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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 作者:莫泊桑

第24章 朋友逝世(2)

  他随即回想起自己以前的军旅生涯,说了几个军官的名字,谈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回路转,整个朱昂湾倏地出现在眼前。远处是港湾里墙壁刷得雪白的村庄,另一头则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似的高兴地叫了起来:“啊!舰队,马上就可看到舰队了!”

  果然,宽阔的港湾里,停泊着六艘大型军舰。远远望去,宛如几块林荫覆盖的山岩。这些军舰都硕大无比,样子奇特,怪里怪气,不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楼高耸,舰首冲角更是直冲水中,似乎要在海里扎下根来。

  这些庞然大物都显得非常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于海底,人们简直弄不明白,它们怎么移动起来。形状酷似瞭望塔并可转动的高大圆形炮台,看去又像是一座座建于礁石上的灯塔。

  一条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风帆鼓得满满的,正欢快地从这些军舰身旁走过,驶向外海。同这艘外形美观、身姿矫健的三桅船相比,这些战舰实在像是一些蛰伏于水中的钢铁怪物。

  弗雷斯蒂埃想了想,把这些军舰一一认了出来,并依次逐一说出各舰的名字:“科贝尔号”“叙弗朗号”“杜佩莱海军上将号”“无畏号”“毁灭号”,但他随即又更正道:“不对,我弄错了,‘毁灭号’是那一艘。”

  他们到了一幢大型简易建筑物前,建筑物门楣上方霍然挂着一块招牌:“朱昂湾艺术彩陶商店”。马车绕过一块草坪,停在了门前。

  弗雷斯蒂埃想买两个花瓶,放在他的书架上。由于他下不了车,只好让人将样品一件件拿来让他过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并不时地征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见:

  “你们知道,这要放在我书房中靠里的书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随时可以看到。我想买古色古香的,最好带有希腊风格。”

  他看了一件又一件样品。看了后面的,又想要前面看过的,最后总算选中几件。付过钱后,他要店伙计立即给他送到别墅去,说道:“过几天我就要回巴黎了。”

  于是马车踏上了归途。没过多久,从山谷深处沿着海湾突然刮来一阵寒风。弗雷斯蒂埃立即咳了起来。

  最初这咳嗽倒也没什么异常,不过是轻轻地咳了两下。但紧接着却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后来,他也就两眼发直,气息奄奄了。

  他已处于窒息状态,只要一吸气,喉间便是一阵发自胸腔的猛咳。没有任何办法能缓和其病痛,使之安静下来。现在必须将他从车上抬到房间里去。杜洛瓦抬着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在抽搐,连两脚也跟着抖动。

  抬到床上后,虽然盖着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却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续到午夜。最后还是使用了麻醉剂,方使这揪心的剧烈咳嗽止了下来。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天亮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找个人来帮他刮刮脸,因为早晨刮脸,已是他多年的习惯。但当他下了床,准备刮脸时,人们又不得不立即将他重新扶回床上,因为他的呼吸已突然变得极其短促,简直到了接不上气的地步。他妻子大为惊慌,赶紧叫人去把刚刚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请他去找医生。

  杜洛瓦几乎立刻便把加沃大夫请了来。大夫开了一剂汤药,并嘱咐了几句。为了听听大夫的意见,杜洛瓦特意将他送了出来。

  “病人已到弥留之际,看样子是拖不过明天上午了,”大夫说,“请将这一情况告诉他可怜的妻子,并派人去找个神甫,我在这儿已经毫无用处了,不过一旦需要,我必随叫随到。”

  杜洛瓦让人将弗雷斯蒂埃夫人从房内叫了出来,对她说道:“他已不行了,医生建议去找个神甫。你看怎样?”

  她沉思良久,将一切都考虑妥当后,才慢慢地说道:“好吧,从许多方面来讲……这样做还是需要的……我这就去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就对他说,神甫想来看看他……不过这种事,我不大懂。那就劳你的驾,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选一下,找个比较本分的神甫。请对他说清楚,他只负责病人的忏悔。其他的事不用他管。”

  杜洛瓦很快带来一位一切悉听尊便、愿意效劳的年迈神甫。神甫进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间后,他妻子随即退了出来,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内坐了下来。

  “他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年轻的女人对杜洛瓦说,“我刚刚说了‘神甫’两字,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便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从中……领悟到了什么……明白自己现在是彻底完了,所剩时日无多了……”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忘记。”她面色苍白,又接着说道,“他在那一瞬间肯定看到了死神……肯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有点耳背,因此说话声音较大。他们听到他此时说道:“不,不,你的情况还没到这一步。你病了,但没什么大碍。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今天是以一个朋友和邻居的身份,来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说了什么,他们未能听到。只听神甫又说道:“不,我不是来让你领圣体的。等你好一点儿了我们再谈这件事。不过,如果你想进行忏悔的话,现在倒是很好的机会。我是一名牧师,抓住一切机会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这是我的天职。”

  此后很长时间是悄无声息,弗雷斯蒂埃显然在喘息着有气无力地同他说着什么。只是这边听不到罢了。

  接着便突然传来了神甫与刚才说话时截然不同的声音,像祭司在祭坛上大声念诵一样:“上帝是无比仁慈的。孩子,来背诵忏悔经吧。你也许已把它忘了,还是我来帮你一下。你跟着我念好:“我向万能的天主忏悔……向贞洁的圣母马利亚忏悔……原文为拉丁文。”

  他不时停下来,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够跟上。最后,听他说道:“你现在来忏悔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凝神静气地听着,心中因焦灼的期待而显得格外慌乱和激动。

  弗雷斯蒂埃嗫嚅着说了句什么,神甫随即说道:“孩子,你是说曾经有过不应有的得意之时……那是什么性质的?”

