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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特》 作者:辛克莱·刘易斯

第39章

  1

  他跟那个钢琴推销员坐着抽烟,极力令自己逃避于闲聊的慰藉中,避免想及保罗。表面上他愈装得和蔼愉悦,内心里愈是感到忧惧沉重。他确信姞拉并不知道保罗在芝加哥,而保罗正在搞的事既不道德又不保险。当那位推销员哈欠说必须回去写定货单时,巴比特佯着一副悠闲镇静的模样,离开了对方,离开旅馆。然则,他抑不住忿怒地朝计程车司机说:“坎贝尔旅馆!”他激动地坐在光滑的皮坐垫上,在寒栗朦胧之中,他闻到了垃圾、香水和土耳其香烟的味道。他没有注意到积雪的湖岸,露浦南区不知名地方的黑暗地带以及突然转亮的街角。

  坎贝尔旅馆的柜台显得坚实、明亮而新颖;夜间职员则显得更固执精明。“什么事?”他问巴比特。

  “保罗·李尔斯林先生住在这儿吗?”

  “是。”

  “他在吗,现在?”

  “不。”

  “那么,你可把他房间钥匙给我,我上去等他。”

  “不能这么做,兄弟。如果要的话就请在楼下等。”

  巴比特以所有上流社会人士对旅馆伙计谈话的态度同对方商量。随后,他粗率地吼说:

  “或许我得等上一段时间。我是李尔斯林的姊夫。我要上他房间去等。我看来像个鬼鬼祟祟的贼吗?”

  他的声腔显得低沉不悦。这职员赶忙拿来钥匙,一面抗议着,“我从未说你看来像个鬼鬼祟祟的贼。那只是旅馆的规定。但是,如果你想——”

  在上楼的电梯中,巴比特怀疑自己何以会在这儿。为啥保罗就不该和一位看来还可以的已婚妇人共进晚餐?为啥他要骗旅馆伙计说他是保罗的姊夫,他的行为就像个小孩子。他一定得小心避免对保罗说什么愚蠢刺激的话。他安坐下来等着,努力使自己看来夸张而平静。随即,涌上一个念头——自杀。保罗就是那种会做出这类事的人。他一定是昏了头,否则他不会心迷于那个——那个干瘪的丑老太婆。

  姞拉(噢,该死的姞拉!他如果能扼死那个唠叨苛刻的女魔头,那多痛快!)——最后,她可能要得手了。把保罗逼疯。

  自杀。浸在外边那湖里,路的外边,在沿岸雪地远远的另一边。今晚,掉进湖里,可真冷啊。

  或是——割喉咙——在浴室里——

  巴比特冲入保罗的浴室。空空的。他虚软无力地微笑了。

  他扯松一下束得紧紧的硬领,看一下表,打开窗户俯看街道,再看表,试着读读放在写字台玻璃垫上的晚报,再次看表。距他第一次看表才过了三分钟。

  而后,他等了足足三小时。

  当门把转动时,他冷冷稳稳地坐着。保罗进来了,脸色颇为难看。

  “哈罗,”保罗说。“一直等着?”

  “唔,没多久。”

  “哦?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只是想我该来瞧瞧你在亚克隆进展得怎样。”

  “我一切顺利。这又有什么差别?”

  “为啥,老天,保罗,你生什么气?”

  “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事?”

  “噢,保罗,别那么说!我没有干涉什么事。我是多么高兴看到你这个丑老头,所以我只是过去打招呼问好。”

  “好,我就是不想有任何人跟着我到处转,试着监视我。我要站在哪儿就站在哪儿!”

  “噢,老天,我不是——”

  “我不喜欢你看梅·阿诺德时的那副样子,或者你谈话时那样傲慢。”

  “好啰,你说得不锆,那时我就是那个样子!如果你认为我是好管闲事的人,那么我就管定啰!我不晓得谁是你的梅·阿诺德,不过,我可他妈的十分清楚,你和她不是谈什么屋顶建材的事,不,也不是谈什么小提琴演奏!如果你不为你自己作点道德上的考虑,你也应该考虑一下你在社会上的身份地位。你就想那样乱晃乱荡啰,张口凝视女人眼睛的模样,就像个害相思病的小狗!我可以谅解一个人偶尔犯错,不过,我可不赞成一个像你我这么亲密的人,开始走上歪路,背着他的妻子鬼鬼祟祟的,即使像姞拉那样的疯婆子,偷偷地去追逐女人——”

  “喔,你就是个道德完美的小丈夫了?”

