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成长的季节

　　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时光飞逝，砖屋里近来的生活较为平静。因为丽贝卡老老实实、小心翼翼地设法完成任务、履行职责，并且玩耍时更求安静。她也慢慢懂得了温和回应的力量，可以化解愤怒。

　　米兰达也许没有更多的机会发脾气，但这只能说她没有充分利用所有能用的机会而已。

　　曾经有过一次，丽贝卡的过分殷勤好客的习惯引发了一场正当的发怒。她的这种好客的习惯，后来仍以更有戏剧性和不可预料的方式表现出来。

　　某星期五下午，她问米兰达姨妈是否可以把自己的面包和牛奶，拿一半给楼上的一个小朋友。

　　“你弄了个什么样的朋友在上面，请发发慈悲吧！”米兰达姨妈质问道。

　　“辛普森家的婴孩。要是你愿意，她可以住过星期天再走。辛普森太太说，她愿意。我把她带下楼来给你看看好吗？她穿着埃玛·简的衣服，显得挺可爱的。”

　　“你可以把她带下来，但不准带来见我！你怎样把她偷偷带来的，就怎样把她偷偷带走，把她还给她妈妈。你到底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的，把一个小孩借来过星期天！”

　　“你太习惯家里没有孩子，你不知道这该有多沉闷。”丽贝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当她走到门口时又说：“但是在农场，总是有可爱的新生儿一起玩耍，蜷着身子躺在一起。虽然小孩太多，但比完全没有总要好得多。好吧！我就把她带回去吧，她会非常失望的，辛普森太太也会失望，她打算到米尔顿去。”

　　“那么，她可以取消计划嘛！”米兰达小姐发表建议说。

　　“或许，我可以到她那里去照料孩子？”丽贝卡提议，“我带她回去，我也可以同样做星期六的功课。”

　　“在家里，就是没有借来的孩子走来走去，你要做的事情就够多的了。好了，不要顶嘴了。给这个孩子弄点晚饭吃，然后把她抱回属于她自己的家。”

　　“你不想让我从前面楼梯走，要不要最好是走这间房，也让你看她一眼？她有着黄色的头发和一双蓝眼睛！辛普森太太说，她长得像她的父亲。”

　　当米兰达尖酸地笑着说：“在她父亲走后，她不可能拿走东西；因为在她来到那个家之前，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

　　简姨妈正在楼上放衣服的小房间里挑选星期六用的干净的床单和枕套，丽贝卡跑到她那里去寻找安慰。

　　“简姨！我把辛普森家的小孩带来，心想这会帮我们度过枯燥沉闷的星期天，但米兰达姨妈不准她留下。埃玛·简答应下星期天，爱丽丝·罗宾森答应下下个星期天，带孩子到她们各自的家里过周末。辛普森太太要我第一个带她来家里，因为我带孩子有丰富的经验。进来看看，她端端正正坐在我床上。简姨妈！她不可爱吗？她长得胖胖的，咯咯地笑，不是那种瘦小难带的孩子。我打算每天给她穿衣服两次。哎呀！我真希望能有一本印好的书，把什么都列在上面，这样，我可以照着做，就不会经常感到失望了。”

　　“不会有那种适合你的书出版的，丽贝卡，”简姨妈答道，“因为谁也不能事前想到你要做什么。你打算把那个沉重的孩子抱着送回去吗？”

　　“不，我用卖肥皂的小车把她拖回去。来，孩子！把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来同贝基一起推车回去。”她有力的年轻的手臂伸向咯咯叫唤的婴孩，同孩子一起坐在一张椅子上。随手让她头朝下，并从她的腰带上取下一枚弯曲了的别针，很轻蔑地把它扔掉。然后，她抱着小孩（小孩仍然是倒姿势）走向梳妆台，选了一枚大的别针，着手将她短的红色的绒布裙和衬衣之类的东西别在一起。无论是平躺着，或是头朝地、脚朝天，这个辛普森小婴孩知道，她是被掌握在一位护理专家手里。她仍然安静地咯咯笑着。与此同时，简姨妈却认为这幕哑剧使人看得头晕目眩，有点害怕。“我的天啦！丽贝卡，”她大声叫道，“你带孩子如此敏捷、熟练，真是一绝！”

