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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作者:福楼拜

第30章 中卷(15)

  看台上的观众站在凳子上面,另外有一些人站在马车里,手里拿着小型望远镜,观看骑手比赛中的变化。人们看见他们像一些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和蓝色的小点点一样,沿着靠近跑马场跑道边站着的一长溜人群,你追我赶,奋勇奔驰。从远处看,他们的速度并不是特别快,到了玛斯校场的另一端,他们甚至像是放慢了速度,没有往前跑,而是向前滑,马的肚皮贴到了地上,但是马腿还是伸直的,并没有弯曲。然而,他们很快就跑回来了,身影变大了,像一阵风一样呼啸而过,地面为之颤抖,碎石被踢飞,空气涌进了骑手的绸服内,把衣衫撑得像船帆一样颤动,他们挥舞着马鞭,抽打着马,奔向比赛的终点。号码摘下来了,另一个又挂上去,在鼓掌欢呼之中,获胜之马步履艰难地缓步来到骑手体重检测处,浑身是汗,腿脚僵直,耷拉着颈子,而它的骑手就像要坐在马鞍上等着咽气一样,两手叉在肋下。

  一场争辩延迟了最后一场比赛。等得不耐烦的人群散开了。一群群的人围在看台下面议论,他们的谈话很自由;有些上流社会的妇女看身边呆着一些漂亮的轻佻女子,害怕招人指骂而纷纷起身离开。

  还有一些公共舞厅的舞星,街头的女喜剧演员;——但并不是最美丽的女名角就最受人们的恭敬。一位歌舞剧作者,被称作路易十一的婊子的老乔治娜·欧贝尔,化妆得像鬼一样,吓死人的,不时地发出一种呼噜般的笑声,她全身躺在一辆长长的敞篷四轮马车里,盖着一条貂皮大披巾,就像是在隆冬季节一样。

  由于一场官司而名噪一时的勒穆索夫人,在几个美国人的陪伴下,占据一辆四轮双排大马车的前座。而戴雷丝·巴诗侣则摆出她那一副哥特少女的神气样子,将十二条花带塞进她的一辆轻便马车,没有车篷,倒是有一个摆满玫瑰的花盆架。女元帅对她们的荣誉甚为嫉妒,为了惹人注目,她开始做些显眼的动作,讲话的声音更高。

  有些绅士们认识她,远远地向她致意。她一边还礼,一边将他们的名字告诉弗雷德利克。这都是一些伯爵、子爵、公爵、侯爵;他昂起头,挺起胸,因为所有的目光里都对他的这份艳福表示出某种赞赏。

  西伊站在围着他的一群成年男子中间,并不显得不高兴。他们骑在马上微笑,似乎是在嘲笑他;最后,他拍了一下那位年纪最大的同伴的手心,径直向女元帅走去。

  她假装成非常贪吃的样子,正在吃一大块肥鹅肝,弗雷德利克很听话地模仿着她,把一瓶酒放在膝盖上面。

  那辆贵族马车又出现了,里面坐的正是阿尔努夫人,她的脸色看上去异常苍白。

  萝莎妮说:

  “给我拿香槟酒来!”

  她将满杯的酒尽量举得高高,大声说:

  “喂!请看那边!正经女人,那是我的保护人的夫人,太太,嘿嘿!”

  说完,在她身边爆发出一阵大笑,那辆贵族马车也消失了。弗雷德利克拉住她的连衣裙,准备发火。但见西伊还在那儿,与刚才是同一种姿势,他的信心更加坚定,当即邀请萝莎妮当晚去吃晚餐。

  她回答说:

  “不行!我们要一块儿去英吉利咖啡馆喝咖啡。”

  弗雷德利克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一声不吭。西伊带着一种失望的表情,离开了女元帅。

  当他靠在右车门边同她讲话的时候,余索奈突然在左边出现了,口里重复着英吉利咖啡馆这句话说:

  “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店子,我们到那里去吃顿便饭怎么样?”

  弗雷德利克答道:

  “随你的便。”

  他跌坐在一辆轿式马车的角落里,看着那辆贵族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感觉到刚刚发生了一件无可弥补的事情,他的崇高的爱情失去了。而另一位女人就在身边,充满快乐的爱情,极易到手的爱情!但他厌倦了,充满着矛盾的欲望,提不起兴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经受着一种无限的痛苦的折磨,有一种一死了之的感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讲话的声音使他抬起头来,几个顽皮的孩子跨过跑道的绳索,来观看看台,因为人都走了。天上下了几滴雨。马车行驶更困难了。余索奈不见了。

  弗雷德利克说:

  “嗨!这样更好!”

