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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上的人类学家》 作者:奥利佛·萨克斯

第21章 怪病患者的艺术人生(4)

  他设想着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回庞提托,他要背上庞提托古老教堂里的木制十字架。他将独自一人走完这神圣的一程。他会在一处泉水边停下(这是庞提托郊外一处流淌着活水的清泉),他会用喷涌而出的泉水洗脸。他想自己可能在喝完清泉后,躺下来等待着慢慢死去。也有可能他受到洗礼,获得重生,会再次回到庞提托。没有人会认出他这位从远方而来的头发花白的陌生人,只有那条他曾将其视为孩子的老狗认出他来(这只狗已经和弗朗哥一样老态龙钟了),那时他的狗会有气无力地蹭着他,摇摇它的尾巴,最后也会死去。他对庞提托的精细幻想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幻想夹杂着太多的索福克勒斯、荷马以及《圣经》方面的因素,而他从未听说过这些,也未读过这些作品。

  结果,他根本没有回去。

  他在登机前的晚上慌乱地给我打电话,他说数不清的想法、欲望和恐惧一起涌上他的心头:去还是不去?他不停地改变主意。因为他的艺术是根据幻想和怀旧以及存储在脑海中的从未更新过的回忆创作的,他害怕一旦回到庞提托,会失去所有美好的东西。我像一个分析家一样认真地听着,没有给他建议。最后我对他说:“你必须作出决定。”于是他在晚些时候登上了夜间航班。

  他首先希望自己能够见到蒲柏,使他将十字架带到庞提托之前得到救赎。但是蒲柏那时在非洲,维亚多勒·罗沙也不可能去庞提托。佩夏市长和其他官员告诉弗朗哥,他们在庞提托等着他,但是他却坐车以最快的速度离去了。

  典礼结束,弗朗哥独自去了儿时的家中。他的第一印象是:“天哪!房间这么小,我不得不蜷缩着审视窗台。我看到外界的变化,但我却觉不出有任何变化。”他沿着小镇四处走动,发现周围出奇的安静,似乎与世隔绝。“好像没有一个人,这个小镇是属于我的。”他细细地体味着这种感觉,一会儿又涌上一种痛苦的失落感。“我想念这里的小鸡和穿过的鞋子。一切都像一场梦,大家都走了。过去常常听到的孩子、女人、毛驴发出的嘈杂声都不存在了。”没有人跟他打招呼,没有人认识他,他自始至终也没见到一个人。窗户上没挂窗帘,晾衣架上也没有洗好的衣服,从这些空荡的装着百叶窗的房间里看不到生活的迹象。他只遇到慵懒的家猫躺在街道上。这一切让他感觉庞提托真的不存在了,而他就像一个亡魂,又回到了鬼魅的小镇。

  他从屋里踱步出来,走到曾经肥沃的田地和硕果累累的果园。今非昔比,现??这里到处是干裂的土地,上面爬满了寄生虫且杂草丛生。他觉得庞提托遭到了严重的毁灭。他想到了启示幻象:“某一天这里会被污染淹没,核战争会爆发。所以我要把它放到太空中,永久地保留下来。”

  之后随着太阳的升起,这里的一切又变得如此美丽,他不禁喘了口气:“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实在太漂亮了。”此时,山上升起层层光圈,这才是他的庞提托,一切都变得朗润鲜亮,发出金黄的光晕。教堂的塔尖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他”的教堂完全变了样。“我走进教堂,触摸着墙壁,觉得它已有千年的历史,墙壁呈现不同的颜色:红棕色、绿色。”弗朗哥置身其中,触摸着它们,开始觉得庞提托是真实的。石头在他的绘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它们被十分精确地描绘出来,包括每一处阴影、每一种颜色、每一个凸面或者裂痕都被精细地刻画出来。弗朗哥刻画的石头触感和质感都很好。现在当他触摸它们的时候,那种真实的回归感又涌上心头,这使他的心情愉快起来。因为至少石头没有变化,教堂、建筑物以及街道都没改变,都和从前一样。这时,许多村民以及他的亲戚都从屋里出来,兴奋地跟他打招呼,问这问那。所有人都以他为荣,跟他套近乎:“我们看过你的画,我们听说你的故事了。你要回来吗?”此刻他又觉得自己像是个浪子。片刻,他第一次提高声调说:“年少时,我想有一天我会长大。我会为我的母亲做一些事,显示给这里的一些人看。但父亲去世后,我没有了庇护,所有的梦想都破碎了。我常常感到自卑,因为没有人看得起我们。”

