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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教育》 作者:福楼拜

第36章 中卷(21)

  她喉咙里立即涌出一阵像斑鸠一样轻柔的咕咕咕的叫声,她的头向后一仰,涌动的春情让她兴奋得几乎晕了过去。他赶快扶住她。此时此刻,他正人君子的顾虑已经没有用了,在这位愿意为自己献身的处女面前,他感到有点害怕了。他扶着她慢慢地走了几步,他温存的语言停止了,愿意说的只是那些无意义的东西,他给她谈起了诺让社会上的一些人物。

  她突然推开他,用一种苦涩的语调说:

  “你就没有勇气带我走吗?!”

  他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显得异常惊讶。她大声哭起来了,将头埋进他的胸前说:

  “没有你我怎么生活呀!”

  他极力安慰着她。她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以便正面看他看得更清楚,同时用她的绿眼珠,带着一种几乎是野性的湿润,盯住他的眼睛问:

  “你愿意做我的丈夫吗?”

  弗雷德利克一边思考着怎样回答,一边说:

  “这……不用说……我还有不同意的吗?”

  就在此时,一棵紫丁香后面露出了罗克先生头上的便帽。

  整整两天,他带着他的“年轻朋友”观光了他的田产,游览了四周的风景。当弗雷德利克重新回到家里时,发现母亲那里有三封来信。

  第一封是党布罗斯先生写的一张短笺,请他上星期二去吃晚饭。他为什么要这样客气呢?是不是人家已经原谅了他的过失呢?

  第二封是萝莎妮写来的。她一再感谢他为了她而冒生命的危险。弗雷德利克开始不明白她的意思,最后,她拐弯抹角地一边回忆着他的友谊,一边说她相信他的高尚,由于生活急需,她愿意跪下请求他帮个小忙,借她五百法郎。他决定马上取钱给她。

  第三封信是戴洛里耶写的,讲的是有关委托书的事情,写得又长又晦涩。律师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他劝他耐心等待,不要着急:“你回来也没有用的!”甚至奇怪地坚持着这一点。

  弗雷德利克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他想立即回到巴黎去看看,这种意欲控制他的行为的企图引起了他的不满。

  再说,他现在对巴黎林阴大道的思念之情时时袭上心头,他母亲又在那样地逼他,罗克先生总在他跟前转来转去,缠住他不放,路易丝小姐又是如此地爱他,他再也不能继续住下去了,否则,非要宣布婚约不可。他需要仔细思考,离他们远一点,看事情会看得更清楚一些。

  为了解释他旅行的原因,弗雷德利克编造了一个故事,他走的时候,告诉大家,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六

  他重新回到巴黎,巴黎一点也没有给他带来快乐。此时正是八月底的一个傍晚,大马路上好像是空荡荡的,来来往往的行人都露出一副不快的脸色,这儿或那儿,有一口沥青锅冒着黑烟,有很多房子的百叶窗全部都关着。他到达家里,灰尘覆盖着挂帘,弗雷德利克一个人独自吃晚饭,他顿时有一种被人遗弃的奇怪的感觉,于是,他想到了罗克小姐。

  现在他看来,要结婚的想法并不显得那么荒唐。他们可以去旅行,到意大利去,到东方去!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小山丘上,欣赏着眼前的风景;或者是倚靠在佛罗伦萨的画廊里,驻足在一幅幅油画前面。看着这位善良的小姑娘在艺术和自然的光辉中心花怒放,该是多么高兴啊!一旦从她那个环境中走出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将会变成一个漂亮迷人的伴侣。再说,罗克先生的财产也让他很动心。不过,下这样一种决心使他感到厌恶,似乎是一种低劣卑鄙的行径。

  然而,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怎么做)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他不再把自己的那颗心放在徒劳无益的激情上,甚至路易丝托付他办的事情,他也犹豫着不办。她要他到雅克·阿尔努的店子里去,帮她买两个大的彩色黑人雕塑像,就像特鲁瓦省省会里的那些黑人雕像一样。她知道这位画商制作的品牌,不愿意要别的店子的东西。弗雷德利克有些害怕,如果又到他们家里去,会重新勾起他对阿尔努夫人的旧爱。

  这些想法一整晚上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正想去上床睡觉,进来了一位女人。

  华娜斯小姐微笑着说:

  “是我,是萝莎妮请我来的。”

  难道她们已经和好了吗?

