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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铃中的刀声》 作者:古龙

第三部分

 姜断弦来得果然很早。

 
  他走入刑部大牢后的小巷时,看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看见诸葛大夫被两个人搀扶着,从大牢后院的边门走出来。
 
  破晓时分,积雪初溶,冷风如刀。
 
  诸葛大夫脸上却冒着汗,而且在不停的喘着气,就好像刚刚做过一种最激烈的运动一样,看起来已经累得半死。
 
  姜断弦已经想到他是被慕容秋水请到这里来医治丁宁的,所以就让开路让他们先走。
 
  诸葛大夫当然也看见他了,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要告诉姜断弦一件事,却又没有说出来,好像要呼喊挣扎,却又忽然很快的走了。
 
  直到很久之后,姜断弦才知道他要说的什么话,要做的什么事。
 
  一张连油漆都没有涂的小桌上,摆着一碟半肥瘦的白切羊肉,一碟羊脸子,一碟葱,一碟酱,一大盘子火烧,一大锅热乎乎的羊杂汤,另外再加上两大壶刚摆在胺灰里温过的上好高梁酒。
 
  这几样东西都是姜断弦每天早上都想吃的,样样俱全,一样不少。
 
  韦好客带着最殷勤的微笑招呼姜断弦。
 
  “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而且特地从西四胡同马回回的羊肉床子上切来的。”他说:“我知道你今天还没有吃过早点。”
 
  姜断弦看着面前这个身材虽然畸小,其他部分却全部十分优雅的人,忽然觉得对这个人很佩服。
 
  一个天生有缺陷的人能做到这一点,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早就知道你不但是刑部六司官员中仪表服装最出众的一位,你在刑部里权力之大,也是别人很难想像得到的。”
 
  姜断弦看着韦好客。
 
  “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对我知道的这么清楚。”姜断弦说:“你不但知道我早上喜欢吃什么,而且连我今天早上有没有吃过早点你都知道。”
 
  韦好客用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提起酒壶,为姜断弦斟酒。
 
  “姜先生,你应该知道我对你仰慕已久,而且朋友们都知道我是个好客的人。”韦好客说:“像姜先生这样的贵客临门,我当然要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对姜先生的生活起居当然多少都要了解一点。”
 
  这句话说的也让人不得不佩服,轻描淡写的就把他那些刺探别人隐私的行动都盖过去了。
 
  可是只要想到这位好客的韦好客先生招待贵客们用的是什么方法,无论任何人都会忍不住要从嘴里冒出一股凉气来。
 
  “韦先生,我也久仰你的好客之名,只可惜我今天不是来做客人。”姜断弦淡淡的说:“我今天是来杀人的。”
 
  “你要杀的人,我也替你准备好了。”
 
  “我知道。”姜断弦说:“刚才我看到了诸葛仙。”
 
  “哦?”
 
  “他看起来好像累的要命的样子,好像已经累的随时都可能昏死过去。”姜断弦说:“我是一点儿都没有觉得奇怪。”
 
  “为什么?”
 
  “因为我看见丁宁的时候,他的人和一个死尸已经没有太大的分别了。”姜断弦说:“要让这么样的一个死尸站起来走路走到法场,当然是件非常累人的事,不但要有技巧,而且要有体力。”
 
  诸葛大夫善于医人,却不善医己,总是劝人节制,自己却很放纵。
 
  所以他的体力一向很不好。
 
  “我也知道诸葛大夫这一次一定累惨了。”韦好客在叹息:“这几天他非但吃不好睡不好,连他最喜欢的一件事都戒绝了。”
 
  韦好客好像还生怕姜断弦不知道诸葛大夫最喜欢的是什么事,所以又强调:“这几天他非但没有碰过女人,连看都没有看过一个,因为他决心要做一件从来都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的事。”
 
  “我相信。”姜断弦说:“如果诸葛仙连女人都不要了,当然是为了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韦好客在他的贵客面前经常保持着的微笑,忽然变得好像很神秘的样子。
 
  “可是我相信你永远都想不到他做出来的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韦好客说:“他做出来的这件事简直就是个奇迹。”
 
  奇迹绝不是时常都会出现的,时常出现的就不是奇迹了。
 
  可是有很多人都相信,在这一年的三月十五这一天,确实有过奇迹出现。
 
  柳伴伴是绝对相信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天有奇迹出现,她至今犹在与鬼为伴。
 
  不常出现的奇迹,当然也是很少有人能够看得到的,所以韦好客觉得很奇怪。
 
  因为他问姜断弦“你想不想看这个奇迹?”的时候,姜断弦的回答居然是——
 
  “我不想。”姜断弦说:“我只想看看丁宁。”
 
  韦好客的回答也很绝:“如果你真的不想看这个奇迹,就不要去看丁宁。”
 
  “为什么?”
 
  韦好客眼角的笑纹更深:“因为你看到丁宁,就看到了这个奇迹。”
 
  姜断弦终于还是看到了韦好客所说的这个奇迹,因为他看到了丁宁。
 
  这个奇迹就是在丁宁身上出现的。
 
  看到了丁宁之后,连姜断弦都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的确会有奇迹出现的。
 
  这一次韦好客并没有把姜断弦带到“雅座”去,丁宁当然已不在那里,因为有洁癖的诸葛大夫无论为了任何原因都不会踩人雅座一步的。
 
  后院长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推开门,是一间非常干净幽雅的小屋,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人,背负着手,看着窗外的一树梅花,仿佛已看得痴了。
 
  可是姜断弦一走进来,他立刻就有了警觉,姜断弦当然也立刻就发觉他是个反应极快的高手。
 
  ——这个人是谁呢?韦好客为什么要安排他们在这里相见?丁宁为什么反而不见人影?这其中是不是又有阴谋。
 
  就在这一瞬间,姜断弦已经把自己可以退走的出路和对方可能会发动的攻击都计划好了,而且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势和角度。
 
  对方的身份和来意他完全不知道,当然不能先出手。
 
  他只有等。
 
  白衣人背对着他站在窗口,是在痴痴的看着那一树梅花,仿佛也算准了他绝不会先出手。
 
  两个人的判断力都极正确,显见得都是身经百战的绝顶高手。
 
  这个神秘的白衣人居然也隐隐有一股可以和姜断弦匹敌的气势,这样的高手并不多,他究竟是谁?姜断弦竟然想不出。
 
  在他的记忆中,似乎完全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出现过。
 
  又过了很久,白衣人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用一种异常悲伤的声音说:“看梅花开得这么好,春天恐怕又要过去了。”他说:“为什么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总也是在它快要凋谢的时候?”
 
  姜断弦忽然觉得有什么事不对了。因为他忽然又有了那种奇异的感觉。
 
  他对这个神秘的白衣人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他却仿佛听过。
 
  他正要静下心来再想一想,白衣人却已慢慢的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淡淡的对他说:“彭先生,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看到了这个人,姜断弦的瞳孔突然收缩,连他的心脏和血脉都似已跟着收缩。
 
  他这一生也不知看见过多少让他吃惊的事,却从未有一件能让他如此震慑。
 
  这个神秘的白衣人赫然竟是丁宁,竟是那个姜断弦前几天还亲眼看见他像猪犬般在暗狱中挣扎,连求救都不可得的丁宁。
 
  姜断弦当然想不到是他。因为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的。
 
  这简直是奇迹!
 
  丁宁的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经年看不见阳光,使得他的脸色看来在苍白中仿佛带着种奇异的淡蓝色。
 
  在遥远的西方,这是种贵族们独有的肤色,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但是在丁宁的脸上看起来,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哀伤,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静静的看着姜断弦,一双眼睛深得好像连底都看不见了,当然更看不见昔日那种明朗愉快,意气飞扬的表情。
 
  可是现在他又是以前的丁宁了,他的眼睛又可以看得见,他的手又可以伸直,他的舌头又可以说出他想说的话。
 
  最重要的是,现在他又可以像一个人一样站起来。
 
  诸葛大夫究竟用什么方法使这个奇迹出现的?
 
