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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铃中的刀声》 作者:古龙

第二部分

 第七回 死党

 
  诸葛仙,男,三十七岁,武林第一神医诸葛无死的独生子,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被天下江湖中人尊称为诸葛大夫。
 
  他的手指几乎要比别人长一寸,而且感觉特别敏锐,闭着眼睛的时候,都能用手指的触觉把一本宋版的木刻医书上的每一个字都“读”出来。
 
  这双手当然也很稳定,有人甚至说他可以用一把蝉翼般的薄刀,把一只蚊子的每一个器官都完全支解分割,连蚊眼都不会破裂。
 
  一个人要比一只蚊子大多少倍?
 
  对于人体上每一部分的结构,他当然更清楚得多,要支解分割一个人,当然更容易。
 
  能支解,就能重组;能分割,就能缝合。
 
  江湖中大多数人都相信,如果你被人砍下了一条腿,只要你的腿还在,诸葛大夫就能把你这条腿接起来,如果你被人家砍掉一个鼻子,只要你能够把你的鼻子带到诸葛大夫那里去,他就能够让你的鼻子重新长在你的脸上。
 
  有关于诸葛大夫的种种传说实在太多了,谁也不知道它的真假,唯一不容怀疑的是,诸葛仙这个人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传奇人物。
 
  丁丁最后一次看见因梦时,是在诸葛大夫那间精雅华美的书斋里。
 
  他认得诸葛仙,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有被缝死,还能看见诸葛仙脸上惊恐的表情。
 
  那时候因梦正在对诸葛仙说:“我要你把这个人的眼睛缝起来,把他的舌头也缝死,让他永远再也看不见任何事,说不出一个字。”
 
  “你疯了。”诸葛大夫的声音本来是非常优雅动听的,现在却已几乎完全沙哑嘶裂:“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做这种事,你为什么要我做?”
 
  “因为我相信你的这双手,我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完成这样一件精密复杂的工作。”
 
  因梦嘴角带着种奇特而冷淡的笑容:“最主要的一点是,我相信你一定会替我做。”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欠我的,一定要还,非还不可。”
 
  诸葛大夫看着她,过了很久,才转过身从一个密封的银筒里,取出一个冰囊,用他那双手指特别长的手,围住这一囊库藏已久的寒冰。
 
  每当他忿怒激动时,他都会这样做。直到他开始冷静下来他才问因梦。
 
  “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这种事,为什么不索性把他的眼珠挖下,舌头割下?”
 
  “因为我不想损伤到他任何一根神经,我要让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完全保持清醒敏锐,我一定要让他能完全领受到我将要加给他的每一分痛苦,一点都不要错过。”
 
  听到她的话,丁丁的背脊就好像被一柄冰冷的尖刀割破。
 
  ——白色的小屋,檐下的风铃,风铃下那个温柔善良寂寞的女人难道真的就是她?
 
  不管怎么样,丁丁知道他恐怕从此再也看不见这个女人了,恐怕从此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因为他知道,对于她这样的要求,诸葛大夫是绝对无法拒绝的。
 
  “现下阁下已经是这里的贵客了,我却连阁下的名字都不知道,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韦好客很温和的对丁丁说。
 
  “刚才那位夫人并没有说出阁下的名字,阁下自己当然也没法子告诉我。”他叹了口气:“我看得出阁下现在非但已说不出话,连手脚都已软瘫尤力,短时期大概是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经过诸葛大夫的手术后,要想复原是非常困难的。”
 
  他的声音不但温和,而且充满了同情,如果看不见他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无论谁都会认为他是个彬彬有礼的善良的君子。
 
  丁丁却是例外。
 
  现在他当然看不见韦好客,但是他对这个人的声音却熟悉极了,就好像他熟悉慕容秋水的声音一样。
 
  他真想大声嘶喊,告诉他们。
 
  “我就是丁丁,你们怎么会认不出我了?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只可惜他用尽了全身力量,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无穷无尽的苦难和折磨,美好的生命,忽然变成了一场永远不会醒过来的噩梦。
 
  丁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落入这种悲惨的命运中。
 
  主宰他命运的人,竟是他童年的玩伴,昔日的好友,如果他有法子能告诉他们他是谁,他们绝不会再让他受到这种不能忍受的痛苦。
 
  只可惜他连一点法子都没有,他连死都死不了。
 
  渐渐的他连想都不敢去想,非但不敢去想未来,也不敢回想往事,只要一开始思想,他的人就会像刀割般痛苦。
 
  能够活下去的希望实在是太渺茫了,生存的勇气和决心,也因为诸般苦难而变得越来越微弱。
 
  但是他仍然发誓要活下去。
 
  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要活下去,就算是每天只靠别人给他三顿浆糊般的菜粥,他也要活下去,他绝不让自己像臭鼠一样烂死在这里。
 
  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得庄严英勇。
 
  渐渐的,丁丁对周围的一切声音都熟悉了。韦好客、慕容秋水、因梦、巡夜和送饭的狱卒,连他们的脚步声,他都已经能够分辨得出。
 
  因梦居然不时还来看他,无疑是要确定这里的招待,已经在他身上造成了什么样的变化?
 
  她显然觉得很满意,因为有一天丁丁听见她对韦好客说:“我记得他到这里来才只不过七十一天而已,你们就好像把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韦先生,我不得不说,你们这里招待客人的方法实在是好极了。”
 
  在这一片死黑中,要计算时日本来就是几乎完全不可能的,可是从那一天之后,他就用自己的方法开始计算。
 
  开始计算自己的呼吸。
 
  用一种他从恶臭的空气中训练出的秘密方法来呼吸,为了让他保持敏锐的感觉来接受痛苦,因梦并没有损伤到他的呼吸系统,为了让他还能吃下他仅能维生的食物,他们才没有封死他的嘴。
 
  对于这一点,丁丁实在感激至极,因为他们总算给他留下了一点机会。
 
  每天都要经过照例的酷刑之后,才有一碗菜粥可吃。
 
  这碗粥有时滚烫,有时冰冷,有时冷得他全身发抖,有时烫得他满嘴水泡。喂他粥的狱卒完全死人不管,只管用一把缺口的汤匙,把满满一匙粥塞进他嘴里。
 
  这一碗粥就是仅够维持他延续生命的粮食,他计算过一碗粥只有十三汤匙。
 
  为了让他活下去,这十三汤匙粥总是不会少的。
 
  可是有一天,他只吃了三匙,因为那天的粥实在太烫了,连狱卒都拿不住,把粥碗和汤匙一起跌在地上摔破了。
 
  听到汤匙裂的声音,丁丁的心立刻因兴奋而抽紧,因为这就是他已等待多时的机会,甚至可能是他唯一的一次机会,他绝不能让它错过。
 
  狱卒的咒声和脚步声都已经去远了,又过了很久,丁丁的心跳才恢复正常,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未曾如此兴奋过,他只是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找到,我一定要找到。”
 
  ——他要找的是什么?
 
  他要找的竟然只不过是那些汤匙的碎片而已,在别人来说,这实在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对他来说,却宛如苦刑。
 
  他的双眼已盲,四肢已软瘫,一定要先翻个身,再用他的嘴去摸索,把地上的碎片用嘴衔起来。
 
  他断断续续的用了七八个时辰,才完成了这件事。
 
  等到他确定四下没有人声的时候,他才能用牙齿咬着这些碎片,在墙上画出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是否能分辨得出的模糊字迹。
 
  剩下来的事,就只有靠老天帮忙了,因为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他已尽了全力。
 
  丁丁在墙上画的一共只有三个字,翻来覆去都只有这三个字。
 
  “班沙克。”
 
  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这三个字看起来简直连一点意义都没有,丁丁为什么要把它看作唯一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第八回 神秘的“班沙克”
 
  慕容秋水是个生活习惯很不正常的人,一向睡得很晚,起得很迟,他总认为睡眠是一种浪费,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是绝不肯上床的,就算上了床也不一定是为了要睡觉。
 
  “在床上也有很多事可做,看书、打谱、填词、喝酒、吃零食、想心事、看漂亮的女孩、吃她们的胭脂,这些都可以在床上做的事,睡觉只不过是其中最无趣的一件事而已。”这也是慕容秋水的名言之一。
 
  可是这一天晚上实在太冷,这么冷的寒夜,只有躺在被窝里最舒服,一躺进温暖的被窝里,想要不睡着就很困难了。
 
  所以这天晚上连慕容秋水都已睡着。
 
  他是被一阵很轻微的脚步声惊醒的,如此深夜居然有人能穿过他府邸中的二十一道警卫暗卡,走近他的寝室,而且居然敢故意让他听见脚步声,这个人是谁?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把身边那个头发比黑漆还黑,皮肤却比白雪还白的小女孩藏到自己的腋窝里,然后才半支起身子,隔着锦帐往外问。
 
  “韦先生,韦大老爷,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干脆推门走进来?难道你还想要我起来为你开门?难道你想活活的把我冻死?”
 
  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韦好客先生,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在这时候走近慕容秋水的寝室,更莫说推开这扇门。
 
  韦好客的脸色惨白,好像已经快被冻僵了,一件价值千金的紫貂斗篷上,已结满了冰屑子。
 
  慕容秋水用一种既惊讶又好奇的眼色看着他。
 
  “我知道你没有喝醉,因为你从来都不喝酒的,你看起来也不像是发了疯的样子,所以我实在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闯到这里来?”
 
  他故意对韦好客狞笑:“我希望你有一个很好的解释,否则我不剥了你的皮、把你赤条条的扔到阴沟里去才怪。”
 
  对于我们这位慕容公子这种很不寻常的幽默感,韦好客先生一向是非常欣赏的,今天却是例外。
 
  一向很不容易被激动的韦先生,今天眼中却充满了惊慌与恐惧,他看着慕容秋水的时候,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跳动。
 
  “班沙克。”
 
  他只对慕容说出了这三个字。
 
  班沙克,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能让一向冷静如刀的韦好客如此惊慌恐惧?
 
  丁丁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完全放松了自己。
 
  到这里来了大概有一百一十天左右,这是他第一次完全把自己放松,因为他已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捕捉到一线光明和希望。
 
  他确信韦好客已经看到了他画在石壁上那些字,因为那一天韦好客走进这间牢房时,呼吸立刻变得非常急促,忽然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一样,匆匆的走了出去。
 
  班沙克,他当然已完全了解了它的意义。
 
  这个世界上只有四个人知道这三个字的秘密,韦好客就是其中之一。
 
  丁丁确信他看到了这三个字之后,一定会为他去做一些事的,而且一定会去找慕容秋水。
 
  “班沙克。”慕容秋水喃喃的说:“我的确有好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
 
  他看着韦好客,眼中又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孩子气的诡笑:“可是你三更半夜的闯到我这里来,总不会只为了要告诉我这三个字吧?”
 
  韦好客的表情却很严肃。
 
  “我还要问你,你还记不记得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忘记?”
 
  慕容秋水吃吃的笑了:“就算等到我老掉牙的时候,我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
 
  韦好客很快的打断了他的话,好像决心不让他说出那天晚上的事:“你当然也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现在还有多少人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
 
  慕容秋水眼中的诡笑忽然又变成一抹怀旧的感伤。
 
  “本来有五个人的,后来变成了四个,现在恐怕只剩下三个了。”他问韦好客:“事隔多年,你为什么忽然又提起这三个字?”
 
  “因为我今天又看见这三个字了。”
 
  “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就在我最特别的那间雅座的墙上,而且是你请来的那位贵宾用牙咬着一个汤匙的碎片画上去的。”
 
  慕容秋水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吃惊的看着韦好客。
 
  “他怎么会知道这三个字的?难道因梦娘送来的那位贵宾就是……?”
 
  这一次没有人打断他的活,而是他自己接着说下去,他的眼中竟仿佛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意。
 
  韦好客眼中的神情也和他差不多。
 
  因为他们心里都已经明白,雅座里的那位贵宾是什么人了。
 
  那个人本来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最亲密的朋友,也是除了他们之外,唯一知道“班沙克”这秘密的人。
 
  开始的时候,这个秘密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这个笑话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四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偷偷的溜进了城内某一个王府的后园。这个地方在京城内一些富贵子弟的传说中,简直就好像神话中的天堂一样。
 
  据说这里有王爷从各地搜集来的美酒美食和美人,不但有波斯葡萄酒和鲑鱼酱,还有头发如黄金,眼睛如翡翠的绝色美人。
 
  这些富贵子弟们全都年轻而热情,全都喜欢刺激和冒险,全都想趁王爷陪官家出去巡狩打猎的时候,偷偷的闯到这里来安慰安慰这些寂寞的美女,只可惜他们既没有这四个人的胆量,也没有这四个人的本领。
 
  那天晚上真是荒唐,一间铺满了毛皮的暖屋,一大堆多数人一生中从未梦想过能享受到的酒食,四个十来岁的大男孩,用他们年轻的热情征服了一屋子寂寞而又饥渴的美女。
 
  其中最美丽的一个叫作葛蕾丝,金发碧眼,修长的腿,纤细的腰肢,皮肤晶莹如白玉。据说是从一个比天边还要遥远的国度中来的,是王爷用两斛明珠换来的。她的腰肢和舌尖都好像蛇一样的灵活,王爷付出的代价绝对值得。
 
  葛蕾丝喜欢笑,不管你碰到她身体上任何一个部分,她都会吃吃的笑个不停,笑声如银铃。
 
  “班沙克,你们这些小鬼简直是一群班沙克。”她指着这些大男孩其中一个最瘦小而且畸形的一个说:“尤其是你,你是一个超级的大班沙克。”
 
  这个男孩忍不住要带着一点自卑问她:“为什么我是超级的?”
 
