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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铃中的刀声》 作者:古龙

第四部分

  

  慕容依旧微笑。
 
  “你答应过我不到日子,绝不让丁宁死的。现在呢?”
 
  ——现在午时三刻已过,丁宁当然已经死在姜断弦的刀下。
 
  因梦又说:“奇怪的是,你虽然骗了我,可是我一点也不生气。”
 
  她真的不生气,非但不生气,反而好像觉得很愉快的样子。
 
  这确实是一件怪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生气?”因梦问慕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到法场去?”
 
  “我不知道。”
 
  因梦吃吃的笑了,又斟酒,又干杯,又笑,笑声如银铃。
 
  “你当然不知道,如果我不说出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那我倒不着急,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慕容笑得也同样愉快,“我相信你一定会说出来的,想要你不说都很困难。”
 
  “哦。”
 
  “这件事你一定做得很得意,如果你不说出来,不让我知道岂非很没有意思?”
 
  “你说对了,我当然一定要告诉你,否则我晚上怎么睡得着觉?”
 
  因梦再干一杯,却不再笑。
 
  “我不到法场去,因为根本不必去。”
 
  因梦说:“我不生气,因为应该生气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那你就错了。”慕容还在笑。“我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向很少生气。”
 
  “可是我保证你会生气的。”因梦说:“不但会生气,而且气得要命。”
 
  “哦。”
 
  “一个自己认为绝对不会做错事的人,如果做错了一件事,而且错得很厉害。你说他会不会生气?”
 
  “难道你是说我做错了一件事?”慕容反问:“我做错了什么事?”
 
  “刑部里有资格的刽子手很多,可是你却一定要请姜断弦来执刑。”因梦说:“本来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现在你已经明白了?”
 
  “嗯。”
 
  “你能不能告诉我?”
 
  这本来是件很复杂的事,可是因梦只用几句活就说得很明白。
 
  “姜断弦杀丁宁,丁家的人杀姜断弦,我不想让丁宁死得太快,我劫法场,风眼杀我,你杀风眼,大家死光,只有你依旧逍遥自在,这个计划本来的确好极了,”因梦说:“只可惜你做错了一件事。”
 
  她又补充。
 
  “你也应该很了解我,我天生就是个喜欢争强好胜的人,而且脾气又臭又硬,说出来的话从无更改。”因梦说:“所以你算准我一定会去劫法场,也算准风眼一定不会放过我。”
 
  她说:“可是你看错了一个人。”
 
  慕容秋水忍不住问她:“我看错了谁?”
 
  “姜断弦。”
 
  慕容秋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本来还在笑的,然后笑容就渐渐的消失,然后他的脸色就忽然在一瞬间变为铁青僵硬。
 
  因为他忽然发现他实在不了解姜断弦这个人,
 
  他只知道姜断弦是世袭的刑部执事,是个资深的刽子手,经验老到,落刀奇准。
 
  他也知道姜断弦就是近十余年来江湖中最神秘可怕的刀客彭十三豆。
 
  可是他现在忽然发现,他对姜断弦这个人所知道的只不过是一些外表的形象而已,而且只不过是一些很表面化的形象。
 
  对于姜断弦这人内心的思想和内在的性格,他根本一无所知。
 
  把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人,用为自己计划中最重要—个环节,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慕容秋水忽然又想要喝酒了,只可惜最后的一杯酒已被因梦饮尽。
 
  因梦一直都在看着他,眼中那种讥诮的笑意,就好像他在看别人时那种眼神一样。
 
  他手中已被倒空的酒樽,也仿佛变得比倾满美酒更重得多。
 
  他知道他一定犯下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一向都知道,每一个错误都可能是致命的错误,不管这个错误的大小都一样。
 
  “你对姜断弦这个人知道的有多少?”慕容问因梦。
 
  “我对他知道得并不多。”因梦说:“可是我至少知道的比你多一点。”
 
  “哪一点?”
 
  “我至少知道他绝不会杀丁宁。”
 
  因梦说:“如果两人对刀,只要他有机会杀丁宁,必杀无疑,可是在今日这种情况下,他一刀斩落,斩的绝对不会是了宁的头。”
 
  一刀挥出,断的居然不是头。
 
  花景因梦用一种非常温柔的态度把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实告诉慕容秋水。
 
  “如果我算的不错,你就惨了。”她说:“不幸的是,这一次我是绝对不会算错的,因为我已经把姜断弦这个人彻底研究过。”
 
  慕容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他知道因梦并不是在恐吓他,如果丁宁真的能够不死,那么他就真的要惨了。
 
  “其实你也应该知道姜断弦是个多么自负的人,他以彭十三豆的身份出现在江湖之后,大小数十战,只败过一次,就是败在丁宁的手下。”因梦说:“以他的性格怎么肯在这种情况下杀丁宁?”
 
  她说:“如果他这一次救了丁宁,再安排时地与丁宁决一死战,就算再败一次也一样能博得天下英雄的佩服尊敬,否则他纵然能将丁宁立斩于刀下,别人也一样会对他耻笑辱骂。”
 
  这一点慕容秋水也明白,有个性的江湖男儿,确实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他不能不承认这一点确实是他的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造成致命的错误。
 
  韦好客却在冷笑。
 
  “我相信。”他说:“我相信姜断弦这一次很可能不会杀丁宁,可是我绝不相信今天有人能把丁宁救出法场。”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就算姜断弦不杀丁宁,丁宁今天还是死定了?”因梦问。
 
  “是的。”韦好客的回答充满自信:“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他冷冷的接着说:“我相信你一定已经看到了风眼。”
 
  因梦叹了口气说:“是的,我看到了他,他老了很多。”
 
  “虽然老了,却仍未死。”韦好客说:“只要他不死,丁宁今日就休想活着离开法场。”
 
  慕容秋水的心情又比较好一点,他相信韦好客说的也不是假话。
 
  以丁宁现在的体力随便派三两个卫士就可以把他解决掉,根本用不着风眼出手。
 
  有风眼在,当然更万无一失。
 
  如果他不在,姜断弦如果想带丁宁走,也许还有机会,以姜断弦的武功,就算手里抱着一个人,卫士们也挡不住。
 
  风眼却可以在任何一种情况中把他留下。
 
  慕容脸上又露出了微笑,态度又变得极温柔优雅,微笑着对因梦说:“我知道你说的话不假,只可惜我算来算去还是算不出你的那位公子在哪一种情况下才能够活着离开法场。”
 
  因梦也笑了,也用同样温柔优雅的笑容对慕容秋水说:“我也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只不过我还是想跟你打一个赌。”
 
  “打什么赌?”
 
  因梦将杯中的残酒一口饮尽,轻轻的放下酒杯,直视着慕容秋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赌丁宁现在已经活着离开了法场。”
 
  现在已经过了午时三刻,就算姜断弦那一刀砍下时并没有砍断丁宁的人头,丁宁要活着离开法场还是难如登天。
 
  无论任何人从任何角度去想,他都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慕容秋水也在直视着因梦,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你赌什么?”
 
  “我知道你是个好赌的人,有一次只为了别人赌你绝不可能跟他的小老婆上床,你甚至不惜用你的两条腿作赌注。”因梦问慕容:“有没有这回事?”
 