　　“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已经带过三个半婴儿了。”丽贝卡一边把手中的婴儿的袜子拉上，一边爽快地说。

　　“我想你将会比现在更喜欢玩具娃娃。”简说。

　　“我是喜欢玩具娃娃，但他们没有变化，总是一成不变的旧玩具娃娃。你需得假装它生气了病了，或者它喜欢你，或是无法忍受你。婴儿是比较麻烦，但更令人愉快。”

　　简小姐伸出纤细的手，手指上戴着一枚旧的、有细长、金色条纹的戒指。孩子微凹的手指绕着戒指，并牢牢地抓住它。

　　“简姨妈，你手指上戴了一枚订婚戒指，是吗？你曾经想到要结婚吗？”

　　“啊！是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简姨妈？”

　　“就在我们结婚前，他死了。”

　　“天啦！”丽贝卡泪水汪汪地叫道。

　　“他是名士兵，因枪伤而死于南方的一个医院。”

　　“噢！简姨妈！”丽贝卡温柔地说，“他就这样离你而去了吗？”

　　“不，我同他在一起。”

　　“他年轻吗？”

　　“是的，他年轻、勇敢、英俊，丽贝卡。他是卡特先生的弟弟，汤姆。”

　　“噢！我真高兴，你同他在一起，他是不是也感到很高兴，简姨妈？”

　　简回首那快要淡忘了的岁月。汤姆高兴的样子，他憔悴的脸上的微笑，倦了的眼中的泪水，他向她伸出的双臂和他微弱的声音所说的“啊，简！亲爱的珍妮！我多么需要你，珍妮！”这一切又闪现在她眼前。这一切太珍贵，太沉重了。此前，她对任何人都只字未提，因为没有任何人能理解她。现在，为了不让人看见眼中汪汪的泪水，她却羞怯地把头低下，放在她身边年幼的外甥女的肩上，并说：“太让人难受了，丽贝卡！”

　　辛普森家的孩子已经在丽贝卡的膝盖上蜷着身子要入睡了。她的头向后仰，安分地吸吮着大拇指。丽贝卡把面颊靠近她的姨妈，直到触及她灰白的头发，轻轻拍了拍她后说：“对不起，简姨妈！”

　　姑娘的眼睛温柔、亲切，她的内心开阔了一些，心儿在成长，在甜蜜中、在直觉和深沉的情感中成长。她的心窥见了另一个人的心，触到它的跳动，听到了它的叹息。心就是这样在成长。

　　像这样的插曲，给平淡的日常生活增添了生气。但迪克·卡特，利文·珀金斯和赫尔达·梅泽夫要离开此地去瓦尔汉。此地小一些的孩子要就读的冬校，因为严冬，学生大量缺席，上学者寥寥无几，又使生活变得更加冷清。

　　然而生活对像丽贝卡这样性情的孩子，总不会全然枯燥无味或缺少冒险的。她的天性中充满适应性、灵活性和善于接受的特性。她在所到之处，广交朋友，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找到她相识的人。

