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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铃中的刀声》 作者:古龙

第五部分

 水也有很多种的。

 
  江水河水溪水海水泉水井水沉水塘水冷水热水雨水雪水地下水阴沟水温泉水,冷热香臭脏净,各式各样的水都有。
 
  可是在人心中最向往的,还是那种最自然最洁净最清冽,从白云缥渺中,青翠山岭间,如银练般直泄而下的清泉。
 
  就在伴伴的小屋房,就有脉山岭如葱,一道清泉如银。
 
  这时候已经将到夏天。
 
  花景因梦在小路旁一个树阴下停下来,把她的计划从头再思索一遍。
 
  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关键就是伴伴。
 
  ——伴伴的出身,伴伴的遭遇,伴伴的教养和知识,和伴伴的弱点。
 
  这些事因梦都已仔细调查研究过,她必须先要知道伴伴所有的弱点,才能找出一种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来打动这个女孩的心。
 
  只有一点是她可以确定的。
 
  ——以伴伴的遭遇来看,她对男人已经应该觉得很伤心了。
 
  因梦为什么忽然变得对伴伴这么有兴趣?是不是为了丁宁?
 
  因梦和丁宁之间是不是已经被打起了一个解不开也看不见的结?连他们的灵魂和命运皆在一起。
 
  溪水清凉,绿得像翡翠,把伴伴的脸都映成了碧绿色。
 
  她已经把她自己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这一潭碧水中,完全放松了自己。
 
  现在丁宁正在午睡,他的安全有姜断弦保护。
 
  现在天气如此晴朗,水波如此温柔,伴伴几乎已将她这一生所受到的苦难完全忘却。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发现,溪边的岩石上有一个人在痴痴的看着她。
 
  伴伴几乎要嘶喊了出来。
 
  她有过这种可怕的经验,那一次如果不是丁宁救她,她早就被人蹂躏,每当她想起那一次的遭遇,都像是在作噩梦一样,忍不住会放声嘶喊,冷汗透衣。
 
  可是这一次她却连一点恐惧的意思都没有。
 
  这个站在岩石上痴痴的看着她的人,居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非常美丽、非常优雅的女人,看着她的眼波,远比春水更温柔。
 
  在她这一生的记忆中,好像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用如此温柔的眼波看着她。
 
  所以就在这一瞬间,她已经对这个女人生出了一种很微妙的感情,在某一方面来说,她甚至已经把这个女人当作了很知心的朋友。
 
  在这个女人的眼波凝视下,她甚至觉得全身都温暖了起来。
 
  如果她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也许会发疯。
 
  这个女人当然就是花景因梦。
 
  她站在岩石上,用一种她自己训练出来的眼神看看水池中的女孩,她多年前就已知道男人都喜欢她用这种眼光看他们。
 
  后来她才知道有很多女人也一样,尤其是那些历尽沧桑,饱经创痛的女人。
 
  现在水池中这个女孩也不例外。
 
  因梦发现她已经开始在自己的凝视下渐渐溶化。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女人只为了别人给她一点点温柔和同情,就肯付出一切。
 
  如果有人能真正明了这一点,而且善加利用,那么这种力量恐怕远比任何人想像中更为强大,
 
  先开口的人是伴伴。
 
  “你是谁?”她问因梦:“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因梦不回答,却轻轻的解开了她的衣襟,当那身雪白的轻衫从她肩上滑落时,伴伴看起来仿佛连呼吸都已将停顿。
 
  伴伴的身材也是值得骄傲的,也常常会让男人心跳加速,呼吸停止。
 
  她非常明白这一点,而且也引以为傲。
 
  可是等她看到这个女人完美无瑕的胴体时,就好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看到了他幻想中的神祗一样。
 
  当这个女人也滑入溪水中时,她几乎要晕倒。
 
  等她从昏眩迷幻中清醒时,这个女人已经在她面前,用一根纤长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而且用一种异常的声音对她说:“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累了,而且吃了那么多苦。”因梦说:“现在你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真正对你好,而且能够安慰你的人。”
 
  她说:“你身边有这种人吗?”
 