  “有。”
 
  “你常常都赌得这么大,这一次我跟你赌小的,你一定会不高兴的。”因梦柔声说:“像你这么可爱的人,我怎么能让你不高兴?”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做出了一件让人很难想像到她会做出来的事。
 
  她忽然掀起了她那件雪白的长裙,露出了她那双雪白的腿。
 
  然后她才问慕容。
 
  “你看我这两条腿,是不是勉强可以比得上你的一条腿了?”
 
  “你是不是想用你的两条腿赌我的一条腿?”
 
  “是的。”
 
  慕容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完全消失,因为在它还没有消失之前就已冻结僵硬。
 
  他非常了解因梦,没有把握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做的。
 
  ——这一次她凭什么有把握敢断定丁宁能生离法场?
 
  慕容忽然发现自己的掌心在冒冷汗。
 
  “你究竟赌不赌?”因梦在催促:“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你就已经知道结果。还赌什么?”
 
  她说:“不管你赌不赌,我都要你立刻就回答我,在我数三的时候就回答我。”
 
  她立刻就开始数,数得很快,慕容秋水却完全僵住。
 
  他好赌,而且敢赌,他确信丁宁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可是“我赌了”这三个字,他硬是没法子从他嘴里说出来。
 
  因为他忽然从因梦的眼神中发现了一件他从来不愿承认的事。
 
  ——这个女人仿佛已经掌握了某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够将他完全摧毁。
 
  因梦的时限已到,“三”字已说出口,慕容却连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出来,只不过仿佛听见一个人在很遥远的地方替他说了他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三个字。
 
  “我赌了。”
 
  这三个字是韦好客说出来的。
 
  “我赌了。”他用一种虽然有点嘶哑,但却非常坚定的声音说:“慕容不赌,我跟你赌了。”
 
  对于这件事,他还比慕容更有把握。他敢赌,当然是因为他确信自己绝不会输。
 
  “请转身。”
 
  姜断弦将这句话重复一次,丁宁终于转身,天色一片空冥,他的脸色也如天色。
 
  ——在临死前的这一瞬间,他心里在想什么?是在想他的亲人朋友情人?还是在想他的仇敌?是在想他这一生中所经历的欢乐?还是在想他的痛苦悲伤和不幸?
 
  ——也许他心里什么都没有想,也许他的灵魂已经飞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时候姜断弦的刀已经动了。
 
  他反把握刀,横向外推,正是他独门刀法的标准姿态,也是他独特的标志。
 
  这一刀推出,人头立刻落地,从无幸免,也从无例外。
 
  只有这一次——
 
  这一次他的刀锋并没有推向丁宁的后颈,却以刀背去挑反绑在丁宁后背的金丝绞索。
 
  他的臂斜抬,刀挑绞索,将丁宁的人也挑了起来,右肩上的肌肉突然坟起,全身的力量都已经在这一瞬间集中到他的右臂。
 
  也就在这一瞬间,丁宁的人已经被这一挑之势带动得飞了出去,就像是一只风筝般飞了出去,飞过了监斩官的法案,越过烧煤的窑。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瞬间,窑上的烟囱口里,忽然飞出了一根长鞭,鞭梢毒蛇般卷住了丁宁的脚,把他硬拉入烟囱里。
 
  烟囱不大,丁宁就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硬拉进去的,可是一没入烟囱,立刻就看不见了。
 
  从姜断弦推刀到丁宁没入烟囱,所有的动作几乎都是一眨眼之间所发生的。
 
  然后才有惊怒叱声,然后才有人惊动拔刀。
 
  姜断弦的刀出鞘,手把反转,横刀斜举,刀锋在阴冥的穹苍下看来更阴森肃杀可怖。
 
  “请不要动。”姜断弦的声音比刀锋更冷。“谁动,谁死。”
 
  有三个人动了,两个人扑向烧窑,一个人扑向姜断弦。
 
  三声惨呼都很短促,因为惨呼声还没有完全呼出来,气就断了。
 
  三个人从不同的方位扑出去,扑向两个不同的目标,却在一瞬间同时死于姜断弦的刀下。
 
  这一刀的威力和速度真是让人很难想像。
 
  没有人动了,没有人还敢动,姜执事的刀法早已名动九城,亲眼看到后,才知道果然名下无虚,还有谁愿意送死?
 
  只有一个人。
 
  一直声色不动端坐不动的监斩官,现在却慢慢的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出去,走到距离姜断弦只有六七尺才停下。
 
  这种距离正好是他们这样的高手在一击间就能致人于死命的距离。
 
  两个人互相凝视,虽然也和那些卫士们一样都没有动,可是情况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一样。
 
  他们静立对峙,就好像箭在弓弦,一触即发,又好像两只对峙的野兽,全身都充满了危险和杀机。
 
  那些卫士看来却只不过像是一个个木偶而已。
 
  天色忽然变得更阴暗,人的脸色看来也更阴暗。监斩官凝视着姜断弦,轻轻的叹了口气。
 
  “想不到这次我们又不是站在同一边的。”
 
  “我早就告诉过你,”姜断弦说:“我们永远都不会是朋友。”
 
  ——直到姜断弦和监斩官的决战之前,这件事从头到尾柳伴伴都亲眼目睹。
 
  根据她以后对她一个密友的叙述,她的说法是这样子的。
 
  ——她说的话当然要从她绞杀詹总管,进入地道之后开始。
 
  “地道的尽头是个非常阴冷潮湿黑暗的地方,而且充满了一种烧焦了的气味。”伴伴说:“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地方是个烧煤的窑。”
 
  她说。
 
  “那个窑是用火砖砌成的,有两块砖之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挖出了一条缝,从这条缝里看出去,外面就是法场。”
 
  “这个法场虽然很简陋,可是警卫森严,法场上的每个人都带着一种杀气腾腾的样子,如临大敌,尤其是那个监斩官,我这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么阴沉可怕的人,他走进法场的时候,连天色都好像变了。”
 
  “他刚坐下丁宁就来了,看起来居然样子很好,好像并没有把生死放在心上。”伴伴叹了口气:“丁宁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好像从来没有把任何事放在心上。”
 
  ——其词若有憾焉,其实心乃喜之。
 
  伴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听的人立刻就可以了解她对丁宁的感情。
 
  “最后走入法场的是姜断弦,慕容秋水和韦好客居然都没有来。”
 
  伴伴接着说下去。
 
  “我想他们大概也不好意思眼见一个本来就是他们好朋友的人,头颅被砍下。后来发生的事,就是我想不到的了。我作梦也想不到,姜断弦居然没有杀丁宁,反而用力把他挑飞,就在这时候,牧羊儿忽然把他的长鞭从烟囱里飞卷出去,把丁宁从烟囱里卷了进来。”
 
  姜断弦推刀和牧羊儿挥鞭,配合得真是好极了,就好像两个已经在一起练习过很多次。
 
  听到这里的时候,她的朋友才问她:“然后呢?”
 
  伴伴说:“然后牧羊儿就立刻要我拖着丁宁走出密道坐上詹总管的那辆马车,离开了坟场。”
 
  “那时候丁宁还被反绑住,功力也还没有恢复,脸色更难看。”伴伴说:“我了解他的心情,他宁愿落在姜断弦刀下,也不愿死在牧羊儿手里。”
 
  丁宁心里的想法的确就是这样子。
 
  ——姜断弦为什么不杀他?我多少还可以了解到这一点,可是他实在想不通姜断弦为什么要把他从那个方向挑出去?就好像已经很精确的计算过,特地要让他越过那个烟囱。
 
  ——难道他和牧羊儿是早就约好的了?难道他们对他还有更恶毒的计划。
 
  丁宁心里不但混乱,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恐惧和屈辱。
 
  像牧羊儿这种人,在他心目中,只不过是一堆渣滓而已。
 
  可是现在他只有任凭这个渣滓摆布。
 
  牧羊儿一直在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一直在不停的吃吃的笑。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牧羊儿说:“你心里一定在猜想,不知道我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你?”
 
