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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作者:福楼拜

第31章 中卷(16)

  女元帅从衣钩上取下她的长大衣。弗雷德利克赶快跑过去按铃,老远就向侍者喊道:

  “叫一辆车来!”

  子爵说:

  “我有车。”

  “可是,先生!”

  “然而,先生!”

  随后二人放开瞳孔彼此对视着,脸色都变得苍白,手颤抖着。

  最后,女元帅挽起西伊的胳膊,指着站在桌子边上的浪子说:

  “快治疗治疗一下他吧!他要闷死了。我不想看到他为了给我的小鬈毛狗尽忠,把他的性命也搭进去。”

  门重新关上了。

  余索奈说:

  “喂,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你不……?”

  他做个手势补充他的话。

  “不会的,从来没有做过!”

  余索奈不再坚持了。

  他有一个目的,就是来吃饭,不请自到。他的杂志的名字不再叫《艺术》,而是改名为《夸夸其谈》,并加了一句题词:“炮手们,请使用你们自己的炮弹!”由于销量不好,他就想将其改成一个周刊,自己独立经营,不要戴洛里耶帮忙。他重新谈起以前的计划,展示自己新的计划。

  弗雷德利克由于听得不太明白,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含糊地回答。余索奈从桌子上抓起好几只雪茄,说了一声:“再见,我的好朋友!”就转身走了。

  弗雷德利克要来账单,账单很长。伙计肩头搭着一条毛巾,等着他付账;这时,另外一名侍者走过来,这人就像马蒂龙一样,苍白的面孔,对他说道:

  “对不起,柜台忘了计算车费。”

  “什么车费?”

  “刚才那位先生送小狗用的车。”

  侍者拉长了脸,好像是在抱怨这位可怜的年轻人。弗雷德利克恨不得狠狠扇他一耳光,他把找给他的二十法郎当做小费给了他。

  肩上搭着毛巾的伙计鞠躬道:

  “谢谢,老爷!”

  弗雷德利克第二天一整天都想着他的气恼和侮辱。他责怪自己没有给西伊一记耳光。至于女元帅,他发誓再也不想见她,和她一样漂亮的女人有的是,既然占有这样的女人得花钱,他打算用他的地产价到交易所去赌一下,说不定赢了,变成富翁,再用他的豪华富贵来压倒女元帅和所有的人。到了晚上,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想起阿尔努夫人。

  “这样更好!何必自作多情呢?”

  第三天,早晨八点钟,白勒兰来看他。开始是赞扬他的家具,接着说了一些恭维话,然后突然问道:

  “星期天,你去看赛马了?”

  “是的,怎么!”

  于是,画家开始指责英国马的体型难看,吹捧热里科热里科(1791—1824)又译籍里科,法国画家,代表作有《梅杜萨之筏》,对马的形神很有研究。的马和巴泰龙巴泰龙(或巴台农)神庙是古代希腊雅典的古神庙,庙中有雕刻的骏马。的马。“萝莎妮跟你在一起吗?”他开始婉转地赞美她。

  弗雷德利克冷漠的表情使他感到很狼狈,他不知道怎样提起肖像画才好。

  他起初的想法是画一张像提香那样的肖像。但是,慢慢地,他的模特画多姿的色彩吸引了他,于是,他就干脆一块块涂色,一种光一种光地画,萝莎妮开始还很热心,她和戴勒玛尔的约会打断了作画,这给白勒兰留下了洋洋得意的时间。接下来,不再赞美了,他问自己,他的画还有价值吗?他重新去看看提香的画,明白了自己的差距,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他开始把画像的轮廓描绘得简单些。然后,他一边修改,一边设法将头部和背景的色调有的部位去掉一些,有的地方添加一些。脸部阴影部位的表情也变得有毅力,一切都显得坚定有力。最后,女元帅又回来了。她甚至自己提出反对意见,艺术家自然不肯让步。他对她大发脾气,说她愚蠢胡闹,过后,他一想,觉得她可能还有些道理。于是开始了怀疑和思想混乱的阶段,这引起了他的肠胃痉挛、失眠、发烧、厌恶自己。他鼓起勇气再将画像修饰一遍,但提不起兴致,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太差火了。

  如今,他只是抱怨自己被拒之艺术沙龙之外,然后又责怪弗雷德利克不来看看女元帅的肖像画。

  “我才不在乎女元帅呢!”