  他儿时的幻想即将成为现实:过去,弗朗哥确实为他的母亲做了一些事,现在他所做的不仅是为了美国或意大利的同胞,更为了他家乡的人。因为家乡的人们热爱他、仰慕他;让他倍感亲切。“我的人民”这个称呼顿时涌上他的心头。人们不记得他过去的言行,因为他们不具备弗朗哥那样的记忆能力,他们的记忆已被更新,往事不复存在。这一点从他和他们的交流中就可以看出。弗朗哥将会是他们的存储器,是他们记忆的见证。他说:“我要让乡亲们回忆起过去。”稍后他又对市长说:“我要建一个画廊,一个小的博物馆,告诉人们不要忘记过去。”

  从表面上看,重返庞提托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没有他所期待的神秘启示,没有快乐时的狂喜;不过他也没有因为误饮有毒的水或突发心脏病而死去,这超出了他的预想。只有在他真正离去的时候,他才真正感受到冲击。

  回到旧金山,他发现自己陷入危机中。首先,他的意识出现了难以抗拒的迷乱:他好像看到了两幅庞提托的画面,两种“纪录片”,它们同时涌上心头,新近发生的画面想要遮盖旧的画面。他无法止住这种冲突,当他试图描绘庞提托时,却发现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对我说:“我感到迷惑,我同时看到两幅图画,我想描绘过去的庞提托,但是眼前浮现的却是现在的庞提托。我觉得自己快疯掉了,我该怎么办?我可能再也不创作这样的作品了,这令我害怕。上帝呀,让一切重新开始吗?……十天之后我才恢复了正常。”

  十天后,当下的庞提托的画面才从他的脑海中消失,结束了两种画面的角逐,他解决了两种意识的冲突。他的心里很矛盾,几乎不敢再去考虑它们。弗朗哥几近绝望,他说:“我真希望自己没回去过,以前我能很好地利用我的幻想,但现在我不能正常工作。”一个月后,他又开始描绘庞提托。这些新的绘画只有几平方英寸,笔法细腻温柔,涉及他孩提时停留过的每一个角落。这些细小的场景虽然没有人物角色的参与,却处处渗透着个人情感,好像那些人们刚刚离去或将要到来。这同他以前描绘的理想而空寂的场景大相径庭。

  过去的三周里,想起这些经历,弗朗哥觉得快乐又疲惫,更多的是一丝妥协,因为他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在庞提托,每天都会有许多人跟着他、采访他,他根本没有时间作画构思。他觉得有必要带着这些更深刻的问题再回去一次,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1991年3月,弗朗哥在意大利举办了第二次个人画展,这次是在佛罗伦萨的梅迪奇--里卡尔第宫举办的。我陪同弗朗哥到了展览馆。周围豪华的布置让他感到窘迫,当他看到自己的作品挂在宽敞宏伟的殿堂时说:“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外人,它们不属于这里。”他觉得自己的绘画属于托斯卡纳的乡村,宏伟庄严的佛罗伦萨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第二天是星期日,黎明破晓时分,弗朗哥和我离开佛罗伦萨,去了庞提托。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参观他的家乡。我们穿过佛罗伦萨市中心的大教堂和洗礼池,经过先前的儿童医院,还有英诺仙蒂,驱车穿行在这座被奇迹般保留下来的古老城镇,当然现在已经有点破旧荒凉。弗朗哥坐在我旁边,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一切,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们穿过皮斯托亚,前往蒙特卡蒂尼,斜坡两边是古老的山城。切斯特顿在书中写道:“每个艺术家的潜意识当中都有某种类似建筑的模式或构想,就像梦中的庄园;这是他想要缔造的世界,是他想要漫步的地方;而且在这个属于他自己的星球上有罕见的动植物。”对奥登而言,这个庄园是用石灰和铅矿建造的;而对于弗朗哥来说,这是一座古老的饱经风霜而经久不变的托斯卡纳庄园。