  他得意的大笑:“你永远都猜不出的,因为你跟我不同,你是个好人,我却是个疯子,像我这种疯子做出来的事,你连作梦都想不到。”
 
  他忽然一把揪住柳伴伴的头发,把她拖了过来。
 
  “可是你只要看看这位小姐的样子,你多少总可以想像到一点了。”
 
  丁宁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淫猥的疯子曾经对这个女孩做过什么事,他连看都不忍去看她。
 
  伴伴的心几乎已经被撕裂了,为了丁宁,她不惜去做任何事,不惜牺牲一切,可是丁宁却好像根本不认得她这个人。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要用什么方法对付你。”牧羊儿说:“我要把你关在一间很舒服的小屋子里,每天喂你吃七八斤猪油,把你养得像一条超级肥猪那么胖,胖得连肚子上的肥肉都可以一直垂落在地上。”
 
  他又大笑,“那时候我就会好好的把你放出去了,让江湖中人都来看一看,风流潇洒的丁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丁宁连脊椎里都冒出了冷汗。
 
  他知道牧羊儿这种人只要说得出,就能做得到,不管多卑鄙下流丑恶的事都做得到。
 
  伴伴当然更明了这一点,她忽然扑过来,一口往牧羊儿后颈的血管咬了下去。
 
  牧羊儿既没有回头,也没有闪避,只是一巴掌打了出去。
 
  他的手又瘦又小,就像是个发育不全的小孩子,他连眼角都没有去瞟伴伴一眼。
 
  可是他一巴掌打出去,正好就打在伴伴嘴角上,伴伴被他这只小小的手打了一下,就好像被人用大铁锤子捶了一下。
 
  伴伴后来对她那位亲密的朋友说:“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种想法,我想这一次我们真的完了,我和丁宁都完了,都糊里糊涂掉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永世都不得超生。”
 
  “后来呢?”她的朋友问:“后来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想不到的事?”
 
  “后来发生的事,我的确没有想到,”伴伴说:“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奇迹就在那时候出现了。”
 
  就在那时候,姜断弦忽然出现了。忽然出现在他们那辆马车里。
 
  看见了姜断弦,牧羊儿就忽然变得像是一只羊,忽然就缩成了一团。
 
  “你老人家要我做的事,现在我都已做到了。”牧羊儿对姜断弦说:“现在丁宁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你老人家的了。”
 
  姜断弦冷冷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的说:“我从来不杀不是人的人,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后来呢?”
 
  听到这里,那位亲密的朋友才问伴伴:“后来姜断弦是不是真的杀了牧羊儿?”
 
  “当然是真的。”
 
  伴伴说:“本来我根本没有看见姜断弦手上有刀,只看见他的手臂往外轻轻一推,牧羊儿的人就往车子外面飞了出去,等到他的人看不见之后,才看见有一股鲜血标了进来。”
 
  她说:“后来我才知道,牧羊儿潜入法场,完全是姜断弦在幕后安排的。”伴伴说:“姜断弦知道丁宁的体力绝不会恢复得这么快,纵然他不杀丁宁,丁宁也没法子逃出去。”
 
  “所以他就安排了牧羊儿这条伏线,做丁宁的退路。”
 
  “姜断弦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将丁宁刺杀于他的刀下,在一场公公平平的决斗中,凭自己的武功,将丁宁刺杀于刀下。”
 
  “在这次决斗之前,他不但要丁宁活着,而且要活得很好。”
 
  “牧羊儿既然知道了姜断弦的秘密,当然非死不可。”伴伴恨恨的说:“只可惜他只死了一次,我真恨不得他死一千次,一万次才好。”
 
  她的朋友叹了口气。
 
  “现在我才明白花景因梦为什么不让丁宁死了。”这位朋友说:“她一定也跟你和牧羊儿一样,把丁宁恨得入骨,如果丁宁只死一次,她怎么能解得了恨?”
 
  伴伴立刻就反驳:“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她的朋友问。
 
  “我恨牧羊儿,和因梦恨丁宁是完全不一样的。”伴伴说:“我恨牧羊儿是真的恨。”
 
  “因梦恨了宁难道是假的?”
 
  “不是假的,而是另外一种恨。”伴伴说:“因为我跟她一样也是女人,所以我才能了解这一点。”
 
  “哪一点?”
 
  “恨也有很多种,有一种恨总是和爱纠缠不清白的;爱恨之间,相隔只不过一线而已,爱得太强烈,忽然间就会变为恨,恨得太强烈也可能忽然变成为爱。”
 
  伴伴说:“因梦对丁宁的恨就是这一种。”
 
  一个独坐在风铃下的寂寞女人,一个浪迹天涯的江湖浪子,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没有生出一点感情,那才是怪事。
 
  就从姜断弦出现的那一刹那开始,江湖中有很多人的命运部改变了。
 
  一直认为自己是坠入地狱的柳伴伴,忽然间就脱离了苦海。
 
  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而已。
 
  丁宁、风眼、韦好客、花景因梦、慕容秋水,甚至连姜断弦自己的命运也必将因此而改变。
 
  风眼让姜断弦离开法场只因为一句话:“今天你让我走,三个月后的今天,我必定来此相候,就算我死了也会叫人把我的尸首抬来。”姜断弦说:“如果你答应我这件事,我一定也会替你做一件事。”他说:“你应该相信我一向言出必践。”
 
  风眼毫不迟疑就回答:“我相信。”他说:“你去。”
 
  丁宁静静的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最少已经有一个时辰没有开口说过话,也没有移动过。
 
  姜断弦就坐在他对面,也和他同样安静沉默。
 
  他们都是当世的绝顶天才,对于刀的了解和热爱,近百年来,恐怕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人能比得上他们。
 
  所以他们也是不能并容于当世的大敌,正如一山之中不容两虎并存。
 
  可是在这段时候,他们两个人之间,却好像完全没有敌意,反而有一种极深挚的了解和尊敬。
 
  ——能让你的仇敌这么样对你,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至少先要学会尊敬自己。
 
  先打破沉默的是姜断弦。他凝视着丁宁看了很久,才说:“你这次一定受了很大的折磨,身体的损伤也很重。”
 
  “是的。”
 
  “以你自己的估计,你大概需要多少时候才能完全复原?”
 
  “你看呢?”丁宁反问。
 
  “我希望不要超过三个月。”
 
  “为什么?”
 