  伴伴不能回答,伴伴的心在刺痛。
 
  “你没有。”回答这句话的是因梦自己:“因为你一向只懂得付出你所有的爱去爱别人,却不懂如何保护自己。”
 
  她的手指更轻柔。
 
  “可是在经过了这么多次不幸之后,你也应该明白去爱别人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了。”因梦说:“你也应该开始学一学怎么样让别人去爱你。”
 
  伴伴的眼泪流下,落入溪水,然后她就发现她的身子已经被这个陌生的女人拥抱在怀里。
 
  她想挣扎,却完全没有力气。
 
  这个女人竟仿佛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用在男人和女人身上都同样有效。
 
  蓝天如洗,绿草如茵,她们静静的躺在四月的晴空下,伴伴只觉得说不出的安全和满足。
 
  她从未想到生命中居然会有这么美好的时候,更未想到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经过了那么多男人对她无情的摧残和折磨之后,她忽然发现只有女人才是真正可以信任依赖的,而且绝不会对你有丝毫伤害。
 
  尤其是这个女人,她的多情和温柔,世上绝没有任何男人可以替代。
 
  在这种梦一样幸福的感觉中,她忍不住问。
 
  “我知道我是个多么讨厌的女人,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伴伴说:“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会找到我。”
 
  因梦嫣然。
 
  “你怎么会是讨厌的女人,如果你讨厌,天下的女人就全都是讨厌鬼了。”她说:“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开始注意到你。”
 
  “真的?”
 
  这当然不是真的,这是谎话,可是谎话岂非总是能让人愉快的,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听谎话的?
 
  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女孩子不喜欢说谎话?
 
  因梦又说。
 
  “其实今天我本来不敢来的,我怕吓着你。”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我能够单独见到你的机会太少,我也不会来。”
 
  “为什么?”
 
  “我知道你和两个男人住在一起。”因梦说:“他们看起来好像都很神秘。”
 
  ——神秘的意思,通常就是有一点鬼祟,有一点阴谋,有一点见不得人。
 
  伴伴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替他们解释。
 
  “你说他们神秘,倒真的是有一点神秘,只不过他们绝不是坏人。”伴伴又补充了一句:“他们之中还有一个人曾经救过我。”
 
  “哦?”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如果不是他及时来救我,我早就被坏人污辱了。”
 
  “现在呢?”因梦问:“这个曾经救过你的人,现在对你怎么样?”
 
  伴伴低下头,不说话了。
 
  “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看得出他现在对你并不好。”因梦说:“我甚至看得出他对你很疏远很冷淡。”
 
  伴伴依旧沉默。
 
  因梦轻轻叹息。
 
  “他救了你之后,你一定时时刻刻的记着他,对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说,恩情很容易就会变成爱意,有时候你甚至会不惜为他牺牲一切。”
 
  这是真的,因梦无疑很了解少女的心。
 
  “可是等你为他牺牲了一切之后,你又得到了些什么?”因梦说:“以前他救你,也许只不过好像把一块吃不完的肥肉丢给一条快要饿死的野狗,在转眼间就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她又叹息:“男人们常常都是这个样子的,又健忘,又自私,又无情。”
 
  这也是真话,男人们的确常常都会犯这几样毛病,就正如女人们也常常会犯这几样毛病一样。
 
  真话总是会刺伤人心。
 
  ——男人的心也是心,女人的心也是心。
 
  伴伴的心好像已经被刺穿了一个洞。
 
 
 
  第二十一回 刀魂与花魂
 
  小屋后有个小小的花圃,春花已经次第开了,已经可以戴在鬓旁,插入瓶中。
 
  丁宁穿一身青衣,趿着的是带着唐时古风的高齿木屐,脚上甚至还套着双丫头袜。
 
  在初夏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他的脸看来虽然还是苍白得毫无血色,可是他的神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悠闲和雅适。
 
  这种神态,使得他苍白的脸在鲜艳的群花中显得更突出,更高贵。
 
  唯一和他这种优雅的态度有一点不相配的,是他手里的一把刀。
 
  可是这把刀也是非常优雅的,一种非常古朴的优雅,不相称的是,这把刀上的杀气。
 
  花园里有一棵很高大的银杏树,树荫下有一张几,一个蒲团。
 
  几上有一个仿造宋汝洲哥窑“雨过天青”的花瓶,蒲团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和尚,是丁宁。
 
  ——蒲团上坐着的人不一定是和尚,和尚也不一定坐在蒲团上。
 
  丁宁正在修整他刚从花圃里摘下的鲜花,用他手里一柄形状古朴而优雅的银色的短刀。
 
  一柄如此合适的刀,一把削整花枝的银刀,刀上怎么会有杀气?
 
