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托尔沿着巴宾河的一条支流逆流而上，几乎是奔着斯基纳方向去的。地势越来越高，路变得崎岖不平。托尔离开了碰见马斯卡的那个山沟，现在已经走了七八英里地了。从这时起，山坡的地貌渐渐变样了，沟里阴暗、狭窄，层层隔断了山坡；坡上岩石无以计数，有的呈锯齿状，有的像陡峭的刀锋，把山坡弄得参差不齐。溪流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溪边行走越来越困难。

　　在这块区域，只要托尔想躲藏起来，它可以找到数以千计的藏身之处；在这片裂缝丛生的荒野之地，它捕杀大猎物毫不费力，同时它还不担心“人味”会跟踪而来。

　　托尔笨拙地朝前行走，似乎毫无察觉幼熊马斯卡一直尾随其后。当然，托尔能够听到幼熊的声音，闻到幼熊的气味。

　　马斯卡这下可遭罪了。它不习惯这样的长途跋涉，它的身子又小又胖，腿又粗又短。可是，它虽年幼，但很勇敢，在半小时里它只低声哀叫了两次。第一次哀叫是它从岩石上跌倒，一下滚到了小溪边；另一次是它一脚踩着了刺猬，刺猬的刺扎进了它的脚掌。

　　最终，托尔放弃了小河边的路线，转而进入一条深谷。沿着深谷，它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高原盆地”——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开阔斜坡。托尔停下来，它看见小丘上有块岩石，小丘面朝阳，长满了青草。或许是小马斯卡那稚气的友谊，或许是小马斯卡那小而红的、柔软的舌头的舔舐，或许是小马斯卡执着地跟随着它，这一切的一切引起了托尔的共鸣，触动了它，打动了它宽厚的心。好一阵子，托尔在四周嗅来嗅去，然后在岩石边躺下，舒展开它的整个身躯。直到这时，幼熊才跟着躺下，它早已筋疲力尽，累得够呛，躺下不到三分钟就沉沉入睡了。

　　刚过中午，托尔就两次感觉到肚子咕咕叫，它饿了。这种感觉与蚂蚁、蛴螬和地鼠，甚至其他灰熊的饥饿感不一样。也许，托尔思忖道，小马斯卡也该饿了吧。托尔打算继续前行，可这会儿小熊还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温暖的阳光下。

　　北方的山谷在六月下旬格外安宁、沉寂。时值下午三点左右，一直叽叽喳喳叫着的地鼠们也累了，纷纷蹲伏在洒满阳光的岩石上；老鹰高高地飞翔，在山顶的上面，就像一个个小小的圆点；猎鹰叼着猎物消失于树林中；山羊、绵羊躺在遥远之处，靠近天边的地方。如果附近还有什么食草动物的话，这会儿它们已经吃饱了，都在打盹呢。

　　托尔是山林捕手，它明白现在轮到自己出场了，该去搜索绿色的山坡和林间的空地，为自己寻找猎物了。

　　这是托尔寻猎的主要时段。出于天性，它知道每当其他动物都吃饱熟睡之时，它就可以更加自如地走动，不必太担心被发现。如果发现了猎物，它可以在一旁等待时机。偶尔，它会在大白天猎杀一只山羊、绵羊或驯鹿。在非常短的距离内，托尔跑得要比山羊、绵羊快，速度几乎与驯鹿不相上下。不过，托尔主要的猎杀时间是日落之时或刚刚入夜的时候。

　　托尔从岩石边站立起来，发出一声巨吼，吼声吓醒了马斯卡。小熊爬起来，朝着托尔眨了眨眼睛，在阳光下抖了抖身子，接着又躺下了。

　　托尔看着棕色小脸、黄色皮毛的幼熊，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它巴望美美地饱餐一顿鲜红多汁的肉食，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渴望吃到牛排，而不是只有小松饼或蛋黄酱沙拉。唉，托尔为难了，身边跟着半饥饿的、但颇可爱的幼熊，它还能够捕杀到驯鹿吗？

　　马斯卡似乎猜到了托尔在想什么。有办法了。瞧，它冲在托尔的前面，跑了十几码远。然后，它停了下来，转过头，小小的耳朵向上竖起，脸上流露出小男孩儿在父亲面前的那种表情，好像要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去猎捕第一只兔子似的。

　　托尔又大吼一声，继而顺着斜坡猛地冲过去，转眼间到了马斯卡跟前，接着右掌一挥，就让马斯卡滚到了它的身后，一直滚了十几英尺远。这是托尔简单的说话方式：“要想跟着我去打猎，那就在后面跟着吧！”

　　接着，托尔笨拙地缓慢前行，眼睛、耳朵、鼻子都在搜寻猎物。它一直朝下走，到了离小河不到一百码的地方。它不再顺着刚走过的路径，而是朝着崎岖断裂之地走去。它走得缓慢，并以“之”字形行走。碰上大块巨石，它小心绕过；遇到深谷，它仰头嗅一嗅。在树丛里和落地的果实中，它搜寻着。

