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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特》 作者:辛克莱·刘易斯

第23章

  车窗外,一片黝暗,偶尔闪过几点金色的神秘的亮光。巴比特强烈地意识到,在火车的晃摆和威严的铿锵铿锵中,自己正在奔驰,往前奔驰着。他挨向保罗,咕喃说,“大哪,出外旅行真棒,呃?”

  在这四面黄色钢壁的小吸烟间内,坐满那种他形容为“你们能碰到的最棒的家伙——真正的交际好手”。长椅上坐有四位,一位面带狡黠的胖子,一位戴绿绒帽锐狠的男人,另一位非常年轻捏一支仿琥珀烟斗,再另一位即是巴比特。对面,坐在两张可移动的长椅上的,是保罗和一位瘦削、正派的男人,看来颇狡诈,嘴旁圈着层层皱纹。他们一气读着报纸或商业杂志、鞋类杂志、陶器杂志。那位顶年轻的人,头一次搭普尔门车外旅行,他第一个打开话匣子。

  “嘿,噫,我在天顶市痛快了一阵子!”他炫耀着。“嘿,如果哪个家伙懂得门路的话,他在那儿能跟在纽约一般搞得痛快!”

  “你呵,我赌你一定胡搞过。你刚一上车,我就猜你是个坏蛋!”胖男人咯咯笑。

  “哟,说得不错!我想,我在凉亭区碰见一些你绝未见过的鲜事!”这小伙子怨说。

  “喔,说得倒像真的哩!我赌你舐干净了那种麦芽奶吧,像那些一模一样的小魔头一般!”

  随即,这年轻人已作完他作为开场白的功课,他们冷落了他,自显长篇大论起来。惟有保罗,独自坐着,读着报上的连载故事,懒得加入他们,所有人除了巴比特外,都认为他是一个冷漠、古怪、没有风度的家伙。

  这些人之中,哪人说话俱无一定,也无关紧要,因为他们都怀着相同的见解,都一致用同样虚夸自满的态度来表达。即使巴比特没有发表任何评断,他至少会朝那位发表评语的大人报以微笑。

  “关于这一点,是这样的,”第一位宣称,“天顶市买卖着相当多的酒。我想,私酒贩子到处都是。我不晓得诸位对禁酒令的看法如何,不过,我是这样想,禁酒令对那些缺乏意志力的穷小子可有莫大的帮助,不过,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它是对个人自由的一种侵害。”

  “的确这样。国会没有权利干涉一个人的个人自由。”第二位力辩说。

  一个人闯入车厢来,然而座位都坐满了,他只好站着,一面抽他的烟。他可是个外人;他不属于这“吸烟厢内古老家族”的一分子。他们都冷冷地盯着他,而,他试着显得轻松,在镜前看看自己的下巴,终于丧了气,一声不响地溜了出去。

  “刚刚去过一趟南部。那儿商业情况不大好。”会议的一分子说。

  “真的吗!不很妙,呃?”

  “是不妙,它们无法给我上轨道的印象。”

  “没上轨道,呃?”

  “还没,我不能说它们上轨道了。”

  全体会员若有其事地点着头,一致达成结论,“哼,一点也不妙。”

  “还有嘛,西部的商业也不景气,就长远眼光来说。”

  “那是真的哩。而且,我想旅馆业也受到影响了。那倒是好事,说起来,这些旅馆过去一天要收五元——对了,有时可能要六到七元!——现在同样一间破房间能收到四元就谢天谢地啰,说不定还给你加上一些服务呢。”

  “的确是这样。嘿,嗯,谈到旅馆,前天嘛,我头回住进旧金山的圣法兰西哥旅馆,嘿,倒真是一级棒的地方哩。”

  “你说得对,老兄!圣法兰西斯真是个好地方——绝对一流水准。”

  “的确是那样。我赞同你的看法。它是一级棒的地方。”

  “你们呵,话说回来,你们谁住过芝加哥的利普顿?我无意中伤——我相信,不管你到何处都该尽力宣扬好处——不过话说回来,在所有自吹是一级棒的破旅馆中,它是最破的了。总有一天,我要教训教训旅馆那些家伙,当时我就这么告诉他们。你们都晓得我是怎样的人——哦,也许你们不清楚,不过,我是习惯住一级棒的地方,而我十分乐意为此付出合理的房租。前几天晚上,我到达芝加哥已经很晚了,而利普顿旅馆就靠近车站——我以前从未住过那儿,可是我对计程车司机说——我一直以为,当你夜深到达某地时,该搭计程车;也许花多一点钱,不过,老天,为了明天你能起个大早,好出去好好推销一番,那就值得啰——而我对他说,‘喔,就送我到利普顿吧。’