  “因为我约了一个人在三个月后的今天了断一件事。”姜断弦说:“我希望先把我们之间的恩怨在那一天之前解决。”
 
  丁宁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苦涩之意。
 
  “我知道你约的是谁。”丁宁说:“你约的一定就是刚才那位监斩官。”
 
  “我约他,当然是为了你,可是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丁宁沉默。
 
  “花景因梦这么样恨你,当然是因为她一直认为花错是被你杀了的。”姜断弦说:“想不到你一直都没有辩说。”
 
  丁宁又沉默了很久。
 
  “我也想不到。”丁宁说:“我想不到这一次你居然没杀我。”
 
  姜断弦也默然等着丁宁说下去。
 
  “依你的性格,本来是绝不会在对方完全无法反抗时,杀死一个曾经击败过你的仇敌,这一点我也明白。”丁宁说。
 
  丁宁说:“可是你如果杀了我,天下就再也没有人知道杀花错不是我而是你,花景因梦也绝不会找你复仇。”
 
  他说:“你当然也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仇敌。”
 
  “是的,我知道。”姜断弦说:“就因为我怕她,所以我才不能杀你。”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对某些人来说,有些事是死也不敢做出来,有些话是死也不肯说出口的。
 
  ——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你一定认为这件事一定是我做的,那么这件事就算是我做的又何妨。
 
  这种人的骨头当然其硬无比,丁宁无疑就是这种人。
 
  姜断弦说:“你宁愿结下她这种可怕的仇敌,你所忍受的折磨,已经到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但你却还是没有分辩一个字。”
 
  他替丁宁解释。
 
  “因为你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你说出花错并不是死在你手里的,岂非就好像在向花景因梦求饶一样,像你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做这种事的。”姜断弦说:“像你这种人,我怎么能杀。”
 
  丁宁忽然用一种很特别的态度笑了笑。
 
  “你错了。”他说:“这次你实在大错特错。”
 
  “错在哪里。”
 
  “我没有说出这件事的真相,只因为花景因梦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丁宁说:“我替你去赴约之后,她就在一刹那间把我制住,我就没法子再开口说一个字。”
 
  姜断弦的脸上忽然有一样很奇妙的现象发生了。
 
  ——在他那张永远如冰雪般岩石般冷峻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抹如沐春斜阳般的笑容。
 
  “我没有错,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错你。”
 
  “哦?”
 
  “你就是这么样一个男人,不该说的话死也不说,要说的话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一定要说出来。”姜断弦说:“从古至今无人不死,我这一生活得已足够,如果死在你的刀下,我死而无怨。”
 
  丁宁毫不迟疑就回答:“我也一样。”
 
  两个人又互相沉默了很久,姜断弦才说:“我也相信你的体力在三个月之内一定能复原,所以我已经决定在这里陪你八十天。”
 
  “你要在这里陪我?”丁宁有一点惊讶:“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
 
  “谁?”
 
  “花景因梦。”
 
  姜断弦解释:“这里虽然是一个别人很难找到的隐秘地方,可是我相信花景因梦还是很快就会找来的,我相信她这一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过你,说不定现在她就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行踪。”
 
  丁宁无语。
 
  “可是如果我在这里,就算她找到这个地方也不会出手的。”姜断弦说:“我想她一定不愿再见到我。”
 
  ——那一次在风吕屋内发生的事,对因梦来说当然是件很不愉快的回忆。
 
  丁宁终于点头。
 
  “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你的,你要留下来,谁也不能赶你走。”
 
  “可是你的起居饮食,还是需要别人照顾。”姜断弦说:“我当然没法子照顾你,所以我已经另外替你找了一个人。”
 
  丁宁转过头,就看见了伴伴。
 
  ——姜断弦为什么要这个女人来照顾我?难道她认得我?我为什么完全认不出她?
 
  天已经黑了。
 
  风眼静静的坐在黑暗中,已经等了很久,才看见花景因梦提着一盏白纱宫灯,沿着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往这个亭子走了过来。
 
  在朦胧的灯光下,在凄迷的夜色中,她看来还是像多年前那样苗条,那样年轻。
 
  她看到风眼时,也没有那种已经离别多年的拘束和陌生,只是浅浅一笑。
 
  “对不起,我来迟了。”因梦说:“因为我一定要等到拿到赌注时才能来。”
 
  “什么赌注?”
 
  “一个小小的赌注,我跟韦好客小小的打了一个赌。”因梦说:“我赢了。”
 
  “你赢了什么?”
 
  因梦叹了口气:“我赢来的东西,其实连一文都不值。”她好像觉得很不满意的样子:“我只不过赢了韦好客的一条腿而已。”
 
  对别人来说,一条已经被砍断的腿确实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可是对那个断腿的人来说呢?
 
  “我一直认为韦好客是个聪明人,想不到他远比我想像的愚蠢得多。”风眼的词色依旧很冷漠:“他不该跟你赌的。”
 
  “可是这一次他本来以为自己有稳赢不输的把握。”因梦说:“他从未想到丁宁能活着离开法场。”
 
  “你呢?”
 
  因梦笑了笑:“你一向很了解我,如果我没有十分胜算,怎么会跟他打这个赌?”
 
  “莫非你早已知道丁宁能脱走?”
 
  “四天之前,就已经有人把丁宁这次脱逃的计划泄漏给我了。”因梦说。
 
  “是谁泄漏给你的?”
 
  “是牧羊儿。”
 
  “他怎么会知道姜断弦的秘密?”
 
  “因为他本来就是姜断弦安排好的一着棋,连煤场的管事老詹都是姜断弦安排的。”因梦说:“丁宁的身子被挑起时,恰巧越过烟囱,它的力量方向和角度,姜断弦当然也早已计算过。”
 
  风眼冷冷的说:“想不到姜断弦也是个心机如此深沉的人。”
 
  “只可惜他还是没想到牧羊儿会把这个秘密出卖给我。”
 
  “也许他早已想到了。”风眼的声音更冷淡:“牧羊儿的尸体已经被人像野狗般丢在乱坟堆里。”
 
  “你呢?”因梦问风眼:“我不信你没有发现烧窑里有人。”
 
  “我也不信。”
 
  “那么你为什么不揭穿?”
 
  “因为我一直认为窑里的人是你。”风眼说:“直等我接到你要人转交给我,约我在此相见的那张纸条子,我才知道你当时不在法场。”
 
  “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是的。”
 
  风眼说:“只不过我相信如果你不在法场,就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他说:“你果然有。”
 
  因梦又笑了。
 
  “你果然很了解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了解我,”她说:“可是现在我却有一点不了解你了。”
 
  “哦?”
 
  “我实在想不到你会让姜断弦走。”
 
  风眼转过头遥眺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之后才说:“姜断弦如果要走,世上有谁能阻留?”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没有。”
 
  宫灯已经熄了,是被因梦吹熄的,夜色青寒如水,人静如夜。
 
  静良久,因梦才悠悠的说:“我们已经有很多年不见了,当初我离开你的时候,虽然是情不得已,你一定还是会很生气的。”她的声音温柔如水:“可是现在已经事隔多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原谅我。”
 
  风眼的脸色看来也好像是水一样,冷如冰。
 
  水的特性,就是有多重的面貌,多重的变化,就好像一个多变的女人一样,就好像花景因梦一样。
 
  “如果你能够原谅我,我也不求别的。”因梦说:“我只求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只要你有一点可能追查出丁宁的藏身处,姜断弦就一定会留在那里保护丁宁。”
 
  “我也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因梦说:“他总认为我有点怕他,总认为只要有他在那里,我就不敢出手了。”
 
  “其实呢?”
 