  午后的阳光还是金黄色的,还没有到达那种黑夜来临前夕阳的辉煌灿烂的鲜红。
 
  姜断弦远远的站在一丛红花旁,静静的看着丁宁削整花枝,仿佛已看得痴了。
 
  他的脸色永远是那么冷酷和淡漠,可是他的眼却像是火一般的夕阳般燃烧了起来,就像是一只猛兽,看到了另一只足以威胁到它生命的猛兽。
 
  可是丁宁只不过在削整几枝已经被摘落下的鲜花而已。
 
  这种悠闲的事,怎么会引起别人的敌视。
 
  阳光的金黄已渐渐淡了,火样的鲜红还没有染上夕阳。
 
  如石像般静立不动的姜断弦,忽然慢慢的向丁宁走了过来。
 
  丁宁却仿佛根本没有发觉自己面前已经有了这么样一个人。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威胁到他的生命与存在的人。
 
  他仍然用他的那把铁刀,修剪着那一束花枝,他的出手很慢,很小心。
 
  他用的刀是一把很钝的纯银的刀。
 
  他做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一个正在养病的人,常常都会做这一类的事。
 
  可是姜断弦却在全心全意的看着他,就好像一个醉于雕琢的人,在看着一位他最崇拜的大师雕琢一件至美至善至真的精品。更好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在看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奇怪游戏。
 
  在姜断弦脸上居然会流露出这种神情,才真正是件怪事。
 
  可是真正了解姜断弦的人,就会知道他用这种眼色看丁宁,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只有他才能看得见。
 
  他看到了什么?
 
  鲜花被摘下,就好像鱼已被网出水一样。
 
  花被摘下,看起来依然同样鲜艳,鱼在网中,也依然同样在动。甚至动得更生猛。
 
  可是在姜断弦这种人眼中看来,就不一样了。
 
  水中鱼的动,是一种悠游自在的动,网中鱼的动,就变成了一种为生存而奋斗的挣扎。
 
  花在根上,那种鲜艳是自然的,活泼的,被摘下之后,就难免显得有些憔悴了。纵然被修剪过,被供养在最精品的花瓶里,也只不过是一个年华已将去,已经要用很浓的脂粉来掩饰脸上皱纹的女人了,怎么能比得上连蛾眉都不去淡扫的村姑?
 
  奇怪的是,被丁宁摘落,修剪后放人花瓶中的鲜花,居然还是同样鲜艳,没有人能看得出一点分别,甚至连姜断弦都不能。
 
  他是用一种什么样的手法摘落这些花枝的?
 
  丁宁不抬头、不开口。
 
  姜断弦用两根手指,轻轻快快的拈起一段花枝,凝视着花枝上的切口。
 
  他的眼色立刻变得更奇怪了。
 
  那种眼色就像是一只猫看到了一只老鼠,却又像一只老鼠忽然看到了一只猫。
 
  ——刑部的总执事,有史以来最高明的刽子手姜断弦。
 
  ——忽然间一夜就在江湖中成名的刀客彭十三豆。从来不服的彭十三豆。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在看到一些花枝的切口时就会变得如此奇怪?
 
  直等到最后一枝花插入瓶里,丁宁才发现姜断弦站在他面前。
 
  姜断弦却还在凝视着手里那根花枝的切口,又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以钗刀切木,却如快刀切腐,刀势之奇变,现于刀锋切口外。”姜断弦直视丁宁!“以这样的刀法,当世能有几人?”
 
  丁宁的态度很平静,用一种非常平淡的声音说:“姜先生,这句话你不该问的。”
 
  “为什么?”
 
  “一刀之功,既不足显刀法,更不足决胜负,”丁宁说:“决战时之天时,决战地之地利,决战人之心情体力,都可以影响刀法的强弱。”
 
  “但是刀法的本身,却是不会变的。”姜断弦说:“刀也不会变。”
 
  “人呢?”丁宁说:“人是不是会变?”
 