  “你是不是一直到现在还不相信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我?”丁宁淡淡的说:“我不怪你,因为这种事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是不是早已知道我会来?”姜断弦问。
 
  “我不知道。”
 
  “可是你还没有回头,就已经知道来的是我。”
 
  “那只不过因为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丁宁说:“十天前你到雅座去的时候,我只不过觉得你的脚步声很熟而已,可是今天我一听就知道来的是你。”
 
  “为什么?”
 
  “因为今天你有杀气。”丁宁说:“你一走进来,我就已感觉到。”
 
  ——只有在遇到对手时,杀气才会迸发。
 
  十天前姜断弦看见的丁宁非但不是一个值得提防的对手,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人。
 
  “我答应替你做的事,已经替你做到了,我们昔日的恩怨,现在已了清。”丁宁说:“所以如果你想和我再一决胜负,我还是随时都可以奉陪。”
 
  姜断弦没有再说什么,很突然的就转身走了出去,因为他不愿让丁宁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他看来就像是刚吞下一块老鼠的臭肉,只想赶快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呕吐。
 
  他走出门的时候,韦好客正好走进去,接着,他就听见丁宁用一种又愉快又感激的声音说:“班沙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法子救我的,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一直等到今天才来?”
 
  姜断弦也想不通。
 
  直到现在为止,丁宁还不知道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他的死既然已是无法避免,韦好客和慕容秋水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要被人隐藏欺骗,岂非是件很不公平的事。
 
  还有一点让姜断弦想不通的是,他对韦好客提出的条件只不过是“要让丁宁像一个人一样走进法场,”并没有要求他们把丁宁完全复原。
 
  丁宁既然已必死无疑,他们为什么还要诸葛大夫在一个快要死的人身上花费这么多心血?
 
  诸葛大夫为什么肯做这种事?
 
  这其中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和秘密?丁宁既然已经要死了,死人当然不是陷害的对象,那么这一次阴谋要陷害的是谁?
 
  姜断弦走出刑部后院的小门时,天已经完全亮了,而且有了这两个月难得看见的阳光。
 
  可是这时候距离午时至少还有两个时辰,还来得及到诸葛大夫那里去走一趟。
 
  诸葛大夫是世家子,世代都是极负盛名的儒医,他在铁帘子胡同里的这一座宅第,虽然是在两百多年以前建造的,却丝毫看不出一点陈旧残破之处,让人只觉得它的建筑雄伟气象宏大。
 
  可惜支持这栋巨宅的大梁已经断了。
 
  “姜执事,小人当然知道您的身份,如果不是老爷真的有重病,怎么会挡您的驾。”诸葛大夫的老管家对姜断弦说:“这一点千万要请您老人家包涵,等老爷的病一好,立刻就会到府上去回拜。”
 
  他说得不但客气,而且诚恳,只可惜姜断弦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一向都很明白事理的姜断弦,今天居然好像变得有点不讲理,不管怎么样,都非要见诸葛一面不可,甚至还暗示那位老管家,必要时他不惜用武力硬闯。
 
  老管家慌了,这一类的事他当然是应付不了的,在诸葛大夫家里,出面应付这种事的通常只有一个人——诸葛的如夫人,也就是大家都称为“二奶奶”的诸葛小仙。
 
  诸葛小仙本来当然不姓诸葛,本来她姓什么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可是大家都知道八大胡同里头的一号红姑娘,就是小仙。
 
  “你是诸葛仙,我是小仙,我好像天生就是你的人。”
 
  这就是她第一次见到诸葛大夫时说的话,所以她很快就变成了诸葛家的二奶奶。
 
  这位二奶奶当然是位极精明厉害的角色,姜断弦是在第三进院子中的花厅见到她的。
 
  看到了姜断弦的脸色,她立刻就发现这位恶客是谁也挡不住的了,所以她立刻就说:“姜执事,如果你一定要见我们家老爷,我可以带你去见他,我只希望你以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把见到他之后的情况告诉别人。”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其中显然又藏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姜断弦虽然觉得奇怪,却不能不答应,等到他见到诸葛大夫之后,才发现这个要求居然是非常合理的。
 
  姜断弦见到诸葛大夫时,他已经死了很久,连尸体都已僵硬冰冷。
 
  每个人都要死的,死人并不奇怪,这位二奶奶为什么要姜断弦保守秘密?
 
  “姜执事,我知道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想你一定能看得出我们家老爷是怎么死的。”
 
  姜断弦当然看得出。
 
  各式各样的死人他都看得多了,致死的原因如果很特别,死后通常都会有特别的征兆。
 
  诸葛刚才看起来虽然好像很累很累的样子,但却绝不是累死的,他的脸已痉挛扭曲,而且呈现出一种诡秘的暗青色。
 
  姜断弦一眼就已看出,他是被一种极厉害的毒液所毒死的。
 
  “我们家老爷在刑堂呆了九天,一回来就死了,而且是被毒死的,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我们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恐怕就没有一个能活得下去了。”
 
  二奶奶很平静的说:“昕以我刚刚才会求姜执事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想姜执事现在大概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现在姜断弦不但已明白她的意思,而且已经对这位二奶奶开始有点佩服起来。
 
  “诸葛大夫和刑部里的人以前有没有什么恩怨?”姜断弦问。
 
  “没有。”二奶奶断然回答:“绝对没有。”
 
  “这次谁请他到刑堂去的?”
 
  “本来我一直以为是刑部里一位姓王的司官,可是后来我就知道绝不是他。”
 
  “为什么?”
 
  “姜执事,你大概知道我们家老爷的脾气,凭一位司官,怎么能把他请到刑部去,而且一呆就是八九天。”二奶奶把条理说得很明白。
 
  “现在你是不是知道是谁请他去?”姜断弦又问。
 
  “是慕容公子,慕容秋水。”二奶奶说:“他要我们家老爷去救治一个犯人。”
 
  “你知道这个犯人是谁?”
 
  二奶奶迟疑着,终于承认:“我听老爷说起过,这个人姓丁,叫丁宁,不但他自己在江湖中的名头极大,家世也很显赫,所以……”
 
  “所以怎么样!”姜断弦追问。
 
  二奶奶又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姜执事,我信任你,所以我才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告诉你。”她说:“可是我也有些事要问你,我希望你也不要隐瞒我。”
 
  她立即就问姜断弦:“听说韦好客这次是特地请你来处决一个江洋大盗的,不知道这个大盗是否就是丁宁?”
 
  “是。”
 
  “你认得他了”
 
  “我认得。”
 
  “他进了韦好客的雅座之后,你还有没有见过他?”二奶奶问姜断弦。
 
  “我见过。”
 
  “那么你当然知道,这位本来很英挺的年轻人,后来已变得不成人形了,不但眼睑被缝合,舌头被截短,连手足四脚的关节都已软瘫。”
 
  二奶奶又问姜断弦:“你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是诸葛大夫?”
 
  “是的。”二奶奶叹了口气:“我跟他多年夫妻,一向很了解他的为人!我相信他本来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何况这位丁公子和他还有点渊源。”
 
  “可是他已经做出来了。”
 
  “虽然做了出来,却没有做得很绝。”二奶奶说:“每一部分他都替丁公子留了后路。”
 
  她又解释:“他虽然缝合了丁公子的眼睛,却没有损伤到他的眼睛,只要用同样精细的手术将缝线拆除,丁公子立刻就会像以前一样看得见。”
 
  这种手术虽然复杂精细,却不是做不到的。所以姜断弦只问:“他的舌头呢?”
 