  “哎!我的上帝,可不!我不是坏女人,你知道。再者,那个可怜的女人……这话讲起来未免太长了。”

  总而言之,女元帅一直想见他,她从巴黎往诺让寄了一封信,现在等着他的答复。华娜斯小姐一点也不知晓信里的内容,于是,弗雷德利克决定打听一下女元帅的情况。

  她如今同一位非常富有的俄罗斯男人在一起,此人是柴尔鲁科夫亲王。他是去年夏天在玛斯校场赛马时认识她的。

  “人家有三辆马车,配备鞍子的马,穿号衣的仆役,像英吉利人一样的年轻侍者,乡间式的别墅,意大利包厢,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你看看,我的朋友。”

  华娜斯小姐似乎从这种时来运转之中得到了什么好处,而显得更加快乐,更加幸福。她脱掉手上的手套,观看房间的家具和小摆设。她对这些东西估价估得很准确,就像是一位杂货商一样。他如果是先向她咨询一下的话,还会更便宜一些。她说他的欣赏水平不错:

  “啊!真是精致,好极了!只有你才有如此好的主意。”

  随后,她发现床头处有一扇小门:

  “你是从这儿打发走那些姑娘的吧,嗯?”

  她亲切地托起他的下巴。当接触到她那又瘦又柔和的长手时,他全身不由得颤抖起来。她的手腕四周镶着一圈花边,绿色连衣裙的胸部滚着一道金丝绦带,好像一名轻骑兵。她的黑色的珠罗纱帽,边沿往下垂着,遮住了她的半边额头;她的眼睛在下面闪烁着,一股广藿香的味道从她的包头带里散发出来;放在一张独脚小圆桌上的卡索灯,就像舞台前面的脚灯一样,从下面照亮了她,使她的下颌部显得特别突出,——在这个丑女人面前,她的身子像金钱豹一样地扭动着,弗雷德利克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占有欲,一种兽性发泄的愿望。

  她一边从钱包里拿出三张方纸,一边嗲声嗲气地对他说:

  “你给我把这个买下吧!”

  这是三张戴勒玛尔演出的戏票。

  “怎么!他?”

  “是的!”

  华娜斯小姐没有作多的解释,只是说她比以前更崇拜他了。在她看来,这位戏子最终会被列入“当代名流”了。他所表演的不是这个或那个人物,而是属于法兰西的英灵——人民!他有“人道主义的精神,他懂得艺术的真谛”!弗雷德利克不想听这些溢美之词,便给了她三张戏票的钱。

  “你不必到那边去讲这些事!——现在太晚了,我的上帝!我得走了。哦!我忘了告诉你地址:格朗热·巴特利埃尔街,十四号。”她站在门槛上说,“再见,被爱的男人!”

  弗雷德利克心里想:“我被谁爱呢?这个女人有毛病!”

  他重新回忆起了有一天杜萨迪耶谈到她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哦!她算什么东西!”这似乎是在暗示着一些不太体面的事情。

  第二天,他去了女元帅家。她住在一栋新房子里,窗帘向前伸向街上。每个楼梯平台前,靠墙都有一面镜子,每个窗台前面都放着一个花盆架,沿着楼梯的台阶铺着一条粗布地毯,当人们从外边进来时,清爽的楼梯给人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

  一位穿红背心的男仆人来开门。有一个女的和两个男的坐在前厅的一张长凳子上等着,不用说他们是材料供应商,就像是在一个部长家里的前厅一样。左边,饭厅的门半开着,可以让人看见碗柜里放着一些空瓶子,椅背后面搭着几条毛巾,有一条长廊和饭厅平行,那儿有一排金黄色的木棍子支撑着沿墙种的一排玫瑰。在下面的院子里,有两位听差光着胳膊正在擦一辆双篷四轮马车。他们讲话的声音伴随着马刷碰到一块石头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一直传到楼上。

  仆人回来说:“小姐马上出来接见先生。”他带他穿过第二间前厅,然后穿过一间客厅,墙上挂着黄颜色的细花锦缎,在角落处,还挂着一些流苏,一直连到天花板上,好像还连接到吊灯的绳索上。大家可以肯定,昨天晚上一定举行过宴会。茶几上面还留着雪茄的灰烬。