　　她跑到小棚屋门口，给卖肉、卖鱼的人送食品。她知道那些贩卖水果的行商和卖罐头食品的小贩的家史。她被人请去吃饭或请去与邻村的孩子们一起过夜。而这些孩子们的父母，两位姨妈却很少听人说起过。至于对这些友谊的性质，对肤浅的旁观者来说，解释似乎很多。友谊各种各样，姑娘积极热情地去寻求，但都不能让她满足，不能解除她心灵的饥渴。那种很容易建立的肤浅的友谊，是不可能亲密无间的。她爱埃玛·简，但这份友谊产生于彼此邻近，处于同一环境，而并非真正情投意合。她爱埃玛·简，是因为这位邻居和蔼可亲、坚定、忠实。虽然她认为这些品质是真正有价值的，她还是在不断寻求一种更高、更有知识智力的人物。她寻觅着，但没有找到。尽管埃玛·简有年龄上的优势，但她仍不够成熟。赫尔达·梅泽夫，天性爱玩乐，这对丽贝卡是有吸引力的。她还有吸引人的关于世界的知识，这是她去看结了婚，居住在米尔顿和波特兰的姐姐们而获得的。另一方面，她也有点尖刻和缺少同情心，这使得丽贝卡只能更疏远而不是接近她。同迪克·卡特，她至少可以在功课方面很聪明地交谈。他是一个很有抱负的男孩，对未来有很多打算，这些，他常与丽贝卡谈起。但一谈到丽贝卡的未来这一主题，让人感到他的兴趣明显减少。她似乎没能窥见理想的埃玛·简的世界，赫尔达的、迪克的，她也同样没有看见。觉察到了这一点，使得丽贝卡和她们之间总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杰里大叔和萨拉大婶，是另外一种亲爱的朋友，非常令人满意的，也许是有点儿危险的朋友。丽贝卡每次去看望他们，都让他们快乐、兴奋不已。她快乐的谈话和对生活奇特的评论，总是让老俩口迷惑不解。他们抓住她闪亮的只言片语，仿佛那就是预言家的预测。丽贝卡虽然没有先前的经验，但她承认要炫耀自己，获得可怕的乐趣。即使对亲爱、平凡、乏味的，像科布先生和太太这样的老人也如此。每当丽贝卡纤细的小身子出现在山顶，萨拉大婶就会飞快地跑进食品储藏室或地窖，把果冻、果馅饼或覆盖有糖霜的饼拿出来摆好。看见杰里大叔只穿一件干净洁白衬衣的瘦弱身躯，无论什么天气，只要看见他从厨房的窗口急切地向外张望，丽贝卡的心总是热乎乎的。下雪前有许多次，他走出来坐在门口的一堆木板上，看是否能碰巧看见她上了山，朝他们的住房走来。秋天，当老人挖土豆或剥豆子时，丽贝卡常常陪伴着他。到了冬天，当年轻点的人驾马车，老人晚上在家挤牛奶时，她有时会同他呆在一起。要说他是能够让丽贝卡完全信赖的人，唯一能让她倾吐衷肠，讲出她全部的希望、梦想和模糊的抱负的人，准不会错。在砖屋，她只能练音阶、试唱，但和着科布家小巧的管风琴，她可以像小鸟一样的歌唱。那些无知的观众，对她即席的简单伴唱，并不缺少新奇感。在这里她是快乐的，在这里她被人爱；她不由自主地被人注意、被羡慕、被认真对待。但是她想，要是有人不但爱她，而且能理解她，有共同的语言，理解她的想望，对她神秘的渴求有所回应，那就更好了！也许在瓦尔汉这个大世界里，会有人像她一样思考、梦想和好奇。实际上，简并不比米兰达更理解她的外甥女。两姐妹的不同之处在于：当简疑惑不解时，她还是喜欢她；当对她某些离奇古怪或不同寻常的行为不理解时，她对孩子可能的动机抱有同情，并朝着最好的方面去想。在砖屋里，改变比任何人都大的是简，不过这种变化是那样隐秘，并极小心谨慎地掩盖着，所以很难为普通的旁观者所觉察。生活现在有了先前完全缺少的那种动机和目的，早餐不再在厨房吃了，因为既然有三个人，铺张桌布在饭厅用餐，似乎很值得这样做。比较起以前，不用考虑孩子的用膳，现在，菜肴也丰盛多了。清晨，准备丽贝卡上学，打包午餐盒，最后提醒她带伞、雨衣或橡皮套鞋。分别时的叮咛、告诫、无意识地等在窗前，最后同她挥手告别，这一切使得早晨变得兴奋、愉快了。她发现自己因丽贝卡长漂亮了一些，声音更圆润、脸蛋儿丰满了、脸色更好了一些，而感到骄傲。有时，当珀金斯太太大谈埃玛·简的肤色如何如何漂亮时，她也习惯地要说丽贝卡的长发，对她头发的特别匀称和光泽尤为嘉奖。在买深红色、还是棕色棉毛混纺的衣服上，出现了争议；在为丽贝卡买一顶织有一只鸟的黑色毡帽，与姐姐难忘的斗争中，她都全身心地站在外甥女一边。当她望着外甥女晚上埋头灯下读书时的情景，当有些宁静的夜晚，米兰达去了祷告会，有些夜晚，丽贝卡大声朗读《海华沙之歌》或《巴巴拉·佛里特奇》、《号角之歌》、《小溪》时，没有人能猜出她内心隐藏着的那种恬静的欢愉。这种清新的情绪，像甘露滋润，给她狭窄单调的生活注入了活力。受一颗年轻的心的鼓舞，她阴郁的心变得快乐了。丽贝卡的出现，就像这永远发光的“天火的生命之光”的显现，她就是从这里取火。