  “他的舌头也没有被截短,只不过是被折卷之后又缝合到他的下颚去,只要拆除缝线,也立刻就可以恢复如前。”
 
  姜断弦没有再问丁宁的手足关节是如何复原的,如果连这两种手术都能精确完成,别的事还有什么是诸葛仙做不到的?
 
  “我们老爷这么样做,本来就是为了日后还可以把丁公子救治复原。”二奶奶说:“可是慕容来请他的时候,他却很不愿意去!”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这件事里面有一点极大的可疑之处,其中必定暗藏阴谋。”
 
  “哦?”
 
  “丁公子既然已必死无疑,慕容为什么还要在他身上花这么多心血。”
 
  关于这一点,姜断弦的想法是和诸葛大夫完全相同的。他只问:“诸葛大夫既然已经对这件事有了怀疑,为什么又要去做这件事?”
 
  二奶奶叹息:“那当然是迫不得已,一个人只要活着,总难免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
 
  她的言词很闪烁,其中显然还别有隐情,对声色一向很放纵的诸葛仙,总难免有些把柄被慕容秋水掐在手里,所以姜断弦并没有追问下去。
 
  他只杀人,从不刺探别人的隐私,他一向认为后者的行为远比杀人更卑贱可耻。
 
  “诸葛大夫从刑堂回来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姜断弦问。
 
  二奶奶神色黯然:“他一回来,就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他要我赶快替他准备后事,好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二奶奶说:“然后他又再三叮咛我,绝不能把他真正的死因说出去。”
 
  她极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使声音保持平静:“我想那时候他一定已经看出了慕容秋水的阴谋!”
 
  “他没有说出来?”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死得太快。”
 
  二奶奶勉强笑了笑,笑得那么凄凉,那么令人心酸:“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死得很平静,连一点痛苦都没有,他这一辈子,也可以算是活得很开心,痛苦的只不过是一些现在还活着的人。”
 
  只不过人还是要活下去,该挑的担子还是要挑起来。
 
  “所以我们家老爷是因为暴病而死的,和慕容秋水完全没有丝毫关系。”二奶奶说:“我只希望慕容公子也能从此忘记我们这一家人。”
 
  姜断弦看着这个曾经在风尘中打过无数次滚的女人,态度远比对一个世家的淑女和贵妇更尊敬。
 
  “二奶奶,”他很诚恳的说:“诸葛家有了你,实在是一家人的运气。”
 
  直到他离开这地方,始终都没有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颗眼泪掉下来。
 
  这时候距离午时已很近了,姜断弦穿小路回刑部,经过一个大酒缸时,又喝了三大碗。
 
  诸葛大夫的死使得他心里很难受,慕容秋水做的这件事又让他觉得有点发闷。
 
  他一定要喝点酒来提神,免得神思恍惚,一刀砍错地方。
 
  这一刀是万万错不得分毫的,否则他必将痛悔一生。
 
  慕容秋水这一天起得特别早,一早就在韦好客的房里等着。
 
  这天早上他的脸色看来比平常更苍白,而且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连韦好客特别为他准备的一樽很难找到的葡萄酒,他都没有碰。
 
  这位平时连天塌下来都不在乎的贵公子,今天心里仿佛也有件很不对劲的事,甚至已经变得开始有点暴躁起来。
 
  幸好韦好客总算及时赶回来了,慕容秋水立刻就问他:“姜断弦是不是已经见过了丁宁?”
 
  “是的。”韦好客说:“丁宁的样子看来好极了,谁也看不出他曾经在雅座里呆过那么久。”
 
  “姜断弦呢?”
 
  “他还是阴阳怪气的沉着一张脸,谁也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韦好客说:“可是我保证他也绝对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丁宁对你的态度如何?”
 
  “他对我当然感激得要命,他本来就相信我们一定会想法子把他救出来的,对这件事当然更不会有丝毫怀疑。”
 
  慕容秋水笑了笑,笑容中又露出了他独有的那种讥消之意。
 
  “他当然不会怀疑你,你岂非一直都是他最好的朋友。”
 
  韦好客的眼神冰冷,冷冷的看着他,冷冷的问:“你难道不是他的好朋友?”
 
  “但是我并没有要把他送到法场去。”慕容秋水说:“把那根用牛筋和金线绞成的绳子绑到他身上去的人,好像也不是我。”
 
  韦好客的脸色更阴沉,却又偏偏带着笑。
 
  “不错,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饮酒吟诗,调弦奏曲,这一类风雅的事,才是慕容公子应该做的,要杀人,怎么能让你出手?”
 
  “那倒一点都不假。”
 
  慕容秋水用一种很愉快的表情看着他那双修长洁白的手,悠然道:“我这双手上,的确从来都没有染到过一点血腥。”
 
  “你当然也不会去见丁宁。”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神色又变得很黯淡:“相见不如不见,见了也只不过唯有徒乱人意而已,又何必去见?”
 
  “有理,”韦好客也淡淡的说:“你的话为什么总是有道理的。”
 
  慕容秋水大笑,用一种非常优雅的手式,为自己斟了杯酒对空举杯,一饮而尽。
 
  “丁宁,你要记住,你的大好头颅,是被姜断弦的手中的刀砍落的,关于这一点,我保证他推托不了。”慕容说:“我也可以保证,我一定很快就会让丁老伯和伯母知道这件事,所以姜断弦的死期当然也不远了。”
 
  江湖中人,睚眦必报,战败之辱,更必报不可,姜断弦要杀丁宁,绝对是天经地义的事。
 
  优胜劣败,胜者生,败者死。这本来就是江湖人一向奉行不渝的规则,就算死者的亲人朋友要报仇,也不会牵连到第三者。
 
  可是丁宁死的时候如果已经是个受尽了百般折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残废,情况就不同了。
 
  在那种情况下,要替丁宁报仇的人,要找的就不是操刀的刽子手,而是把丁宁折磨够了才送去挨刀的人,追根究底,那么因梦、韦好客、慕容秋水都脱不了干系。
 
  所以丁宁一定先被治愈,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曾经遭受过一段非人的经历,也不是被人绑上法场的。
 
  这一段日子里发生的事,一定要被全部抹煞,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那么丁宁的死,就只不过是他和姜断弦私人之间的恩怨了。
 
  一战决生死,生死俱无话说。
 
  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保密,绝对保密。
 
  幸好知道这秘密的人并不多,除了因梦、韦好客、慕容秋水外,只有诸葛大夫。
 
  因梦当然不会说,韦好客和慕容秋水当然更不会说。
 
  所以诸葛大夫就非死不可了。
 
  为了卷入一件漩涡而被人杀死灭口的人,他绝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丁宁绝不会白死的,要替他复仇的人,绝对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多得多。被他们追杀寻仇的人,上天人地都休想逃得过。
 
  所以姜断弦一刀砍落丁宁头颅时,就等于已经判了自己的死刑。
 
  一石两鸟,两个人都死定了,谁也不会把他们的死和慕容、因梦,好客牵涉到一起。
 
  这一点才是这个计划中最巧妙之处。
 
  午时,日正当中,无论谁都不会期望再有奇迹出现了。
 
  这时候丁宁已到了法场。
 
 
 
  第十六回 法场
 
  近百年来,处决死囚的法场都在菜市口,有人犯要被处决的那一天,闻风而来看热闹的人,一大早就把法场四面一层又一层的围住,争先恐后,万头蜂拥,比大年初一赶庙会逛了甸还热闹。
 
  杀人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更不好看,可是大家却偏偏都要等着看刀锋砍下人头落地时的那一股新鲜刺激的劲儿。
 
  这是不是因为人类的本性中的确潜伏着一种残酷暴戾的恶性?
 