  “我是的,老天有眼!自从我结婚后,除了蜜拉外,我从未注视过任何女人——事实上——我以后也决不会!我可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不贞的事。那不值得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老友,那只会令姞拉更暴躁罢了?”

  保罗脱掉上衣,态度有点软化了,他把沾满雪珠的外套丢在地板上,弯身坐在脆弱的藤椅内。“噢,你是个好吹牛皮的老家伙,关于道德你懂得比妲卡还少,但是你是对的,乔其。不过,你不了解那——我是受够啦。我无法再忍受姞拉的尖刻。她一口咬定我是个恶人,而——经常的审问、折磨。她从中取乐。那是一种游戏,要看看她能令我多痛苦。而我,不是到处找些小安慰,任何安慰,就是故意做些更坏的事。现在,这位阿诺德女士,虽不怎样年轻,可是她是个好女人,她了解别人,再说,她也有自己的烦恼。”

  “是啰!我猜,她是那种丈夫‘不能了解她’的中年妇人啰!”

  “我不知道。也许是吧。她丈夫在战争中阵亡了。”

  巴比特笨拙地站起身来,站在保罗身旁,轻拍着他的肩膀,弄出一些柔和的带歉意的声音。

  “真的,乔治,她是个蛮好的女人,她过去也曾失意痛苦过一阵子。我们彼此鼓励对方。我们彼此告诉对方说,我们是世上最好的一对。也许我们并不真的相信这话,可是这却帮助你拥有某个人,你可以十分单纯地跟她相处,而不需要所有这种讨论啦——解释啦——!”

  “你目前就这么办啰?”

  “这还不够!还要进一步!就是这样!”

  “哦,我不——我无法说我喜欢这件事,不过——”他胸中突然涌上一种感情,这感情令他觉得自己是伟大而宽宏大量的了。“这一点也不关我的事!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如果有什么事我能效劳的。”

  “也许有吧。从亚克隆转来姞拉的信,从信中我判断她正怀疑我为什么在外头待这么久。她很容易就可以跟踪我,追到芝加哥来,冲入旅馆的餐厅,在众人面前对我大吼大叫。”

  “我会应付姞拉。我回天顶市后,会给她编个好听的故事。”

  “我不知道——我不认为你会做得好。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不认为外交手腕是你的特长。”巴比特看来自尊受损了,随后现出一副懊恼的模样。“我指的是与女人打交道!跟女人打交道,我是指这个。当然,生意上的手腕谁也要逊你一筹,可是我指的是女人。姞拉也许会咒一大堆粗话,可是她十分精明。她很快就会知道那是你编的故事。”

  “好吧,算了,不过——”巴比特对于不能当个秘密使者直感到难过。保罗安慰说:

  “当然啦,也许你可以告诉她你到过亚克隆,而且在那儿碰见我。”

  “哦,当然可以啰,你说得对——我当然得绕一趟亚克隆去看一下那儿的糖果业啰?不是吗?而且我这么快就得离开那儿先赶回家来,是多么遗憾呀?是不是一般人都会感到这种遗憾?我就这样说了!我会说那可真是他妈的遗憾啰!”

  “真不错。可是,看在荣耀的主面上,别再在这故事上添加任何幻想的虚饰了。男人说谎时总试着编得太精巧,女人才因此起疑心。而且——让我们喝一杯吧,乔其。我有些琴酒和一点苦艾酒。”