  这种声明让他的胆子大起来了。

  你难道相信这头蠢猪现在不再想要那幅画了吗?

  他什么也没有说的是,他向她要过一千埃居。但是,女元帅很少考虑该谁付钱的事,只是希望从阿尔努那里得到更急需的一些东西,但没有向他谈起过画像的事。

  弗雷德利克说:

  “喂,阿尔努呢?”

  她非要他去见他不可,这位旧画商说根本就不需要这幅画像。

  “他坚持说这是属于萝莎妮的。”

  “事实上,这是她的。”

  白勒兰回答:

  “怎么!是她让我来见你的!”

  如果她相信他这是一幅优秀的作品,他也许不会想着要利用它。然而,一笔款子(一大笔款子)将会消除批评,使他自己重新坚定起来。弗雷德利克为了从此事中摆脱出来,他彬彬有礼地询问是多少钱。

  开价太离谱了激起了他的反感,他回答说:

  “太高了,啊!不行,太高了!”

  “不管怎么样,你是她的情人,是你要我给她画的!”

  “对不起,我是介绍人。”

  “可是,我总不能老是把这幅画像挂在手膀子上吧!”艺术家大发雷霆。

  “啊!我真不相信你如此贪婪。”

  “你如此吝啬!再会!”

  他刚走,塞内卡尔进来了。

  弗雷德利克局促不安,举止失措。

  “发生了什么事?”

  塞内卡尔讲起了他的故事。

  “星期六,大约九点钟,阿尔努夫人收到了一封信,要她到巴黎去,不巧当时身边没有人到克雷伊去叫一辆马车,她就想要我来亲自跑一趟。我没有同意,因为这不是我的职责。她去了,星期天晚上才回来。昨天上午,阿尔努突然回到工厂。那位波尔多女人诉苦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谈的,不过,他当着大家的面取消了她的罚金。我们激烈地吵了一架,总而言之,他把我的工钱结了,我就到这里来了。”

  接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再说,我也不后悔,我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没有关系,这全是由于你。”

  弗雷德利克惟恐塞内卡尔猜出他的秘密,大声嚷叫着说:

  “怎么?”

  塞内卡尔什么也没察觉到,因为他接着说: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感觉更好一些。”

  弗雷德利克有一种内疚的感觉。

  “现在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塞内卡尔请他帮助找一个工作,随便一个什么职位。

  “这对你来说很容易,你认识很多人,其中就有党布罗斯先生,这是戴洛里耶给我说的。”提到戴洛里耶其人,他的朋友并没有什么好感。自从在玛斯校场碰到以后,他几乎没有想到再去看一看党布罗斯先生夫妇。

  “我在他们家还没有熟悉到能够举荐某个人的程度。”

  这位民主党人很坦然地面对这种拒绝,大约沉默了一分钟后回答:

  “这一切,我可以肯定,是由于那个波尔多女人,也是由于你的阿尔努夫人。”

  这个“你的”二字从弗雷德利克的心里夺走了他保留下来的仅有的一点点助人为乐的本意。不过,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他把手伸向了他的写字台的钥匙。

  塞内卡尔阻止着说:

  “多谢!”

  随后,他忘记了自己的穷困,谈论着国家的大事,国王生日宴会上大肆颁发十字勋章,内阁的变更,德鲁伊亚尔和贝尼耶事件德鲁伊亚尔是当时巴黎的大金融家,检察官查出他用十五万法郎进行贿选,被判刑。

  贝尼耶是陆军一名高级军需官,死后不久被告发有贪污公款的严重罪行,1846年,国会组成调查组调查,牵出了多名同案犯。,这是当时街谈巷议的丑闻,他还猛烈攻击资产阶级,预言革命的到来。

  一把日本波刃短剑挂在墙上,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取下来,拭了拭剑柄,然后,带着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扔在长沙发上。

  “好啦,再见!我现在要去洛雷特圣母院。”

  “哟!干什么?”

  “今天是高德弗鲁瓦·卡芬雅克高德弗鲁瓦·卡芬雅克(1801—1845)是一名坚定的左翼革命者,参加多种秘密社团,组织暴动,是当时公认的革命领袖。去世一周年纪念日。他是为事业奋斗而死,他!但他的事业还没有完……就……谁想到呢?”

  塞内卡尔大胆地伸出他的手。

  “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见面的!永别了!”