  近百年来所有被判死刑的贪官恶吏奸臣巨盗,都是在这里被处决的,只有这一次例外。
 
  每一次有人被处决时,向例都不禁止百姓观刑,这一次也是例外。
 
  这是一次极机密的行动,除了执行这次事件的刽子手和一队韦好客的亲信卫士外,任何人都不能踏入法场一步。
 
  韦好客当面交代过他的卫士,只要发现有闲杂人等进入法场,一律格杀勿论。
 
  秘密的法场设在刑部大膳房后一个烧煤的大院里,去年秋冬之交烧成的煤球,到现在还没有用完,天晴的时候,就得把这些煤渣子做的煤球从地窖里拿出来晒干,一行行很整齐的排列在院子里,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个个被烧焦了的人头一样。
 
  现在天气已经渐渐转暖,所以煤场的管事老詹早几天就把那个烧煤的瓦窑封了起来,免得窑里发潮,再要生火烧煤时就费事了。
 
  前面官房里用的都是上好的焦煤木炭,除了大膳房的伙夫每天早上到这里来领一次煤之外,平时根本看不见人影。
 
  可是现在院子四周都有佩刀的卫土在看守巡弋,靠墙的背风处,还摆着一张公房用的长案,和一张铺着大红布的交椅。到了午时三刻行刑时,监斩官就坐在这里。
 
  今天的监斩官是谁,连在场巡守的这些卫士都不知道。
 
  这种情况也是平时很少见的。
 
  法场里里外外都已被清查过好几次,平时那些常在附近窥探,想找个机会偷几个煤球回去烧饭取暖的乞丐无赖混混,都已被肃清,连煤场的老管事詹瘤子,都不许逗留在这里。
 
  只可惜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谁也想不到在这个防守如此严密的地方,居然还是有人混了进来,躲在一个极隐秘之处,等着看丁宁的人头落地。
 
  直到午时的前一刻,监斩官才出现在牢房里那间特地为韦好客准备作他喝茶休息处的秘室中。
 
  这位监斩官神情威猛,骨骼极大,但却很瘦,头发花白,一张瘦冰冰的脸上长着对三角眼,眼中凶光四射,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他这双锐眼。
 
  他穿的虽然是一套半旧的六品官服,但是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公门中人。
 
  尤其是那一双大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如盘蛇,手掌上的老茧几乎有半寸厚,两额边的太阳穴也高高凸起,外门硬功显然已有极深的火候。
 
  刑部里虽然藏龙卧虎,但是也绝不会有这样的人物。
 
  韦好客已经在秘室中等了很久,看见这个人出现,才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你总算及时赶来了。”
 
  监斩官的声音低沉沙哑急促,很快的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除了你以外,有没有别人知道我会来?”
 
  “没有。”韦好客强调:“绝对没有。”
 
  “执刑的真是彭十三豆?”
 
  “执刑的是姜断弦,姜断弦就是彭十三豆。”
 
  “法场是不是已清查过了?”
 
  “是。”韦好客说:“我已经亲自监督清查过三次,场上的卫卒也都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犯人呢?”监斩官问:“听说他本来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不但厉害,而且很厉害。”
 
  “你已经把他上了绑?”
 
  “当然。”
 
  “你是用什么绑住他的?”
 
  韦好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从身上拿出了一条黑色的绳索。看来毫不起眼。
 
  监斩官接过来,双手绞紧,用力一扯,手背上青筋跃动,额角也有青筋暴现,全身骨节都在“格格”的响。
 
  绳子却没有断。
 
  韦好客悠然:“如果连你都扯不断这条绳子,世上还有谁能挣得脱?”
 
  “你说得对。”监斩官说:“再见。”
 
  韦好客傻了。
 
  “再见?”他问这位监斩官:“再见是什么意思?”
 
  再见的意思韦先生当然不会不懂,他只不过不相信而已。
 
  他绝不相信这位他特地用重金请来的监斩官忽然要走。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能不相信了,因为他认为绝不会走的人已经走出了门,而且还告诉他。
 
  “再见的意思就是说我要走了。”监斩官说:“现在我还可以再说,一遍!”
 
  他果然又说:“再见。”
 
  “不行,你不能对我说再见。”韦好客赶上去拉住了他,“别人都可以说,你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你还有十五万七千五百两银子没有拿走。”韦好客说:“你答应要为我做此事也没有做。”
 
  “这件事,我是不会做的了。”监斩官说:“所以银子我也不能要。”
 
  韦好客当然又要问:“为什么?”
 
  “其实你不问也应该知道的,”监斩官说:“多年以前,你已经很了解我这个人。”
 
  这位监斩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当然是个很奇怪的人,不但性格奇怪、武功奇怪、职业也很奇怪,放眼天下,做他这种职业的人绝不会超过三个。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可以算是个“保护安全的人”,可是他做的事,性质又和保镖完全不同。
 
  保镖是在罪案发生时保护别人性命财产的人,他的任务却是预防,在罪案还没有发生时,就预先将它阻止,从根本将它消除。
 
  他所保护的对象,也不仅是别人的生命财产,而且防止所有可能会发生的罪案和意外。
 
  譬如说,有一个林场受到仇家歹徒的勒索或威胁,很可能会被人纵火,如果能请到他,这种危险就解除了。
 
  因为他绝对能在事先找出每一个可能会纵火的人和每一条可疑的线索。
 
  他绝不是个救火的人,可是只要有他,这件纵火的案件根本就不会发生。这当然远比火起之后再去设法扑灭要高明得多。
 
  所以他的收费当然也比一般镖客高得多。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要执行他的任务时,从未发生过一点疏忽,也从未失败过。
 
  “我要你十五万七千五百两银子,你肯给我,当然是因为我值得,我当然也受之无愧。”这位监斩官说:“因为那时候我一直认为这件事非要我来做不可!”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所以我连你一文钱都不能收。”
 
  “现在的情况为什么不同?”韦好客又问。
 
  “你用高价请我来,只为了要我防止法场上所有的意外,让姜断弦可以顺利执行。”监斩官说:“我肯来,只因为我觉得你既然肯出如此高价,被处决的当然是一名极重要的人物,会发生意外的可能极大。”
 
  “不错。”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这件事根本用不着我来做的。”监斩官说:“因为法场上根本就不可能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又解释:“你不但把这件事做得非常机密,而且把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很好,连我都找不出一点疏忽,何况还有你和姜断弦这样的绝顶高手在场监督,就算有什么意外,有你们两位在也已足够。”
 
  监斩官说:“所以这次你请我来根本就是多余的,所以我才只有对你说再见了。”
 
  “你还是不能走。”
 
  这次是监斩官问韦好客:“为什么?”
 
  “因为两个人。”韦好客说:“两个女人。”
 
  “女人?”监斩官皱了皱眉:“一件事如果牵涉到女人,就比较麻烦了。”
 
  所以他又转回来,又问韦好客:“这种事怎么会牵涉到女人?”
 
  韦好客笑了笑,把监斩官刚才说他的一句话轻描淡写的送了回去。
 
  “这一点你不问也应该知道的。”他说:“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一件事没有牵涉到女人。”
 
  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所以这位监斩官只有听着韦好客说下去。
 
  “尤其是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女人引起来的。”韦好客说:“这个女人跟你好像也有点关系!”
 
  “你说的是谁?”
 
  “十年之前,你身边是不是总带着一个姓景的小女孩?”韦好客说:“我记得你好像还把你独门传授的一套分筋错骨手教给了她。”
 
  神情镇静的监斩官脸色忽然变了,甚至连肩上的肌肉都已抽紧。
 
  “你说的是小景?”
 