  “因为你只会咬人。”女孩子吃吃的笑着说:“除了咬人之外,你什么都不会。”
 
  别的男孩也笑得在地上打滚,笑够了之后才问。
 
  “班沙克是什么意思?”
 
  “在我们那里的语言中,‘班’的意思就是大,‘沙克’的意思就是一种鱼。”葛蕾丝说:“一种会吃人的鱼,也就是你们说的鲨鱼。”
 
  她又说:“这种鱼在吃人的时候,总会咧开它的大嘴,看起来就好像是在笑一样。”她看着他们:“这种大鲨鱼,要吃人的时候,简直就跟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差不多。”
 
  于是大家终于明白班沙克的意思就是大鲨鱼。
 
  于是,从此以后“班沙克”这三个字就成为他们这四个人之间的一种秘密讯号,直到他们分手时为止。
 
  这四个人就是花错、韦好客、慕容秋水和丁宁。
 
  慕容秋水僵直的坐在床上,贵公子的潇洒和风度,已经完全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了。
 
  “丁宁、花错、因梦,这三个人之间究竟在搞什么鬼?”他不但惊惑,而且生气:“不管怎么样,那条母狗这次可真是让我上了贼船,她明明知道我们跟丁宁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死党,为什么还要把他送到这里来?”
 
  “她当然是故意的。”韦好客比慕容更生气。“所以她才会让丁宁看不见也说不出,甚至把他的脸都动过了,让我们也认不出他。”
 
  “她知道我们跟丁宁是朋友,当然是从花错那里听来的,她不但恨丁宁,也恨我,所以才想出这种法子来整我们两个。”慕容秋水说:“我可以想得出她为什么会恨我,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丁宁为什么要杀花错?”
 
  韦好客同样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一个人如果要杀另外一个人,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只能告诉慕容秋水:“如果你一定要问理由,恐怕只有去问丁宁。”
 
  “对,我们去问丁宁。”慕容秋水大声说:“我们已经把他整惨了,不管怎么样,现在都要把他先弄出来再说。”
 
  “不行。”韦好客的声音冷如刀锋:“我们绝不能放他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而且错得很多,所以我们只有错到底。”
 
  慕容秋水又慢慢的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显然是在仔细思考韦好客这句话其中的意义。
 
  ——如果他们放丁宁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就算丁宁能原谅他们,是不是会泄漏他们的秘密?最重要的一点是,丁宁会不会原谅他们?他们能不能冒这个险?
 
  过了很久,慕容秋水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要怎么样做,才算错到底?”
 
  韦好客的眼睛仿佛已经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丁宁不死,后患无穷,如果你以后还想能够安安心心的睡觉,他就非死不可,而且死得愈快愈好。”
 
  慕容秋水沉默。
 
  “我当然不会要你去杀他,我也不会去。”韦好客说:“如果我们杀了他,以后就永远有个把柄被你那位因梦夫人捏在手里,那我们以后恐怕更没有好日子过。”
 
  “她能抓住我们什么把柄。”慕容秋水问。
 
  “如果丁将军知道他的儿子是死在我们手里的,我们还会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慕容秋水脸色变了,眉心也打起结。
 
  “只有一种人杀人是完全不用负责任的,也不会有后患。”韦好客说:“他们杀人根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会找他们报仇。”
 
  “你说的是哪种人?”
 
  “刽子手。”韦好客说:“有资格的刽子手,而且是被官方承认的”
 
  他说:“刑部大牢里,有一名犯人,犯了杀头的重罪,被一个官方的刽子手处决,这种事是谁也不能过问的,所以永无后患。”
 
  慕容秋水的眉结解开了。
 
  “这一类的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安排的很好。”
 
  “大概可以。”
 
  慕容秋水又慢慢的坐起来,盯着韦好客看了很久,才一字一个字的说:“可是你一定要记住,这件事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刚刚说的话我也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我明白。”
 
  韦好客冷冷的看着从被中散出的一枕乌发,冷冷的说:“我相信你一定也明白,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无论谁只要听见了一个字,那个人就非死不可。”
 
  寒夜,五更。
 
  韦好客已经走了。
 
  慕容秋水却还没有睡,他已经想了很久,他的手掌一直在轻抚他身旁那个年轻而柔滑的胴体。
 
  他当然明白韦好客的意思,这个秘密是绝对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他的手停留的地方,每一处都是人身上致命的死穴,只要手指轻轻一按,立刻就会有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
 
  没有人会注意,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是否存在的。
 
  她是那么脆弱,那么无助,她的死活根本就没有人会关心。
 
  他的手轻轻的滑上她坚挺的乳房,已经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声,因为他的手指下,就是她的心脏。
 
  一个人的心跳如果停止,尢论听见什么秘密都不会说出去了。要做这件事,就要做的万无一失,绝不能冒险。他的拇指已经准备按下去了。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翻了个身,用她的腿勾住了他的腿,她的腿那么光滑柔软,却又那么充满了弹性。
 
  “你的手好冷。”她呢喃的说:“刚才你—定没有把你的手放在我这里,我这里好热好热。”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刚才我一定是睡着了,否则我一定不会让你的手放在被窝外面。”
 
  慕容秋水笑了笑,眼中却全无笑意。
 
  “刚才就算你还没睡着,你也会装睡的。”
 
  “为什么?”
 
  “你难道不怕被人看见?”
 
  “你骗我,这里怎么会有别人,这种时候有谁敢到这里来?”她用力扳他的肩:“就算打别人要来我也不管,我要你,就算你投降也不行。”
 
  慕容秋水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他的拇指已经离开了她的心脏,他的手开始轻抚她的背脊,用一种异常温柔的声音说。
 
  “这里当然没有别人来过,伴伴。现在我才知道你不但是个温柔的女孩,运气也特别好。”他问她:“伴伴,你知不知道你的运气为什么特别好?”
 
  “为什么?”
 
  “因为你真能睡觉。”
 
 
 
  第九回 你真能睡觉
 
  柳伴伴,女,十八岁。她自己常常说,老天把她这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她陪伴男人的。
 
  男人们的确也全都很喜欢她的陪伴。
 
  她的身材非常高,而且非常瘦,可是她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是柔软而富于弹性的,你绝对摸不到她的骨头。她的腿非常长,如果她的身高有五尺九寸,她的腿长至少在三尺八寸以上。
 
  这么样一双修长结实的腿,无论长在什么样一个女人的身上,都是种非凡的魅力。
 
  她的父亲是个樵夫,也是个猎户,半天打柴,半天打猎。新鲜的山间空气和十分富于营养的山禽野味,使得她发育很早。
 
  还不到十三岁,她就已经长得很高了。
 
  有一天他父亲下山去赶集的时候,她到山泉下去汲水,把裤脚高高的挽起,露出了她一双健康而结实的长腿。
 
  一个上山来猎狐的恶少,正好带着他的豪奴从附近走过,看见这双腿,眼睛就再也舍不得离开。
 
  豪奴们当然明白主子的意思,对他们说来,在荒山上强暴一个弱女子,根本就算不了一回事。
 
  幸好那天她的运气不错,居然遇见了救星。
 
  就在她最危急的时候,一个穿荒山走捷径,赶去赴约的少年侠士忽然出现了,割下了恶少的耳朵,留下了一句话。
 
  我叫丁宁,如果你要报仇,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从那天之后,伴伴始终没有忘记过“丁宁”这个名字。
 
  今天晚上她又听见了丁宁的名字。
 
  那时候她当然没有睡着——韦好客和慕容秋水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清楚,可是她也知道这些话是听不得的,否则就一定会惹上杀身之祸。
 
  幸好慕容秋水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无论多奸狡的人要骗他都很不容易,一个柔弱无助的小女孩则是他不会提防的。
 
  所以伴伴现在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就一定要报恩,伴伴绝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她发誓一定要救丁宁。
 
  不幸的是,她既没有这种力量,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做。
 
  侯门深似海,要进去固然困难,要出去更不容易。
 
  如果连出去都没法子出去,她还能做什么?
 
  所以这时候伴伴都以为丁宁已经死定了。
 
  三天之后,刑部就传出消息,有一名积案如山的江洋大盗,将要被处决。为了慎重其事,还特地请来了退隐已久的天下第一号刽子手——姜断弦——来行刑。
 
  姜断弦少年时就被人称为“姜断菜”。意思是说他杀别人的头,就像砍瓜切菜一样的容易。
 
  他是世袭的官方刽子手,除了一笔优厚的俸禄之外,每次行刑时,还有很多规例可收。
 
  这已经可以使一个人生活得非常富裕,也是一种让人既羡慕又讨厌的职业。不管怎么样,杀人总是件非常刺激的事,杀人而不犯法恐怕也只有这一行了。
 
  但是他很早就已洗手退隐,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有关他的消息,也没有听说过。
 
  这一次他的复出,本身就是件很轰动的事,所以这件事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热门的话题。所以人缘很好的伴伴姑娘,也很快的听见了这个消息。
 
  ——如果能买通这位刽子手,是不是能留下丁宁的一条活路。
 
  在别的路都已走不通的情况下,伴伴决定从这方面着手。
 
  她确信这个将要被处决的江洋大盗就是丁宁。
 
  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早就听说过姜断弦这个名字,这个人好像是她父亲的朋友。
 
  伴伴终于有了出去的机会,是在二月初二龙抬头的那一天,经过了一夜缠绵,万般承欢。慕容秋水终于答应她去朝山进香,而且答应她可以在尼庵中留宿一夜。
 
  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她已经打听到姜断弦为了这一件大案,已经从远方归来,搬回他京城附近的旧宅。
 
  那地方是在西城外,卖花人聚居的一条深巷里,从巷中一直走进去,走到最深处,有一个竹篱,一扇柴扉,就是他的“切菜居”了。
 
  那地方并不远,一天之内尽可以来回,而且那里附近还有一座很有名的香花宝莲庵,去庵中进香的本来就是些大户人家的内眷。
 
  二月初二,严寒、雪。
 
  还没有转入巷子,已经可以听到深巷中传来一阵阵凄凉的卖花声,听来就仿佛怨妇的低诉。
 
  腊梅和水仙的花事都已阑珊,蔷薇和牡丹的花讯却尚未到。
 
  卖花人卖的是什么花?
 
  一个反穿着羊皮袄的白发老人,肩上挑着一个几乎把他压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的担子,担子两头的竹笼里,有十几个花罐,罐子里种的也不知是什么花。
 
  “我们去卖花去。”
 
  伴伴姑娘告诉从侯府中跟随她到这里来的奴仆轿大和丫鬟:“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我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够不买一点当令鲜花回去?”
 
  所以她就来到了这条花巷,看到了这个衰老贫苦的卖花人。
 
  “你这些罐子里种的是什么花?”
 
  “这是种很奇特的花,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移植过来的。”
 
  卖花的老人用一双疲倦的老眼,望着天末最后一线余光。
 
  “现在知道这种花的人恐怕已经很少了,能看见这种花的人更不多。姑娘,我劝你还是买一罐回去的好。”
 
  老人的话总是比较多的,这个老人也不例外。伴伴对花并没有兴趣,也不想买花,她只想从这个老人嘴里打听出一点消息来。
 
  所以她就带着笑说:“老人家,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一定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所以我本来不想买花的,也忍不住想要来跟你聊聊。”
 
  这种话出自这么样一位漂亮小姑娘的嘴,总是让人开心的。
 
  老人果然开心的笑了,露出了一嘴焦黄残缺的牙齿,眯起眼笑道:“只可惜我已经太老了!像我这么样一个老头子,能陪你聊什么?”
 
  伴伴眼珠子转动着。
 
  “老人家,你在这附近卖花,一定已经卖了很久,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条巷子里住了一位怪人?”
 
  “什么样的怪人?”
 
  “听说是一个刽子子。”伴伴故意压低声音很神秘的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刽子子,所以忍不住想要瞧瞧。”
 
  老人连想都没有想就断言道:“你说的一定是刑部里的姜执事,他就住在巷子最底那一家,像是已经住了好几代了。”
 
  “难道他们世代都是刽子手?”
 
  老人先不回答,却往前后左右看了一眼,然后才压低声音说:“姑娘,你可千万不可当着他们的面说他们是刽子手,干这一行的,都忌讳刽子手这三个字。”他说:“你见着他们,一定要称他们为执事。”
 
  老人又补充的说。
 
  “尤其是这位姜执事,干这一行也不知道已经干了多少代了?听说他们家世代都是刽子手,而刑部的执事们也全都姓姜。”
 
  “为什么?”伴伴问。
 
  “听说老燕王有五位贴身卫士,是兄弟五个人,号称姜家五虎,一个个全都武艺高强,刀法如神。”卖花老人说:“老王爷迁都北京,这五位兄弟就专替老王爷砍人的脑袋,到现在阜城门外,八里庄钓鱼台附近还有座姜家坟。凡是干这一行的,清明前后都要去烧烧纸,保佑他们一年的安宁,莫要被冤鬼缠身。”
 
  伴伴故意做出很害怕的样子:“听说他们一刀就能把人的脑袋砍下来,是不是真的?”
 