  “好了,我们到达那儿,而我直奔柜台,向那伙计说,‘哦,老兄,给比尔表兄来一间带浴室的好房间吧?’嘿嘿嘿!瞧他那表情,你会以为我是在向他推销一件二手货,或是要他在犹太节日加班!他丢给我一个冷冰冰的白眼,不耐烦地说,‘我不晓得,朋友,我得瞧瞧,’他就隐到记录板后去了。这可好了,我想,他是打电话给信用调查联社和美国安全联盟去了,去看看我是否安全——他去得够久了,——或许他是溜去睡上一觉了;最后,他终于出来了,瞧我一眼,好像这也失去了他身份似的,他嚷说:‘我想我可以替你弄间带浴室的。’‘好,你实在太好了——抱歉打扰你——这房间要多少钱?’我说,非常温和地。‘一天花你七元,朋友,’他说。

  ‘哦,当时也晚了,而且再怎么说,这笔花费算在公账上——老天,要不是公司付钱而是自己付的话,相信我,我一定整夜踏遍大街小巷,也不让这些破旅馆敲我七块宝贵的钱!所以,我也就算了。再说,那伙计唤醒一个又妙又年轻的侍者——蛮棒的小伙子——绝不超过七十九岁吧——参加过盖茨堡战役,说不定还不晓得战争已经结束了呢——从他瞧我的样子,我猜,他把我当作南方联盟的一分子哩——这个做着李伯大梦的人带我到某个地方——后来我才发现他们把那地方也叫做房间,可是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搞错了呢?——我以为他们拿我塞入一个救世军捐赠品的箱子!每天七元!天哪!”

  “唔,我听说过利普顿十分差劲。现在,每当我上芝加哥,总在黑钻石旅馆或大饭店——一级棒的地方。”

  “嘿,诸位有没任何人住过泰洛·奥得的桦谷旅社?觉得如何?”

  “喔,桦谷是一级棒的旅馆。”

  (此后十二分钟,他们讨论各地的旅馆情况:南湾、佛林特、戴村、吐莎、维其塔、维斯堡、维勒拿、艾利、法哥,以及摩斯秋。)

  “谈到价钱,”戴绒帽那人拨弄着他粗表链上的麋鹿齿,一面论说,“天晓得衣服跌价的传言是从哪来的。现在,就拿我穿的这一套来说吧。”他捏捏裤管。“四年前,我花四十二元五毛做了这一套,而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了,几天前,我走进老家附近一家商店,要求看看衣服,那家伙抽出一些破衣服给我看,说真的,那种烂衣服我也不会让我的雇员穿的哩。只因为好奇,我问他,‘这件破东西你们索价多少?’‘破东西,’他说,‘你说破东西是什么意思?这可是一件蛮棒的东西,纯羊毛的——’纯羊毛个屁!它就像刚从老农场取来的好看的植物毛!‘就是纯羊毛,’他说,‘我们定价六十元九毛。’‘噢,真的,真的吗?’我说,‘别想诈我啰,’我说着,就大步走出去。你瞧!我回去向我太太说,‘噢,’我说,‘只要你还有气力,那在老爸我的裤子上多钉几块补钉吧,我们就不用再买衣服了。”’

  “说得不错,老兄。再说,举个例,就看看硬领么——”

  “嘿!等等!”胖子抗议了。“硬领怎么了!我就是卖硬领的!你们清楚吗,硬领的劳工成本仍占二百七十百分比。在这上头——”

  他们一致同意,如果他们的老朋友胖先生出售硬领的话,那价格一定公道;可是其他的服饰则是贵得可悲。至此,他们彼此欣赏爱慕了。他们又继续深入讨论商业科学,指出制造一把犁或一块砖的目的,即是让它销售出去。对他们来说,所谓浪漫英雄不再是骑士、吟游诗人、牛仔、飞行员,也不是勇敢的年轻的地方律师,而是伟大的销售经理,在他办公桌的玻璃垫上,尽是些促销问题的分析表,他高贵的头衔即是“积极争取者”,他和他手下那些年轻好手献身于宇宙的目的,销售——并非销售某种特定之物,也非销售给某些特定的对象,而纯粹是销售的行为本身。