  保罗平常拒喝第二杯鸡尾酒的,现在第二杯、第三杯喝了起来。他眼眶变红了,言语结巴起来。他显得滑稽猥亵令人困窘。

  在计程车里,巴比特难以相信地,发现自己的眼中泛满了泪水。

  2

  他没有告诉保罗这个计划,然则他真的在亚克隆停留了一会,仅为了在转车的空当间,给姞拉写一张如此的明信片:“今天必须来此一趟,偶然碰见了保罗。”回到天顶市,他拜访了姞拉。外出露面时,姞拉是刻意梳饰发型,浓妆、紧腰,而在私下生活中则是一副邋遢相,她穿着一件肮脏的蓝色晨袍,破旧的长袜一气塞入条纹红花缎拖鞋里。她脸孔显得瘦凹凹的。在巴比特的记忆中,现在她似乎仅剩下一半头发,而这一半头发似绳索般地卷黏着。她坐在摇椅内,陷在一堆糖果盒渣滓和低俗的杂志中,她不是讽笑着,便是发着牢骚怒语。然则,巴比特显出和煦愉悦的样子:

  “哇,好呀,姞儿,亲爱的老友,丈夫不在瞧你多悠闲呀?这可真棒啰!我打赌我在芝加哥时,蜜拉没挨到十点决不会起床的。嘿,我能借一下你的热水瓶吗——就是顺道进来瞧瞧能否借你的热水瓶用用。我们要开个雪橇聚会——想用来泡些咖啡。喔,你收到我从亚克隆寄来的明信片吗,说我偶然碰见了保罗?”

  “有。他现在干吗?”

  “你是指啥?”他解开外衣扣子,迟疑地坐在椅子的扶手上。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她重拍一下杂志的书页,发出激怒般的噼声。“我想,他正试着向某些旅馆女侍或修指甲女郎或某某人求爱吧。”

  “该死,你老是咬定保罗到处追逐女人。首先,他不是那种人,再说,如果他真做了,那可能是因为你一直这么暗示他,一再地这么向他唠叨个不停。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姞拉,不过,保罗自从离开后,在亚克隆——”

  “他真在亚克隆?我知道他写过信给某个在芝加哥的极讨厌的女人。”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在亚克隆碰见他吗?你到底想干啥?说我是个骗子?”

  “不,我只不过是——我很担心。”

  “哦,你就是这样!那就是我想不透的啰!这儿你说爱保罗,但你还是要那么咒他、折磨他,好像你多恨他似的。我就是搞不懂,为啥有些人愈爱对方,就愈要把对方弄得惨兮兮的。”

  “你爱泰德和珞妮——我猜是这样——但你还不是唠叨挑剔他们。”

  “噢。哦。那个。那可不同啰。再说,我并没有唠叨他们。不是那种你所说的唠叨挑剔。而是像这么说:现在,这是保罗,一位最好,最富感情的人,在上帝的牧园中。你那样苛求保罗,你该为自己感到羞愧。为啥,你向他说话的样子,就像个洗衣妇。我很惊讶,你的行为竟是那么他妈的低俗,姞拉!”

  她出神地凝盯着自己绞缠的手指。“噢,我知道。我有时脾气是太坏了,事后我也觉得抱歉。可是,噢,乔其,保罗是多么惹人生气!真的,这些年来,我多么辛苦地努力想要对他好,可是只因为我老爱发脾气——或者我看来是这样子;我并不想这样,真的,可是我老是想到什么就冲口说出来——而他就这样一口咬定每件事都是我的错。不可能每件事都是我的错,是吧?而现在,只要我一挑剔,他就只会来个不讲话,噢,那么要命地死不开口,也不瞧我一眼——就打定主意不睬我。他简直不是人嘛!而他故意这么僵下去,直到我破口大骂,说了一大堆我原不想说的话。就那么沉默着——噢,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你们多可恶呀!多么下流卑鄙!”

  他们在这些话上折腾了半个小时。最后,姞拉单调地啜泣着,答应以后多克制自己。

  四天后,保罗回来了,巴比特和李尔斯林两家人合起来庆祝一下,一道去看场电影,在中国餐馆吃一顿大餐。他们漫步到餐馆去,经过一条全是裁缝店和理发店的街道,两位太太走在前头,喋喋谈着烹饪诸事,巴比特悄悄朝保罗说,“姞儿现在看来好多啰。”

  “是的,除了一两次外,她是好多了。不过,现在太迟啦。我只想——我不想谈这件事,可是我是怕她。没有什么可再留恋的了。我不想再见到她。有一天我会突然离开她的。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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