  最后,他走进内室的一间房子,彩花玻璃映照着模模糊糊的阳光,三叶状的木雕装饰点缀在房门上面;在一排栏杆后面,三床紫色的垫子叠成一张沙发床;上方安装着一个白金的土耳其水烟筒管。壁炉上面不是放着一面镜子,而是一个金字塔式的架子,上面一层层地放着各种各样的古玩珍品;旧银表、波希米亚小号子、珠宝钩子、玉扣、珐琅器皿、奇形怪状的小瓷人,还有一尊披着斗篷的镀银的拜占庭小童贞女孩像,所有这一切,映衬着浅蓝的地毯,珠光色的凳子和覆盖着栗色毛皮的墙壁的褐色的情调,溶于金色的黄昏之中。在四周的角落里,有一些小台座,上面摆放着古铜瓶,里面插着一束束鲜花,更加重了室内典雅的气氛。

  萝莎妮袅袅婷婷地走出来,穿一件玫瑰色缎子上衣,一条白颜色的开司米长裤,戴着一条银币质的项链,一顶围着茉莉枝的无边红帽。

  弗雷德利克大吃一惊,然后说他带来了她所“需要的东西”,顺手将一张银行支票递给她。

  她非常惊讶地看着他,而他手里拿着那张支票,始终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于是说:

  “请你收下吧!”

  她接过支票,随即扔在沙发上说:

  “你太好了。”

  这是为了支付她在贝尔茹购买的一块地皮的租金,每年要这样缴付一次。如此随意的举止伤害了弗雷德利克。不过这样也好,这也算是作为对他以往的报复。

  她说:

  “坐下吧!这儿,再坐近一点。”

  然后,用一种庄重的语调对他说:“我亲爱的,首先,我要感谢你为了我甘冒生命的危险。”

  “哪里,这算不了什么!”

  “怎么!这是很高尚的!”

  女元帅向他表示一种不太情愿的感激,因为她可能以为他完全是为了阿尔努而进行决斗的,阿尔努自己以为是这样,就随口讲给她听了。

  “她可能是在嘲笑我吧。”弗雷德利克心里想。

  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借口有一个约会,他起身告辞。

  “别走!你停下来!”

  他重新坐下,赞美她的衣服好看。

  她带着一种消沉的语气答道:

  “是那位王爷喜欢我这样打扮!”

  萝莎妮接着指向水烟筒管说:

  “还得吸这个玩意儿。我们一起尝一尝,你愿意吗?”

  火拿来了,水烟筒难得点着,她不耐烦地跺着脚。不一会儿,她就困倦了;腋下夹着一个垫子,身子有点儿弯曲,一只膝盖屈着,另一条腿伸得笔直,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沙发床上。一条长长的摩洛哥红羊皮蛇在地上盘绕成环形状,缠在她的胳膊上。她将琥珀烟嘴放在嘴唇上,一边挤眉弄眼,一边透过笼罩着她的烟雾,斜睨着弗雷德利克。她每吸一口,水烟筒里的水就咕咕哝哝地响一阵,她不时地小声呢喃着:

  “这个可怜的宝贝!这个可怜的娃娃!”

  他极力想寻找一个愉快的谈话题目,就想到了华娜斯。

  他说他觉得她非常优雅。

  女元帅接着说:

  “说得不错!她这么幸福,是借了我的光!”

  她不再多说了,因为他们的谈话很拘束。

  二人都感到不自然,有障碍。

  实际上,那场决斗使萝莎妮的自尊心得到了安慰,她认为自己是决斗的原因。事后,她为他没有跑来表功而感到大为吃惊,为了设法让他过来,她想出了向他借五百法郎这个鬼主意。弗雷德利克怎么会连一点儿温柔的回报也不要呢!如此的高雅使她惊叹不已,感情一冲动,她对他说: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到海滨去洗澡吗?”

  “我们,是谁呀?”

  “我和我的小鸟儿,我把你当成我的表弟,就像以前喜剧里演的那样。”

  “多谢好意!”

  “那好,你在我们住宅附近找个房子住吧。”

  想到要躲避一位阔人,他感到很丢脸面。

  “不行!这是不可能的!”