  一个警示雪天开车事项的标记激发我询问弗朗哥,庞提托的冬天是否有雪,以及他是否描绘过银装素裹的庞提托。他说这里曾经下过雪,他也曾试图描绘雪景,但关于庞提托的绘画几乎都是桃花盛开的春色。

  我们到达山脚下的佩夏城时,弗朗哥认出那里的人和地方:那个40年前他常常买颜料的商店,还有地下酒吧。这个地势较低的城镇几乎没有变化。他认出了20世纪40年代的那些邮递员:那时,他们经常在街道上热情地拥抱致意。每一个人都在欢迎他,到处都是善意的笑脸,迎接游子再一次荣归故里。我们继续朝市政大厦走去,弗朗哥第一次回来时在此受到过表彰。能在自己的家乡接受这样荣誉,这使他快乐;他属于庞提托,而非佛罗伦萨。

  佩夏城的道路狭窄陡峭。我们蜿蜒前行,在第一个拐角处差点掉进阴沟里,于是不得不再次发动引擎。这个城市是以它那坐落在最高山坡上的教堂和古老建筑所用的石头命名的。我们经过梯田式的山坡,上面长满了饱受日晒雨淋的橄榄枝和葡萄藤;这些梯田是伊特鲁里亚时代就有的。我们曲曲折折地绕过了许多小村庄,有卡斯泰尔韦基奥、斯蒂安帕,还有圣奎里科。最后我们又绕了一个弯,终于看到了庞提托村。弗朗哥感叹道:“上帝呀,看看它!天哪,我终于看到我的家了。不,这不是我的家……这里到处是疯长的野草,到处充斥着寄生植物。过去这里种满了樱桃树、梨树和其他果树。比如板栗、荞麦玉米、扁豆之类的。”他告诉我,年轻时他很瘦,腿很长,经常从一个村庄溜达到其他村落。我们快到庞提托时,弗朗哥的眼睛湿润了。当他将一切尽收眼底后,仔细地盯着周围的景物,开始自言自语:“这是桥,这是我们过去经常洗衣服的小溪。女人们沿着这条路走时,会将竹篮子顶在她们的头上。”

  我们停下车,弗朗哥跳下车,想要看到并记下更多的细节。纯粹的地形记忆有助于人们记住这里的文化。他描述着村民如何砍掉大麻,将其浸泡在溪水中长达一年之久,又将其固定在岩石上,然后将它们晒干,编织成纤维被单和毛巾以及装板栗的大麻袋。这是当地的传统工业,除了弗朗哥,人们早已遗忘。突然,当他看到新增的无名小道时,他的心中萌生出强烈的愤怒。他讨厌新的建筑物,他清晰地告诉我过去建筑的样子:“过去这儿有块大石头,泉水从这里流过。”毫无疑问,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寸土地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我们爬上陡峭的卵石街道,弗朗哥和一个穿着绿色上衣、结实健壮的中年男子打招呼:“你好!”“他的父亲给过我们糖吃。”弗朗哥对我说。他有吟唱诗人般的记忆,此时那些琐碎的事情和重大的事情、个人的和神秘的事情都不加分析地交织在一起。弗朗哥在他母亲出生的地方停了下来。

  “萨巴蒂尼!”

  “弗朗哥!”

  一个老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是弗朗哥的舅舅。“你一直在美国吧。怎么回来了?我听说佛罗伦萨有你的画展。”这个老人提到了枯死的板栗树,他记不清细节,但弗朗哥还一直记着。老人告诉我,以前他的周围住着四户人家,那时人丁兴旺,但现在却是人去楼空。“到我死的时候,这儿也就没人住了。”

  我们拜访了弗朗哥的姐姐卡特瑞娜。她和她的丈夫退休后就回到庞提托。弗朗哥看到姐姐苍老的面容,非常难过。卡特瑞娜用丰盛的托斯卡纳式午餐招待我们:有奶酪、面包、橄榄果、白酒和果园里生长的土豆。之后弗朗哥带我们参观了教堂。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站在山顶上,整个村子的景色尽收眼底。在墓园,弗朗哥指出了他母亲、父亲和亲戚的坟墓。这时,他轻轻地说:“更??的人想葬在墓园里,而不想葬在城镇的公墓里。”弗朗哥计划在庞提托待上三个多星期,静静地进行一些创作。他说:“我死后也想葬在这里。”当我离去的时候,弗朗哥依然独自一人站在墓地里,凝神注视着这个人烟稀少的小镇。