  生意经也引起保罗·李尔斯林的兴趣。虽然他是一个小提琴手,一位极不快乐的丈夫,他同时也是一位非常能干的屋顶油毡建材的销售商。他注意听着那位胖子论说“用公司内部杂志或布告牌来鼓舞那些外务员的功效”;而他自己也提供一二个很妙的念头,即贴一两毛邮票作个广告信函宣传的功效。随后,他冒犯了上流人士的神圣法律。他像个知识分子般的自命清高了。

  车子正驶入一个城市。在市郊,他们经过一间钢铁工厂,深红中进激着橘色的火焰,绻缠着惨白的烟囱,铁皮的墙,以及沉闷的转化炉。

  “老友,瞧瞧那——多漂亮啊!”保罗说。

  “你说的不错,真漂亮,朋友。那是谢林一荷顿钢铁工厂,我听人家说,老约翰·谢林在战时制造军用品,赚了整整三百万元!”戴绒帽那人带敬意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灯光将沉浸在黑暗中的杂物方场映显出来,可是漂亮透了!”保罗说。

  他们都瞪着他看,这时巴比特打诨说,“保罗可有一双绝妙的眼睛,能看到特别的景致等等的。如果他不是搞屋顶建材这一行,他早就是个作家等等的啰。”

  保罗看来着恼了(巴比特有时会怀疑,是否保罗会感激他为他的忠实吹嘘)。戴绒帽那人咕噜着,“哦,我个人认为谢林一荷顿搞得脏兮兮的,乱糟糟的。不过,我不知道有什么法律会禁止你称它‘如诗如画’,如果你真觉得那样!”

  保罗闷闷地重读他的报纸,谈话自然逻辑地推到火车上。

  “啥时我们可到匹茨堡?”巴比特问。

  “匹茨堡?我想我们会在——不对,这是去年的时刻表——等一下——让我瞧瞧——这儿有一份时刻表。”

  “我怀疑是否会准时到?”

  “唔,一定,我们得准时到。”

  “不会,我们不会——上一站,我们就晚了七分钟。”

  “有吗?真的?哦,老天,我还以为我们准时到的。”

  “可没有,我们大约晚七分钟。”

  “唔,不错,是晚七分钟。”

  这时,服务生进来了——一位穿铜扣白色夹克的黑人。

  “我们慢了多久,嘿?”胖子大吼说。

  “真的,我不清楚,先生。我想我们还准时吧。”服务生说着,一面折好毛巾,熟练地拿它掷挂在洗脸池上的架子,会议中的每个人阴默地瞪着他,随后他一离开,他们即哗叫起来:

  “我真不懂,今天这些黑人是怎么搞的?他们从不会给你一个文明的回答。”

  “那是事实。他们变得不再对你有一丝尊敬。”而后他们转入较轻松的话题上。他们急着讨论了汽车售价、轮胎寿命、石油股票、钓鱼,以及达科塔州的小麦产量的远景。

  然则,胖子对这般浪费时间在这些话题上感到不耐烦了,他是个旅行老手,对旅行不再有任何想象。他已经宣称过他是一位“识途老马”。他凑向前,用他那狡猾的表情赢得大家的注意,他抱怨说,“噢,他妈的,小伙子,别再拘束了,让我们来说点故事吧!”

  他们变得十分活泼而亲热。

  保罗和那男孩躲开了。其他人坐在长椅上身子不知不觉地滑向前、敞开背心,把脚跷到椅上,把铜痰盂扯近一些,拉下绿色窗帘,将令人不安的谲涩的黑夜隔在窗外,每一次爆笑之后,都会听到他们大嚷大叫着,“嘿,你听过这事吗——”巴比特益发豪气,雄赳赳的了。当火车停靠一个大站时,四个男人在混凝土月台上走来走去,走过充满烟雾的巨火的月台顶篷,仿如置身在暴风雨的天空下。他们走下人行道,恍似置身在一个陌生城市的神秘氛围里。他们并肩齐步,一副老朋友的模样,感到十分快活。接着一声长号“上……车”——仿似黄昏时山谷里的呼唤——他们匆匆上车,回到吸烟厢,继续逗乐着,再到凌晨二点,两眼被爆笑和烟熏得湿漉漉的。他们分手时,彼此握着手,一面咯笑着,“喔,先生,好一个聚会,遗憾得走啦。真高兴认识你。”

  巴比特清醒地躺在他那张普尔门车厢又热又闷,仿若密封的坟墓似的睡铺上,一面回味着胖子所描述的那个渴望风骚的女人,他不禁热颤起来。他拉启窗帘;一只手肘搁在薄薄的枕头上,撑着脑袋,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和村庄里宛若惊叹号一般的灯光。他感觉非常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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