  “不错,我说的就是她。”韦好客说:“只不过这位小景姑娘早就已经长大了,而且已经变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一位名女人。”
 
  “我知道。”监斩官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眼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我知道那位了不起的因梦夫人就是景因梦。”
 
  “不是景因梦,是花景因梦。”韦好客淡淡的说:“你既然知道她跟你离开之后的那一段辉煌事迹,当然也应该知道她已经嫁给了江湖中最有名的浪子花错。”
 
  监斩官沉默了很久,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
 
  他说的不是假话。
 
  有些事明明是每个人都知道,你自己明明也应该知道,可是你却偏偏不知道。
 
  这大概也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今天要处决的犯人,就是花景因梦送来的,可是她又不想要他死得太快,所以今天她很可能要到这里制造一些意外,”韦好客说:“她会做出些什么事,会请到些什么人来,我一点都猜不到。”
 
  这位因梦夫人本来就是个让人永远都猜不透的女人。
 
  “所以我就问我自己,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猜透花景因梦的做法,这个人是谁呢?”
 
  韦好客用一种慕容秋水看他的眼神看着监斩官:“这个人当然就是你。”
 
  监斩官沉默,
 
  他不能说话,有话也不能说,一个有价值的男人,总是要把很多本来很想说出来的话放在心里,能够随便说话的男人,总难免会被人轻视。
 
  “另外一个女人,就是你绝不会认得的了。”韦好客说:“十年前你还在江湖中行走时,她还是个刚断奶的孩子。”
 
  监斩官冷冷的说:“这个孩子现在是不是也已经长大?”
 
  “不但长大了,而且长得非常好看。”
 
  “有多好看?”
 
  “我也说不出她究竟有多好看,我只知道连慕容公子都迷上了她。”
 
  “能够把慕容秋水迷住的女人,总是有点道理的。”监斩官好像已经完全摆脱了他对往事痛苦的回忆,完全进入了他的任务,“像这样的女人,随时都可以制造出一些让人头痛的意外来。”
 
  他忽然问了句韦好客从未想到他会问出来的话。他居然问韦好客:“你说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柳伴伴?”
 
  韦好客一怔,又笑。
 
  “我真是想不到,这几年来,你好像已经不太过问江湖的事了。”他说:“想不到你对我们的事还是知道这么多。”
 
  “如果你们随时都能找到我,我怎么能不知道你们的事……”监斩官冷冷的说:“一个人想要好好的活下去,就不能不知道一些他根本不想知道的事。”
 
  他冰冷的声音里忽然又露出了一点悲伤:“只可惜有一些他很想知道的事,他却总是不知道。”
 
  这是他的痛苦,和韦好客无关。
 
  所以韦先生很快就错开了这个话题:“柳伴伴的人虽然已经长大了,做出来的事却还是常常会像一个小孩子,所以她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谁?”
 
  “可怕的是那些她一定会去找,而且一定能找到的人。”
 
  “一个小女孩竟然能找到能让你觉得可怕的人。”监斩官又现出了他职业性的冷静。
 
  “因为她看到了姜断弦档案中最可怕的几位杀手的资料。”韦好客说:“而且她也有本事从慕容那里拿走了一批足够打动那些杀手的珠宝。”
 
  监斩官冷冷的对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又问了一句出乎韦好客意料之外的话:“那些珠宝和那些资料,是不是慕容秋水故意让她拿走的?”
 
  “慕容为什么要这样做?”韦好客虽然惊讶,却仍然很沉得住气。
 
  监斩官的回答,却让他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
 
  “因为这件事,一定有阴谋,所以你们一定要制造一些混乱,让别人摸不透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监斩官说:“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子的,那么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在慕容眼前玩花样?”他很冷静的说:“如果不是慕容故意放手,这位柳伴伴姑娘恐怕连他的一只袜子都拿不走。”
 
  这一点也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所以韦好客也只好说:“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这件事的确是真的。”
 
  “我相信。”
 
  “所以你也一定要相信,柳伴伴一定已经用那批珠宝请到了我们资料中记录的一些最可怕的杀手。”韦好客说:“而且最近我们根本看不到她的人。”
 
  “你认为她能找来的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韦好客说:“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肯花十五万七千五百两银子请你来,所以你也就绝不能对我说再见了。”
 
  谁也想不到这时候柳伴伴已经到了法场,而且到的比任何人都早。
 
  天还没有亮,牧羊儿就扯着她的头发,把她从稻草堆里拉了起来。
 
  “你不给我吃的,我就挨饿,你不给我穿的,我就挨冻,我吃的穿的连一只麻雀都比不上,我都忍住了。”
 
  柳伴伴用一双充满了悲伤仇恨忿怒的泪眼,瞪着这个变态的侏儒。
 
  “可是我实在不明白,现在你为什么连觉都不让我睡了?”
 
  “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牧羊儿狞笑:“今天我要带你去看一样特别的东西。”
 
  “去看一个人的脑袋怎么样离开他的脖子。”
 
  牧羊儿咯咯的笑,笑的声音比猫头鹰还要难听得多,笑得愉快极了。
 
  “这件事一定有趣得很,每一个动作我都不会错过的。”他对伴伴说:“我相信你一定也不肯错过的。”
 
  柳伴伴的身子已经缩成了一团,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不仅绝望,而且无助。
 
  “你说的这个人是丁宁?”
 
  “大概是的。”
 
  “今天已经是三月十五日?”
 
  “好像是的。”
 
  “好,我跟你去。”伴伴咬着牙,挣扎着爬起来。“你能不能找一件完整的衣裳给我穿?”
 
  “不能。”
 
  “求求你,现在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你总不能让我光着身子走出去吧。”
 
  看着她苦苦哀求的样子,牧羊儿当然笑的更愉快。
 
  “我不是不让你穿衣服,而是你根本就不必穿衣服。”
 
  “为什么?”
 
  “因为这一路上根本就不会有人看见你。”牧羊儿故意压低声音做出很神秘的样子:“这当然是个秘密,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伴伴只有听着他说下去。
 
  “今天的法场,和平常完全不同,根本就禁止旁观,无论谁只要妄入一步,一律格杀勿论。”牧羊儿说:“幸好我还是有法子可以进去,你应该知道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有法子对付。”
 
  他笑容邪极,眼神更邪:“连你这样的女人我都能对付,还有什么事是我对付不了的。”
 
  他的眼神不但邪气,而且可怕,又好像随时都会做出那些可怕的事来。
 
  对这一类的事,伴伴反而习惯了,只希望自己还能再看丁宁最后一眼。不管这个疯子将要怎么样对她,她都不在乎。
 
  奇怪的是,牧羊儿这一次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做,因为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车轮马蹄声,和一声吹得非常难听的口哨。
 
  他眼中那种疯狂的邪气立刻消失,精神也立刻振作了很多。
 
  “人来了。”
 
  “什么人来了?”
 
  “当然是带路的人,”牧羊儿说:“这个老乌龟虽然不能算是个人,却只有他可以带我们进法场。”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所以又解释:“这个老八旦姓詹,是个烧煤的。”
 
  “一个烧煤的老头能带我们进法场?”
 
  轮声马蹄已近,牧羊儿不再解释,只说:“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一辆破车,一匹瘦马,一个又黑又干的矮小佝偻的小老头,停在一个羊圈子的后门。又撮起他那干瘪的嘴,吹了声难听的口哨。
 
  然后他立刻就看见一个几乎是完全赤裸的长腿女人闪了出来,很快的钻入了他那个用油布盖成的破旧车厢。
 
  经过西城一个老太监的介绍去跟他谈“生意”,而且已经先付过他五百两金叶子的那个侏儒,居然就骑在她肩上。
 
  老詹往地上重重唾了一口。
 
  这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小鸟蛋,居然有这么好的福气,又有女人,又有金叶子,我詹天福却陪着煤球过了一辈子。
 
  心里虽然在骂,另外还有五百两金叶子没到手,所以还是只有按照预定计划行事。
 
  车马穿过风云小巷,走了半个时辰,居然走进了一片乱坟。
 
  牧羊儿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皱起了眉,“韦好客就算再不争气,也不会在这里杀人。”
 
  “这里本来就不是杀人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
 
  老詹歪着嘴笑了笑:“我只说这里不是杀人的地方,可没说这里不是收钱的地方。”
 
  牧羊儿也笑了。
 
  他最明白这些老奸,所以金叶子很快就送到老詹手里:“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带我去了?”
 