  “当然不假。”
 
  “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也是人家下了苦功夫练出来的。”
 
  卖花的老人说:“要进这一行,先得磕头拜师,每天天一亮,就要起身开始推豆腐。”
 
  伴伴忍不住问。
 
  “推豆腐?刽子手为什么要学推豆腐,豆腐怎么推?”
 
  卖花的老人倒真是有点见识,居然能把推豆腐的法子解释的很清楚。
 
  ——把一把砍人头的大刀,反手提着,顺在手背上。刀锋向外,以刀锋片豆腐,片得愈薄愈好,等到手法练熟了,就在豆腐上划出墨线,要一刀推下去,让豆腐齐线而断,不差分毫。再在豆腐上置铜钱,刀锋过处,豆腐片落,而铜钱不落,才算小成。
 
  真正出师,就一定要在刑场上见红了,手起刀落,人头也落,这一刀一定要砍在脊椎骨的骨缝里,错不得分毫。
 
  卖花的老人侃侃而谈,伴伴听的入神,等到老人说得告一段落,伴伴就及时叹了口气。
 
  “看起来要干这一行也不容易。”
 
  “非但不容易,简直难极了,要练成像姜执事那样的本事,又是难如登天。”
 
  “他有什么特别的本事?”
 
  “这位姜执事的刀法可真神极了,听说他可以把一只苍蝇的翅膀用砍头的大刀削下来,让苍蝇还是可以活着在地上爬。”
 
  “这种刀法,实在是神到极点。”伴伴问:“这个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人长得和平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也有鼻子眼睛,也有嘴。”
 
  老人说:“只不过比普通一般人都要高一点,手臂好像也比别人要长一点,有时候我们会整年都看不到他,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他家里就难道没有别的人?”
 
  “没有。”老人说:“他一向是独来独往,连朋友都没有一个。”
 
  “他有没有买过你的花?”
 
  “最近他常买,每次买的都是这种花。”老人指着他一直在向伴伴推介的那些花罐子,一双老眼却在瞟着伴伴:“姜执事实在是个很识货的人,只有识货的人才会喜欢这种花。”
 
  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连年纪轻轻的伴伴都已经明白,现在是非买他一罐花不可的了。
 
  “可是你至少要先告诉我,这种花是什么花?”伴伴问老人。
 
  老人反问:“你知不知道在遥远的荒漠中,终年没有雨水的地方,生长着一种很奇特的植物,叫作仙人掌。”
 
  “我知道,只不过知道而已,可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
 
  “那么你现在已经看见了。”老人说。
 
  他指着花罐中一种长着针芒的球茎,上面还长着一丛粉红色的小花。
 
  “这就是仙人掌,长在仙人掌上的花,当然就叫作仙人掌花。”老人说:“你不妨带一罐去送给姜执事,他好像特别喜欢这种花。”
 
  姜断弦,男,四十五岁,是刑部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总执事,二十一岁时就已授职,刑部上上下下的人都称他为“姜一刀”。凡是有重大的红差,上面都指派他去行刑,犯人的家属为了减轻被处死的人犯临刑时的痛苦,也都会在私底下赠以一笔厚礼。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位刑部的大红人,还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交卸了他的职务,飘然远去,不知所终。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事隔多年,他居然重又回到刑部。
 
  他看起来远比他实际的年纪老得多了,伴伴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那时候他正在磨刀,夕阳将落,凉风萧索,他看起来已经像是个垂暮的老人。
 
  是什么原因让他老得如此快?是不是因为杀人杀的太多了?
 
  刽子手杀人用的刀,通常都是一种厚背薄刃头宽腰细,刀把上还系着红绸子的鬼头刀。
 
  姜执事用的这把刀却不同。
 
  他用的这把刀,刀身狭窄,刃薄如纸,刀背不厚,刀头也不宽,刀柄却特长,可以用双手并握。懂得用刀的人,一望而知这位姜执事练的刀,绝不止于刽子手练的那种刀,其中必定还掺有其他门户的刀法,甚至还包括有自扶桑东瀛传入中土的流派
 
  因为中土的刀法招式中,是没有用双手握刀的。
 
  伴伴在竹篱外就已看出了这一点。
 
  柴门是虚掩的。
 
  伴伴故意不敲门就走进去,因为她怕一敲门就进不去了,而且她想先引起姜断弦的注意。
 
  姜断弦却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还是低着头在磨他的刀。
 
  他用来磨刀的石头也很奇怪,是一种接近墨绿色的砂石,就和他刀锋的颜色一样。
 
  他的刀锋仿佛还有一种针芒般的刺,就好像仙人掌上的芒刺一样。
 
  伴伴也很快就注意到这一点。
 
  她一向是一个观察力非常敏锐的女孩子,在这片刻之间,她同时也已注意到姜断弦脸上的皱纹虽然深如刀刻,一双手却洁白纤美如少女。
 
  ——是不是这双手除了握刀之外从来都不做别的事?
 
  杀人者的手,看起来通常都要比大多数的人细致得多,因为他们手掌里的老茧是别人看不见的,就正如他们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也绝不会被别人看见。
 
  伴伴在仔细观察姜断弦的时候,姜断弦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她这么一个人来到他面前。
 
  他还是在一心一意的磨他的刀。
 
  “我姓柳,我想来找一位在刑部当差的姜执事,听说他就住在这里。”
 
  姜断弦非但什么都看不见,连听都听不见。
 
  伴伴一点都不生气也不着急,她早就知道要对付姜断弦这种人,绝不是件愉快的事,而且一定很不容易。
 
  “我虽然没有见过姜执事,可是先父在世时,却常常提起他的名字。”伴伴说:“我想他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
 
  她又补充着说:“先父的朋友们,都称他为大斧头。”
 
  磨刀人居然还是没有看她一眼,磨刀的动作却停止了,冷冷的问:“你来找姜断弦有什么事?”
 
  “我想求他救一个人。”伴伴说。
 
  “姜断弦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可是这一次非他救不可。”
 
  “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能救这一人。”伴伴说:“如果他不肯高抬贵手,这个人七天后就要死在他的刀下。”
 
  她直视着姜断弦:“我想现在你大概已经知道我说的这个人是谁了。”
 
  暮色已深,姜断弦慢慢的站起来,依旧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的说:“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刀声一响,头如弦断,这个人既然已将死在我的刀下,世上还有谁能救他?”
 
  伴伴用力拉住了姜断弦的衣袖:“只要你答应我,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能给我什么?”
 
  “我的人和我的命。”
 
  姜断弦终于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挥刀割断了自己的衣袖。
 
  夜色已临,屋子里还没有点灯,姜断弦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瘦削的背影很快的就没人黑暗。
 
  伴伴看看手里握着的半截衣袖,咬了咬牙也跟着追了进去。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的,可是我还不死心。”
 
  她面对着端坐在黑暗中的姜断弦说:“我是个从小就生长在山野里的女孩,从小到大都一直不停的在动。爬山、爬树、游水、打猎、摘山花、追兔子、跟猴子打架,我每一天都在不停的动。所以我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动作都很灵活,而且都非常结实,我今年才十八岁,从来也没有一个男人对我不满意过。”
 
  端坐在黑暗中的人影淡淡的说:“你用不着再说下去了,我对你清楚得很,也许比你自己对自己更清楚。”
 
  伴伴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根本就没法再说出一个字。
 
  她的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她太熟悉了,这个人绝不是刚才在磨刀的那个人。
 
  她作梦都想不到,这个人竟然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黑暗中亮起了一盏灯,灯光照上了这个人的脸,他的脸色苍白,轮廓突出,笑容优雅而高贵,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我相信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到这里来的。”慕容笑得极温柔:“可是我却早就已经想到你会到这里来了,我知道的事,好像总比你想像中多一点。”
 
  伴伴依旧僵硬,连勉强装出来的笑容,都僵硬如刀刻。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丁宁救过你,你知道我们要杀丁宁,所以你当然会来。”慕容道:“因为你算来算去都认为天下唯一能救丁宁的人就是姜先生。”
 
  他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一次你又错了,天下唯一不会救丁宁的人,就是姜先生。”
 
  伴伴忍不住要问。
 
  “为什么?”
 
  “因为姜先生就是彭先生。”慕容反问伴伴:“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一位彭先生?”
 
  江湖豪杰是很少称别人为先生的,可是“彭先生”这三个字已经在江湖中威风了很多年了。对于用刀的人来说,这三个字就好像“孔夫子”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一样,几乎已经可以成仙成佛成圣。
 
  彭先生就是彭十三豆。
 
  有知识的人都了解天下绝没有一夜成名的事,因为在那个人成名的那一夜之前,已经不知道受过多少考验和多少折磨。
 
  可是每一种例子都有例外的。
 
  彭十三豆的成名就在一夜间,那一夜他连闯萧山十寨,用一把绝似鬼头刀又绝不是鬼头刀的奇形长刀,破前十寨后七寨,七大寨主的连环四十九刀阵,全身而入,全身而退,浴血而人,饮酒而退。
 
  于是彭十三豆的刀法和名声,就好像瘟疫一样在江湖中流传开了。
 
  谁也不知道彭十三豆的刀法是从推豆腐上推来的。所以更没有人会猜想到彭十三豆就是姜断弦。
 
  听到这里,伴伴忍不住问:“你能确定彭十三豆就是姜断弦?”
 
  慕容秋水点头。
 
  “现在我们当然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他说:“姜执事入刑部之后,虽然杀人无数,但是他杀的人非但全无反抗之力,而且连动都不能动,这么样杀人非但无法考验出他的刀法,实在也无趣得很。”
 
  “所以他才要到江湖中去试一试他的刀法?”
 
  “不错。”
 
  “刽子手的刀法,到了江湖中那些刀法名家面前,难道也同样有效?”伴伴故意说:“我不信。”
 
  “你一定要相信,姜先生的刀法,并不是刽子手的刀法。”
 
  慕容秋水说:“姜先生是位奇人,也是个天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刀了。因为他的刀早就已经变成了他身体上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已经和他的生命溶为一体。”
 
  这位轻狂倨傲的贵公子,在说到姜断弦的时候,口气中居然完全没有丝毫讥诮之意。
 
  “最难得的一点是,他不但了解刀,而且了解人。”慕容秋水说:“对于人身上海一个骨节的构造,每一根肌肉的跃动,以及每一个人在面临致命一刀时的各种反应,他都了如指掌。”
 
  他叹了口气:“我虽然不大懂刀法,可是我想刀法中的精义,大概也就尽在于此了。”
 
  伴伴虽然更不懂刀法,可是她也明白无论什么样的人能有他这样的刀法,和他对“刀”与“人”的这种认识,要以一把刀闯荡江湖,都不该是件困难的事。
 
  慕容秋水接着说:“只不过这件事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而且就在最近这几天。”
 
  “哦?”
 
  “姜先生悠游江湖,我们本来根本不知道他的去处,当然也无法请他再度出山来执刑。”
 
  “这一次难道是他自己来找你们的?”
 
  “是的。”慕容秋水说:“这一次的确是姜先生来找我们的,因为他也从一位很有权威的人士嘴里听到了消息,已经知道我们这次要杀的这个要犯就是丁宁。”
 
  “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要杀丁宁?”
 
  “是的。”慕容秋水说:“他要亲手杀丁宁,他要眼看着丁宁死在他刀下。”
 
  “为什么?”
 
  “因为丁宁也要杀我,而且差一点就杀了我。”黑暗中有一个人用沙哑而冷漠的声音说:“他能胜我并不是用他的刀,而是他的诡计,所以他也知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这个人,当然就是刑部的总执事姜断弦先生,也就是曾经以一把奇形长刀纵横江湖的名侠彭十三豆。
 
  伴伴咬着嘴唇,盯着这个人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得甚至有点疯狂。
 
  “真想不到,实在真是想不到,我们堂堂刑部的总执事姜大人,居然会是这么样一个伟大的小人,居然会用这么伟大的法子来对付他的对手。”
 
  伴伴笑得愈来愈疯狂了。
 
  她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因为她已经不准备再活下去了。
 
  “可是。姜大人,你有没有想到,你这么样做,简直就好像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一样。”她咯咯的笑:“你说丁宁上一次击败你用的是诡计,你这次对他难道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法子?你说不愿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那么我问你,现在丁宁难道有什么反抗之力?”
 
  姜断弦严峻的脸上毫无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歉疚,当然更不会有悲伤悔恨得意失意哀怨情仇。
 
  他脸上只有皱纹,每一条皱纹都像是一条刀疤,每一条刀疤中都不知埋藏了多少愤怒歉疚悲伤悔恨得意失意哀怨情仇。
 
  他的声音冷淡而空洞。
 
  “丁宁已经要死了,而且必死无疑,他死在我的刀下,总比死在别人的手里好。”姜先生淡淡的说:“因为我的刀快。”
 
  伴伴说不出活来了。
 
  快刀杀人,被杀的人最少也可以落得个痛快,伴伴也相信丁宁也希望死得痛快。
 
  ——痛痛快快的活,痛痛快快的死,这岂非正是多数人的希望?
 