  “是。”
 
  “既然人会变,绝世无双的刀法名家,也可以会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堪一击。”丁宁说:“这种事既非永恒,能用这种刀法的人,昨日可能只有三五人,今日可能变得八九人,明日又可能变得只剩下一个。”
 
  姜断弦无语。
 
  日色渐落,沉默良久,然后姜断弦才说:“不错,人会变,人事亦无常,你所经历的变化,实非我所能想像。”他说:“连我认为你已变了,已非我的敌手。”
 
  姜断弦叹息:“可是我错了,以你今日的体力,还能施展这样的刀法,等到我决战时,只怕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
 
  丁宁居然笑了笑,淡淡的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一定奇怪,我在那种暗无天日的鬼狱中,过那种非人所能忍受的生活,刀法怎么会还有进境?”
 
  “是的。”姜断弦说:“我正想问你这句话。”
 
  “其实你若仔细想一想,你也会明白的。”
 
  “哦?”
 
  “刀法到了某一种境界后,不用身体也可以练的。”丁宁说。
 
  “不用身体练,用什么练?”
 
  “用思想,在思想中寻找刀法中的变化和破绽,寻找出一种最能和自己配合的方法。”丁宁说:“而一个人在肉体受到极痛苦的折磨时,思想往往反而更敏锐。”
 
  姜断弦的态度忽然变得非常严肃,而且充满尊敬,甚至用一种弟子对师长的态度对丁宁说:“谨受教”。
 
  被摘落的十一枝鲜花已经有九枝在瓶中,只有一枝还在姜断弦手里。
 
  丁宁慢慢的站起来,看了看他手里的花枝,又看了看花瓶。
 
  “姜先生是不是想把这枝花带回去?”他问姜断弦。
 
  “不想。”
 
  “那么,姜先生,请君插花入瓶。”
 
  这本来也是句很平常很普通的话,被摘下的花,本来就应该插入花瓶里。
 
  奇怪的是,最近世事看得越来越平淡的丁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里却带着种很明显的挑战之意,就好像要一个人去做一件很困难的事。
 
  更奇怪的事,听到了这句话之后,一向严肃沉静的姜断弦忽然也变得很兴奋,就好像人已在战场,面对着一柄杀人刀。
 
  ——这又是为了什么?
 
  花枝在瓶中,带着极疏落而萧然的情致,剩下的余隙还有很多,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把一枝花插进去,甚至连十枝花都可以随随便便插得下去。
 
  可是姜断弦手里拿着一枝花,却好像一个要写一篇文章的学生,手里虽有笔墨,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的刀一般的眼神,已在瓶中花枝的空隙间选了很多个地方。
 
  可是他手里的花枝却没有插下去。
 
  他的神色更凝重,不但额角上有青筋露出,甚至连刀背上都有,这段轻如羽毛的花枝,竟似已变得重逾千斤。
 
  ——这又是为了什么?
 
  过了很久之后,丁宁才轻轻叹了口气:“姜先生,果然高明。”
 
  姜断弦苦笑。
 
  “连这枝花我都不知应该插在何处,高明两字,如何说起。”
 
  “三尺童子,也会插花,”丁宁说:“姜先生这枝花为何不知如何插?”
 
  “这就像是着棋,丁兄这瓶花,已如一局棋,成了定局,”姜断弦说:“我这一子落下去,若是破坏了这一局棋,那就非仅无趣,而且该死了。”
 
  丁宁微笑。
 
  “就凭姜先生这番话,就已足见高明。”
 
  忽然间,满天彩霞已现,夕阳已如火焰般燃起。
 
  姜断弦心里忽然现出一片光明,随随便便的就把手里的花枝插入瓶中。
 
  瓶中的花枝忽然间就呈现出一种无法描叙的宛约细致的风貌,花枝间所有的空间和余隙,仿佛已在这一刹那间,被这一枝花填满了,甚至连一朵落花的残瓢都再也飘不进去。
 
  甚至连一只蚊蚋都再也飞不进去。
 
  丁宁的神色忽然也变得和姜断弦刚才一样严肃和恭谨。也同样行弟子礼。
 
  “谨受教。”丁宁说。
 
  武林中有一种很离奇的传说,有的人在三五丈之外,以飞花落叶都可以伤人,用一粒米都可以伤人。
 
  这种人的武功,当然已达到了一种让人很难想像,甚至不可思议的境界。
 
  可是,高山大泽荒漠云海之间,藏龙卧虎,奇人辈出,谁也不能否定这一种的存在。
 
  如果世上真的有人能在三五丈外就可以用飞花落叶伤人,三五丈外的叶落花飞,也瞒不过他们的动静。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人的武功能达到这一步境界,那么丁宁和姜断弦无疑都是这一类的人。
 
