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凯瑟琳离世

　　那天夜里十二点钟左右，你在呼啸山庄看见的那个凯瑟琳出生了：一个瘦小的仅怀了七个月的婴儿；过了两个钟头，她的母亲就死了，神志根本没有完全恢复，不知道希思克利夫离去，也认不得埃德加。

　　埃德加由于失去了妻子而悲痛得失魂落魄的模样简直难以描述。那真是一段令人心疼的故事；这件事的种种后果也说明了他悲痛到了何种程度。

　　据我看，还加上一件很大的事情，就是他没有留下一个男孩做继承人。我看着这个孱弱的孤儿时，我痛惜不已；我心里责骂着老林顿，因为他（这也不过是由于天生的偏爱而已）把他的财产传给他自己的女儿，而不给他儿子的女儿。那可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婴儿，可怜的东西！在她刚出世的那头几个钟头里，她几乎快哭死了，但所有的人都无动于衷。随后我们补偿了这个疏忽！可是她刚出世时所遭遇的无依无靠和她的最后结局说不定将是一样的。

　　第二天——天气晴朗凉爽——清晨悄悄地透过这寂静的屋子的窗帘，一道悦目而柔和的光亮映照在卧榻和睡在上面的人的身上。埃德加·林顿的头靠在枕上，他的眼睛闭着。他那年轻俊秀的面貌几乎跟他旁边的人的姿容一样，如同死去一般，也差不多一样的僵滞不动：不过他的脸是极端悲痛之后的安静；而她眉头舒展，两眼合拢，双唇含笑，就是天上的天使也不能比她显得更为美丽。我也被她安眠中的无限恬静所感染：当我凝视着这神圣的安息者那无忧无虑的面貌时，我的心境从来没有比这时更神圣。我不自觉地模仿她在几小时前说出的话，“无可比拟地超越我们，而且在我们所有的人之上！无论她还在人间，或是现在已在天堂，她的灵魂如今是与上帝同在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独有的特性，不过我在灵堂守候的时候，除非有些和我一块儿守灵的人哀痛若狂或悲恸绝望，否则我确实是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候。我眼见一种无论人间或地狱都不能破坏的安息，我感到今后有一种无止境的、无阴影的保证——他们所进入的亘古长存的永恒——在那儿，生命无限延续，爱情无限和谐，欢乐无限充溢。在那时候，我注意到当林顿先生如此痛惜凯瑟琳的美满的超脱时，甚至在他那样的一种爱情里也存有多少自私成分！

　　毫无疑问，人们可能怀疑，她一辈子的我行我素、毫无耐性，究竟配不配最终享有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人们在不断冷静思考的时刻可能会这样怀疑，但是在那种场合，当着她的遗体，是不会的。遗体本身就说明它理应享有安谧宁静，这仿佛对以前和它同住的人也给了同等安宁。

　　“先生，你相信这样的人在阴间也是快乐的吗？我多想知道。”

　　我不肯回答迪恩太太的问题，这问题使我觉得有某种异端邪说的意味。她接下去说：追述凯瑟琳·林顿的一生历程，恐怕我们都没权利认为她是快乐的；不过我们还是把她交给她的造物主吧。

　　主人像是睡着了。太阳升起，我就壮着胆子离开这房子，溜到外面吸一下清新的空气。仆人们以为我是去摆脱那因长久守夜而产生的困倦；其实，我主要是想看看希思克利夫。如果他整夜都待在落叶松的树林中，他就听不到田庄里的骚乱；除非，也许他会听到送信人到吉默顿去的马蹄疾驰声。如果他走近些，那么从灯光闪过来闪过去，外屋那些门的开开关关，他总会明白，房子里边情况不妙。

　　我想去找他，可是又怕找到他。我觉得一定得告诉他这个可怕的消息，我渴望快点熬过去，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在那儿——不过在是果树园里再远几码远的地方，他靠着一棵老杨树，没戴帽子，他的头发被那聚在含苞欲放的枝头上的露水淋得湿漉漉的，而且还在他周围淅淅沥沥地滴着。他一定是这姿势长时间地站在那儿，因为我看见一对鸫鸟离他还不到三码远的地方飞来飞去，忙着筑它们的巢，把就在旁边的他当做是块木头。我一走近，它们就飞走了，这时他抬起眼睛来说话：

　　“她死了！”他说，“我没等你告诉就知道了。把手绢收起来——别在我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们都该死！她才不稀罕你们的眼泪哩！”

　　我为她哭，也为他；我们有时候的确怜悯这样一些人，他们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没有一点点感情。我乍一看到他的脸，就看出来他已经知道这场灾祸了；我突然有个愚蠢的念头冒了出来，以为他已经死了心，而且在祈祷，因为他嘴唇嚅动，他的目光凝视着地面。

　　“是的，她死了！”我回答，压抑住我的抽泣，擦干脸，“我希望，是上天堂了；如果我们接受应得的告诫，改邪归正，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去那里和她相聚。”