  “那就随你的便吧!”

  萝莎妮流出了眼泪,转身走开了。弗雷德利克发现后,为了表示对她的关心,他说他最后看见她过上了富裕幸福的日子而感到高兴。

  她耸了耸肩。到底是谁使她感到痛苦呢?难道真的有人不爱她吗?

  “哦,我呀,总有人爱!”她补充说,“不过要看看是怎么爱法!”

  这时,女元帅解开了她的上衣,她抱怨说“屋里热得透不过气来”,她的上身没有穿别的衣服,只有一件丝绸衬衣,她把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一位带有极具挑逗性的奴婢一样。

  一位考虑不周的自私自利的人,不会想到子爵,科曼先生或别的什么人会突然到来。然而弗雷德利克受同样一种眼色的骗已经有太多次了,他不想再为自己带来羞耻。

  她想了解他的社交关系、他的娱乐爱好,她甚至打听到了他在做什么生意,准备随时借给他资金,如果他需要的话。弗雷德利克忍不住了,拿起帽子准备走。

  “去吧,我亲爱的,但愿你去海滨玩得痛快,再见!”

  她睁大眼睛,接着,冷冰冰地回道:

  “再见!”

  他重新经过黄颜色的客厅和第二个前厅,看见桌子上有一个镂空的银盒子,放在一个名片瓶子和一个文具匣之间。这是阿尔努夫人的东西!此时,他感到一阵酸楚,同情之心袭上心头,同时又感到这是一种被亵渎的丑闻。他想伸过手去,把盒子打开看看,但又怕被看见,就走开了。

  弗雷德利克是有道德修养的,他决不回到阿尔努那里去。

  他叫他的仆人去买了两个黑瓷人,叮嘱了必要的一些话后,装进箱子里,当晚打包就寄往诺让。第二天,他去找戴洛里耶,在维维埃纳街和大马路的拐角处,阿尔努夫人在他前面,迎面走了过来。

  他们的第一个反应是都往后退,紧接着是嘴角上露出了同样的微笑,然后互相靠近,足足有一分钟之久,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讲话。

  太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上,——她那椭圆形的脸蛋,长长的睫毛,黑花边披巾,显示出她肩膀的轮廓,她的闪光的真丝连衣裙、帽角上的紫罗兰花束,所有这一切,他都觉得异常的华彩。她那美丽的大眼睛散发出一种无尽的温柔,他结结巴巴地吐出了第一句话:

  “阿尔努还好吧?”

  “谢谢你的关心!”

  “你的孩子都好吧?”

  “他们都很好!”

  “啊!……啊!……今天天气真好哇,对吧!”

  “真的,好极了!”

  “你上街买东西?”

  “是的。”

  然后他慢慢地点着头说:

  “再见!”

  她没有向他伸出友谊之手,没有向他说一句多情的话,甚至没有邀请他到家里去玩一玩,但这没有关系,他只是把这次会面当做自己生命中最美丽的一次奇遇。他一边继续走路,一边细品着这次邂逅的甜蜜。

  戴洛里耶很惊奇地看见了他,但他立即藏起了自己的气恼,——因为他对阿尔努夫人还固执地抱有一线希望,所以才写信给弗雷德利克,让他呆在那边不要回来,好让自己方便行事。

  不过,他说他已经去过她家里,为了询问一下他们的契约是否是夫妻双方共同承担责任,如果是,也可以同时起诉女方,“我把你的婚事告诉了她,她做了一个怪脸。”

  “瞧!你倒会瞎编!”

  “为了向她表明你需要你的资金办事,也应该这样讲,一个无动于衷的人不会像她那样昏厥过去的。”

  弗雷德利克惊叫道:

  “真的吗?”

  “啊!我的好小子,你还想着她,坦率一点吧,是吗?”

  一种巨大的懦怯心理侵袭着阿尔努夫人的情人。

  “没有!……绝对没有!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以名誉担保!”

  这样软绵绵的否定最后才使戴洛里耶信服了。他向他贺喜。他问他“如何操办的详细情况”。弗雷德利克没有讲,甚至不愿意随便编造一套加以应付。

  至于抵押的事,他告诉他暂缓执行,等一等再说。戴洛里耶认为他这样做不对,甚至大声地责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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