  “永别了”这句话重复了两次,他皱起眉头凝视着那把短剑,他的宽容,特别是他那庄重的神态,不禁引起弗雷德利克的内疚,不久之后,他就不再想这件事了。

  就在同一星期,他的勒·阿弗尔的公证人给他寄来了地产价款,总共十七万四千法郎。他把这笔款子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来购买国库债券,另一部分交给证券买卖经纪人投入交易所冒险。

  他在时髦的饭店里吃饭,经常光顾戏院,变着花样消遣和娱乐。与此同时,余索奈还给他写来了一封信,信中愉快地告诉他,女元帅在赛马后的第二天就把西伊打发走了,弗雷德利克觉得痛快极了,他也不问浪子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消息。

  三天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碰见了西伊。这位贵族公子毫不在意,甚至邀请他下周三去吃晚饭。

  那天上午,弗雷德利克接到执达吏的一份书面通知,夏尔·让·巴蒂斯特·乌德里先生告诉他,依据法院判决,原来属于雅克·阿尔努先生的一栋房产,坐落在贝尔维尔,现在归他所有了。他已经准备支付总价为二十二万三千法郎的款子。不过,通知中说,原不动产的抵押价超过了售房价,因而,弗雷德利克的债权就完全丧失了。

  所有的失误就在于没有按时去重新登记抵押。原先是阿尔努负责办理这件事,后来他忘记了。弗雷德利克对他很恼火,等怒气消了以后他说:

  “行啦,以后……什么?如果这样能挽救他,那更好!我也不会因此而死去!别想它了!”

  然而,当他整理桌子上堆放的书报资料时,他又找到了余索奈的信,发现了信后写的一段附言,而他第一次却没有看见。浪子向他要五千法郎,正好可以让他的杂志业务运转起来。

  “啊!这个家伙烦死我了!”

  他写了一张简单的便条,毫不客气地加以拒绝。然后,他穿好衣服,上金屋酒家去了。

  西伊介绍着他的客人,首先从一位最受尊敬的满头白发的胖先生开始:

  “这位是吉尔贝·德·奥尔内侯爵,我的教父。”

  他接着介绍:昂塞尔姆·德·富尔尚博先生(这是一位金黄色头发、身材瘦小的年轻人,已经秃顶了),然后指着一位动作简练、约四十来岁的人说:“约瑟夫·波夫乐,我的表兄;这一位是我以前的老师,韦佐先生。”这个人物一半像车夫,一半像修道院学生,长着一脸大颊髯,穿着一件长外套,只有一粒纽扣在下面扣着,就像胸前搭着一条披肩一样。

  西伊还在等一个人,德·科曼男爵,“他可能来,不能肯定。”他每分钟出去看看,好像有些不安;最后,到了八点钟,大家走进一间灯火辉煌的餐厅,对这几位客人来说,餐厅似乎显得太大了,不过,这是西伊为了讲究排场而有意安排的。

  根据法兰西传统的风俗时尚,餐桌中间放着一个硕大的镀银托盘,上面摆满了鲜花、水果和银制菜碟。四周放的是小碟小碟的加了五香调料的腌制品,每隔不远,就放一个冰冻的玫瑰色酒壶,在各人盘子的前面,放着五只高低不同的玻璃杯,还有一些东西不知怎么用法,足有上千种精巧玲珑的器皿和餐具;——仅仅第一次上菜就有:香菇汁淋鲟鱼头、匈牙利葡萄酒烧约克火腿、熏斑鸠、烤鹌鹑、白沙梅尔鱼肉香菇馅酥饼、爆炒红山鹑。在这些菜的两端,还有黑块菰拌土豆片。一盏吊灯和几座枝形大烛台将挂着红色锦缎的大厅照得灯火辉煌,四个身穿黑礼服的仆人站在摩洛哥皮革靠背椅的后面。一见这种场面,客人们都齐声叫喊起来,特别是那位教师。

  “我们的东道主实在太盛情了,真是近乎疯狂!这样太豪华了!”

  西伊子爵答道:

  “这?谈不上吧!”

  吃完第一勺,他问道:

  “哎,我的老德·奥尔内,你在王宫剧院看过《父亲和门房》没有?”