  伴伴的眼泪流了下来,因为她现在终于知道丁宁已经死定了。
 
  丁宁确信自己绝不会死,他跟韦好客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和慕容秋水之间的感情更深,他们怎么会让他冤死烂死在这里?
 
  所以他每天都在期望,每天都在等。
 
  虽然他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个样子了,可是他并不太着急,因为他太了解他们了,慕容秋水和韦好客都不是轻易会妄动的人。
 
  如果他们要救他,一定已经先有了万全之计。他们自己很可能都不会出面,但是他们一定会在暗中动用所有的力量把他救出去的。
 
  ——丁宁一向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一个感情比较丰富的人通常都比较会安慰自己。
 
  丁宁终于听到了他一直在期望着能听到的声音,一个陌生人的脚步声。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它的特质和特性,就正如每个人脸都不同。对于丁丁来说,要分辨一个人的脚步声,简直就好像要分辨他的脸那么容易。
 
  这个人的脚步声无疑是丁丁在这里从未听到过的,它不像狱卒的脚步声那么夸张而响亮,也不像韦好客那么谨慎而沉稳,更没有慕容秋水那种蛮不在乎的傲气。
 
  但是这个人的脚步声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特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很特殊的性格,和其他任何人都绝不相同。
 
  在丁丁头脑里某一部分已经渐渐被遗忘的回忆中,他仿佛听见过这个人的脚步声,却又记不得这个人是谁了。
 
  脚步声已停下,停在丁丁面前。
 
  丁丁忽然觉得很不安,他相信这个人必定在用一种很奇特的目光打量着他,就好像一个顽童在打量着一只已经被折断双翅,只有可怜的在他面前爬行的苍蝇一样。
 
  这种感觉使得丁丁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个人居然还伸出了一双手,从丁丁头后的脊椎骨开始摸起,摸遍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关节和每一根骨骼。
 
  他的手冷硬干燥而稳定,丁丁骨骼的关节却已软瘫如死鼠。
 
  这种屈辱有谁能忍受?
 
  丁丁能,为了生存他只有忍受,他早已学会忍受各种屈辱。
 
  可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使得他连胸腔都几乎完全爆裂,因为他发现此刻站在他面前,像检验一只死鼠搬捏着他的人,赫然竟是曾经败在他刀下的彭十三豆。
 
  “我姓姜。”这个人说:“我就是刑部派来,办你这趟红差的执刑手。”
 
  丁丁愤怒。
 
  彭十三豆的声音,是他绝对不会听错的,而且死也不会忘记。这个人为什么要说他自己是姓姜的刽子手?
 
  “丁少侠,我相信你当然已经听出来,刑部的姜执事,就是你刀下的游魂,彭十三豆。”
 
  他的声音淡而冷漠。
 
  “你虽然没有杀我,可是也用不着后悔。”姜断弦淡淡的说:“因为我若死了,还是一样有别人会来杀你的,你死在我的刀下,至少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好,我最少也能让你死得愉快一点,而且也死得比较尊荣高贵。”
 
  有很多人认为死就是死,不管怎么死都是一样的。
 
  丁丁不是这种人。
 
  他一直认为死有很多种,一直希望自己能死得比较庄严。
 
  现在他确信自己必定可以达到这个愿望的了,同时他当然也知道他已必死无疑。
 
  在他眼前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仿佛听见死之神正在用一种充满了残酷暴虐的声音,在唱着几乎像是顽童般的儿歌。
 
  “班沙克,班沙克,去年死一个,今年死一个,若问何时才死光,为何不问韦好客?”
 
  他告诉他们:“我不是君子,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人,可是我只杀人,我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像禽兽般死在我的刀下。”
 
 
 
  第十回 死之尊严
 
  白铜盆里升着很旺的火,特制的长桌上,摆着十一种酒,颜色由浓至淡,酒味也不相同,所以至少要有十一种以上下酒物来配合,才能使酒的香醇发挥到极致,盛酒的容器当然也是完全不同的。
 
  此刻慕容秋水正在用一种南海乌鱼的子,配青蒜,喝绍兴的女儿红。
 
  先抹一层洋河高梁,在小火上烤透了的乌鱼子,颜色也和花雕一样,是琥珀色的。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懒懒的说:“这实在是绝配!”
 
  他在享受,韦好客在看。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问我,我为什么不杀伴伴?”慕容秋水说:“我现在不妨告诉你,我不杀她因为她配我也和乌鱼子配女儿红一样,也是绝配。”
 
  韦好客看着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什么感觉,有时候你一定很恨我,因为我能享受乌鱼子,享受女儿红,享受像伴伴那样的女人。而你却只有穿着你那一身花七十五两银子做来的衣裳,站在旁边看着。”
 
  慕容秋水又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实在很想杀了你,因为我实在生怕你有一天会杀了我。”
 
  韦好客居然也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既不是杀人的人,也不是刽子手。”
 
  “你当然不是。”慕容秋水微笑:“据我所知.刽子手不但吃荤,而且喝酒。”
 
  这句话他是故意说明的,因为他已经听见了姜断弦的脚步声。
 
  “慕容公子,这次你又说对了。”姜断弦在户外说:“我不但吃荤喝酒,而且还吃过沾血的馒头。”
 
  直等到姜断弦连尽三杯以后,慕容秋水才问他:“听说用刚出笼的馒头沾新血吃下去,是治童子痨的偏方。”
 
  “不错。”
 
  “你有童子痨?”
 
  “我没有。”姜断弦说:“我只不过想尝尝这种馒头。”
 
  他淡淡的说:“想吃那种馒头的人,并不一定都有童子痨,就好像杀人的人并不一定想杀人一样。”
 
  慕容秋水大笑,举杯,饮尽:“你这句话说得实在好极了。”
 
  姜断弦也举杯饮尽,却没有笑。
 
  “慕容公子,我不是你这样的贵公子,我甚至也不是个君子,我只不过是你们杀人的工具而已。”他说:“你们要我杀丁宁,只不过你们认为我最适于杀他,而且认为我杀了他之后最无后患。”
 
  姜断弦接着说:“你们当然也知道,我本来就很想让他死在我的刀下。”
 
  韦好客沉默。
 
  慕容秋水却一向不是个沉默的人,而且喜欢笑,笑起来就像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
 
  “我们当然知道,”慕容独特的笑容又出现:“我们知道的事通常都比别人多一点。”
 
  “那么我相信你们一定也知道,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人。”
 
  姜执事用一种非常职业化的声音说:“而且我只杀人。”
 
  这句话很可能是大多数人都听不懂的,所以他一定要解释。
 
  “我从不杀不是人的人,也不杀不像人的人。”姜断弦说:“所以你们要我杀一个人,就一定要让那个人有人的样子,我绝不让任何一个人像禽兽一样死在我的刀下。”
 
  他又连尽三杯:“如果你们把那个人像一条猪一样拖出来,如果那个人像一滩泥一样烂在地上,那么你们最好就自己去杀他吧。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出手的。”
 
  “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慕容秋水说:“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一个四肢已经完全软瘫的残废变成一个健康的人?然后再让你杀了他。”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子的。”
 
  慕容微笑,笑容如刀,充满讥诮:“这个人反正已经死定了,人死了之后,就全都是一样的了,就算他活着时鲜蹦活跳壮健如牛,死了之后也只不过是死人而已,如果我要杀一个人,我才不管他临死前是不是残废。”
 
  “只可惜你不是我,”姜断弦冷冷的说:“我有我的原则。”
 
  “杀人也有原则?”
 
  “是的,”姜断弦肃然道:“做别的事都可以没有原则,杀人一定要有,天下绝没有比杀人更严肃的事。”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也不是神仙,既不能点铁成金,也没法子让一个断了腿的残废站起来。”
 
  “那个人腿并没断。”姜断弦说:“刚才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他的四肢虽已软瘫,关节附近的筋络肌肉却还有生机,世上至少还有三个人能将他医治复原,而且其中有一位就在京城附近。”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诸葛大夫,诸葛仙。”
 
  “你错了”慕容苦笑:“你说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人,你就算死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救你,何况要他来救一个已经必死无疑的囚犯。”
 
  他摇头叹息:“这件事根本就办不到。”
 
  “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就算别人办不到,你也一定可以办到的。”
 
  姜断弦淡淡的说:“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到了刑期那一天,我一定会带着我的刀来。”
 
  刑期已经订在三月十五。
 
  这次将要被处决的不但是一名要犯,而且武功极高,交游极广。为了避免在行刑前出什么差错,所以已经等不到秋决了。
 
  行刑前当然不会有什么差错,韦好客已经将每一个细节都计算得万无一失。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姜断弦居然提出了这么样一个条件。
 
  慕容秋水凝视着杯中的酒。
 
  “你想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慕容秋水问韦好客:“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你想呢?”
 
  慕容秋水沉吟良久:“姜断弦一向是个怪人,怪人做的事总是让人想不到的。”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我想我们大概只有照着他的意思做了。”慕容秋水说:“我们好像已经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其实我也并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被杀的人能死得好看一点,杀人的人也比较有面子,杀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残废,的确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韦好客沉默。
 
  “最重要的一点是,姜断弦比我们更想杀丁宁。”慕容秋水说:“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韦好客沉默了很久,才问慕容。
 
  “你有把握能让丁宁站起来?有把握能说动诸葛仙?”
 
  慕容秋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诸葛仙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只要他是人,我们总能想得出法子来对付他。”
 
  小巷中清寒依旧,卖花的老人,仍在卖从远方捎来的仙人掌花。
 
  姜断弦把双手拢在衣袖里,慢慢的踱进了这条小巷里。
 
  他在东瀛扶桑的一个小岛上学刀三年,这种走路的姿势,就是他从那个小岛上的武师们那里学来的。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散疏狂之意。
 
  看见了他,卖花老人疲倦苍老的脸上每一根皱纹里,都挤出了笑容。
 
  “执事老爷,今天要不要买一罐我的花?”
 
  姜断弦停下了脚步,站在老人的花担前,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脸中的笑意温暖如冬阳。
 
  “我喜欢你的花,我也喜欢你这个人。”他说:“你的花来自远方,你这个人是不是也从远方来?”
 
  老人枯笑:“我已经老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而已,幸好我的花还年轻,新鲜的就像一个十四岁的处女。”
 
  姜断弦也笑了。
 
  “十四岁的处女,正是我这种年纪的男人最喜欢的,所以我每次看见尔都忍不住要买你一罐花,到现在为止我好像已经买了十七罐。”
 
  “不错。”卖花的老人说:“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七罐。”
 
  “我每次买花的时候是不是都要付钱?”
 
  “是。”
 
  “我通常都用什么来付?”
 
  “通常都是用一种用绞刀从银块上剪下来的散碎银子。”老人说:“而且通常都给的比我要的价钱多一点。”
 
  “你有没有看见过我是从什么地方把银子拿出来的?”
 
  姜断弦问。他问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奇怪了,可是卖花老人依旧很快的回答。
 
  “我看见过。”老人说:“我是一个穷的要命,已经快要穷死了的穷老头,看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眼睛总是要特别亮的。”
 
  他说:“每次我看见你拿出那个胀鼓鼓的钱包来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忍不住要叹一口气。”
 
  “那么你当然也看清楚了我那个钱包是什么样子了?”姜断弦问老人。
 
  “我看得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怎么会没有看清楚。”老人说:“你那个钱包,看起来就像个肉包子,下面鼓鼓胀胀的,上面打折的地方用一根牛筋紧紧系住,要解开还真不容易。”
 
  “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那么你一定也看见了我从什么地方把这个钱包拿出来?”
 
  “你好像是从袖子里拿出来的。”老人说:“你好像总是喜欢把一双手拢在袖子里。”
 
  “我是不是总是用右手把钱包从左面的袖子里拿出来,然后再用左手把系住钱包的牛筋解开?”
 
  “是的,好像是这样子的。”老人想了想,又加强语气:“就是这样子的。”
 
  姜断弦看着他,一双眼睛忽然变成了两根钉子,盯在他脸上。
 
  一个贫穷的卖花老人,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在一种很凑巧的情况下偶然相遇,一个人想卖花,一个人要买他的花。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样两个人,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对话?
 
  有些话说得根本就莫名奇妙。
 
  姜断弦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其中一定有很深的含意,含意越深,别人当然也就越难了解,他为什么要向一个卖花的人说这些话?能明白他意思的人绝不会多。
 
  奇怪的是,这个看来平凡而又愚蠢的卖花老人,倒反而好像很了解。
 
  姜断弦用钉子一样的眼色盯着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笑,而且还带着笑问。
 
  “姜执事,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再买我一罐花了?或者是还有话要问我?”
 
  “我还有话要问你。”姜断弦说:“因为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杀我?”
 