  “还不行。”
 
  “为什么?”
 
  老詹眯起了眼睛,压低了声音:“我的年纪大了,眼睛也不行了,刚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了鬼。”
 
  牧羊儿也故意压低了声音问:“你看见的是个什么样的鬼?”
 
  “好像是个女鬼,一条腿好长好长的,身上好像连衣服都没有穿。”
 
  “你看见那个女鬼身上长着的真是一条腿?”
 
  老詹笑了。
 
  “当然不是一条腿,是一双腿。”
 
  牧羊儿也松了口气:“如果一双腿,那么你看见的就不是女鬼了。”
 
  “可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她身上只挂着点破布,为什么好像一点都不冷?”
 
  “因为她不怕冷。”牧羊儿说:“她从小就是在高山上长大的,从小就光着屁股满山乱跑。”
 
  “那么我刚刚看的真是一个女人?不是女鬼?”老詹问。
 
  “你放心,错不了。”
 
  老詹又眯起了眼,把两只老狐狸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如果我们车子上真有那么样一个女人,你就错了,而且错得厉害。”
 
  “我有什么错?”
 
  老詹立刻板起了脸,眼睛也瞪了起来。
 
  “我们当初说好的,我带你们进法场,一个人五百两金叶子。你为什么要带一个女人来?”
 
  “我不该带女人来的?”牧羊儿问。
 
  “当然不该。”老詹更生气:“你应该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女人的嘴巴有多大,万一把我的秘密泄漏出去怎么办?你是不是要把我这个脑袋瓜子砍了去喂狗?”
 
  “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那么你就应该知道,在做我们这种事情的时候,女人根本就不能算人,如果你一定要带着她,我们这次的交易就算吹了。”
 
  牧羊儿的眼睛立刻也笑得变成一条线。
 
  “果然姜是老的辣,果然想得周到,其实我的想法也跟你老人家一样,有时候女人根本就不是人。”牧羊儿:“其实我对这件事情也早就有了打算。”
 
  “什么打算?”
 
  “只要一到了你老人家替我安排好的进法场的秘道,我就把这个长腿的小母狗交给你。”
 
  老詹的眼睛又开始像要眯起来了。
 
  油布车篷里传出女人的抗议声,和这个女人接连挨了七八个耳光的声音。
 
  老詹听到了这些声响之后,神色当然更愉快,却偏偏又在拼命的摇头。
 
  “那不行。”他很坚决的表示拒绝:“像我这么样一个老头子,老得连撒尿都快要撒不出来了,你把这个小姑娘交给我干什么?”
 
  “虽然不能干什么,用处总有一点的。”牧羊儿笑眯眯的说:“三更半夜,天寒地冻,有个人扶你去撒尿,总不是坏事。”
 
  “这话倒也不错。”老詹已经在点头了:“我詹天福虽然老眼昏花,总算还没有看错你这个人。”
 
  他的心里的确是在这么想的,他自己的确觉得没有看错牧羊儿。
 
  ——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小皮猴儿,老子不把他连皮带骨都榨得干干的,那就真对不起自己了。
 
  ——一个人在吃定了一个人的时候,就要把他吃的死死的,绝不能让他喘气,更不能让他翻身。
 
  有很多人待人处世的原则就是这样子的,而且居然常常能行得通。
 
  譬如说这位詹天福詹大总管詹老先生。
 
  现在他黄金在怀,美人也即将在抱,你说他心里高不高兴。
 
  所以他看起来都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牧羊儿低声下气的赔着笑,从残破的油布车里看进去,随时都可以看到一双很长的腿,虽然看不太清楚,可是“看不清楚”岂非总是比“看得清楚”更好玩。
 
  老詹挥鞭打马,好像认为替他拉车的瘦马也跟他一样年轻了二十岁。
 
  老马既不喜欢黄金,也不喜欢女人,可是鞭子抽在它身上,它还是和以前一样觉得会痛的。
 
  所以他还是只有往前跑,还是把车子拉到了法场秘道的入口。
 
  这个世界上岂非也有很多人像老马一样,总是不懂得那些聪明人的原则,总是不会吃人,只会吃草。
 
  风眼的意思,就是风的起源处。当风向外吹的时候,到处都有风,只有风眼里反而没有风。
 
 
 
  第十七回 秘道的秘密
 
  秘道的入口,在坟场旁一大片煤渣子山堆的边缘下,用一个还没有开始溶化的大雪人做掩护,雪人有一个圆圆的头,还有两个小煤球做成的黑眼睛,在黑暗中看来,还可爱得很,甚至还有点像是个无锡的泥娃娃。
 
  老詹很得意的说:“这是我叫我五个孙子和我煤场里那些小工的家眷连夜堆出来的,因为堆的瓷实,所以雪才没有溶。”
 
  把雪人的屁股铲掉一大半,秘道的入口就露出来了。
 
  老詹又解释。
 
  “反正天气已经开始要暖起来了,不管多大的雪人忽然在一夜间不见,也不会有人注意。”
 
  雪人的屁股下面坐着的是一块青石板,移开青石板,才能看见真正的入口。
 
  看起来那虽然只不过是个黑洞而已,可是这个黑洞,牧羊儿已经觉得很满意了。
 
  这个老詹实在是个老奸,就凭他设计这个秘道的入口,就已经够资格问人要一千两金叶子和一个长腿的年轻女孩。
 
  连牧羊儿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老詹当然更不可不夸耀一下自己。
 
  “这堆煤渣子后面,就是这次韦大人临时设定的法场,所以我挖的这条地道并不长,经过了这件事之后,这条地道也没有用了,所以我挖的也不深。”
 
  他一定要先把自己的功劳用一种很谦虚的方法说出来,才能让人更加深对他的印象。
 
  “这条地道虽然又浅又短,可是我的马车还没有转过头,你就已经到了你要到的地方了。”老詹说:“而且一定能看到你想看的事。”
 
  他还要强调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一刀砍下,人头落地,韦大人退,监斩官退,刽子手退,护卫退,大家都退走了,这里又变成了一个连兔子都不来拉屎的煤球场,只剩下我这个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小总管还待在这里,到了那时候,你说你要三更走,我还能留你到四更吗?”
 
  这些话听起来真过瘾。
 
  老詹愈说愈过瘾,牧羊儿愈听愈高兴,忽然又从身上掏出了一叠金叶子,用两只像鸡爪一样的小手,恭恭敬敬的捧到老詹面前。
 
  老詹反而有点狐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只不过佩服你,我这一辈子也没有想到我会碰到你这么一位精明老练的人,这一点金子,只不过表示我一点点敬意而已。”
 
  别人的敬意可以不接受,金子却是很难拒绝的,只不过老奸巨猾如詹管事,还是难免有点过虑。
 
  “那个小长腿呢?”
 
  “她还在车上。”牧羊儿说:“我下地道,你老人家就上车。”
 
  老詹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想不笑都不行,牧羊儿只不过又问了他一句。
 
  “地道下面没有问题吧?”
 
