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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特》 作者:辛克莱·刘易斯

第24章

  1

  在纽约转车时,他们有四小时逗留时间。巴比特惟一欲见的东西,即是他上次来此后才兴建的宾州饭店。他仰脸凝望着它,一面喃喃着,“二千二百个房间,二千二百间浴室!哇,真是举世无双。老天,他们的收入一定是——哦,假定房租是四到八元一天,我想有些可能索到十元,那么——四乘以二千二百——嘿!是六乘以二千二百——哦,不管怎么算;加上餐厅和其他一切收入,夏天旺季时,嘿,一天收入该在八千到一万五千之间。哇,就只一天!我从没想到竟有这么棒的事!真是个大都市!当然啰,天顶市每一个人都比这儿这些只讲究排场的人有更大的冲劲,不过我还是得向纽约致敬。是啰,先生,‘都市先生,你真不赖——,在某些方面。哦,老保罗斯基,我想我们已经瞧过值得一看的东西啰。剩下的时间我们怎么打发?看场电影?”

  然则,保罗热切一睹远洋邮轮。“老想到欧洲去——而,老天,我会的,一定,在我死前某天。”他叹息了。

  在北河一处简陋的码头上,他们凝望着亚基塔尼亚号的船尾,它的烟窗和无线电天线高举于包围着它的船坞之上。

  “天哪,”巴比特懒懒地,“那其实也不坏啰,跑到那些‘古老的国家’,瞧瞧所有那种废墟啰,莎士比亚诞生的地方啰。想想,你想要的话,随时就可叫一杯酒,只要大模大样走到酒柜前,大声吼说,‘给我来杯鸡尾酒,管他妈的警察!’可一点也不坏。你跑到那儿,到底想瞧些啥,保罗?”

  保罗沉默着。巴比特转而凝看他。保罗紧握双拳站着,俯垂头,凝望那艘邮轮,似乎沉浸在一种怖颤之中。他单薄的身体,在夏日阳光照在码头甲板的反射里,看来似孩童般的消瘦。

  巴比特再度问:“你到那边要干啥,保罗?”

  保罗紧瞅着邮轮,胸部起伏着,他轻喃着:“喔,我的天!”而巴比特不安地望着他。他陡地吼道:“来吧,我们离开这鬼东西!”他匆匆爬下码头,头也不回一下。

  “可真怪啰,”巴比特思虑着。“这孩子根本不喜欢瞧海上的船只。我还以为他对它们感兴趣。”

  2

  虽然,他一路兴高采烈的,当他们的车子爬上缅因山脊时,他准确地估量出火车头的马力,俯望着松丛林间一条闪亮的路;虽然,当他们到达路线的终点,他发现卡达都克车站其实只是一间老旧的运货车厢,他还是大叫说,“喔,天哪!”但是,一直等到他俩坐在桑那斯卡湖畔的小码头候着旅舍来的游艇时,巴比特的热情才真正奔放了。

  一只竹筏飘在湖上;在竹筏和湖岸间,湖水清莹透彻,闪烁着鱼群的暗影。一位戴黑色皮毡帽的导游,帽上插着捕鳟鱼的蚊饵,身上穿着鲜蓝的法兰绒衬衫,静静地坐在竹筏上。一只狗,一只蛮棒的黑灰色乡下土狗,一只悠哉玄想的狗,搔着痒,呜呼着,沉沉睡去。炎热的阳光洒在明亮的湖面,洒在沿岸金绿色的凤仙花丛,银色的桦树林以及热带羊齿植物,而越过湖面,它也燃炙着对岸的山脊。万物笼罩在一片神圣的静谧中。

  他们沉默地,慵懒地坐在码头的边缘,把脚晃到水面上。四围的柔谧的气氛渗入巴比特的内里,他喃喃自语了,“我只想坐在这儿——度过余生——渐渐老去——就这么坐着。再也不要听到打字机声。或者听到史丹莱·格雷夫打电话的声音。或者是珞妮和泰德吵嘴的声音。就只这么坐着。老天!”

  他轻拍保罗的肩膀,“你觉得怎样,老睡虫?”

  “喔,他妈的真棒,乔其。这儿有某种永恒的味道。”

  平生第一度,巴比特了解他的意思。

  3

  小艇转过湖湾;他们望见,在湖的尽头,一座山坡下,正中央是他们旅舍的餐厅,而一排新月形的矮木头房子,即是他们的宿处。他们上了岸,一面忍受那些已在旅舍待了整个星期的老客挑剔审视的眼光。他们的小木屋有个高高的石砌壁炉,他们匆匆忙忙地,正如巴比特所说,“换上爽快的便服。”他们随即出外。保罗穿一套灰色旧西服,柔软的白衬衫;巴比特则穿一件卡其衬衫,和宽松飘动的卡其裤。这是一套崭新的卡其服。他那无边框眼镜也是属于城里办公室的那种;而且,他的脸不是晒黑的那种,而是城里人的那种粉红色。他在这儿造成一种强烈的不调谐。然则,他感到无限的满足,拍着大腿,一面大嚷着,“嘿,真像回到老家一样啰,呃?”

  他们站在旅舍前的码头。他朝保罗眨巴眼,从他的后裤袋掏出一支嚼芋,这是巴比特家中严禁的粗鄙玩意儿。他嚼了一口,微笑地摇头晃脑,一面再啃一口。“哼!哼!也许我对嚼芋还不怎么饥馋啰!来一口吧?”