  姜断弦不让老人开口,很快的又接着说:“每次我来买你的花,你至少都有一次机会可以杀我。”
 
  走过去,停下来买花时,他的双手仍旧拢在衣袖里,可是手上说不定握着武器,所以那不能算是机会。等到他用右手取出钱袋,用左手解系饯袋的牛筋时,对方若是忽然抽出一柄杀人的利器,就可以砍断他的手,将他置之于死地。
 
  姜断弦说:“我看得出你扁担里就藏着一把随时可以抽出来的杀人利器,你的手一直都在扁担附近。”他说:“我来买了你十七次花,你至少有十七次机会可以杀我,可是你到现在都没有出手。”
 
  姜断弦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卖花的老人非但没有觉得惊讶,甚至反而笑得比刚才更愉快了。
 
  “你早就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他问姜断弦。
 
  “嗯。”
 
  “你怎么能看得出来?”
 
  “你有杀气,你卖的这些仙人掌也有杀气。”姜断弦说。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老人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看出来的。”
 
  他也叹了口气:“也许就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够看得出来,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出手。”
 
  “哦?”
 
  “你既然早就看出我是来杀你的,你给我的那些机会当然都只不过是陷阱而已。”老人说:“每一次机会都是一个陷阱,每一次你诱我杀你,都只不过因为你要杀我。”
 
  “换句话说,你给我机会让我杀你,如果我真的出手了,就变成我给你机会让你杀我了。”
 
  老人微笑,反问姜断弦。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出手?”
 
  这种情况是非常微妙的,所以老人说出来的话,听起来简直有点像绕口令一样。
 
  可是姜断弦当然不会听不清楚的。
 
  他又盯着老人看了很久,眼中渐渐露出了一种深沉莫测的笑意。
 
  “现在我已经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出手了,却更不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笑,老人沉默。
 
  “你本来就知道我应该可以看得出,你是来杀我的。”姜断弦说,“你从千里之外带着两箩筐仙人掌,到我门口来卖,岂非就是为了要我知道你的来意。”
 
  老人依旧沉默,依旧在笑,笑得居然有点像慕容秋水了,也带着种恶作剧的孩子气。
 
  姜断弦说:“你我素不相识,也没有恩怨,你要来杀我,当然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这一点无疑很正确。
 
  “你的外表看起来非常平凡,几乎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特征,无论谁看到你,都不会把你这么样一个人记在心里的。”姜断弦说:“因为你这种人实在太多了。”
 
  这种说法无疑也很正确。
 
  “但是你却非常镇定,而且还会装傻,甚至已经可以把你的精气内敛,让人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浅。”姜断弦说:“像你这种人要做一个杀人的刺客,实在是再好没有了,因为别人既不会注意你,也不会提防你。”
 
  卖花的老人长长的叹气。
 
  “姜执事,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他说:“我也跟你一样,也是个以杀人为职业的人,只不过你杀人是合法的。”
 
  “你杀人是不是不合法?”
 
  “当然是。”
 
  卖花的老人说:“生活于无名无姓之中,杀人于无形无影之间。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所过的日子比干你们那一行的人要痛苦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我们杀人时,甚至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可是你们有钱。”姜断弦说:“据我所知,除了贪官污吏、大盗名妓之外,干你们这一行的人,收入比谁都高得多。”
 
  “这倒是真的。”
 
  卖花的老人道:“譬如说,如果别人杀了我,不出三天,就会名扬天下,我杀了你,虽然连一个知道的人都不会有,可是在我银号的存折上,却已经多了好几个数字。”
 
  “好几个数字是多少?”
 
  “譬如说,在一个‘五’字之后,再加上四个零。”
 
  “五万两?”姜断弦也叹了一口气:“我出一趟红差,只不过五百两而已。”
 
  “就因为这缘故,所以犯法的事才永远有人做。”老人说:“就算明明知道是要砍脑袋的,也一样有人会去做。”
 
  “那么你为什么还没有做?”姜断弦问:“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
 
  卖花的老人歪着头想了半天,好像在思索着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过了很久,才叹着气说:“这一点实在是很难说得明白的。”
 
  “你可以慢慢的说。”
 
  “现在我只能说,我不杀你,只因为我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影子?”
 
  “影子是不会杀人的。”卖花的老人说:“只有人才会杀人。”
 
  “你说你只不过是个影子。”姜断弦问:“没有人怎么会有影子?”
 
  “当然有人。”
 
  “那么你是什么人的影子?”姜断弦又问:“这个人在哪里?”
 
  卖花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神秘诡谲。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他说:“每一个想杀人的影子。”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听得懂?
 
  看着老人脸上的笑容,姜断弦掌心里忽然冒出了冷汗。
 
  因为他已经听懂了这句话,而且已经想到这个影子是谁了。
 
  江湖中总有很多种神秘的传说,有时候甚至会将一个人说成神话。
 
  影子就是这些神话中的一种,甚至可以算是其中最神秘的一种。
 
  “他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他是江湖中代价最高的杀手,可是他从来也没杀过人?”
 
  ——最可怕的杀手居然是个从未杀过人的人,这不是神话是什么?
 
  最不可解释的是——
 
  江湖中谁也没见到过这个影子,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这个影子既然从不杀人,见到他的人为什么会死呢?谁能解释这种事?这不是神话是什么?
 
  这居然不是神话,居然是事实,现在,姜断弦终于已经完全明白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已经死了三次。
 
 
 
  第十一回 杀人者的影子
 
  根据古往今来许许多多智者的分析,每一个人潜在的心理中都偶然会有杀人的欲望和冲动。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可能会为了某种原故去杀人。
 
  在某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杀人甚至不能算是一种犯罪的事。
 
  ——出于自卫,被迫杀人;战阵之上,白刃相间,你不杀我,我就杀你。
 
  遇到了这种情况,你怎么办?
 
  所以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一个杀人的人——所以影子说:“每一个杀人的人,都可以用我做他的影子。”
 
  他说:“要用我做他的影子的代价当然是非常高的。”
 
  人都有影子,杀人者也是人,也一样有影子,为什么还要付出那么高的代价用“他”来做影子?
 
  这当然是有理由的,这个影子把理由说得很清楚。
 
  “要杀人的人并不一定能杀得死人,而且还很有可能反而死在对方手里,在这种情况下,他就要花钱来雇我了。”
 
  影子又解释:“我的任务就是帮助他把对方杀死,我可以保证他花的钱绝对值得。”
 
  没有人怀疑过他的信用,他执行这种任务时从未失败过一次。
 
  但是别人还是想不通他怎么能做到这一点?一个影子怎能帮助别人去杀人?
 
  对于这一点,他解释得更清楚。
 
  ——“譬如说,张三要去杀李四,却又没有把握,如果他肯花钱雇用我,我就变成了他的影子。”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调查李四这个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平常的生活习惯是什么样子的?练过什么特别的武功?每一件事我都会调查得很清楚。”
 
  然后又如何?
 
  ——“根据这些调查的结果,我就可以分析出这个人的弱点在哪里了,然后我就会开始接触他,让他渐渐开始对我注意,等到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我身上时,张三就可以出手杀他了。”
 
  影子保证:“我当然要先确定张三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杀得了李四,然后再制造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让他出手。”
 
  要做一件这么样的事当然是很不容易的,它的过程不但精密,而且要绝对精确,虽然复杂,但却又绝对完美。只要有一点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而且永远无法弥补。
 
  “所以我做事一直都非常谨慎小心。”影子说:“所以我一直都能过非常舒服的日子。”
 
  对于这一点,不但他自己受之无愧,别人也没什么话说。
 
  因为他做的这种事,的确是有他自己的创作,江湖中虽然有过许许多多杰出的刺客和杀手,却从未有过他这样的人。
 
  他做的这种事,以前从未有人做过,以后很可能也不会再有。
 
  所以他说。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每一个想杀人的人都可以把我当作他们的影子。”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点莫名其妙,其中的含意却是无比沉痛的。
 
 
 
  第十二回 杀人者
 
  姜断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已经明白就在影子说出这一句话的同一刹那,他的生死已在瞬息间。
 
  他没有想错。
 
  就在这时候,一柄杀人的长剑已经刺向他左背肩胛下一寸三分处,在瞬息间就可以从他的后背直透心脏。只要他的反应慢一点,就必将死在这一剑之下。
 
  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个影子所吸引了,竟完全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等到他听见这个杀人者最后一响脚步声时,他的背脊已经能感觉到剑锋上的寒气和杀气。
 
  他没有死。
 
  一个自己也曾杀人无算的人,对这种感觉的反应总是特别敏锐的。
 
  姜断弦这一生中曾经杀过多少人?
 
  他对一件杀人利器的反应之敏锐,甚至远比一个处女的私处对男人的反应更强烈。
 
  就在这生死呼吸的一刹那间,他的脚尖已转“扭马”之式,腰低拧,身转旋。右手已抽出长刀,反把握刀柄,顺势斜推,刀锋的寒光就已没入这个杀人者的腰。
 
  没有人能形容他身子轮转时所发动的那种力量,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招变化的巧妙。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速度。
 
  力量就是速度,速度就是力量,也是生死胜负之间的关键。姜断弦这无懈可击的一刀挥出时,就已经决定了他自己和这个杀人者之间的胜负生死。
 
  只可惜他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在他听到这个杀人者的最后一响脚步声时,就几乎已经可以算出这个人的身高和体重,以他身经百战后所累积的丰富经验,要从一个人的脚步声中算出这一点来并不困难。
 
  想不到这一次他居然算错了,这个杀人者居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在一个杀人者刺出他致命一击的时候,他的精气都已贯注在招式间,脚下就难免浊重。
 
  姜断弦深知这一点,他的判断一向非常准确,否则他已经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可是他再也想不到,这个杀人者竟是一个娇小的女人和一个断腿的侏儒。
 
  田灵子是个非常好看的女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长得非常匀称,只不过比别的人都小了一号而已。
 
  牧羊儿比她更小,是个天生畸形的侏儒,而且还少了一条腿。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体重加在一起,刚好和一个正常人的重量差不多。如果牧羊儿骑在田灵子的肩上,两个人加起来的高度也和一个正常人没什么分别。
 
  这一点牧羊儿精密计算过,要刺杀一个像姜断弦这样的高手,每一个细节都不能不计算得很精确。
 
  他的目的就是要姜断弦算错。
 
  田灵子的腰柔软如蛇,蛇一样的吞没了姜断弦的刀锋。刀光没,等到刀光再出现时,已经到了田灵子的腰后。
 
  他的身子已经翻飞而出,凌空一丈。腰肢上突然喷出了一股血树,转瞬间就飞花般散开,化成了漫天血花血雨飞落。
 
  血光散动间已经有一条幽灵般的血影向姜断弦飞扑过来,带动着一条火蛇般的长鞭,卷向姜断弦的咽喉。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因为它完全出乎姜断弦意料之外。
 
  血雨飘落时,田灵子也落到地上,可是她那不知诱惑过多少男人的躯体,已经断成两截。
 
  ——刀光没,刀锋过,她的人还可以飞起来,飞起一丈余,直到落在地上后才断成两截。
 
  这是什么样的刀法?
 
  这时候血红的大蛇已经卷上了姜断弦的咽喉,再以鞭梢反卷打姜断弦的眼。
 
  这一招实在比毒蛇还毒,姜断弦对付这一鞭的方法,也是牧羊儿永远想不到的。
 
  他忽然低头,用他的嘴咬住了往他咽喉上缠过来的鞭,他的手也同时抬起,用他手中的刀柄握住了鞭梢。
 
  这不是刀法,天下所有的刀法中都没有这一招。
 
  这一招是他的智慧、经验、体能和应变力混合成的精粹。
 
  最重要的一点,当然还是速度,没有看见他出手的人,绝对无法想像得到他的速度。
 
  但是牧羊儿的反应也不慢,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已经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判断,而且下了决定。
 
  ——他决定“放弃”,放弃他的鞭,放弃他身边唯一能保护他的武器。
 
  鞭撒手,他的人凌空翻身,翻出七尺,力已将尽,他已断了一条腿,身法的变化,当然不会像以前那么方便。
 
  幸好他还有一条腿,他就用这条腿用力点影子的肩,然后再次凌空翻身,藉着这一股力穿了出去。
 
  夜色已临,这个残缺矮小的人,很快就像鬼魅一样没入黑暗中。
 
  姜断弦转腕挥刀,刀风如啸,刀上的血珠一连串洒落。
 
  ——附近的人家有没有风铃被振动?
 
  姜断弦慢慢的转过身,面对一直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的影子。
 
  “你为什么还没有走?”他问影子。
 
  “我为什么要走?”影子说:“你刚才出手那一刀,我这一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第二次了,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走的。”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
 
  “大概有一点知道。”影子说:“我又不想杀你,你怎么会杀我?”
 
  姜断弦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直等到眼中的冷意在渐渐消失时,才叹了口气。
 
  “不错,你的确不想杀我。”
 
  他不能不承认,在他刚才拧身出刀斩断人腰时,影子也有机会斩断他的腰,在牧羊儿的长鞭卷住他脖子时,影子的机会更好。
 
  从影子的眼神与沉静中,姜断弦当然可以看出他无疑也是个一流高手。
 
  姜断弦实在无法想像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防备他。
 
  影子在微笑,仿佛已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替他解释:“在刚才那一瞬间,你好像根本已经忘了这里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影子说:“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他笑得很愉快:“我想你现在大概已经相信,影子是从来都不会杀人的。”
 
  姜断弦没有开口,他在沉默中思索了很久之后,也说了很难听得懂的话。
 
  “你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是你的影子。”他说。
 
  “这句话我听不懂。”
 
  “每个人都会有想要杀人的时候,可是每个人杀人的原因和目的都不同。”姜断弦说:“无论他们的杀人动机是什么,都绝对是出于人类最原始的共同需要。”
 
  “有理。”
 
  “从这些杀人者的身上,你已经看到你自己的心里强暴冲动无知和脆弱的一面,你要杀人的时候,就可以控制住自己了,因为他们的行动已经替你消除了心里的杀机。”
 
  姜断弦叹了口气说:“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替你把人杀了,你自己又何必再去杀人?”
 