　　一会儿，托尔在高地，靠近裸露的页岩；一会儿，它在低洼之地，行走在小河的砂石中。它嗅到了夹杂在风中的各种气味，可是没有一种气味吸引住它，令它感兴趣。一次，在高地的页岩旁，它闻到了山羊的气味；可托尔从未在页岩上面猎食过。一连两次，它闻到了山羊的气味，而且就在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它看到一只大公羊，站在一百英尺高的峭壁上低头看着自己。

　　托尔低头用鼻子寻找豪猪的踪迹，它时常将头凑到驯鹿的脚印上方，同时又嗅嗅前面的空气。

　　通常，熊活动在小河床附近，它们的皮毛不是黑色的就是浅黄褐色的。一次，托尔嗅到了另一只灰熊的气味，它发出了充满敌意的吼叫。

　　托尔和马斯卡离开朝阳的岩石已经有两个小时了。在这段时间里，托尔还没有特别留意过马斯卡。白天的时间变长了，小马斯卡越来越饿，越来越虚弱无力。恐怕再没有比它更勇敢的小熊了：在崎岖不平的地方，它跌跌撞撞，时常摔倒在地；在高一些的地方，托尔可以一步就跨过，而马斯卡却要拼命挣扎才过得去；有三次，托尔涉水穿过小河，跟在后面的马斯卡被淹得半死不活。它伤痕累累，周身透湿，脚疼痛不已。尽管如此，它还是一直跟随着托尔。有时候，它距离托尔很近；有时候，它不得不快步赶上。夕阳西下，托尔终于找到了猎物，马斯卡也快累死了。

　　马斯卡不明白为什么托尔会突然将自己硕大的身躯紧贴在一块岩石旁。从一片荒凉的草地向下俯视，可以看到一个小山谷。马斯卡想低声哭泣，却又有些害怕。年幼的马斯卡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母亲，现在是它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把它留在乱石堆中，再也没有回来。兰登和奥托后来才知道这个不幸的遭遇。而且，它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找它。现在正是它晚上睡前吃奶的时候，因为它是一只三月才出生的小熊，根据最具权威的“熊妈妈守则”，它应该还有一个月的吃奶时间。

　　马斯卡的出生与其他动物不一样。它的母亲就像其他寒冷地方的母熊那样，在巢穴里还未结束冬眠就早早地把它生了下来。所以，它刚来到世间，母亲还在冬眠。一个月或一个半月内，它什么也看不见，全身光溜溜的。母亲给它喂奶，可是自己却不吃不喝。六周后，母亲就带着它出了洞穴，为自己寻找第一口食物。又过了大约六周，马斯卡的体重有二十磅了。这就是说，它曾经体重二十磅，可现在它饿了，从来没有这么饿，也许它现在的体重没那么多了。

　　托尔所在的下方有一片香脂树丛，距离它们三百码远，树丛生长在小湖旁边，湖水顺着较远处的山谷尽端缓慢流淌。就在那片树丛里有一只驯鹿，也可能有两三只。托尔确信无疑，如同它见着似的。它知道驯鹿和山羊的味道是不同的：一种气味是悬在空中，就像从身边走过的女人，她的衣裙和秀发上洒的香水，散发出淡淡的、飘浮在空中的气味；另一种气味则又热又浓，像是从打破的香水瓶中冒出的气味。

　　马斯卡爬上去，靠在大灰熊的身边，趴在那里，它也嗅到了这种气味。

　　整整十分钟，托尔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山谷，盯着湖边。

　　采用什么方式接近树丛呢？托尔用鼻子精确地测量着风向。托尔不声不响，原因是它正处于风向边缘。换句话说，山体和地势的陡然倾斜让山谷形成了一股风，一旦托尔出现在离它现在蹲伏点五十码远的上方，嗅觉灵敏的驯鹿马上就会顺风嗅到托尔的气味。

　　马斯卡向前竖起小耳朵，流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目光，它在观摩第一堂课——一堂围捕课。托尔悄无声息，蹲着的姿势很低，低到连肚子都贴到地面了。它缓慢地朝着小河方向移动，肩胛的骨骼耸然可见，就像狗背上的僵硬的脊柱。马斯卡跟在后面。托尔一直绕道行走，整整移动了一百码，其间三次停下来，朝着树丛方向嗅一嗅。终于，它满意了，风迎面吹来，大有希望呀！

　　托尔好像每时每刻都万分精神。它开始行动了。它现在离驯鹿只有五十英尺之远。突然，托尔如同巨大的滚球一下就缩短了一半的距离，驯鹿们这时才听到了它的声音，像惊弓之鸟一样，纷纷奔逃。