  “当然没有。”老詹指天起誓:“如果有一点问题,你操我祖宗。”
 
  所以牧羊儿就下了地道,老詹就上了车,他在想,想到了那个长腿细腰的小女孩,一上车,就等于上了天。
 
  他听说过,有很多女人都可以将男人带入天堂般的极乐之境,尤其是有这么样一双长腿的女人。
 
  现在他只想看看她的脸。
 
  他没有看到她的脸,永远都看不见了,因为他一上车,这双他一心渴望着的长腿已绞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绞入了地狱。
 
  午时已过。
 
  所有的卫士都已验明正身,绝没有一个冒名顶替的人。
 
  法场上一片肃静,除了羊皮靴踩到煤渣子时发出的脚步声外,完全听不见别的声音。
 
  监斩官绕着法场查了三遍,只有第一次经过那个已经被封闭的砖窑时曾经停顿了一下,其余的时候都走得很快。
 
  但是韦好客确信这附近只要有一点可疑之处,都绝对逃不过他那双其中也不知累积了多少智慧和经验的锐眼。
 
  现在他已经坐了下来,坐在那张特地为他准备的交椅上。
 
  卫士们虽然都认不出这位监斩官是谁,但是每个人都被他那种慑人的气势所夺,这些也曾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过的健汉,竟没有一个敢大声呼吸的。
 
  只有韦好客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监斩官眼中凶猛四射,一张瘦骨冰冰的脸上却全无表情,只冷冷的说了句:“现在你已经可以将人犯解来了。”
 
  丁宁挺胸、抬头,在前后八名卫士的护守下,大步走入了法场。
 
  他已下定决心,绝不让心里的情感流露到脸上,绝不让任何人在他临死前看到他的愤怒和悲伤。
 
  他还年轻,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就这么样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实在死得太冤。
 
  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死定了。
 
  自从他发现韦好客用来绑住他的绳子是用金丝缠绞之后,就知道自己死定了。而且是死在他一直以为会救他的朋友手上。
 
  ——这是种多么大的讽刺。
 
  可是既然要死了,就得死得光荣,死得骄傲,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所以他走入法场时,他的神情和态度就像是走入他自己的客厅一样。
 
  可是一直冷如刀锋青如磐石的监斩官看到他时,眼睛里却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甚至连姜断弦都注意到了。
 
  姜断弦恰巧就在这一刹那间走进了法场。
 
  姜断弦穿一件紧身密扣的灰布衣服,颜色的深重几乎已接近黑色。
 
  这是他们这一行在执刑时传统的衣着,无论什么样的人穿上这种衣服,都会给人一种阴沉肃杀的感觉,干这一行的人也很明了别人对他的感觉,所以一向都很少跟别人亲近。
 
  姜断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一种被孤立被遗弃的感觉,只有在法场上,在钢刀砍落的那一瞬间,他才能得到解脱。
 
  他走上法场时,监斩官正在验明丁宁的正身。
 
  姜断弦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因为他看到这位监斩官时,眼中也露出种极奇怪的表情,几乎和监斩官看到丁宁时的表情完全一样。
 
  他脑中忽然展现出一卷曾经看过的资料,有关这位监斩官的资料,资料上记载的并不详细,像这么样一个人,身世当然是极秘密的,所做的事,当然也需要绝对保密。
 
  在这种情况下,有关他的资料当然不会详尽,姜断弦可以确定的。
 
  这个人的姓名谁也不知道,就连少数几个极有资格的消息灵通人士,也只知道他一个秘密的代号。
 
  ——风眼。
 
  风眼的意思,就是风的起源处,当风向外吹的时候,到处都有风在吹,只有风眼里反而没有风。
 
  所以无论任何地方有他坐镇,都会变得平静安稳,外面的风雨绝对吹不到里面来,因为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风眼”。
 
  如果要在江湖高手中列举二十个最可怕的人,这个人一定是其中之一,如果列举十个最可怕的人,这个人也可能是其中之一。
 
  姜断弦确信这一点,所以他曾经告诫过自己,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要和这个人正面交锋。
 
  今天他们虽然已经正面相遇了,却是站在同一边的,绝不会有任何冲突。
 
  在这种情况下,姜断弦看到他的时候,神色为什么会那么奇特。
 
  是不是因为他从未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个人,就正如这位监斩官也从未想到在这里会看到丁宁,所以两个人眼中才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知道了这位监斩官的身份之后,姜断弦心里又有了一点疑问,法场的防卫虽然很严密,甚至可以说密不透风,可是姜断弦却已经觉得有人在暗中潜伏,潜伏在某一个极隐秘之处。
 
  这是一种接近野兽般的第五感告诉他的,以风眼昔日的成绩和经验当然也应该和他同样有这种感觉。
 
  可是风眼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
 
  ——这是他的疏忽?还是他故意留下的陷阱。
 
  从丁宁的背影,姜断弦已经可以看出他的体力还很衰弱,功力也绝对没有复原。
 
  经过了那么长久的痛苦折磨后,要复原当然需要一段时间。
 
  以他现在的体力,就算有人松掉他的绳绑,他也绝对没有法子逃出去的。
 
  不管以前的丁宁是个多么可怕的刀手,现在恐怕连三两个卫士就可以制他于死命。
 
  有这位监斩官在法场上,也没有人能把他救走。
 
  这时候丁宁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他,眼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轻视之意,姜断弦当然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却假装看不出。
 
  两个人冷冷的互相凝视着,过了很久,丁宁才开口,声音里也带着同样的轻视和讥诮。
 
  “彭先生,这一次你总算如愿以偿。”丁宁说:“这一次我好像已必将死在你的刀下。”
 
  “是的。”姜断弦的脸上毫无表情:“好像是这样子的。”
 
  “不管怎么样,能死在你的刀下,也算我平生一快。”丁宁淡淡的说:“那至少总比被一个厨子用菜刀砍死的好。”
 
  姜断弦好像还是完全听不出他话中的讥刺,只告诉他:“无论你要说什么都无妨,我一定会等到你的话说完了才出手。”
 
  丁宁笑了:“这是不是你对我的恩惠?”
 
  姜断弦居然承认:“是的,这的确是件恩惠,我一向很少如此待人。”他的神情冷酷而严肃:“我一生从来不愿施恩给别人。”
 
  丁宁忽然问:“如果你欠别人的呢?你还不还?”
 
  姜断弦沉默。
 
  有些话根本不必回答,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复。
 
  “你既然不愿别人欠你,当然也不愿意欠人,对于这一点,我一直深信不疑。”丁宁说:“所以我现在才会要求一件事,就正如我也曾经答应过你的要求,为你做过一件事。”
 
  “你要我做什么?”
 
  “我知道犯人受刑,都要跪下,可是我要你为我破例一次。”
 
  丁宁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无论死活,我都不愿跪下。”他说:“要死我也要站着死。”
 
  姜断弦本来已经很阴暗的脸上,仿佛又多了重阴霾,过了很久才能开口说话,只说了三个字:“我无权。”
 
  “我知道你无权做此决定,不管你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你只不过是个刽子手而已,除了挥刀杀人之外,无权做任何决定。”
 
  这一次丁宁的话中并没有讥诮之意,只不过在述说一件事实,姜断弦眼中反而有了一抹极难觉察的痛苦之色,仿佛有尖针刺心。
 
  “所以我刚才已经问过监斩官,他已经把这件事授权于你。”丁宁盯着姜断弦:“我相信你并不一定要杀一个跪着的人,也不一定要我跪着才肯挥刀。”
 
  他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期望:“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我相信你一定会答应的。”
 
  姜断弦没有回答这句话,目光忽然越过了丁宁的肩,直视那位监斩官。
 
  “风眼”的厉眼也正在直视着他。
 
  两个人都已明白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也和自己对他的了解同样深刻。
 
  先说话的是监斩官:“刑部总执事姜断弦,五十四岁,祖籍大名府,寄籍西皇城,接受大小差使一向称职,现官从五品,领御前带刀护冲缺。”他问姜断弦:“对不对?”
 
  “对。”
 
  “这是你在官方的履历,我对你这个人知道的当然还要多一点。”
 
  “哦?”
 
  “我们好像还曾经见过一次。”
 
  “是的。”姜断弦终于说:“七年前,我们曾经在巴山的回风山庄舞柳阁见过一次。”
 
  监斩官眼中露出一股冷酷惨厉的笑意:“想不到你对这件事也记得这么清楚。”
 
  姜断弦眼中也有同样的笑意。
 
  “想不到那一次你已经注意到我。”
 
  “那一次你一出现在人丛中,我就已注意到你,而且很快就认出了你的来历。”监斩官说:“我相信你一定也很快就认出了我。”
 
  “怎见得?”
 