  因梦又嫣然一笑:“其实情况好像也是这样子的,我好像实在有点怕他。”
 
  风眼冷冷的说:“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我承认。”
 
  “你是不是要我去对付姜断弦,好让你去把丁宁劫走?”风眼说。
 
  “是的。”
 
  因梦凝视着风眼。
 
  “你为我做的事已经太多了,我只求你再为我做一件事,我保证这是最后的一次。”她的眼中充满柔情:“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拒绝的。”
 
  天色更暗。
 
  风眼石像般静坐不动,谁也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的确从未拒绝过因梦的要求。
 
  风眼冷冷的看着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纹,却又笑得那么阴寒尖冷,仿佛刀锋。
 
  “其实你根本就不用说的,你约我来,我就知道你是要我去替你做一件事。”他说:“现在我甚至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事。”
 
  因梦好像觉得非常惊讶:“你真的知道?”
 
  “现在丁宁的功力还没有恢复,姜断弦救人救彻,一定会替他找一个很隐秘的静养处。”风眼说:“可是现在你一定已经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了。”
 
  “这个地方既然如此隐秘,我怎么会知道?”花景因梦故意问。
 
  “牧羊儿既然已将这个秘密泄漏给你,当然也会把他带着丁宁从法场逃窜的秘道出口告诉你。”风眼说:“你既然知道出口处,当然就有法子追踪丁宁。”
 
  因梦嫣然。
 
  “你真的太高估我了。”她说:“可是我也不能不承认,事情确实就是这样子的。”
 
  “我能想到这一点,姜断弦也可能同样会想到。”风眼说:“在他与丁宁决战之前,他绝不容任何人伤及丁宁毫发。”
 
  因梦叹了口气:“想不到你非但了解我,还能够这么样了解姜断弦。”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同样的人?
 
  这一次呢?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我从未想到过你会对我有什么目的。”风眼说:“我只不过尽我所能来帮助你。”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黑暗的远方。
 
  “直到你不告而别的那一天,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可是,以后……”
 
  因梦打断了他的话。
 
  “我也知道以后你一定听到过很多有关我的事,可是你一直都没有找我报复,”她的声音更温柔:“可见你并没有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风眼说:“我所做的事,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这一次呢?”
 
  “这一次就不同了,”风眼说:“此时已非彼时,往事都已过去,是非恩怨俱忘。”
 
  他的声音更遥远,他的人已往远方的黑暗走过去。
 
  因梦急着问:“这一次已经是最后的一次,你难道要拒绝我?”
 
  “是的,”风眼淡淡的说:“对我来说,一生中被人利用一次已足够。”
 
  伴伴捧着个很大的托盘走进来,托盘上只有一锅清粥,几样小菜,没有酒。
 
  姜断弦无饭不酒,丁宁现在却不能喝,这是她为丁宁准备的,她根本忘了姜断弦。
 
  除了丁宁外,她心里根本没有别人。
 
  可是丁宁看见她那种眼色,却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伴伴咬住嘴唇,垂下头,只觉得嘴里咸咸的,就好像是眼泪的味道。
 
  ——为什么眼泪的味道有时竟然会像鲜血一样。
 
  “这位姑娘,你的嘴上是不是在流血?”她仿佛听见丁宁在问,却又小知道是不是他在问。
 
  她只知道等她清醒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她自己小屋里的床上,眼泪已经打湿了她的枕头。
 
  这时候姜断弦正在问自己:“多情总是使人愁,无情的人呢?无情的人心里是不是永远都没有忧愁痛苦?无情的人是不是活得比较快乐?”
 
  “我们之间无论发生过什么事,只要我们自己了解就已足够,别人的想法,与我们完全无关。”
 
 
 
  第十九回 二十八个月之前的月圆之夜
 
  二十八个月之前的意思,就是说距离丁宁和姜断弦这一次在法场相见的二十八个月之前。
 
  那一夜,月正圆。
 
  那时候花错还没有死。
 
  那时候姜断弦仍然用彭十三豆的名字行走在江湖。
 
  那时候彭十三豆的名声,绝不会比天下第一剑客武当柳先生弱一分。
 
  柳先生就是“平生无败”柳不弱。
 
  那时候彭十三豆也从来都没有败过一次。
 
  可是那时候花错已崛起了,以一把如仙人掌针的尖刀,在三年间刺杀江湖豪客武林名家名派掌门一流高手共计四十一人。
 
  花错也从未败过。
 
  那时候丁宁锋芒初露,如异军突起,大小一十三战,战无不胜,令江湖中人人侧目。
 
  这一十三战,所约战的无一不是超级高手,从那个时候一直到现在,丁宁的刀从不斩无名之辈。
 
  那时候正是“刀”最盛行的时候,不但压倒各门各派各种独门奇门名门兵刃,甚至也压倒数百年来武林中人一直奉为“主流”的“剑”。
 
  那时候如果要在江湖中选中十大名流,花错、丁宁、彭十三豆,无疑都是其中之一。
 
  因为那时候正是他们的时代。
 
  就在他们那个时代里,他们三个人如流星般偶然相遇,迸发出灿烂耀眼的火花。
 
  烈日,黄沙,荒漠无垠。
 
  那一天荒漠上的烈日和黄沙都和平常一样,仿佛总是带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压力,不但随时都可能把一个人身体里的水分和血液压干,甚至连他的灵魂都可能被压榨出来,压入地狱。
 
  姜断弦独行在荒漠上,烈日已将西沉,他之得很慢,用一种很奇特的姿势交换着脚步,就好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卖艺人走在钢索上。
 
  他必须尽量保持他的体力,决不能浪费半分,因为这一点密切关系着他的生死性命。
 
  远处一株巨大的仙人掌旁,仿佛有个人在看着他,而且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
 
  在一般情况下,姜断弦本来是不会去注意这个人的。他一向很少注意到和他无关的人,尤其是在他将要做一番生死决战之前。
 
  这只不过是原因之一。
 
  他不去注意别人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威胁到他。
 
  可是站在仙人掌旁的这个人却好像威胁到他了。
 
  姜断弦竟然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这个人是个年轻人,一身青布仅裳,已被砂土染黄,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上虽然已经有了因为无数次痛苦经验而生出的皱纹,看起来还是相当英俊,而且带着种非常吸引人的魅力。
 
  只不过最吸引人的还是他的眼睛,坚定、冷酷、倔强、锐利,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
 
  姜断弦的脚步并没有停。
 
  他已经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所以也不准备对他多作观摩。
 
  现在姜断弦只对一个人有兴趣,他已经约好这个人在明日的日出时,决生死于一瞬间。
 
  想不到仙人掌旁的年轻人却忽然移动了脚步,仿佛只走了一步,就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行动间姿势的怪异就好像雪橇滑行在冰雪上。
 
  姜断弦的身子立刻停了下来,全身上下的所有动作都在这一刹那间骤然停顿,所有的精力体力都决不再消耗半分。
 
  年轻人叹了口气。
 
  “我也早就明白,一个像你我这样的人,要活下去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说:“可是直到现在为止,我才了解阁下为什么能在强仇环伺下活到如今。”
 
  他说:“我从来未看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像阁下一样,对体力如此珍惜。”
 
  姜断弦这一次也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才问:“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但知道你是淮,而且还知道刑部的总执事姜断弦,就是近年来以一把快刀横行于江湖中的彭十三豆。”
 
  这个年轻人说。
 
  “对江湖中的刀法名家,我知道的大概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多得多。”他说:“我从三岁的时候就对刀有兴趣,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把天下所有刀法名家的资料,和他们的刀谱全都研究过。”
 
  姜断弦又冷冷的盯着他看了很久之后才说。
 
  “看来你的成绩并不能算太好。”姜断弦说:“据我所知,你最少已经败过三次。”
 
  “你也知道我是谁?”
 