  影子已经想了很久,也长长的叹了口气,“所以你才会说,我不是他们的影子,他们才是我的影子。”
 
  “不错。”
 
  “现在我真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了。”影子说:“这句活说得真好。”
 
  今夕无雪,星光却淡如雪光,淡淡的照着影子的脸。
 
  他的脸看来更疲倦苍老。
 
  就在此刻,那个江湖中最富传奇性的杀手“影子”已经完全消失,现在他又变得只不过是个苍老而疲倦的卖花老人而已。
 
  甚至连个卖花老人都很快就会从此消失。就好像这个世界上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过。
 
  但是姜断弦却绝不让他就此消失。
 
  “等一等。”他同时用声音和行动把老人留住:“我会让你走的,可是你也应该先让我明白一些事。”
 
  他的声音强硬而坚决,他的行动无疑比他的声音更有说服力。
 
  这个影子般的老人只有留下。
 
  “什么事?”他问。
 
  “你究竟是谁?”姜断弦盯着他:“你的身份,你的武功,你的名字,你在没有易名改扮前老得是什么样子,这些事我都想知道。”
 
  不但他想知道,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都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影子在不是“影子”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当然也就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既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又很难逃避,姜断弦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刀,已经紧逼在他咽喉眉睫间。
 
  他的人就好像真的是个影子般开始飘浮。
 
  “姜先生,”他说:“我一直认为你是位君子,一位君子好像是不该试探别人隐私的。”
 
  他说的话也渐渐锋利:“而且你自己好像也有两种身份,我相信姜断弦一定不愿别人刺探他有关彭十三豆的秘密。”
 
  姜断弦忽然笑了。
 
  “我不是君子,不过我至少还可以算是个很讲理的人。”
 
  “一个讲理的人和君子已经很接近了。”卖花的影子重又微笑。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一个很接近君子的人你的贵姓大名?”姜断弦继续微笑,“经过了这些事之后,我至少应该知道你的名字。”
 
  影子不回答,却反问:“你还想知道什么事?”
 
  反问通常都可算是最好的回答其中之一,所以姜断弦居然真的放过了前面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
 
  “一个‘五’字之后再加四个零并不是个小数目,牧羊儿和田灵子价钱也不便宜。”姜断弦问:“谁肯花这么多钱来杀我?”
 
  这当然也是秘密,任何一个有职业道德的杀手,都绝不会泄漏这种秘密。
 
  “姜先生,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如果我泄漏了雇主的秘密,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花钱雇我了。”影子说:“这不但有关我的信誉和存折,而且影响到我的原则。”
 
  “是的。”
 
  姜断弦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可是影子接着说出来的这一句话却使他觉得很吃惊。
 
  “你想知道的两件事,本来我都不该告诉你。”影子说:“但是我却可以为你破例一次。”
 
  “为什么?”
 
  “因为从今以后,影子就会完全消失了。”他说:“顾横波也一样!”
 
  “顾横波?”姜断弦问:“你说的是不是那位以‘诗、书、画’三绝名动士林的眉山先生?”
 
  “是。”
 
  “他为什么会忽然的消失?”
 
  影子说出来的话又让姜断弦大吃一惊,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的。
 
  “因为顾横波就是我。”
 
  顾横波,三十七岁,世家子。
 
  姑苏顾家是望族,极富极贵,良臣名士显宦辈出,甚至还出了几位倾动一时的侠客,可是无论从哪方面看,顾横波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
 
  他的书画精绝,诗名尤高,七岁时就被公认为江南的神童。还不到三十岁时,士林艺苑就已恭称他为眉山先生。
 
  像他这么样一个人,谁也不会把他和江湖间的凶残暴力联想到一起的。
 
  可是现在却有一个神秘的杀手说:“顾横波就是我。”
 
  这句话谁能相信?
 
  姜断弦相信。
 
  他非常了解这种人,要就不说话,说出来的话就绝不会是假话。
 
  “那么你是不是说,眉山先生这个人也将要从此消失了。”
 
  “是的。”
 
  “这实在是件很可惜的事。”姜断弦叹息:“这件事我也许根本就不该问的。”
 
  “你已经问了,我也回答。”顾横波淡淡的说:“这些事现在已不重要。”
 
  “你那位雇主呢?”姜断弦又问:“像你这种人,为什么会泄漏他的秘密?难道他也会消失?”
 
  “他不会。”顾横波跟中露出悲伤:“可是不管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他都不会再见人了。”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大概已经落入牧羊儿手里。”顾横波说:“无论谁落入牧羊儿手里,以后都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以前呢,以前他是谁?”
 
  “她是个很奇怪的女人,也是个很美丽的女人。”顾横波说:“她的名字叫柳伴伴。”
 
 
 
  第十三回 与鬼为伴
 
  柳伴伴的心跳加速,呼吸却已完全停顿。
 
  她亲眼看见姜断弦挥出那一刀,亲眼看见刀锋没入田灵子的腰。
 
  她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刀法,这次她本来也不应该看见的,经过上一次事件之后,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死定了。
 
  想不到慕容秋水非但没有杀她,反而对她更好了,甚至对她的行动都不再管束,所以她才有机会看到慕容书房里那一份最机密的卷宗,才会到这里来。
 
  像慕容秋水这样的人,对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地方所发生的每一件重要的事,都必须知道,而且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就要知道。
 
  所以在每一个重要的市镇里,都有专人替他收集这种资料。
 
  他的资料分为三部分。
 
  ——人、物、事。
 
  他又将每一部分的资料都分为三级——晶瓶、瓶颈、瓶口。
 
  只有最机密的资料,才能被列入瓶口。
 
  柳伴伴看到的那份卷宗,就在“人”字部分的这一级。
 
  只有最重要的人,才能列入这一级。
 
  最重要的人也有很多种,每一种职业中都有重要的人,他们的力量都足够可以影响到别人,甚至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及命运。
 
  ——什么人才能用最直接最简单最快速最无情的方法要别人的命?
 
  ——当然是那种以杀人为职业的人。
 
  在慕容秋水的资料中,替这种人取了一个很奇怪也很有趣的代号。
 
  “肥肉。”
 
  慕容秋水从小就不吃肥肉,而且讨厌肥肉,看见肥肉就好像看到狗屎一样。
 
  他总认为无论谁吃多了肥肉都很快就会死的,而且常常会死于无形无影中。
 
  他的看法通常都有点道理。
 
  人部——瓶颈、肥肉。
 
  柳伴伴看到的卷宗上,就用红笔标明了这份资料中有关人物的价值和身份。
 
  能够被列入其中的人当然不太多,最能吸引她的就是影子和牧羊儿。
 
  这两个人一个神秘至极,一个残酷至极,而且杀人极少失手,正是她最需要的人。
 
  因为她要杀人,杀姜断弦,非杀不可。
 
  姜断弦不死,丁宁就非死不可。姜断弦死了,丁宁虽然未必能生,可是最少也能多活一段时候。
 
  能够让丁宁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柳伴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丁宁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在梦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一次永生难忘的羞辱中,脱下他的外衣裹住她赤裸的身体,以后就再无消息。
 
  世界上的事为什么总是这样子的?一次偶然突发的事件为什么总会比刻意的安排更能打动一个少女的心?
 
  柳伴伴只知道,只要能让丁宁活下去,无论要她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没关系。
 
  她甚至愿意为他去死。
 
  小楼有窗,可见星月、可见瓦霜,巷中所有的动静也都在倚窗人的眼底。
 
  今夕有星,伴伴倚窗,她当然也知道今天晚上小巷中会有什么事发生。
 
  就在今夕星光下,姜断弦的血必将会染红卖花老人的衣裳。
 
  ——他花担中的仙人掌是不是也会被染红呢?血光飞溅出的时候,天下的星光是不是会暗下来?
 
  伴伴从来也没有想到她看到血光飞起时,竟不是姜断弦的血。
 
  她对这项行动一直都很有把握。
 
  在慕容秋水的资料中,对牧羊儿的评价是“十拿九稳”,对影子的评价是万无一失。
 
  慕容秋水从来也没有看错过人,所以她从未想到他们会失手。
 
  卷宗上当然记载着和影子联络的方法,根据最新的资料,牧羊儿这一阵也在京城附近的一位名医家里养伤,陪伴着他的一个女人也是个很可怕的杀手。
 
  她并没有去想她怎么能看到属于“瓶口”这一类的机密,慕容秋水最近好像对她越来越迷恋,每个人的运气都会转好,这种事本来就常常会发生,何况她本身的条件本来就比大多数女人都好得多。
 
  她双腿的动作通常都能让男人不能自禁。
 
  只可惜她还是不能把她的腿当作十万两的钱去付给影子和牧羊儿那一类的杀手,也不能用她的腿把银子踢出来。
 
  她既不富,也不贵,只不过是个贵人的家妾而已。
 
  这也是她最幸运的一点。
 
  贵人的家妾总有很多机会去接近一些机密的资料和一些贵重的珠宝。
 
  所以她才能找到牧羊儿和影子。
 
  杀人的计划在二十四个时辰里就已拟定,地点也已决定在那条小巷。
 
  小巷底,就是姜断弦的家,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比较松懈软弱一点。黄昏时的卖花声,也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伤感,就好像酒后的三弦,总是能打动人心。
 
  于是白发苍苍的卖花老人就在小巷中出现了。柳伴伴也在小巷的第七户人家租下了一栋小楼。
 
  刀光起,刀入腰,血光现,细腰折,血如雨,点点落,落入尘土。
 
  伴伴的心也仿佛一下子就沉落入尘土,等她从晕迷中醒来时,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一个很臭的地方,而且臭得很奇怪,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张开眼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一条男人的小腿。
 
  男人的腿并不可怕,可惜的是这条腿,弯曲、畸形、瘦短,皮肤的颜色就好像某种剥了皮的野兽一样,膝盖下完全是赤裸的,鸡皮般的脚上穿着双用羊皮带子穿成的胡鞋。
 
  那股臭气当然就是这只脚上发出来的,像是羊骚味,可是更臭。
 
  柳伴伴一下子就吐了出来。
 
  她还没有吐完,一个虽然瘦小但却坚硬如钢的拳头已打在她小肚子上。
 
  “你这个臭婊子,你再吐。”
 
  牧羊儿用一条腿站在她面前,一只手抓住她的裤带,“你是不是嫌老子的腿不好看?你的腿好看?”
 
  他用力往下撕,一双修长结实充满了弹性和活力的腿就完全暴露在这个淫猥的侏儒面前。
 
  他用力捏她的腿,捏一下,青一块。
 
  “你这个臭婊子,你给老子把你吐出来的东西全吃回去,否则老子把你撕烂。”
 
  他又用力踢她的下腹。
 
  “你嫌老子脚臭?好,老子就要你来舐,伸出你的舌头来舐,舐干净。”
 
  伴伴简直快要疯了。
 
  她只求快死,越快越好,可惜她连死都死不了,她简直就好像落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里,她受的罪简直没有人能想像。
 
  但是她终于挨了过去。
 
  多年以后,她才将这段噩梦般的经历告诉一个最近的人。
 
  “那个疯子简直比鬼还可怕。”伴伴说:“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他还是要吐。”
 
  “他还对你做了些什么事?”
 
  “每件事都不是人做得出的,直到我自己亲身经历过之后,我才知道田灵子受的是什么罪。”伴伴眼泪流下,“我想她死的时候一定觉得很愉快,一定很感激姜断弦给她那一刀。”
 
  “田灵子就是他以前的女人?如果她真的觉得生不如死,为什么要等到别人杀她?”
 
  “我想她一定也跟我一样,想死都死不了。”
 
  “真的想死,总有法子的。”
 
  “没法子,一点法子也没有,那个恶魔根本不给你机会。”伴伴说:“他简直就像是条蛆一样附在你身上。有时候甚至会钻到你的肉里去。”
 
  听的人身上开始冒出了鸡皮疙瘩。
 
  “他高兴的时候,就骑在我身上,用他那条臭脚盘住我的脖了,在半夜里骑着我到没人的地方去。”伴伴说:“只要走得慢一点,就用针刺我。”
 
  “他这么做,还是在他高兴的时候?”
 
  “嗯。”
 
  “他不高兴的时候呢?”
 