  侯爵回答:

  “你很清楚我没有时间。”

  他上午的时间用来听植物栽培课,晚上在农业俱乐部度过,所有的下午在农具制造厂学习。由于一年有四分之三的时间住在圣东热,他可以利用在首都的旅行来学习一些新东西,他的宽边帽子放在一张独脚圆桌上,上面还堆着好些小册子。

  但是,西伊发现德·富尔尚博先生谢绝喝酒;

  “喝吧,老伙计!你连最后一顿童子饭也吃得这么不痛快!”

  听见这句话,大家都鞠躬向他表祝贺。

  教员说:

  “那位年轻姑娘一定很迷人吧,我相信?”

  西伊大声喊着:

  “的确如此!无论如何,他也错了;真是太傻了,结婚!”

  德·奥尔内先生回答:

  “我的朋友,你说话太轻率了吧。”

  他同时想起了他死去的那个女人,他的亡妻,一行眼泪在他眼睛里滚动着。

  富尔尚博一边嘲笑,一边重复着说:

  “你自己也会有这一天的,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西伊表示反对,他更喜欢娱乐消遣,更喜欢“生活在摄政时代”。他想学习动动拳脚,想去参观一下老城区那些下流的酒馆,就像《巴黎的秘密》《巴黎的秘密》是法国通俗小说家欧仁·苏最重要的代表作,描写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巴黎市民的生活情景。中描写的罗道尔夫亲王一样,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一管旱烟斗,粗暴地对待他的仆人,无节制地喝酒,要别人说他的好话,批评所有的菜肴。他甚至把黑块菰也退掉了,教员虽说喜欢吃,却低声下气地说:

  “这不如你的祖母大人做的雪花蛋!”

  他接着开始和他的农学家邻居闲谈起来,后者认为住在乡村有很多好处,这不是可以培养他的女儿有简单的爱好嘛!教员赞赏他的见解,逢迎他,以为对他的学生可以施加影响,私下里还想做他的代理人。

  弗雷德利克来的时候,对西伊就有一肚子的气,但他那傻里傻气的样子使他的火气消了许多。但是,他的动作、他的面孔、他的整个人都让他想起了英吉利咖啡馆的晚餐,越来越使他恼火;他听着他的那位约瑟夫表兄低声说的一些难听的言词,这是一位没有财产的、诚实的小伙子、爱好打猎、在学校是一名享受助学金的学生。西伊有好几次笑着称他为“捕鸟的”,随后又突然喊道:

  “啊!男爵!”

  这时进来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滑稽人物,从他的面部看上去有些粗鲁,四肢很灵活,帽子歪戴在耳朵上,上衣的纽扣上面挂着一朵花。这是子爵理想的人物,他非常高兴能请到他,他的到来使他感到激动。他甚至试图玩玩文字游戏,讲句双关语,因为,在吃饭时侍者端上了一只大松鸡,他就说:

  “这是拉·布吕耶尔笔下最好的人物拉·布吕耶尔(1645—1696),法国十七世纪的大文豪,著有代表作《品性论》,描写巴黎形形色色的人物。在法语中,他的姓名同松鸡同音同形,所以西伊讲了这句双关语。!”

  然后,他就社会上一些不了解的人物,向德·科曼先生提出了一大堆的问题。随后,他脑子里又冒出了一个主意:

  “请你说一说!你想到我了吗?”

  另一位耸了耸肩膀。

  “你还不到年龄,我的小咪咪!这不可能!”

  西伊曾经请他让他加入他的俱乐部,但是,男爵可能是怜悯他的自尊心,便说:

  “啊!我忘记了!恭喜你,你打赌打赢了,我亲爱的朋友!”

  “什么赌?”

  “赛马的那一天打的赌,说当天晚上到那位姑娘家里去。”

  弗雷德利克顿时觉得像被抽了一鞭子一样,但他马上就镇静下来了,因为西伊的脸相看上去很尴尬。

  实际上,女元帅第二天就后悔了,因为那一天她的第一个情夫,她的姘头阿尔努也来了。他们两个人都让子爵明白他自己“碍事”,一点不客气,就把他赶出去了。

  他假装没有听见,男爵补充说:

  “她现在怎么样了,萝莎妮这朵漂亮的玫瑰?……她的大腿总是那么美丽吗?”

  他用这句话来证明他很熟悉她,已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

  这种发现使弗雷德利克感到很不是滋味。

  男爵继续说:

  “这没有什么可脸红的,这是走了桃花运!”

  西伊伸着舌头:

  “呸!亏你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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