  女元帅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接着说:

  “你喜欢一个人单独行动吗?”

  这时,从他们前面过来了一辆豪华的双篷四轮马车,马车上的铜制和钢制部件闪闪发光,驾着四匹壮马,两名身穿镶着金色穗子呢绒上装的马车夫用道蒙式的方法驾驶着。党布罗斯夫人坐在里面,紧靠她的丈夫,马蒂龙坐在对面的一条凳子上,三个人的脸上都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

  弗雷德利克心里想:“他们认出我了吗?”

  萝莎妮想停下来,好好看一看排成长龙的马车队伍。说不定阿尔努夫人又会出现的,他大声喊着车夫说:

  “快走!快走!笔直往前走!”

  那辆轿式马车夹杂在别的马车中间,直奔香榭丽舍大街,这些马车有:敞篷四轮马车、俄式轻便旅行马车、英国华丽马车、双套两轮英式敞车、轻型两轮双人马车、狗拉马车、里面坐着一边讲笑话一边唱歌的工人的家具运送马车、还有家长亲自小心翼翼地驾驶的搬运一半家财的马车。在一些挤满了人的四轮敞篷大马车里,有一位坐在别人膝盖上的男孩子,将他的两条腿悬在外边。有几辆配着呢绒坐椅的大双人四轮马车,载着那些上了年纪的贵妇人在城里兜风,她们在车上闭目养神。或者是跑过来一匹骏马,拉着一辆微型马车,既简朴,又妖媚,就像一位花花公子的黑礼服。此时,雨下大了,观众纷纷撑开雨伞、阳伞、披着雨衣;大家远远地喊着:“你好!——还行吗?——还好!——不行!——一会儿见!”场上的人你来我往,川流不息,恰似中国的皮影戏一样。弗雷德利克和萝莎妮都不言语,看见所有这些马车轮子在自己身边旋转,他们二人就像看傻了眼一样。

  有时候,排成长龙的马车太拥挤了,不得不同时在几条道上停下来。此时,你靠近我,我靠近你,彼此互相打量着。在饰以徽纹的指示牌边沿,有一些冷漠的目光落在人群的身上;有些充满嫉妒的眼睛在马车里面闪烁着;有些讥讽的微笑回应着傲慢的大脑;有些张开的大嘴表示出痴呆的羡慕;不时地,有一两个在马路中间溜达的人,突然间往后一跳,以躲避从马车之间穿行的骑士,最后终于穿出去了。随后,一切又重新开始行动,车夫松开手中的缰绳,放下他们的马鞭,马也活跃起来了,摇着它们的马衔索,向四周吐着涎沫,湿淋淋的屁股和鞍子在夕阳穿过的水蒸气中冒着热气。从凯旋门下经过时,有一长排一人高的灯,放射出赭色的灯光,照亮着车轮的转轴,车门的把手,车辕的末端,马鞍的环箍。一条林阴大道——像是一条漂浮着马鬃、衣服和人头的江河一样,两侧的大树像两堵绿色的城墙,挺立在雨中,反射出晶莹的亮光。蓝色的天空在树顶上面的某些地方又重新露了出来,有一种缎子般的柔和感。

  此时,弗雷德利克想起了那些已经很遥远的日子,他渴望着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幸福,也坐在一辆这样的马车里,挨着这样的一位美人。可是,这样的一种幸福,他如今已经拥有了,但并不因此而感到愉快。

  雨停了,原先躲在皇室家具库的柱子下面避雨的行人都走了。在皇家大街散步的人又重新走上了大马路。在外交部大楼前面,台阶上站着一大排看热闹的人。

  在中国浴室的旁边,由于街上的石板路面上有大大小小的洞坑,他们乘坐的轿式马车放慢了速度。有一个穿着浅褐色大衣的男人正沿着道路的边沿走着,车轮底下挤出的泥水溅到了他的背上,此人转过身,大发雷霆。弗雷德利克脸色刷白,他认出了这是戴洛里耶。

  到了英吉利咖啡馆的门口,他把马车打发走了。当他给车夫付款时,萝莎妮先进去了。

  他看见她站在楼梯上,同一位先生谈话。弗雷德利克挽着她的胳膊。可是,在走廊中间,又有一位老爷拦住了她。

  她说:

  “一直往前走吧!我过会儿来找你!”