  “只要他有点不开心,他就把我跟他两个人关到一个很大的羊圈子里去,挤在七八百只比猪还臭的肥羊中间,要我把那些羊当做我的公公爷爷叔叔伯伯老爸;而且还要我叫他们。”伴伴流着泪说:“有时候他甚至还要我叫一声就磕一个头。”
 
  听得这里,听的人已经忍不住要呕吐。
 
  “那时候我全身上下全都又青又肿,好像也变得像是个活鬼一样。”伴伴说:“我只求老天可怜我,让我快点死。”
 
  “可是你还没有死,而且还逃了出来。”
 
  “那真是个奇迹。”伴伴说:“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奇迹也会偶尔发生的。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是三月十五。”伴伴说:“那一天的午时,就是处决丁宁的时候。”
 
 
 
  第十四回 行刑日的前夕
 
  三月十四,阴雨。
 
  在江南,现在已经是草长莺飞的三月暮春了,这里却依旧潮湿阴冷,甚至可以像针尖一样刺入人的血液和骨髓里。
 
  尤其是雨,雨更愁人。纵有天下第一把快刀,也休想将那千千万万愁煞人的雨丝斩断一根。
 
  在这种天气,火炉、暖锅、热炕、火辣辣的烧刀子、热乎乎的打卤面,每一样东西都可以把人的脚勾住,勾在屋里,勾在妻子的身边。
 
  天刚黑,路上已少行人。
 
  西城外一片混沌,就好像一幅拙劣的水墨。
 
  就在这一天,有一个从外地来的陌生人死在城脚下,是被人拦腰一刀斩断的。
 
  最奇怪的是,这个人的上半身倒在城根下的一个石碑前,下半身却远在一丈外。
 
  雨水冲去了血迹,泥泞掩饰了脚印,现在没留下一点线索,死者身上也没有一样可以让人查出他身份来历的东西。
 
  杀人者无疑是此中能手,杀得真干净利落。
 
  就算有人能猜出他是谁,也绝对不会说出一个字来。
 
  这种凶案当然是永远破不了的,直到很久之后,才有个人透露了一点线索。
 
  这个人是混混无赖,有时候包娼诈赌,有时候偷鸡摸狗。凶案发生时,他正好在附近。
 
  根据他的说法是:
 
  ——“那天晚上我的运气真背极了,干什么都不顺,家里还有个胖骚娘儿们,等我带酒回去祭她的五脏庙。”
 
  ——“那一阵听说西城外有一票盗坟贼在做买卖,我就打上他们的主意了,想去给他们来个黑吃黑。”
 
  ——“就在我壮着胆子往那边趟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飞也似的跑过来,跑着跑着,这个人忽然从中间断成了两截,上半身忽然倒了下去,下面的两条腿还在往前跑。”
 
  ——“这种事你们见过没有,你说邪门不邪门?”
 
  后来他又补充了一点。
 
  “当时我虽然已经吓呆了,却还是好像看见七八丈外有一个人影子,撑着一把油纸伞,像个鬼一样站在那里,就算是阎王老爷派出来的要命鬼,样子都没有那么怕人。”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差点连下面都没有了,我吓得尿了一裤裆,连滚带爬的跑回去,才知道一裤裆的尿都结成了冰,连下面那玩意都差点冻成冰棍。”
 
  所以这件凶案还是疑案,凶手是谁,始终都没有人知道。
 
  如果有人知道他们是谁,这件凶案就是件绝对可以轰动武林的大事了?
 
  在刑部当了那么多年差使,红差也不知已经接过多少次,可是每到行刑日前夕,姜断弦还是会觉得特别焦躁。一定要等他试过刀之后,心情才会稳定下来。
 
  三月十四这一天也不例外。
 
  冷雨霏霏,天色沉郁,姜断弦穿着双有唐时古风的高齿木屐,撑着把油纸伞,沿着城脚往前面走,积雪已化为泥泞,寒雨扑面就像是刀锋。
 
  在如此阴寒的暗夜中,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去干什么?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要去,他只不过在找一个人而已。
 
  这个人是谁?直到现在为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如此严寒,如此冷夜,他从干燥温暖的房子里冒雨出来,竟然只不过是为了要找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人。
 
  这种怪事大概也只有姜断弦做得出,而且每到行刑的前日,都要同样做一次,数十年如一日,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泥泞满地,木屐又重,姜断弦行走时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细雨打在油纸伞上,沙沙的响,听起来就好像江南的春雨打在荷叶上一样。
 
  可是这两种情怀就差得多了。
 
  姜断弦的意兴更萧索,仿佛也曾有一段残梦断落在江南。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前面的城垣上,有一条人影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飞跃了下来。
 
  姜断弦眼中立刻发出了光。
 
  他看得出这个人施展的是一种江湖中极少有人能练成的独门轻功身法,同时也想到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无疑就是近十年来最成功的独行盗,做案五十六次从未失手过的“五十六”。
 
  “五十六”当然不是他的真名,甚至也不是他的绰号。
 
  江湖中人叫他“五十六”,只不过因为他现在正好已经做了五十六件极轰动的案子而已,正如他做案三十七次时,别人就叫他“三十七”。
 
  因为他每做案一次,都会在现场留下一个数字,就好像生怕别人忘记他做案的次数一样。
 
  他的计划是“九十九”。
 
  如果不是遇到姜断弦,他本来确实很有希望可以做到的。
 
  “五十六”每次做案之前,都要将自己彻底检查一次,把每一样有可能追查出他真实身份的物件都完全彻底清除。
 
  所以就算在最坏的情况下,别人也没法子查出他是谁了。
 
  就好像大多数特别谨慎小心的人一样,他时时刻刻都在作最坏的打算。
 
  因为在他不做案的时候.他绝对是个非常受尊敬的人,交往的都是些有体面的朋友,而且家庭美满幸福,子女聪明孝顺,他的名誉更是毫无疵议的。
 
  所以他绝不愿意有任何人把“五十六”和这么样一位好人联想到一起。
 
  这一点他居然做到了。
 
  直到他死后多年,他的姓名和身份都依旧是个秘密。
 
  江湖中从未有人能发掘出“大盗五十六”的过去,他的朋友们从未怀疑过他的品格,他的孩子们永远都保持着敬爱和怀念。
 
  因为无论从哪方面说,这位“五十六”先生都不能算是个太坏的人。
 
  他并不怕别人看到他那种非常独特的轻功身法,因为从这一方面绝对无法追查出他的来历。
 
  更重要的是,他对这种轻功总是会有一份无法解释的偏爱。他无名无姓,从不做炫耀自己的事,只有这种轻功才能满足他忍不住要在心底为自己保留一点点的虚荣感。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小姑娘穿起新衣裳把自己关在房里对镜独照一样,又希望别人能看见,又希望不要被人看见,就算明明知道别人看不见,自己心里还是觉得很愉快。
 
  这一次他的心情也一样。
 
  雨冷夜暗,他从未想到他跃下城垣时,下面已经有个人在等着他。
 
  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撑着把半旧的油纸伞,鬼魂般站在风雨中,除了风吹衣角外,全身上下一动都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已完全停止。
 
  “五十六”的呼吸也立刻停止,尽量使自己下落的速度降低,在到达地面之前,还有一段缓冲的余隙。
 
  他已经发现这次遇到的是个极可怕的对手。
 
  只有真正的高手,才会这么稳,这么静,不到必要时,是绝不会动的。
 
  ——有时候不动比动更可怕。
 
  这不是废话。
 
  也不可笑。
 
  地上的泥泞虽深,“五十六”如果提起一口气,还是很轻巧的站着。
 
  但是现在他却把两只脚都埋入泥泞中,他一落下就必须站得很稳。因为他落下来时精气已将竭,既不能攻,也不能退。
 
  他只有守,站稳了守。
 
  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姜断弦却在伞下盯着他,瞳孔已收缩。
 
  “我知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姜断弦说:“现在你大概还不是五十七,还是五十六。”
 
  “大概是的。”五十六说。
 
  他虽然已经感觉到对方的一身杀气,却没有一点惊慌恐惧的样子。
 
  他绝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被吓住的人。
 
  “第五十七件案子我还没有做,所以现在我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他说:“所以今天晚上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你错了。”姜断弦淡淡的说:“你从头就错了。”
 
  “哦?”
 
  “你既不该到这里来,也不该露出你的轻功,更不该让我看见,”姜断弦说:“尤其不该在今天晚上。”
 
  “为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找一个人来试我的刀。”姜断弦说:“现在我已经选中了你。”
 
  “我们有仇?”
 
  “没有。”
 
  “你为什么会选中我?”
 
  “因为你该死。”
 
  姜断弦慢慢的移动开油纸伞,露出了一双刀锋般青寒的眼:“我一向只选该死的人来试我的刀,彭先生的刀上只有恶人的血。”
 
  “五十六”的瞳孔突然收缩,又扩散,“彭十三豆?”
 
  “是的,我就是。”
 
  “可是彭十三豆杀人从不试刀。”五十六说:“浪迹江湖,杀人于窄路,仓猝间也无法试刀。”
 
  他盯着对方的手:“杀人前能够拿第三者来试刀的人,通常都不在江湖。”
 
  “不在江湖在哪里?”
 
  “在刑部。”
 
  五十六说:“据说在刑部的总执事姜断弦每次行刑的前夕,城里都会多一个暴死的孤魂。”
 
  姜断弦眼色更青,仿佛已经变成了两块翡翠,几乎已接近透明。
 
  五十六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心里反而觉得有一种残酷的快意,一种自我解脱。
 
  ——现在他已经知道姜断弦就是彭十三豆了,但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就在这时候,姜断弦的刀已出鞘,刀锋上的寒光,就好像他的眼睛一样。
 
  这时候他的刀仿佛已完全溶入他的身体血液魂魄中。
 
  姜断弦的刀精钢百炼,而且是用一种至今还没有人能探测到其中秘诀的方法炼成的。
 
  这把刀锐利坚硬的程度,也许可以算是天下无双,可是当它的刀锋横断人腰时,那种感觉却是异常温柔的,温柔得就像是一只粗糙的手握住了一个幼女细嫩的乳房。
 
  刀锋入腰,姜断弦的瞳孔就扩散了,他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也都在这一瞬间软化松懈。
 
  他的目的已达到。
 
  木桶中的热水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了,水的温度经常都保持在比人体高一点的温度上。
 
  在这种温度的热水中泡一刻钟之后,总会让人觉得身心交泰,容光焕发。
 
  这种木桶在扶桑叫作“风吕”,是一种浴具,也是那里大多数男人最大的享受,甚至比清酒和艺妓更容易让人上瘾。
 
  姜断弦到东瀛去和江户男儿作伴还不到三个月,就已经上了瘾了。
 
  所以他才会特地把这么样一个木桶运回中原。
 
  五十六的腰断、腿奔、身倒、血溅、腿仆、人死,姜断弦都已不复记忆。
 
  现在他已把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全都忘怀了。
 
  因为现在他已经把他自己完全浸入了风吕中,水的温度也能让他非常满意,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男人把自己置人他最心爱的女人体中一样。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他希望自己还能睡一下,那么等到明天行刑后,他还有精神去喝一盅茶,吃一点酒,去回回儿的羊肉铺里弄一点带着三分肥的羊肉来夹着火烧吃,再来四两烧刀子作早酒挡挡寒。
 
  只可惜他没有睡着。
 
  “试刀”之后,姜断弦总是很快就会睡着的,能睡的时间虽然不多,可是能睡一个时辰总比不睡的好。
 
  ——试刀之际,生死一发,试刀之后就完全把自己放松了。
 
  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他只要一闭起眼睛立刻就会睡着的,可是这一次他的眼睛刚闭起就张开,因为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好像野兽的第六感一样,每当他的安全受到威胁,隐私被人侵犯时,他心里就会有这种感觉,这一次也不例外。
 
  等到他张开眼睛时,她已经站在他面前了。穿一身雪白的衣裳,无比的美丽中又带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神秘,使得她看来又像是仙子,又像是幽魂。
 
  为了要让自己能有一种与人世完全隔绝了的感觉,姜断弦把风吕装在后院一个完全独立的小屋里,每次洗澡的时候,他都会把门从里面拴上。
 
  今天应该也不会例外。
 
  可是现在屋子里明明有一个女人出现了,就站在他用来放置衣物的小几旁,正在用一种又温柔又冷酷的眼神打量着他。
 
  水的温度虽然和刚才全无差别,姜断弦身上本来已完全放松的肌肉却绷紧了。
 
  他是完全赤裸着的。
 
  她虽然看不见,可是他自己知道。
 
  完全赤裸着面对一个美丽而高傲的陌生女人,姜断弦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和自卑,这个女人那双猫一般的锐眼,仿佛已穿透木桶,看到了他身上最丑陋的部分,甚至连他的伤疤和胎记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种感觉令他愤怒无比,只不过他毕竟还是沉得住气的。
 
  所以他只是冷冷的回望着她,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他一定先要把她的来意弄清楚,然后才能决定自己应该怎么做。
 
  这个女人当然不会是特地来看他洗澡的,他当然不能就这样赤条条的从浴桶里跳出来杀人。
 
  ——好像很少有人能在自己完全赤裸时挥刀杀人。
 
  幽灵般的女人,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种梦一般的笑意,然后才用一种非常优雅的声音对姜断弦说:“姜先生,在风雨中试刀之后,能回来洗个热水澡,实在是件享受。”她说:“我实在不该来打扰你的。”
 
  姜断弦冷冷的看着他,等着她说下去。
 
  “可是我要来找你,再也没有比现在这种时候更好的了。”她说:“因为现在一定是你心最软的时候。”
 
  姜断弦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观察敏锐,想法正确,无论谁在杀人后赤裸裸的坐在澡盆里时,心肠都会变得比较软弱的。
 
  “我在你心最软的时候来,当然是因为我有事要求你。”
 
  姜断弦终于开口:“什么事?”
 