　　唉，太迟了！托尔冲劲十足，快如千里马。它风驰一般从侧面逼近两岁大的驯鹿，又稍加急转，到了另一边。托尔看似没费力气，依然像个大圆球，蹦上蹦下，短距离赛跑就此结束了。

　　托尔挥动健硕的右臂，一下打在两岁驯鹿的肩膀上。刚一倒地，托尔的左爪就牢牢地按住驯鹿的鼻口，它巨大无比的爪子像人的手一样灵活。托尔将驯鹿扑倒在地，这是它一贯的伎俩。它没有紧抱住猎物，直至猎物自行死去。它先单腿弯曲，随后又伸直。它的爪子像五把刀，很快掏出驯鹿的内脏。不仅如此，它还拧断了驯鹿的肋骨，好像肋骨是木材做的似的。这时候，托尔站了起来，环顾四周，一边抖了抖身子，一边隆隆地咆哮，听起来像是胜利的呼喊，又像是邀请马斯卡过来赴宴。

　　如果是邀请，幼熊会迫不及待地过去的。这是马斯卡第一次嗅到血肉的滋味，它感觉这滋味是温暖的。正像托尔数年之前经历的那样，这次嗅到的滋味和感觉正好出现在幼熊一生中的最佳时刻。不是所有的灰熊都能够猎杀到大猎物。事实上，只有极少数灰熊可以为之。大部分灰熊主要吃素，搭配小动物肉食，如囊地鼠、土拨鼠，还有豪猪。如果偶尔运气好，灰熊也会捕捉到驯鹿、山羊、绵羊，甚至是大角麋、鹿。托尔就是这样的猎手。或许马斯卡将来也会成为猎手，即使它是只黑熊，不属于灰熊家族。

　　托尔和马斯卡大吃了一顿，足足花了一小时，它们的吃法不是饿狗般的狼吞虎咽，倒像美食家那样慢慢进食，吃得舒心。马斯卡平摊着它的小肚子，一边用小牙齿嚼着嫩质的鲜肉，一边舔着鲜血，嘶叫着，很像一只小猫。托尔每次觅食，首先想的是寻找好吃的东西，这种想法常使它挨饿，肚子如同没有家具的房屋空荡荡的。现在，托尔从驯鹿的肾脏和肠子中抽出薄叶状的脂肪，半眯着眼睛，咀嚼着几串有一码长的脂肪。

　　最后一缕阳光从群山中退去，黑暗紧随黄昏悄然而至。它们吃完了，天也黑了，小马斯卡变得又胖又圆。

　　托尔是最伟大的自然环境保护者。它从不浪费好吃的食物。即使现在有只老驯鹿故意在它的身边走动，托尔也不会捕杀它，因为托尔有吃的了，它现在的任务是寻找安全之地存放食物。

　　托尔回到了香脂树丛林，小马斯卡填饱了肚子，这会儿它不再费力地跟在后面。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而且它猜想托尔决不会扔掉剩下的肉。果然，十分钟后，托尔折返回没吃完的驯鹿边，此举证明了马斯卡的判断。托尔大口咬住驯鹿的后颈部，接着侧身稍加摆动了一下，就拖着驯鹿的尸体朝树林方向去了，很像一只狗正拖着十磅重的熏肉。

　　这只年轻的驯鹿可能重四百磅。如果它重八百磅，甚至重一千磅的话，托尔仍然可以拽走它。要是真的那么重的话，托尔会直接把猎物驮在背上。

　　在香脂树丛林边的地面上，托尔找到了一个坑。它将驯鹿的尸体扔进坑里，又用干枯的针叶、树枝、腐烂的树根，还有一根原木把驯鹿遮盖上。此时此刻，马斯卡兴趣盎然，观摩着整个过程。托尔没有直立后腿，也不在树上留下“记号”以警告其他熊类，它只是嗅了嗅四周，就走出了丛林。

　　马斯卡跟在后面。它的体重增加了，这倒成了不利因素，因为它在行走时有点把握不住方向了。星星开始布满夜空。繁星下，托尔径直爬上通向山顶的斜坡，斜坡陡峭崎岖，越来越高，马斯卡还从未到过这么高的地方。它们穿过一片雪地，来到了一个地方，这儿看上去是被火山破坏过的大山深处。托尔把马斯卡带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托尔终于停下了，它伫立在狭窄的岩脊上，身后是垂直的石壁，下面是破碎的岩石。山谷在下面遥远之地，好像是个漆黑一团的无底洞穴。

　　托尔躺下了，打它在那个山谷里受伤之后，还是第一次把头伸在硕大的双臂之间，悠然地长叹一声。马斯卡爬到它跟前，靠得很近，近到可以感觉到托尔的体温。它俩填饱了肚子，睡在一起，睡得香甜、平静。在它们的头顶上，星星越来越亮，月亮出来了，月光洒满了山顶和山谷，金灿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