  在庞提托停留的三周时间里,弗朗哥似乎重获新生,至少从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很活跃。他重新启用车库工作室。工作室里放满了画作:有新的也有旧的。新的作品是在三月创作的;旧的是在1987年开始创作的,因为他的妻子离世而未能完成。现在弗朗哥精力充沛,决定继续完成这些作品。

  看到弗朗哥重新回到工作的轨道上,他的记忆力和创作力也得到更新,人们对他的独创精神的所有问题又被重新提起--包括庞提托对他的意义。他所谓的“新”绘画不是新创作的绘画,他只是在原来绘画的基础上,添加了一些新的事物,比如一个栅栏、一扇大门或是几棵树,和原来的绘画基本一样。从一般意义而言,他的画风保持不变。我去年夏天拜访弗朗哥时,看到一双帆布鞋挂在他工作室的屋檐下,上边系着一张用意大利语书写的精致漂亮的告示牌:在34年后,我穿着这双鞋再一次踏上曾经的“乐土”。虽然他踏上了这片乐土,但是乐土的一些光辉和希冀还是失掉了,这令他沮丧。“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再也不要回去。”在我看这双鞋的时候,他对我说,“幻想、回忆才是最美好的。”随后,他又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艺术就像做梦。”

  看到如今的庞提托,弗朗哥感到不安,虽然他能够从现实和幻想的脱节中恢复过来,但是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眼前的庞提托对他的幻想造成巨大的威胁,他必须注入新的成分。他不断收到请柬,但都没有回去,即使是邀请他参加在庞提托举办的他的作品展,他也没有回去。其他的艺术家现在都蜂拥而至,对于他们而言,此时的庞提托只是一个充满魅力的托斯卡纳山城。弗朗哥将一切重新搬回到他的工作室,继续他那倾注了29年心血的事业。这项工程没有尽头,没有结论,永远不会终结,而他会一直这样画下去。有时他会感到一阵狂暴,一张帆布还没有画完就转到另一幅画。他也尝试不同的表达方式:比如用卡纸绘画;用灵巧的修长手指装扮它;还有在画幅里装上录像带,并附上音乐,模拟在街上走路的情形等。他对计算机模拟庞提托着迷,他认为人们可以戴上头盔和手套,这样不但可以看到庞提托的景物,还可以触摸到现实中的庞提托。

  当我第一次遇到弗朗哥时,他被誉为“记忆艺术家”,暗示了他与被称为“记忆诗人”的普鲁斯特的相似性。起初,我也觉得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相似性--“主题都是所有的人、所有的艺术家,为了重新获得儿时的世界而逃离现实世界。”但是现在,人们逐渐发现他们之间其实有很多差别。普鲁斯特也对过去魂牵梦绕,他希望过去之门能向他敞开。他成功了,一方面是通过他的“无意识记忆”,另一方面是通过他大量的脑力劳动,他能够圆满地完成创作并从中得出一种结论(比如曾经实现了精神和艺术的完整性)。

  但是弗朗哥不可能做到这些。相反,他直奔主题,体现庞提托的关键意指。为此他列举了大量外部轮廓:包括它的建筑物、街道、建筑用的石头以及地势。好像这些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填补了人类思想的空白。他对此有所了解,但并不知道如何将它用于庞提托的描绘上,他对此一筹莫展。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和精力去反省。他怀疑这将是他的艺术中存在的致命问题。

  弗朗哥觉得他还要再工作二三十年,自1970年起,他已经创作了上千幅离奇古怪的作品,但他发现这些作品不能完整地反映他想描绘的现实。于是他不得不从每一个角度描绘模拟每一处细节,包括人们驱车从皮斯托亚到达这个偏远的村庄;以及细致描绘教堂那长满苔藓的青石小路。他幻想着建造一座博物馆,用来俯瞰小镇的全貌,并将庞提托的所有景象存储起来,包括他已经创作的成千上万幅作品以及他将要创作的绘画。这是他整个创作生涯的高峰,也是他对母亲承诺的兑现--“我会为你再造一个庞提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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