  “因为那一次你本来是要去对付顾道人的,你好像决心不让他接掌巴山的门户,可是你看见我之后,很快的就从人丛中消失了。”
 
  姜断弦阴沉沉的笑了笑。
 
  “不错,我的确是因为认出了你才退走的,因为我没有对付你的把握。”姜断弦说:“我也不想结下你这样的大敌强仇。”
 
  “我明白你的意思。”监斩官说:“站在你敌对的一方,也同样不是件愉快的事。”
 
  “我承认。”
 
  “幸好我们今天是站在同一边的。”监斩官说:“做你的朋友实在比做你的对头愉快多了。”
 
  “是的,我的看法也一样。”
 
  姜断弦冷冷的看着这位监斩官,用一种出奇冷淡的声音说:“只可惜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
 
  金樽已将饮尽,慕容秋水也已有了几分酒意,带着微笑向韦好客举杯。
 
  “韦先生,我算的事是不是全部算对了,你是不是应该敬我一杯?”
 
  韦好客没有敬他的酒,眼中却有了敬意。
 
  慕容秋水大笑:“我知道你是佩服我的,因为你根本就不能不佩服我,连我都不能不佩服我自己。”
 
  他得意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算准风眼和姜断弦是天生的对头,我也算准了丁宁一定不肯跪下来挨刀。”他问韦好客:“你看我是不是都算准了?”
 
  ——丁宁一定要站着死,他的尸首送回去时,他的亲人朋友才会认为他是被姜断弦刺杀的,而不是授命执刑。
 
  这其中当然有很大的分别,没有人会找一个执刑的刽子手报仇。
 
  站着死和跪着死当然也有很大的分别,从刀锋砍入的方向和伤口的角度上都可以看得出来。
 
  慕容秋水的确把这个计划中每一个细节都算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空闲的时候太多,所以才会有那么缜密的思想。
 
  不管怎么样,韦好客对他实在是不能不佩服,却故意装得冷淡的说:“你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哪件事?”
 
  “你算准花景因梦今天一定会来,所以才特地把风眼找来对付她。”
 
  “不错。”慕容秋水说:“没有人能比风眼更了解因梦,除了他之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对付这个难缠的女人了,老实说连我都对付不了她。”
 
  慕容叹着气说:“我简直有点怕她。”
 
  韦好客问慕容:“你是不是也说过如果因梦要来谁也阻止不了?如果她来了谁也找不到?”
 
  “是的。”慕容说:“可是只要她一来,就逃不过风眼的掌心;就算天下没有别人能够找到她的行踪,风眼还是可以找得到。”
 
  “如果你说得没错,你就错了。”
 
  这是句很难听得懂的话,所以韦好客又解释:“你算准她要来的,只要她一来,风眼就会知道,可是风眼根本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可见她根本没有来,所以你就错了。”
 
  他居然还要补充:“如果她来了而没有被风眼发现,你也一样错了。”
 
  慕容秋水忽然像得了急病一样,开始呻吟了起来,而且双手抱住脑袋,好像头痛得要命。
 
  这倒并不完全是假装出来的,听到韦好客这些话还能够不头痛的人实在不多。
 
  这些话说的简直像绕口令。
 
  “韦先生,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你能不能饶了我,能不能不要让我再头痛?”
 
  韦好客的确是个让人头痛的人,慕容真的对他很头痛,可是和现在刚出现的一个人比起来,韦好客只不过是个乖宝宝而已。
 
  这个人当然就是花景因梦。
 
  她没有去法场,却出现在这里,忽然间就像是一个白色幽灵出现了。
 
  刀出鞘。
 
  乌亮的刀锋,漆黑的刀柄,刀环上没有系血红的刀衣,虽然缺少了一股威风和标劲,却多了一股沉重的肃杀之意。
 
  姜断弦反把握刀,正视丁宁。
 
  丁宁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姜断弦双臂环抱,刀锋平举向外,法场上声息不闻,连风声都仿佛也已和人的呼吸一起停止。
 
  春寒料峭,无风时比有风时更冷,姜断弦的眼睛像是钉子,盯住了丁宁,声音也像是钉子,如敲钉入石般说出了三个字。
 
  “请转身。”
 
  一转身刀锋就要推出,一转身人头就要落地,一转身间,就是永恒。
 
  丁宁没有转身,他并不怕面对死亡,只不过他还要问姜断弦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我转身?”丁宁问:“难道你面对着我就不敢杀我?”
 
  姜断弦再次沉默。
 
  受命执行,犯人面朝天廷下跪,刽子手手起刀落,眼见人头滚地,心里非但毫无歉疚,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他来说这种事只不过是件必须执行的任务,一种谋生的职业和技能而已,就好像一个屠夫每天都要宰杀猪犬牛羊一样。
 
  高手相争,决生死胜负于刹那之间。凭一时之意气,仗三尺之青锋,胜者生,败者死.生荣死悲俱无怨言。
 
  眼看着对方死于刀下,心里或许会有一点兔死狐悲的伤感,但是很快就会被胜利的光荣和刺激所替代,有时候甚至还会有一点残暴的快感。
 
  这种感觉也是无法避免的,这本来就是人类本性中“恶”的一面。
 
  对江湖中人说来,一剑单骑,快意恩仇,无求于人,无愧于心,就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可是要你去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种事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出的。
 
  就算这个人是你非杀不可的人,和你有数不清的新仇旧恨,在他眼睁睁的看着你,毫无逃避挣扎反抗的余地时,你怎么能动你的刀?
 
  姜断弦沉默。
 
  他沉默,只不过说他既没有言语,也没有出声,并不是说他没有动。
 
  他的动作根本不需要言语,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尤其是在他动刀的时候。
 
  他的刀挥出时,非但无声,甚至无形无影。
 
  非但无声无形无影,而且无命。
 
  ——一刀在手,对方的性命已经危如悬丝,一刀挥出,哪里还有命在。
 
  现在姜断弦已经动了他的刀。
 
  这时候正是三月十五的午时三刻。
 
  春雪初落,天气晴朗而干冷,这一天真是杀人的好天气。
 
 
 
  第十八回 游女·游魂·游丝
 
  一刀挥出,断的居然不是头。
 
  金樽已将饮尽,尚未饮尽。因梦用一双十指纤纤的兰花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郁金香,琥珀色的酒,春葱般的手,人如白色山茶,一张嘴却又偏偏红如樱桃。
 
  这是一幅多么美的图画,只要是一个稍微有一点想像力的人,都应该可以想像得到;慕容秋水无疑是个非常有想像力的人,可是在他眼前出现的却是另外一幅图画。
 
  他看到的纤纤十指不是兰花,而是十根尖尖的锥子,他看到的红色不是樱桃,而是鲜血。
 
  他惟一没有看见的是——他没有看见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因梦举杯,浅浅的啜了一口,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才说:“慕容,你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又有权,又有势,又懂得享受,不但英俊潇洒,而且年少多金。”她问慕容秋水:“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杯酒已经可以换别人的一年粮食了?”
 
  慕容微笑。
 
  因梦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为了来对他说这些话的,他的奢侈每个人都知道,她现在本来应该在法场里。韦好客和他都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来干什么?可是他们都能沉住气不开口。
 
  他们都相信因梦自己一定会说出来的,想不到她接下去说的话还是和丁宁完全没有关系。
 
  “像你这样的男人,已经足够让女人着迷,何况你还有一样最大的本事。”
 
  “什么本事?”
 
  “你会骗人,尤其是女人。”因梦叹息着说:“连我这样的女人都被你骗了,还有什么样的女人你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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