  听到这里,他妻子立即站起身,向杜洛瓦说道:“咱们还是上花园里去待会儿吧。他的内心隐秘,不是我们能够听的。”

  于是他们走到门前的一条长凳旁坐了下来。头顶上方,绽放的一枝玫瑰繁花满枝,前方不远处,则种着一丛石竹花,不时飘来浓郁的清香。

  沉默片刻后,杜洛瓦问道:“在回巴黎之前,恐怕你要在这里耽搁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那倒不会。事情一了结,我就走。”

  “总得要十来天吧?”

  “顶多十天。”

  杜洛瓦又问道:“这么说,他已经没什么亲人了?”

  “是的,只有几个远房亲戚。他很小就父母双亡。”

  一只蝴蝶飞落在石竹花上采蜜,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蝴蝶迅速地拍着双翼,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身子落在花上后,一对翅膀仍在轻轻地扇动。他们俩就这样相对默默地坐着。

  仆人走来告诉他们,神甫的事都已经办完了。他们又一起回到了楼上。

  同一天前相比,弗雷斯蒂埃似乎是更加的消瘦了。

  神甫握着他的手,说道:“再见,孩子,我明天再来。”

  说罢,他一径走了出去。

  神甫的身影刚消失在门边,气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吃力地向他妻子伸出两只手,断断续续地说道:“救救我……救救我……亲爱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全都听你的,去找医生来……他让我吃什么药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滚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颊上。干瘪的嘴唇显出了一道道皱褶,像小孩伤心时一样。

  他的双手落到了床上,缓慢而有节奏地继续着一种动作,似乎要抓起被子上的什么东西。

  他妻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只见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别瞎说,哪里就到了这种地步?你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过是一种病症,明天就会好转的。”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现在都快过了刚刚跑过的狗,数都数不及,而且微弱得让人几乎难以听见。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住地说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会怎样呢?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啊!上帝!”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看到他从未看到狰狞面孔,因为他的眼内露出了一股恐惧。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依旧在吃力地做着那可怕的动作。

  他突然打了个寒战。刹那间,从上到下,整个身子都抖动了一下,随后,他又气弱声嘶地说道:“公墓……我……上帝!……”

  在此之后,他就再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惊恐的神色喘息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时光缓缓流逝,忽然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钟响了起来:现在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杜洛瓦走出房间,去吃了点东西。一小时后,他又回到房内。弗雷斯蒂埃夫人不想吃任何东西。病人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枯瘦的手,仍在被子上抓来抓去,好像要把被子盖到脸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脚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两人默默等待着。

  医生派来的一名看护早就来了。此人现在已在窗边打起盹来。

  杜洛瓦正要蒙眬睡去,忽然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睁开了眼,正好看到弗雷斯蒂埃的双眼,像两盏正在熄灭的油灯,慢慢合上了。只听喉间一阵响动,他的嘴角流出了两道鲜血,一直流到衬衣上。两手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挠动已经停止,呼吸也停止了。

  见此情景,他妻子立刻明白了一切。只见她发出一声哀叫,双腿一跪,伏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被这情景弄得不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看护已被哭声惊醒,这时走到床边看了看,口中说道:“啊!结束了。”杜洛瓦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像终于得以解脱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声:“真想不到,他走得竟是这么快。”

  随着几把眼泪洒过,最初的惊愕已经消失。大家开始忙着料理后事,通知有关方面。杜洛瓦来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别墅时,他早就饥肠辘辘。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点东西。饭一吃完,他们又登上二楼,开始为死者守灵。

  床头柜上点了两支蜡烛,烛旁的一个碟子内浸泡着一支金合欢,因为怎么也找不到所需的黄杨木枝叶。

  他们俩——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轻女人——孤单单地守在已撒手而去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长时间的一阵沉默,只是不时抬起头来看着死者,但内心深处却思潮起伏。

  昏黄的烛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绰绰,不禁让杜洛瓦有些惴惴不安。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张因烛光的摇曳不定而显得更加凹陷的脸,心中顿时浮想联翩。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这位朋友昨天还跟他说话呢!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一下子没了,这实在可怕和不可思议!难怪诺贝尔·德·瓦伦是那样的畏惧死亡,他那天对他说的话如今又浮现在脑海。归根到底,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虽然成千上万,而且都有鼻有眼,有头有嘴,有思想,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永远无法再生了。

  多少年来,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一直活得很好,有说有笑,既享受过爱情的甘美,也怀抱过美好的希望。可是突然之间,却一下子全没了。几十年都过来了,不想经过短短几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没了,毫发不剩!每个人自打出娘胎都会慢慢长大,遍尝人生乐趣,怀抱种种期望,再往后便是死神驾到,永远地告别人生。无论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间。可是尽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实际地盼望着能长生不老。其实在广袤的天地中,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瞬息之间全都灰飞烟灭,化为粪土,成为培育新芽的养分。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到天际星辰,大千世界,一切从诞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后便转化为别的什么。无论是微小的虫蚁,还是有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无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远不会复现的。

  杜洛瓦的心情格外沉重。一想到面对这广袤无边、谁都不能幸免的虚无世界,万物的存在是多么短暂,多么渺小,他便感到惶惑无措,心头笼罩着深深的恐惧。对于这样一种无尽地毁灭一切的力量,他是无力与之较量的,只能听任摆布。他想,蚊蝇虫蚁的存在不过是几小时或几天,人的生命不过是几十年,即便是变化缓慢的大地,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光景,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呢?不过是能多看到几次朝阳暮霞,还能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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