  “是的,我知道。”姜断弦说:“只是我想不到会在这里逢到浪子花错。”
 
  花错笑了。
 
  他一笑起来,眼睛里那份冷酷就消失不见,傲气却仍在,看起来更能打动人心。
 
  “不错,我败过,而且还不止三次。”花错说:“就因为我败过,所以我比你强。”
 
  “哦?”
 
  “因为我有失败的经验,你却没有。”花错说:“每一次失败的经验,都能使人避免很多次错误。”
 
  姜断弦沉默,也不知道是在思索着他这句话中的道理,还是认为他这些话根本就不值一驳。
 
  花错接着又说:“这二年来,我又会见了不少刀法名家,若是以一对一我自信决不会败,也没有再败过。”他说:“我至今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有会过丁宁和彭先生。”
 
  “现在已经遇到我了。”姜断弦冷冷的问:“你是不是想由我来试试你的刀。”
 
  “我只想见识见识阁下名震天下的刀法。”花错说:“阁下的断弦三刀,我只要能见到其中的一刀,就已足快慰生平了。”
 
  ——断弦三刀,人不能见,若有人见,人如断弦。
 
  姜断弦忽然叹了口气。
 
  “浪子花错,这一次你又错了。”
 
  “哦?”
 
  “我的刀不是让人见识的,”姜断弦说:“我的刀只要一出鞘,就必定有人要死在刀下。”
 
  “是谁死呢?”花错仍然在笑:“是你还是我?”
 
  有一点花错是对的,一次失败的经验,有时候的确可以让人避免很多次错误。
 
  只可惜他忘了一点。
 
  ——有时候败就是死,只要败一次,以后就根本没有再犯另一次错误的机会。
 
  只不过不管他是对是错,总算做到了一件事,总算达到了他的一个愿望。
 
  他毕竟还是看到了断弦三刀中的一刀。
 
  那时候烈日已西垂,荒漠边缘上的落日,鲜红如血,红如鲜血。
 
  他背向落日飞掠而出时,还能听见姜断弦在说。
 
  “你如能不死,明年此时,再来相见,我一定还会在这里等你。”
 
  那一天的深夜,姜断弦仍然独行在荒漠中,仍然用那种奇特的姿态在交换着脚步,可是他的人却仿佛已经进入了种半睡眠的状态。
 
  他本来可以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安睡一两个时辰的,距离明晨日出时的决战,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充分休息,恢复体力,不幸的是,他遇见了更不幸的花错。
 
  所以他只有像一匹经过严格训练的驼鸟一样。不但能够在站着时睡眠,甚至在走路的时候都能够进入半睡眠的状态。
 
  ——在一种自我催眠的情况下进入这种状态,用一种神秘的潜在意识力,分辨方向。
 
  在穷荒中生存的野兽,如果要继续生存下去,就一定要有这种能力。
 
  这时候在一个早已没有人居住的荒村里,等着姜断弦去决一死战的人,就是丁宁。
 
  甜水井已经干涸了,仅有的几亩杂粮田已荒瘠,鸡犬牛羊都已瘟死。
 
  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人家的这个边陲村落,现在更久已不见人迹。
 
  村子里最高的一幢房子有二层楼,而且是用砖瓦砌成的,在这种荒村小镇上,这幢小楼已经是豪华雄伟的建筑。
 
  此刻丁宁就睡在这幢小楼的屋顶上,静静的等着旭日自东方升起。
 
  屋顶已经被清理过,破晓前的冷风中,带着一种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干草香。
 
  他带着一坛酒,一只鸡,一个猪头,一条狗腿,和一把快刀。
 
  快刀当然是永远都会带在身边的。
 
  一个以“刀”为命的人,身边如果没有带刀,岂非就好像一个大姑娘没穿衣服一样。
 
  丁宁带着刀,理所当然。
 
  这里虽然是穷荒之地,要弄一坛酒一只鸡一条狗腿来,也不能算太困难。
 
  困难的是,他居然还弄了一个火炉来,炉子里居然还有火,火上居然还有一个锅子,锅子里居然还热着一锅白菜肉丝面。
 
  这就绝了。
 
  在生死决战之前,把一锅面热在炉子上是怎么样一回事?
 
  我们这个丁宁先生做出来的事,有时候简直和昔日游戏江湖的楚留香先生差不多了。
 
  他们做的事,总是让人猜不透的。
 
  旭日尚未升起,东方刚刚有了一点像死鱼翻身时鱼肚上那种灰白色。
 
  这时候本来应该是天地间最静寂的时候,可是在这个死寂的村落中,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却忽然响起了一阵很奇特的脚步声。
 
  脚步声不轻也不重,不快也不慢,就好像是一个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富家翁,茶余饭后在客厅里踱方步一样。
 
  这里不是富家的客厅,这里是穷荒死寂的边陲之地,没有人会到这里来踱方步的。
 
  所以这种声音听起来就非常奇怪了。
 
  ——悠闲无事的人不会到这里来踱方步,到这里来的人不会用这种方步走路。
 
  丁宁本来像一个“大”字一样躺在屋顶上,听到这一阵脚步声,精神好像忽然一振。
 
  “彭先生,你来了吗?请,请上坐。”
 
  这里根本没有“座”,“请上坐”的意思,只不过是“请你上来坐”而已。
 
  姜断弦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姜断弦虽然沉默孤独离群寡合,和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距离好像都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其实无论任何人的思想都很难瞒得过他。
 
  可是他看到屋顶上摆在丁宁身边的那个炉子和面锅时,他还是愣住了。
 
  自从他以“彭十三豆”之名行走江湖,约战天下高手,将生死成败胜负投注于刀锋挥起时的那一瞬间,他当然曾经看过很多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
 
  他看见过有人在决斗时抬着棺材来,他看见过有人在决斗时用油彩把自己脸上勾画得像是个追魂索命的活鬼。
 
  他看见过有人疯狂大笑,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面如死灰,有人面不改色。
 
  他甚至看见过一个平日自命为硬汉的人,而且是被江湖中公认为是硬汉的人,在决斗时面对着他的时候,裤裆忽然湿透。
 
  在无数次生死呼吸的决斗间,各式各样的人姜断弦都看得多了。
 
  可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还会特地带一个火炉来热着一锅面。
 
  这真绝。
 
  天色又比较亮了一点,炉子里的火又比较大了一点,锅子里的面又比较热了一点。
 
  姜断弦在屋脊上看着躺在屋檐边火炉旁的这个看起来比花错还要错的年轻人。
 
  “你就是丁宁?”
 
  “是的,我就是丁宁。”这个年轻人说:“你看见的这个炉子就是一个炉子,你看见的鸡就是鸡,酒就是酒,狗腿就是狗腿,你看见的这个炉子上炖着的就是一锅面,甚至连这个猪头,都是一个真的猪头,如果你认为你自己看错了,那么你才真的错了。”
 
  姜断弦想笑,笑不出,想说话,不知道怎么说,想不说话,也不行。
 
  幸好就在他还没有想出要说什么话的时候,丁宁已先说:“我知道你对我这个人已经非常了解,你和每一个人决战之前,都已经把那个人,研究得非常透彻。”丁宁说:“我相信你最少已经花了三个月的工夫来研究过我这个人所有的一切资料。”
 
  姜断弦不否认。
 
  “要了解我这个人并不困难,什么事我都做得出的,今天我就算带一个大厨房的人,一个戏班子,一组吹鼓手,十七八个随时都可以脱的粉头,来和你做决战前的欢饮,你都不会觉得奇怪。”丁宁问:“你说对不对?”
 