  可是在这一个四月初夏的黄昏,他们居然都没有发现,就在他们专注于刀上的精魂与瓶中的花魂时,花圃的竹篱外,也有两个人在注视着他们。
 
  两个女人。
 
  花圃的竹篱外,只一个小山坡。坡上有黄花,花上有蝴蝶,蝶有眼。
 
  蝴蝶的眼睛,好像也和人的眼睛一样,喜欢看好看的异性。
 
  这丛黄花上的蝴蝶,无疑是只雄蝶,因为它看着的是两个非常好看的女人。
 
  花景因梦和伴伴站在山坡上,看着花圃里银杏树下的丁宁和姜断弦。
 
  “他们好像在插花。”伴伴说。
 
  “好像是的。”
 
  “我真不懂,两个像他们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对花这样感兴趣?”
 
  “你不懂,只因为你错了。”因梦说:“你根本就不懂他们这种男人。”
 
  伴伴有一排虽然并不十分整齐,却非常有魅力的牙齿,甚至还有两颗虎牙。
 
  一个在山野中长大,什么样的野生动物和植物都吃的女孩子,你怎么能希望她的牙齿洁白整齐。
 
  可是洁白整齐的牙齿,并不一定有魅力。
 
  一副非常不整齐的牙齿,长在一个非常好看甚至毫无瑕疵的女人嘴里,那种魅力,却是异常的。
 
  尤其是那两颗虎牙。
 
  伴伴用左边一颗虎牙轻轻的咬着嘴唇,那种神态,无异是在表示她的抗议,就好像一个已经懂得男女间事的小女孩,可是她的家长亲友兄姐长辈却都认为她不懂事那种神情一样。
 
  这种神情花景因梦怎么会看不懂。
 
  “我知道你很了解男人。”花景因梦说:“有很多很难了解的男人,你都和他们相处过。”
 
  沉默。
 
  在沉默中再次响起来的声音,依旧还是花景因梦的声音。
 
  “你可以了解,你和这些男人接触之后,当然是在很亲密很亲密的情形之下接触之后,你当然会对他们有很深很亲密的了解。”
 
  伴伴能说什么?
 
  因梦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可是你能了解他们的什么呢?”因梦道:“你最多也只不过再了解他们的欲望,嗜好,和他们肉体上对某一种刺激的反应而已。”
 
  她说:“其实你所了解的这些事,都是假的。”
 
  “真的是什么呢?”
 
  “绝对的真,几乎是没有的。”
 
  “那么,你说的真,有多么真?”
 
  “伴伴,有些事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就想告诉你,你也不会懂。”
 
  “我不信。”
 
  “你一定要相信。”
 
  “我要你相信我说的话。”因梦说:“我也要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少数的一些男人,他们的感觉和感受,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伴伴虽然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她深刻了解,并且非常相信,这个奇妙而神秘的女人的回答,一定可以满足她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某种虚荣心。
 
  所以,伴伴又问:“那么,你是不是认为他们连一点男人的欲望嗜好都没有?”
 
  “他们有。”因梦回答:“男人的欲望和感觉,男人对女人的了解和反应,他们都有。”
 
  她说:“女人也很了解他们这种感觉。”
 
  这句话的意思很不明显,所以花景因梦一定还要解释。
 
  “他们这种男人的欲望,远比大多数男人都强烈。”她说:“女人们都了解这一点,所以常常会自动献身给他们。”
 
  ——一个女人如果知道有一个男人对她的欲望极强烈时,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极强烈的诱惑。
 
  伴伴了解这一点,因梦又问她:“刚才我说过,你不懂,只因为你错了。”她问伴伴:“你知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我正在等你告诉我。”
 
  “你错了,只因为你看不出他们的内心。”因梦说:“他们做的事,如果从表面去看,一定看不出他们实际在做什么?”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他们正在插花。”伴伴问因梦:“他们实际是在干什么!”
 
  “是在炫耀他们自己。”因梦说:“也是想在他们的决战之前,先给对方一点威胁,一个警告。”
 
  “哦!”
 
