在睡,还不知道它周围有一圈小旗,不祥的大门是它唯一的出路。但是它的听觉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很好的。什么东西啾地叫了一声,它抬起了头,一根细枝咔嚓一响。它站起来,又听了听。有人在悄悄地走,走,走……

  “慢着,小旗……”

  它往回走,胆怯了……

  “慢着,小旗……”

  它慢慢蹲下,再细听,一根细枝就在极近的地方咔嚓一声断了。它纵身猛跳,直冲不祥的大门……

  慢着,已是劫数难逃了。钟表上的两根指针可以彼此卡住,然而那瞄准棕红色肋部的黑色准星是不会哆嗦的了……

  打猎有按规矩打的,也有随随便便打的,我大都是按规矩打的。过日子我倒是随随便便的。我无心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总觉得把时间花在琐碎事情上怪可惜的,生命是那么的短促……一个明智的人,怎么可以糊里糊涂,到了隆冬季节,还没有储备木柴,腰包也几近空虚,总共只剩下16个戈比呢?但是我随随便便过日子已并非一年,漫长岁月中为了对付交替往复的情况,我明白了自己该抱什么态度,那就是要永远笑脸相迎……我知道,心乱如麻时强作欢颜,该是多么不容易,然而,既然不能按规矩办事,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比如眼下,我已烧完最后一捆木柴,却去打猎,背回一只狐狸。有人见到我打回狐狸,消息传到毛皮贩子那儿。我们还不及剥皮,就来人了,给我一笔可以买两个半立方俄丈白桦木柴的钱。我同毛皮贩子一起,嘱咐我的打猎朋友米海大叔,要他一定尽快给我送木柴来。

  当夜雪虐风饕,吹得房子里冰凉。黎明前的时刻我出去观察,马上就回来了——没有什么可以观察的,周围是一片呼啸之声,大雪上下翻飞,转瞬间冻得彻骨奇寒。然而在这同时,米海大叔大概喝足了酒,穿上衣服,正到森林里去取木柴,要他一出马,就弄回两个半立方俄丈的木柴,这在他是不曾有过的事。他并非疏懒之人,向来规规矩矩过日子,早在夏季就在森林里开始备柴,他卖木柴,为的是不致饿死,但也明了他的事非同小可,是对大家都重要的。要是他吃一碗饭,那么他也知道,另一碗饭就得让别人吃……他把储备的干柴卖给别人,自己烧湿柴,因此他的房子里总是很冷,只好在俄式炕炉上过日子。可那上面的地方只够孩子和女人用,米海大叔就睡在炕炉里。说到这儿,我真不明白在炕炉里如何过规矩日子,所以我也尽量不去惹人见怪,随随便便过日子算了……

  黎明时雪还不大,只是撩得鼻子痒痒的,滑雪板陷入雪地有半俄尺深。我从一旁看了看房子,心中好不惊奇,这哪里是房子,分明是南森的那条“弗拉姆”号船,停泊在北极,盖着一层雪,破旧不堪,周围是白茫茫的大洋,水汽迷蒙,微波起伏,极目四周,没有人烟,没有人迹,连兽迹也统统被盖上了。当然,今天老太婆是不会从村子里送牛奶来了,米海大叔大概先是可怜他的马,后来也许又可怜起自己来。有什么办法呢?我穿上衣服,束紧腰带,拿上斧头,到森林里去,自己弄一些湿柴来……那一片刺柏丛中,风刮起了一些不规则的像沙丘似的尖顶雪堆,我陷进一个雪堆,直埋到脖子,我使劲挣扎,两手冻得很痛。正当我在雪堆中忙乱的时候,猛然一个白东西站了起来,全身顶天立地。似乎那是一个白色的猎人,要拿旗绳将我围猎。我本已孤单无依,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干脆来把我捉住就完了。在自然界,如果自己先就束手待毙,那是逃避不了这种骇人的事的。如果你陷下去,那就好像陷得比活着还要容易得多;如果要冻死,那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冻死,还有什么要尽力挽回的呢?既然早一年或晚一年,都会落入围了旗绳的圈子里,纵使东奔西突,也必定要走向那不祥的大门。

  暴风雪中,万物都奇怪地变大了。灌木林——我觉得好像是城墙般的参天树林,冷不防那里面跳出一只野物来,有林木一半那么高,耳朵有一俄尺长。那野物直朝我扑来,我为了防御,忙把斧头抡起来,原来那是只兔子,它见到我,大概比我见到它更害怕,所以马上窜到一边去了。紧接着,把兔子惊起来的东西出现了,那似乎是一座高塔,里面走出米海大叔来,用平常的声音对我说起那兔子:

  “要是我手里有一根棍子,早把这斜眼鬼打死了。”

  真的,他打兔子常用棍子,好像不大用猎枪。

  “嘿,米海大叔,木柴怎么样了?”

  “卸下来了。”

  他没法运到我家,卸在不远处的地上了。我们用雪橇运回家,立刻生上所有的炉子。我的“弗拉姆”的每个烟囱都冒出烟来,但是像香烟的烟雾一样马上消散,融进了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中了。

  房间里渐渐暖和起来,我动手记述冬天的观察,那迄今为止白皑皑的,众人叫做冬天的一片美景,在我看来只是一场大的初雪,只有到眼下我们才算进入了隆冬季节。在这隆冬季节,我总是仿佛觉得那个猎人要将我们围猎,给每人留出一个躲不开的不祥的大门。

  有什么办法呢?

  像严冬一样冷峻的决心,起而替代了原先对人的恻隐之心。

  木柴熊熊燃烧起来。

  我想:

  “从前有一个人,拿回了电击起火的木头,于是大家都有了火——那人毕竟领悟到了……如今大概也会简单得很——有朝一日人们会领悟过来,突然跳出猎圈跑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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