  姜断弦不得不承认:“对。”
 
  “可是我敢打赌,你绝对想不到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一锅面来,而且还要带一个炉子来把面热在火上,等一个随时都可能把我脑袋砍下来的人来吃这锅热面,好像是生怕他吃了凉东西会泻肚子一样。”
 
  丁宁说:“只要你敢赌,你要赌什么,我就跟你赌什么,就算你要赌我的命,我也跟你赌了。”说到这里,丁宁的笑容忽然变得很奇怪:“可是我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赌的。”
 
  “为什么?”
 
  “因为你既然对我的一切都很明了,那么你当然不会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是的。”姜断弦说:“我知道。”
 
  “现在你一定已经想起来,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此时此刻,就是我出生的时候,那么你一定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煮一锅面等你。”
 
  丁宁说:“我的生日,很可能就是我的死期,这是件多么浪漫的事,所以我要把你我间的决战约在今日,而且还要特别请你吃一碗寿面。”丁宁说:“我相信你现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
 
  “所以你就绝不会和我赌了,因为如果我们要赌,我是输定了的。”丁宁说:“既然已必胜无疑,还赌什么?你一向是个很公平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不光荣的事?”
 
  姜断弦又凝视他很久,似乎要利用这段时间,来使自己的情绪平静,在决战之前,如果被对方所感动,非但不利,而且不智。
 
  丁宁当然可以了解他的心意,在他们这一级的绝顶高手之间,心意往往都能互相沟通。
 
  所以丁宁也不再说话,却忽然拔刀。
 
  姜断弦一动也没有动,他确信丁宁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拔刀对付他。
 
  他没有算错。
 
  丁宁拔刀,只是为了切肉,刀锋过处,猪首片分,刀薄如纸,片肉也如纸。
 
  ——好快的刀。
 
  把片成飞薄的猪头肉,用烘在炉子旁的火烧夹起来,把煨的像奶汁一样的寿面,来就火烧吃,吃一口,喝一口。
 
  酒坛子在两人之间传递着,很快就空了,狗腿也很快就剩下骨头。
 
  “你真能吃,也真能喝。”
 
  “你也不差!”
 
  丁宁大笑,笑声忽又停顿,又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盯着姜断弦说:“你在杀人不死,或者在已经看出对方已经无法与你交手时,是不是常常喜欢说,明年此时、此处再见?”
 
  “是的。”
 
  “现在我要说的也是这句话。”丁宁说:“明年此时、此处再见!现在你走吧。”
 
  姜断弦的脸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
 
  “因为有时候我也和你一样,你不愿做的事,我也不愿做。”丁宁说。
 
  “为什么?”
 
  “就算胜了也没有光彩的事。”丁宁说:“今日就算我胜了你,也没面子,因为今日你必败无疑。”
 
  姜断弦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我看得出你已经累了,你的斗志和杀气也已被消磨。”丁宁说:“在你到这里来之前,你一定已经和另外一个人做过生死之战,这个人必定是个能在一瞬间斩人首级如切菜的绝顶高手。”
 
  姜断弦沉默,额角和手臂上却有一根根青筋凸起、跃动。他非常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却又不能否认。他一生从不说谎。
 
  不诚实的人,无论做任何一件事,都绝对不可能到达巅峰。
 
  你在欺骗别人的时候,往往也同时欺骗了自己,那么你怎么能期望你自己悟道,没有“诚”,哪里会有“道”。
 
  “无论生死胜负,问心有愧的事,你我都不会做的。”丁宁说:“所以今日一战,最好改为明年此时。”
 
  “你的意思我明白。”姜断弦终于开口:“只不过今日你我这一战,纵然改在明年此时也一样。”
 
  “为什么?”
 
  “因为明年我来赴约之前,我还是要去先赴另一个人的约。”
 
  “赴谁的约?”
 
  “花错。”
 
  丁宁当然知道花错这个人,正如花错无疑也知道丁宁一样。
 
  ——在他们这一级的高手之间,彼此都一定会有相当了解,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都难免会在偶然之间相遇,一相遇就难免会有生死之争,如果不能知己知彼,未出手之前就已经被对方占了先机,先机一失,命如游丝。
 
  姜断弦接着说道:“刚才花错虽败了,但我却没有把握能断定他是否必死。”
 
  “所以你也约了他明年此时?”
 
  “是的。”姜断弦说:“就算我明知他活不到明年此时,到时候我也会去赴约,遭遇到的情况,也许反而更凶险。”
 
  “为什么?”
 
  “因为他的妻子是个非常痴情,非常美丽,又非常可怕的女人。”
 
  “她是谁?”
 
  “花景因梦。”
 
  花景因梦,这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人能完全了解她,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
 
  只不过姜断弦确信:“如果花错不死,明年你我决战之前,他一定会赴我的约。”姜断弦说:“如果花错死了,花景因梦也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就算她自己不去,也一定会派别人去的,她派去的人,当然都有足够的力量对付我。”
 
  他告诉丁宁。
 
  “所以我们纵然把今日之战改在明年此时,情况仍然是一样的。”姜断弦说:“明年此时我就算还能活着来赴你的约,也一定和今年一样,精力和杀气都已被消磨将尽了。”
 
  “你说的是。”
 
  丁宁声音中仿佛带着无可奈何的哀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很多事的确都是这样子的,变也变不了,改也改不得。”
 
  “既然改不得,又何必要改?”姜断弦说:“胜负已决,再无牵挂,岂非更痛快?”
 
  “虽然痛快,却不公平,你痛快了,我不痛快,怎么办?”
 
  “你说应该怎么办?”
 
  丁宁的办法是这样子的。
 
  “战期既然改不得,胜负还是要分的,今日我若胜了,明年你就要让我去替你赴花错之约,”丁宁说:“我也早就想会一会他。”
 
  “可以。”姜断弦毫不迟疑就回答:“我会把我们约战之地告诉你。”
 
  “还有一件事你也不能忘记。”
 
  “什么事?”
 
  “今日之战既然改不得,明年此时,你与我的约会也不能改。”
 
  “这一点我当然不会忘,”姜断弦说:“但是你却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死人是不能赴约的。”姜断弦说:“刀剑无情,败就是死。今日我若死在你的刀下,明年此时,我怎么能来赴你的约?”
 
  丁宁淡淡的笑了笑:“那就是你的事了,我相信你总会有法子的。”丁宁说:“就好像花错虽然已败在你的刀下,但是你和他明年之约还是没有更改。”
 
  姜断弦没有再说什么,应该说的话他都已说了出来,既然已说出来,就永无更改。既五更改,再说什么?
 
  所有的言语都已到了结束的时候。
 
  刀无语。
 
  刀不能说话,刀无语。
 
  可是刀锋动,刀声起,这种声音是不是也可以算做一种言语?一种比世上任何言语更尖锐更可怕而且不能更改的言语。
 
  ——胜或负?生或死?它永远都不会给你太多选择的余地。
 
  奇怪的是,在当代这两大刀法名家的决战之时,居然没有响起刀声。
 
  只有风声,没有刀声。
 
  因为丁宁的刀根本没有动。他的刀斜伸,刀锋就像是已经死在永恒中。
 
  死就是永恒,因为死是不变的,亘古以来,只有“死”不变。
 
  有生机,就有变化,才有疏忽破绽和漏洞,才会给别人机会。
 
  ——“死”还有什么机会?
 