　　丽贝卡要像她的朋友——罗斯小姐那样成为画家的理想，逐渐破灭了，因为在获取这方面的教育上明显存在不可克服的困难。米兰达姨妈认为培养这方面的才能是不明智的，她看不出画画能够赚钱。“手工着色的画”在里佛巴罗被认为是没有价值的。而明快的五彩石印或者高贵的铜版雕刻（印画），才是受尊敬和有价值的。丽贝卡有点希望，非常小的希望能获得允许，让在教堂弹竖立式小风琴的罗敦小姐来教她几节音乐课。但这要完全取决于罗敦太太是否同意用牛车上的干草架作为她女儿一年的教学回报。她就此事征求过意见，但她是否卖掉或将干草地租出去，尚在犹豫中，未得出最后结论。在米兰达小姐看来，音乐与其它的才能一样，是微不足道、无用和愚蠢的消遣。但她允许丽贝卡每天在一架旧钢琴上练一小时，并能有一点多余的时间上课。不过，这要简让她们保证，实际上不付现金。

　　从森尼布鲁克传来的消息表明是有希望的，而不是相反。安表姐的丈夫已经死了。丽贝卡最喜欢的弟弟约翰离开了家，成了住进寡妇表姐家的男人。他帮助照管马、母牛和仓库，作为回报，表姐将让他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更为吸引人的是，可以使用老医生有着二三十卷医学藏书的图书室。约翰一心想成为一名乡村医生，让丽贝卡给他看守房子。这个梦想，现在似乎是如此真实、如此临近了。所以，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的马儿在越过积雪、开路前进，带他出去义诊。或者，这并不那么激动人心，但却也引人注目的是：能看到医生的小车，在乡间的林阴道上滚动。医药箱就放在他这位兰德尔医生的脚下和在他的旁边穿着黑的丝绸衣的丽贝卡的座位之间。

　　汉纳现在的头发盘绕在头上，她的衣服也只打齐膝盖略下一点。衣服短小，是由于长得太高。马克的锁骨折断了，但愈后良好。小米拉已经长成一个很漂亮的姑娘。甚至有传闻说，从坦珀伦斯到普拉姆维尔计划要修的一条铁路，可能离兰德尔的农场很近。如果这样，地价每英亩会从原来不值钱，至少上涨到像个价钱。兰德尔太太拒不考虑任何改善其财经状况的可能性。她很满足于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勉强维持孩子们的生计的生活。她不为自己的现在而活着，她为孩子们的将来而活着。作为一名母亲，当自己命运似是艰难和凄凉寡欢之时，她要一如既往做她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