  他一个人走进小房间,从两扇开着的窗户里,他发现对面屋子的窗子下边坐着一些人。在快要晾干的沥青地面上,有大块大块闪烁着光泽的波纹在颤动着;阳台边上放着一棵玉兰花,熏得满屋芳香。这种芳香和清新的空气,放松了他的神经,他在镜子下面的一张红色沙发椅上躺下了。

  女元帅回来了,她吻着他的前额说:

  “难受吧,可怜的宝贝?”

  他回答道:

  “可能是有一点。”

  “不是你一个人,好了!我的意思是说:让我们忘掉各自的痛苦吧,我们好好快活快活!”

  随后,她将一片花瓣放在她的嘴唇之间,并递给他尝一尝。这种优雅和差不多放纵淫荡的动作,使弗雷德利克春心萌动。

  而他一边想着阿尔努夫人,一边说:

  “为什么你要折磨我呢?”

  “我折磨你?”

  她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紧蹙着眉毛,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此时所有的道德、所有的怨恨都丧失在一种无底的懦弱之中。

  他把她拉到膝盖上坐着说:

  “既然你不愿意爱我了……”

  她让他说,让他摸;他用两只胳膊抱住她的腰,她身上真丝连衣裙发出的声燃起了他的情欲。

  这时听见余索奈的声音在走廊里问:

  “他们在哪儿?”

  女元帅赶快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背对着门坐下来。

  她点了一盘牡蛎,两人坐到桌旁就用。

  余索奈现在并不开心。由于他每天要写各式各样的文章,要看很多报纸,要听到很多议论,要发表很多反面意见来炫耀自己,他最终丢掉了事物正确的概念,用自己手中少量的爆竹弄瞎自己的眼睛。从前过惯了轻浮的生活,如今生活的困难使他倍感尴尬,这种处境让他永远焦躁不安;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为力,这使得他的脾气越来越坏,更喜欢冷嘲热讽。由于新芭蕾舞剧《奥萨伊》的演出,他开始坚决反对跳舞;由于跳舞,他开始反对歌剧院;然后,由于歌剧院,他开始反对意大利人。现在剧院里换了一帮西班牙演员,“就像大家还没有被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是西班牙的中部地区。人撑饱一样!”弗雷德利克受到了西班牙浪漫主义爱情的刺激;为了结束谈话,他开始打听法兰西学院的情况,埃德加·基内埃德加·基内(1803—1875),法国诗人、哲学家,具有左翼革命思想。和米茨凯维奇米茨凯维奇(1798—1855),波兰著名诗人,1840年被聘为法兰西学院的讲座学者,后被解聘。被开除了。不过,余索奈是德·迈斯特尔德·迈斯特尔(1753—1821),法国作家、宗教论者,代表作有《圣彼德堡之夜》、《教皇论》。的崇拜者,声称自己拥护中央集权和唯灵论。然而,他怀疑证据最充足的事实,否认历史,对最确实可靠的东西也要持异议,直至喊出几何这个名词说:“几何,多么可笑啊!”一切都掺杂着模仿演员的成分。散维尔散维尔(1800—1854),法国著名喜剧演员,善演滑稽人物。就是人们特别效仿的对象。

  这些无用的废话烦透了弗雷德利克,在不耐烦的举动之下,他的高统靴踢着了桌子下面的一只鬈毛狗。

  两只小狗一齐凶狠地叫了起来。

  他突然说:

  “你应该让人把它们带回去才好!”

  萝莎妮不相信别人。

  于是,他转向浪子说:

  “瞧,余索奈,该你效忠了!”

  “啊!是的,我的小老弟!太客气了。”

  不等别人请,余索奈就出去了。

  他以什么方式来回报这片好意呢?弗雷德利克没有多想。他正准备开始单独享受两人倾心交谈的快乐,这时走进一位侍者说:

  “小姐,有人要见你!”

  “怎么!还有人?”

  萝莎妮说:

  “我还是应该去看看!”

  他渴望她,需要她。他觉得这样离去简直像是犯了渎职罪,几乎是一种粗鲁无礼的行为。她究竟想干什么?这难道还没有侮辱够阿尔努夫人吗?至于这个女人,那是活该!如今,他恨透了所有的女人,他伤心得哭了出来,喘不过气,因为他的爱情没有被人理会,他的情欲受到了欺骗。

  女元帅回来了,向他介绍西伊:

  “我邀请先生来,我做得对,是吗?”