  “死”,已经到了所有一切事的终极,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有人要去攻击死,他能得到什么。
 
  姜断弦握刀的手心已被冷汗湿透。
 
  ——以不动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姜断弦从未想到丁宁的刀法已能达到这种境界,更未想到丁宁会用这种方法对付他。
 
  他平生所遇高手无算,从来也没有人会把自己置之于死地。
 
  因为“死”就是“不胜”,非但不能变,也不能攻击,最多也只不过能做到“不败”而已。
 
  高手相争,争的就是胜,不败绝不是他们争取的目标。
 
  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不败”,就已经胜了。
 
  姜断弦已经发现自己的体力在不停的大量消耗,甚至远比他在作最激烈的动作时消耗得更大。已经使得他无法再支持下去。
 
  但是他也不能动。
 
  无生机变化的终极,也就是所有一切生机和变化的起点。
 
  如果你一刀攻向这一点,就无异引发了一座火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只有等,才是最好的对策,等对方的疏忽,等对方先倒下去,只有等,才有机会,高手相争,“等”本来就是一种战略。
 
  惟一的遗憾是,在这—战还没有开始之前,他就已败了,在这一战还没有开始之前,他的体力就已消耗得太多。未战已先败。
 
  现在他才明白丁宁为什么能在未战之前就已有了必胜的把握,但是他却不明白丁宁怎么会用这种战略对付他。
 
  丁宁年轻,丁宁骄傲,丁宁有侠气,也有骨气,丁宁一向讲求公正。
 
  像丁宁这么样一个人,既然知道他体力不继,就应该避免和他以体力决胜负,就应该速战速决,决生死于一瞬间。这才是大丈夫的本色。
 
  丁宁为什么不是他想像中的人呢?
 
  姜断弦不懂。
 
  他已经非常衰弱,他的思想已经无法再保持清醒,可是他还想尽最后的余力作最后一击。
 
  最后他只记得他仿佛曾经挥刀。
 
  姜断弦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清醒的,距离他挥刀时也许已过了很久,也许只在瞬息间。
 
  他醒来时,红日又照上对面的土墙,墙上用锅灰写着:
 
  “今日之战,我胜你败,
 
  花错之约,我去你休,
 
  明年此时,再来相见。”
 
  现在姜断弦终于完全明白丁宁的意思了。
 
  ——高手相争,败就是死,他只有用这种战略,才能让姜断弦败而不死。
 
  ——明年之战,已在他代姜断弦去赴花错的约会后,他就算还能活着到这里来,也必定会像今日的姜断弦一样,已将至强弩之末。
 
  所以明年此时那一战的胜负,才是他们之间真正的胜负。
 
  直到现在,姜断弦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丁宁这种人。
 
  这种人真的是死也不肯占人半点便宜。
 
  这时候花错已被埋葬,他的妻子正用一双素手,在他坟前种下了小小的一株仙人掌花。
 
  花错的死,完全是个偶然突发的事件,他和姜断弦之间,完全没有丝毫恩怨,所以花景因梦完全不知道她的丈夫是死在淮的刀下。
 
  她只知道杀死她丈夫的人,明年此时,一定会到这里来。
 
  一年之后,丁宁来了。
 
  丁宁来的时候,来自远方。
 
  丁宁来的时候,已经非常疲倦,所以当他看见那栋白色的小屋时,整个人都仿佛软了,就好像一个在风尘中打滚过许多许多的妓女,忽然遇到了一个诚实的男人,诚实可靠,而且在真心真意的对她。
 
  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感觉,虽然在幸福中又带着那么一点点欲哭无泪,可是又忍不住想要流泪的感觉。幸福有时候也是凄凉的,有时候甚至比最悲惨的事更容易让人流泪。
 
  有泪可流,也是好的。
 
  小屋是用白石砌成的,平凡而朴实,屋前却有一道非常优雅的前廊,廊前檐下,有风铃。
 
  风铃幽幽,总让人忆起江南。
 
  ——春水,柳荫绿波,花树,风铃,小屋,能不忆江南?
 
  他仿佛已可听见那清悦的风铃声,在春风中响起来了,春风中还带着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然后丁宁就看见了那个白色的女人,那么白,那么纯洁,那么优雅,那么静。
 
  丁宁已非不解人事的少年,丁宁见过女人了,见过很多女人。
 
  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么静的女人,这么静,这么静,这么静。
 
  所以他才想不到这么静的一个女人,就是在江湖中动得让每一个人都不能安静的花景因梦。
 
  就因为他想不到,所以他才会去劈柴,割草,修理栏杆。
 
  就因为他想不到,所以他才会在击败轩辕开山和牧羊儿之后,落入花景因梦的怀抱中,抱他入地狱。
 
  这件事,就是这么样发生的。
 
  这件事到现在为止并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才刚刚开始。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真正的去爱一个人,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被爱却是那么幸福。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他仍然宁愿爱人,而不愿被爱。
 
 
 
  第二十回 情到深处无怨尤
 
  伴伴本来应该一点都不会觉得寂寞的,因为她这一生最深爱着的人,日日夜夜都在她身边。
 
  可是伴伴寂寞。
 
  她随时随地都愿意为丁宁奉献出所有的一切,丁宁却已完全不记得她。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一种差异了,而是人类最强烈最深挚痛苦的根源。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折磨,比情感上的折磨更让人痛苦。
 
  肉体上的折磨,是别人在折磨你,情感上的折磨,却是你自己在折磨你自己,虐待自己,甚至会把你自己当作你自己最痛恨的仇人,因为你恨你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为什么要去爱一个根本就不值得你去爱的人。
 
  伴伴寂寞,尤其是在她看到丁宁的时候,因为这时丁宁虽然就在她眼前,却又仿佛在千山万水外。
 
  尤其是在她听见了丁宁说“谢谢”的时候。
 
  谢谢,多么客气,多么有礼。她送一杯茶给丁宁,丁宁说谢谢;她盛一碗饭给丁宁,丁宁说谢谢;不管她为丁宁做了一件什么事,丁宁都会对她说一声谢谢。
 
  ——你会不会对一个最亲近的人,每天说一百次谢谢?
 
  丁宁的客气,丁宁的多礼,让伴伴的心都碎了。
 
  快要到夏天了,在一些温暖潮湿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得到蚊子,在本来一片干褐色的大地上,已经可以看到一点绿意,在一些比较劳累的人们身上,已经可以看到了汗珠。
 
  在厨房里站了半个时辰,做好了一顿三菜一汤的中饭之后,伴伴身上也有了汗珠。
 
  她想洗澡。
 
  女孩子都是常常喜欢洗澡的,舒舒服服的洗个澡之后,总是能让人容光焕发,心情欢悦,总是会让一个女孩子显得漂亮。
 
  有的男人会不让女孩回家,有的男人会不让女孩穿暴露的衣服做丢人的事,有的男人甚至会不让女人去到一条比较热闹一点的街道去买一点花粉。
 
  ——男人的嫉妒有时候也会像女人一样无礼,可是据我所知,好像还没有一个男人会不让他的女人去洗澡的。
 
  洗澡通常是在澡盆里,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澡盆,有些甚至是用玉石砌成的。
 
  美人入浴,有很多怪癖,有的甚至喜欢用牛奶羊乳,蜂蜜茶。
 
  可是最普通最常用的一种还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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