  他俩对瞧一眼,展露着会心的微笑。保罗接过嚼芋,也咬上一口。他们沉默地站着,嚼动着下颚。他们认真地,一口接一口地,把渣滓吐入宁谧的湖水。他们一气地做着伸展筋骨的动作,举高双臂,背部内拱。从山的另头,传来模糊的遥远的火车声。一条鳟鱼跃出水面,又落下,激起一圈圈银色的水涟。他们同时舒叹了一口气。

  4

  他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家人到达之前。每天晚上,他们计划着隔天起个大早,早餐前就去钓鱼。每天早晨,他们赖在床上,直到早餐铃响,他们快活地意识到没有讲求效率的太太催他们起床。早晨透寒;当他们更衣时,炉火温暖地照料着他们。

  保罗维持令人不安的整洁,然则巴比特则邋遢得可以,除非心血来潮,他不会想到刮胡子。他痛惜新的卡其裤子上沾到每一斑油污,每一片鱼鳞。

  整个早上,他们无精打采地钓着鱼,不然就在那条隐在繁密的羊齿植物和暗红小花的苔藓间,幽暗、闪映着水色天光的小径上散步。整个下午,他们用来睡觉,而后和导游打梭哈,直到深夜。对那些导游来说,玩牌可是一本正经的事。他们不唠闲话;搓着沾上厚厚油污的牌时,那股狠劲,令“赌徒”睹之心怯。而,导游之王乔·派乐台斯,甚至朝那些搔个痒都心不在焉的人,冷嘲一番。

  三更半夜,保罗和他穿过那刺痒人的湿草地、黝暗中模糊的松树根,跌跌撞撞地回到他们的小木屋。巴比特乐极了,他不必向太太解释他整晚在哪儿鬼混。

  他俩之间并没有说多少话。过去在天顶市运动俱乐部中,那种带神经质的顽冥、嚣嚷,俱自他俩的身上消褪了。然则,当他们真的谈话时,他俩又回复到大学时代那种纯真热络的氛围。一度,他俩划着独木舟深入桑那斯卡湖畔,茂密的绿绣线菊拢围着的一条小溪。阳光在绿色的丛林上恣肆,而树阴深处却是甜睡般的宁谧,湖水染成金色,轻荡着水涟。巴比特拿手探入沁冷的湖水,感慨地说:

  “从没想到我们能同来缅因!”

  “是没想到。我们从没有重现过任何我们想做的事。我曾希望住在德国,同我父母同胞们一块生活,并且学小提琴。”

  “是那样。你记得吗,我过去多想成为一个律师,再打入政界?现在我仍认为,也许我该尝试一下,我天生一副好口才——不管怎么说,我能独立思考,并且在任何事上我都能高谈阔论一番,而当然啰,这就是踏入政界必须的条件。老天,即使我做不到的话,泰德可也得上法律学校!喔——我想,一切都会顺利啰。蜜拉一直是个好太太。再说,姞拉也蛮棒的,保罗巴士。”

  “是呀。在这儿,我倒想着一大堆令她快乐的计划。我有一种感觉,生活将会有所转机,既然我们经过这一番好好休息后,就能够回去再重新开始。”

  “希望如此,老孩子。”他带点羞赧地说。“嘿,老天,棒透啰,在这儿东坐坐西坐坐,闲荡、赌博,无拘无束,跟你在一起,你这个老马贼!”

  “喔,你晓得这对我的意义,乔其。救了我一命。”

  这种羞赧的感觉摄住了他们,他们咒了一两句粗话,证明他们是粗硬的好汉;而后,沉浸在一种甜美的静宁中,巴比特吹着口哨,而保罗哼着歌,他们划回旅舍。

  5

  虽然保罗一度显得过度紧张,巴比特一直充当保护人的老大哥的角色,而现在保罗变得心清气爽,然则巴比特却陷入烦跺之中了。他一层又一层揭露他隐藏的疲惫。原来,他在保罗面前扮演滑稽小丑来逗乐对方,一星期后,保罗变成护士,而巴比特领受他的照顾,带若一种病人在护士面前总会有的矜持。

  他们的家人到来的前一天,旅舍中的女客们吱喳说:“喔,那可好了!你们一定兴奋透了!”巴比特和保罗不得不虚应一番,佯装一副兴奋的模样。然则,他们早早就寝,暴躁难安。

  蜜拉一来就说:“现在么,你们两位大男孩继续四处玩乐,就当我们不在这儿。”

  第一天晚上,他逗留在外和导游玩扑克牌,而她平静愉悦地说:“我的天,你可真是个坏家伙!”第二晚,她睡意朦胧地抱怨说:“天哪,难道你每天晚上都非出去不可?”第三晚,他不玩扑克了。

  现在,他每个细胞都疲倦了。“古怪透啰!度假看来对我没有一点好处,”他懊恼着,“保罗现在是又蹦又跳活像一匹小马,不过我发誓,我比刚来这儿时更烦躁、更紧张啰。”

  他在缅因逗留了三星期。在二个星期末尾时,他又恢复平静,重又燃起生命的乐趣。他计划长征沙肯山,又想到纸车水池地露营过夜。他感到出奇地虚弱,然则却是快乐的,仿似他已涤清血管中的毒素,重新填满健康的血液。

  他不再为泰德对一位女侍的迷恋(这是泰德今年第七次悲惨的恋爱)而感到激怒了;他和泰德玩躲避球,骄傲地在史谷特水塘宁静的松树阴下教泰德如何抛蚊饵。

  假期结束时,他叹息说:“别担心,我才刚开始享受我的假期哩。不过,喔,我觉得好多啰。将会有一个很棒的一年!说不定房地产协会会选我当主席哩,代替某些烂夸、老古板的骗子。”

  回家途中,每当他跨入吸烟厢,他会觉得将妻子冷落一旁而有一种罪恶感,又因别人可能料到他这种罪恶感而自己生着闷气,然则,一回又一回,他欢欣地嚷着!“喔,今年会是个很棒的一年,一个棒透了的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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