  “今天已经是十五,我知道你今天午时要去杀一个人。”她说:“我求你不要去杀他。”
 
  “你也知道我要杀的是谁?”
 
  “我知道。”
 
  “他是你的亲人?”
 
  “不是亲人,是仇人。”
 
  “既然是仇人,为什么反而要救他?”
 
  穿白衣的女人那双有时看来如梦,有时看来如猫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一根根可怕的血丝,每一根都是用无数量的怨毒和仇恨炼出来的,每一根都深深的埋入了她的骨髓和灵魂。
 
  “我要救他,只不过因为我不想让他死得这么早。”
 
  姜断弦从未想到一个人心中的怨毒竟会有如此之深,直到他看到她的眼睛。
 
  看到了这双眼睛之后,有很多事姜断弦在忽然间就全都明白了。
 
  “你就是因梦夫人?”
 
  “是的,我就是。”
 
  “你知道我要杀的是丁宁?”
 
  “是的,”因梦冷笑:“韦好客和慕容秋水只不过是两条猪而已,凭他们也想骗过我?”
 
  她的声音里也充满怨毒:“我会要他们后悔的,我会要他们把他们自己说出来的话跟他们的舌头和那样东西一起吞回他们的肚子里去。”
 
  一个如此美丽高雅的女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无论谁听见都会大吃一惊。
 
  姜断弦盯着她看了很久,才能恢复平静。
 
  “你要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刽子手而已,只不过是一件杀人的工具,别人要我杀人,我非杀不可。”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我根本就不能替你做什么事。”
 
  “我求你为我做的,当然是你一定可以做得到的事。”
 
  “我能为你做什么?”
 
  因梦的眼波和声音都已恢复柔美。
 
  “姜先生,我听人说起过你的刀法,刀在你手里就好像变成了活的,而且有眼睛,有感觉,所以如果你要用它去削断别人两根睫毛,它绝不会削断三根,也不会只断一根。”
 
  她又说:“如果你要用它杀人,那个人当然必死无疑,换句话说,如果你还要留下他的一条命,那个人当然是死不了的。”
 
  姜断弦的回答如刀截铁钉:“人到法场,哪里还有命。”
 
  “我也知道一个人到了法场之后就无命可留了。”因梦说:“我只要你留下他的一口气,别的事都不用你管。”
 
  “一口气?”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能让他活下去。”因梦的声音更温柔:“我当然也知道,这口气的代价一定是非常高的。”
 
  她柔柔的看着姜断弦:“可是我一定能够付得出来,而且一定会付给你。”
 
  姜断弦忽然笑了。
 
  “我相信你,你随时都可以拿得出一笔很可观的钱财来,你自己也可以随时脱光衣服跳进我的澡盆。”他说:“像你这样的女人,有谁能拒绝?”
 
  他自己回答了这个不能算是问题的问题。
 
  “我能。”姜断弦说:“就算天下的男人都不能拒绝你,我也是例外。”
 
  因梦也笑了,笑得极媚。
 
  “你真的能拒绝我,我不信。”她说:“以你的刀法,以你的身手,也许你真的会把钱财看作粪土,可是我呢?”
 
  她实在是个非常美的女人,不但美得让人心动,而且美得离奇。
 
  因为她的美就像是钻石一样,是可以分割成很多面的。
 
  在某一方面来说,她是个非常脆弱的女人,美的那么纤细,就好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一样,连碰都不能碰,一碰就碎了。
 
  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足踝,她的柔颈,都会让人有这种感觉。
 
  在另一方面,她又是个非常理智的,虽然美,但却有智慧,有原则,而且坚强果断,一下决心,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改变。
 
  从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从她嘴的轮廓,都可以看得出来。
 
  可是她的眼睛的变化又那么多,那么快!让人根本就无从捉摸。
 
  等到她完全赤裸时,她就又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
 
  一个充满了野性和欲望的女人,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都仿佛在燃烧着地狱中的火焰,随时随刻都可以把男人活活烧死。
 
  她的腿,她的腰,她身体的弹性,她坚挺饱满的胸膛,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现在她已经把这一点证明给姜断弦看了。
 
  看到她赤裸的胴体,连姜断弦都已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一年四季从不间断的冷水浴,山野间的新鲜空气,快马奔驰时的跳跃,静坐时的内视调息,使得她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和肌肉都充满了弹性和活力。
 
  在她那纤柔而苗条的外貌下,藏着的是一座随时可以让人毁灭的火山。
 
  姜断弦叹息。
 
  “看到你之后,我才明白尤物是什么意思了。”他忍不住要告诉她:“你就是个天生的尤物,跟你比起来,别的女人都像是发育不良的小孩。”
 
  因梦嫣然。
 
  “那么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想要我跳进你的澡盆里?”
 
  “不想。”
 
  “你还是不想?”
 
  “我没法子。”姜断弦说:“我是个天阉。”
 
  这是男人的丑事,大多数男人死也不会说出来的,姜断弦却说得很轻松愉快。
 
  他甚至解释:“天阉的意思,就是说这个男人一生下来就是个太监。”
 
  因梦的眼又变了,叹息的声音却很温柔。
 
  “姜先生,你真可怜,现在我才知道,你是多么可怜的人。”她叹息着说:“像你这么可怜的人,真不如死了算了。”
 
  姜断弦也叹了口气:“只可惜我总是死不掉。”
 
  无论是姜断弦也好,是彭十三豆也好,都是个随时都会死掉的人,这个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脑袋。
 
  可是直到现在,他的脑袋居然还在。
 
  一个随时都可能会死掉的人,居然还没死,总不会没有理由的。
 
  姜断弦躺在浴桶里的姿势好像比刚才还要舒服了,桶里的水也好像比刚才更热。
 
  “每天早上我一醒过来就会想,今天会不会有人来杀我?如果有人来杀我,会是什么人?会用什么法子?他杀人的手法是不是一种特别的方式?”
 
  “今天早上你也想过?”因梦问。
 
  “每天我都一定要去想,而且要把每一个细节都想得很详细透彻。”姜断弦说:“我时常都在想,如果有人想趁我在洗澡的时候来杀我,会用什么法子?”
 
  他说:“在水里下毒就是种很好的法子,趁我不在的时候先在水里下毒,等我一进木桶,毒性就由我的毛孔中渗入,不知不觉间就要了我的命。”他问因梦:“你说这法子好不好?”
 
  “不好。”
 
  “不好?哪一点不好?”
 
  “你是姜断弦,不是笨蛋,如果你在每次洗澡之前,没有先检查一下水里是否有毒,现在你恐怕早已烂死在澡盆里。”
 
  因梦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早就想过,像这一类的法子,对你根本就没有用。”
 
  姜断弦立刻问她:“你认为要什么样的法子才有用?”
 
  因梦笑了笑,就算是回答。
 
  姜断弦也没有希望她会回答,很快就接着说:“如果有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站在我面前脱光衣服,吸引住我的注意,又在身后埋伏了两三位一流的杀手,用最犀利的武器刺杀。”他说:“这时候我赤身露体,手无寸铁,眼睛里看着的又是个活色生香,连太监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美人。”
 
  姜断弦盯着因梦的眼。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挡住他们致命的一击。”他又问因梦:“你说这法子对我有没有用?”
 
  “有用,当然有用。”因梦淡淡的说:“只不过我也不会用。”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地方不对。”
 
  这个窄小木屋,只有一扇小门,四面都没有窗子,除了这个很大风吕之外,剩下的空间很有限,既不可能被人袭入,也不可能有人埋伏。
 
  因梦说:“我不用这种法子,因为它根本就行不通。”
 
  姜断弦叹了口气:“那么我也想不通了,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因梦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了。
 
  回答因梦这个问题的是“噗”的一声响,已经有六柄长矛穿墙而入。
 
  从左面的墙外刺入三柄,从右面的墙外刺入三柄,六柄长矛刺穿木壁,只发出“噗”的一声响,可见他们是在同一刹那间刺进来的。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又是紧接着的“噗,噗”两声响。
 
  这种情况就不难想像得到了。
 
  ——从左墙刺入的长矛,由木桶的左边刺进去,从右墙刺入的长矛,后木桶的右边刺进去,第一声“噗”,六柄长矛已分别从左右两边将木桶对穿,坐在木桶里洗澡的人,哪里还有命?
 
  第二声“噗”,当然就是长矛刺入这个人身体时所发出来的了。
 
  情况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姜断弦本来应该已经在这一刹那间被刺杀在木桶里。
 
  可是情况却又偏偏不是这样子的。
 
  长矛从墙外刺入,将要刺穿木桶时,姜断弦的刀已在手。
 
  他反手抽刀。
 
  刀锋向外,在木桶中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态,旋身一转。
 
  水花飞溅,矛头俱断,断落在水中。
 
  第二声“噗”,就是他挥刀斩断矛头时发出来的声音,一刀削断六柄长矛,居然也只有“噗”的一声响。
 
  好快的一刀。
 
  水花飞溅,姜断弦的人也从木桶中跃起,在珠帘般的水花中,把身子凌空从左向右一转,右手的刀,已从上到下切入了左边的木壁,切入了长矛刺穿木壁处。
 
  刀锋划过木壁,木屋外立刻响起三声惨呼,三声宛如一声。
 
  姜断弦侧身悬剑,以右脚蹬左壁,横飞向右,长刀切入右壁长矛刺入处。
 
  刀锋划过,屋外的惨呼声,立刻就和刚才的惨呼声,混合成一声了。
 
  他的刀快,惨呼声长,所以六声才会混为一声。惨呼未绝,水帘已落,他的人也已坐回木桶。
 
  木桶中仍有水。
 
  长矛虽然将这个木桶刺穿六个洞,可是长矛的杆仍然嵌在洞里,就好像六个塞子一样,塞住了木桶上的六个洞,不许水往外流。
 
  因梦也好像被塞子塞住了,呼吸和血液都已经被塞子塞住了,人也动不得。
 
  姜断弦的样子看起来又好像很舒服了。
 
  这个仿造“风吕”的格式做成的木桶,体积非常大,容量也极大。虽然溅出了一些水,也露出了一些水,桶中的水还是够满的,也够热。
 
  姜断弦眯着眼,仿佛又将睡着。
 
  他知道他这次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绝不会再看见有人站在他面前了。
 
  他只听见因梦说:“我知道江湖中以前有个非常有名的名女人,连洗澡的时候都带着武器。”
 
  姜断弦又听见自己说:“我知道她,她的名字叫作风四娘。”
 
  “听说她是萧十一郎的情妇。”因梦故意用一种酸酸的声音问:“你呢?你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会跟她有关系?”
 
  “因为你也跟她一样,连洗澡的时候都带着你的刀。”
 
  姜断弦没有要杀因梦的意思,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女人。
 
  痴心的女人,不但通常都能让男人尊敬,所以这次事件就此结束。只不过留下了六柄被砍断的长矛,和十二只断落在木屋外,紧握着长矛的柄,被姜断弦一刀砍断的手。
 
  这时候其实已经是三月十五的凌晨了。距离丁宁的死,已经非常接近。
 
  这时候伴伴也仍在与鬼为伴。
 
  所有的事看起来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第十五回 行刑日
 
  三月十五,凌晨。
 
  凌晨时,韦好客已经穿上他的官服,来到了刑部大牢后的这个阴暗小院。
 
  他的官服也是订制的,上好的丝绸,合身的剪裁,精美的缝工,无论任何地方都绝没有一点差错。
 
  错的只不过是他这个人而已。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认为他错了。班沙克、酒、女人,往事的欢乐,地狱般的地牢,慕容秋水、死、丁宁。
 
  新愁旧欢,恩怨交缠,缠成了一面网,他已在网中,提着这网的人也是他。
 
  他一夜无法成眠。
 
  自己提着网的网中人,怎么能挣得脱这面网?
 
  小院阴暗如昔,韦好客也依旧坐在他那张颜色已旧得变成深褐色的竹椅上。
 
  他在等姜断弦,他知道姜断弦一定很早就会来的,来看丁宁,看丁宁是不是已经能够站得起来。
 
  ——丁宁的人不能动,姜断弦的刀就不动。
 
  韦好客并不担心这一点,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有了很好的安排。
 
  他安排的事永远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这一次的安排更是精彩绝伦,简直精彩的让人无法想像。
 
  最妙的一点是,等到别人想通其中的奥妙时,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任何人都无法补救。
 
  想到这一点,韦好客笑得就好像是条刚抓住兔子的狐狸。
 
  刑部的执事,名额通常保持在八个人和十二个人之间,每一位执事都是经过多年训练法定的刽子手,他们的刀法当然没有姜断弦那么精纯曼妙,可是杀起人来却一样干净利落。
 
  如果姜断弦不肯动手,他们也一样可以把丁宁的头颅砍下来。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令人想不到的是——
 
  慕容秋水这次为什么一定要选姜断弦来执行,而且还不惜答应姜断弦各种相当苛刻的条件。
 
  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无疑是个极大的秘密,除了慕容秋水和韦好客之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等到别人发现这个秘密时,不但来不及补救,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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