  “那还用说,当然!”

  弗雷德利克带着一种死刑犯的微笑,做手势请这位贵族公子坐下。

  女元帅开始浏览菜单,看到奇怪的菜名就停下来。

  “我们吃什么呢,我想,吃一只黎世留烤兔和一份奥尔良布丁,好吗?”

  “啊!不要奥尔良的!”

  西伊又嚷叫着补充道:

  “那是正统派吃的。”他认为自己说了一句俏皮话。

  她接着说:

  “你喜欢吃尚博尔比目鱼吗?”

  这种礼貌让弗雷德利克感到反感。

  女元帅最后点了一份简单的腓里牛排、一盘螯虾、,一盘黑块菰、一盘菠萝蜜生菜、一瓶香子兰冰冻果子汁。

  “我们吃完再点吧,吃吧。啊,我忘了!给我端一盘香肠来,不要加蒜。”

  她喊侍者叫“小伙子”,用她手中的刀敲着玻璃杯,将面包屑扔向天花板上,她想马上就喝勃艮地酒。

  弗雷德利克说:

  “开始是不喝这种酒的。”

  “按子爵的意思,此酒有时候也这么喝。”

  “没有!从来没有这么喝的!”

  “有的,我可以肯定!”

  “啊!你见过!”

  随着她说这句话她用目光表示:“这是一位有钱人,听他讲吧!”

  此刻,门每分钟打开一次,侍者在嚷叫着,在隔壁房间的一架旧钢琴上,有人在弹华尔兹舞曲。然后,谈到了赛马,大家讲起了骑术和两种竞赛的方法体系。西伊推崇博舍博舍(1805—1873),巴黎有名的马戏师、骑师。,弗雷德利克推崇奥尔伯爵奥尔伯爵(1798—1862),曾当过国王的骑师,著有《骑术论》。,萝莎妮在一边耸着肩膀。

  “够了,我的上帝!他比你内行多了,别争了!”

  她在啃着一个石榴,手肘放在桌子上。她面前枝形大烛台上点的蜡烛在风中摇晃,一道白色的光线透进她珠光色的皮肤里,把她的眼皮映照成玫瑰色,照得她的眼球发亮;水果的红色和她嘴唇的紫红色混合在一起,她薄薄的鼻孔张开着,她的全身都显示出一种傲慢的、令人陶醉的、要把人溺死的东西,弗雷德利克被她这一切所激怒,但又在他的心中激起了疯狂的欲望。

  接着,她用一种平静的声音问:

  “那辆大双篷四轮马车是谁的,仆人穿的是栗色的号衣?”

  西伊回答:

  “那是党布罗斯伯爵夫人的。”

  “他们非常有钱,是不是?”

  “是的,非常有钱!尽管党布罗斯夫人只是一位平常的布特隆姑娘,一位省长的女儿,财产并不是很多。”

  而她的丈夫,就大不一样了,他继承了好几份遗产,西伊都一一列举出来了。他经常去党布罗斯夫妇家,知道他们的历史。

  弗雷德利克为了把他弄得不愉快,一个劲地反驳他。他坚持说,党布罗斯夫人的姓名叫德·布特隆,硬要证明她出身贵族。

  女元帅一边倒向扶手椅上,一边说:

  “管他那么多呢!我真想有她那样的一辆马车就好!”

  她用手将连衣裙的裙摆往上略为提了一下,左腕上露出了一只镶嵌着玛瑙的手镯。

  弗雷德利克发现了。

  “喂!这是……”

  他们三个人互相看着,脸全红了。

  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半,露出了一顶帽檐,随后看见了余索奈的侧身。

  “对不起,打搅你们了,情人们!”

  然而,他停下来,很惊讶地发现了西伊也在这儿,还占据了他的座位。

  侍者另外拿了一副餐具,由于他饿极了,随便地在晚饭剩下的菜中,从一只盘子里抓起肉,从一只篮子里拿起水果,一只手拿酒喝,另一只手抓菜吃,还一边讲着他执行任务的情况:两只汪汪小狗被送回家了,家里还是老样子。他发现女厨师同一个士兵在一起,这种虚构的故事,纯粹是捏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制造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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