　　“那么她及时接受了应得的告诫了吗？”希思克利夫问，试图讥笑一下，“她是像个圣徒似的死去吗？来，给我讲讲这事的实情。到底怎么——？”

　　他努力想说出那个名字，可是说不出；他紧闭嘴唇，和自己内心的巨大苦痛进行沉默的较量，同时又以毫不畏缩的凶狠的目光蔑视我的同情。

　　“她是怎么死的？”终于，他又开口了——虽然他很坚强，也还是想在背后找个靠一靠的地方支撑住自己，因为，在这场挣扎之后，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着，连他的手指尖都在颤抖。

　　“可怜的人！”我想，“原来你也有和大家一样的心和神经呀！你为什么费尽心机把这些隐藏起来呢？你的骄傲蒙蔽不了上帝！你引得上帝来绞扭你的心和神经，最后逼着你屈服呼喊。”

　　“像羔羊一样的安静！”我高声回答，“她叹口气，把身子伸直，像个孩子似的醒过来，接着又睡过去；五分钟后我觉得她的心微微跳动一下，就再也不跳了！”

　　“还有——她就没有提过我吗？”他犹豫不决地问着，好像是唯恐对他这问题的回答会节外生枝，让他听了难以忍受。

　　“她的知觉根本没有恢复过；从你离开她那时起，她就谁也不认得了！”我说，“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躺着；她最后的思念回到早年快乐的岁月。她的生命是在一个温柔的梦里终止的——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醒来时照样温和善良！”

　　“愿她在苦痛中醒来！”他大声吼叫，激烈吓人，跺着脚，由于一阵无法控制的激情发作而呻吟起来，“唉，她到死都是一个撒谎的人呀！她在哪儿呀？不在那里——不在天堂——没有毁灭——在哪儿？啊！你说过不管我的痛苦！我只要祷告一条——我要反复地说，直到我的舌头僵硬——凯瑟琳·恩肖，只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愿你也不得安息！你说我害了你——那么，缠着我吧！被害的人是缠着他的凶手的。我相信——我知道鬼魂是在人世间漫游的。那就永远跟着我——不管用什么样的显形——把我逼疯吧！只要别把我撇在这个深渊里，让我无法找不到你！啊，上帝！这可真是难以言传的痛苦呀！没有我的命根，我也没法活了！没有我的灵魂，我没法活呀！”

　　他把头朝着那疙疙瘩瘩的树干撞；又仰天长叹，吼叫着。他不像一个人，却像一头野兽被刀和矛刺得快死了。

　　我看见树皮上有好几块血迹，他的手和前额都沾满了血；大概我亲眼所见的景象在夜里已经重复做过一次又一次了。这很难引起我的同情——这使我胆战心惊；但我还是不愿就这样离开他。但是，等他刚刚清醒过来，发现我望着他，就吼叫着命令我走开，我照办了。要想让他安静下来，或者能给他慰藉，我可没有这个能耐！

　　林顿夫人的安葬定于她死后那个星期五举行；在出殡之前，她的棺材还没合上，摆满鲜花香叶，停放在大厅里。林顿整天整夜在那儿守着，成了一个不眠的保卫者；还有——这是除了我以外谁都不知道的一件事情——希思克利夫每夜都待在外面，也是个同样不眠的人。

　　我没有跟他联系：可我晓得如果他能够，他是想进来的；到了星期四，天刚刚变黑，我的主人实在是极度的疲劳了，在他去休息一两个钟头的时候，我打开一扇窗户——我被他的毅力感动了，便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对他的偶像的褪色的面貌作一个最后的告别。

　　他没有让自己错过这个机会，谨慎而且迅速；谨慎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免得让人知道他来了。的确，要不是死人脸上的盖布有点乱，地板上有一绺淡色的头发，我都不会发现他来过了。那头发是用一根银线扎着的，仔细一看，我肯定是他从凯瑟琳脖子上挂着的一只小金盒里拿出来的。希思克利夫把这小装饰品打开了，把里面的东西扔出来，装进他自己的一绺黑发。我把这两绺头发拧成一股，又都放进去了。

　　恩肖先生当然被邀请来参加他妹妹的遗体下葬仪式；他没有托故推辞，可他始终没来。因此，除了她丈夫之外，送殡的全是佃户和仆人，伊莎贝拉没有得到邀请。

　　村里人很奇怪，凯瑟琳的安葬地点不在礼拜堂里林顿家族的已刻了字的石碑下面，也不在外面她自己家人的坟墓旁边，却是在墓园一角的青草坡上，在那儿，墙是这么矮，以致那些带花的长青灌木丛和覆盆子之类都从荒原那边爬过来，泥煤土丘几乎要把它埋没了。如今她丈夫也葬在同一个地点，他们每人坟头都竖立一块简单的石碑，它们的脚下也各有一块平平的灰石，作为坟墓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