  “瓶中的花,就像是丁宁布下的一个战阵,只留下一处缺口。”
 
  “缺口就是破隙?”
 
  “是的。”
 
  因梦说:“丁宁留下这处缺口,只因为他要看姜断弦是不是能攻得进去,那意思也就是说,他要看姜断弦是不是能用手里的一枝花把这个缺口补上。”
 
  伴伴盯视着瓶中的花枝,过了很久,才轻轻的说:“看起来姜断弦好像已经把这个缺口补上了。”
 
  “是的。”花景因梦说:“看起来姜断弦今日好像已经胜了一仗。”
 
  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伴伴:“如果你要跟我赌,赌他们最后那一场决战的胜负,如果你要赌丁宁胜,我愿意以三万两,赌你一万两。”
 
  伴伴的脸忽然又露出春花般的笑容,又露出了那双可爱的虎牙。
 
  “我不跟你赌,”伴伴说:“随便你怎么说,我都不跟你赌。”
 
  “你怕输?”
 
  “我不怕输,”伴伴说:“反正连我的人都已经是你的了,还怕什么输?”
 
  “那么你为什么不敢跟我赌?”因梦问:“你怕什么?”
 
  “我怕赢。”
 
  伴伴很愉快的说:“我不跟你赌,只因为这次我是赢定了。”
 
  她说得很有把握,显得也很愉快,奇怪的是,花景因梦的笑容,看起来居然比她还要愉快得多。
 
 
 
  第二十二回 风铃的声音
 
  风铃的声音并不一定只有在有风的时候才能听见。
 
  风铃的声音,也不一定是风铃发出来的。对丁宁来说,风铃的声音只不过是一种可以令人销魂的声音而已。
 
  每当他听到这种声音,就会想起一个梦一样的女人。
 
  现在他仿佛又听到了这种声音。
 
  可是现在距离那一个清凉的四月黄昏,已经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了一段超越过人生中万事万物,甚至已超越生死的距离。
 
  那个黄昏,他和姜断弦正在插花。
 
  四月的黄昏,总是清凉的。
 
  最后的一枝花已经插下去,瓶中的花已满,满得连那满天夕阳都照不进一丝去。
 
  瓶中错落的花枝,每一根枝,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个阴影,都被安置在最好的地位上,恰巧能挡住满天夕阳,让它连一丝都照不进来。
 
  丁宁凝视着这一瓶花,眼中就好像服食了某种丹砂的术士一样,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和涣散,却又显出了一种无法描述的光芒。
 
  ——他是不是看到了他的神?
 
  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问姜断弦。
 
  “这是不是真的?”
 
  “是。”
 
  “你真的做到了?”
 
  “不是我做到了,而是你做到了。”姜断弦说:“你自己应该明白这一点。”
 
  “你也明白?”
 
  姜断弦慢慢的点头,他的神情更严肃,甚至已严肃的接近悲伤。
 
  “别人不明白,可是我明白。”姜断弦说:“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会认为是我看出了你这一局的破绽,及时攻入,只有我才知道,刀与花的精魂已经尽在瓶中,我这最后一枝花如果不插进去,反而更见其妙。”
 
  “为什么?”
 
  “因为有余既不足,有空灵的情致,就比‘满’好。”
 
  姜断弦悠悠的说。
 
  “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要做得太满,否则他就要败。”
 
  这道理本来是大多数人都应该明白的,只可惜这个世界上偏偏有大多数人都不明白。
 
  丁宁忍不住问姜断弦:
 
  “你既然明白这道理,刚才为什么还要把那最后一枝花插下去?”
 
  姜断弦的回答简单而明确:“因为我好胜。”
 
  丁宁沉默。
 
  他也明白姜断弦的意思,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就败在“好胜”这两个字上。
 
  姜断弦直视着他,“如果你是我,刚才你会不会那么做?”
 
  丁宁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态度说:“刚才我布的那一局,如果不是花阵,而是刀阵,我留下的那最后一隙之地,恐怕就是死地了。”
 
  “恐怕是的。”
 
  “在那种情况下,你会不会做同样的事?”
 
  姜断弦也沉默良久:“我不知道,”他说:“未到那一刻之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他说的是真话。
 
  高手相争,决生死于瞬息间,在那一瞬间所下的决定,不仅是他这生武功智慧和经验结晶,还要看他当时的机变和反应,甚至连当时风向的变换,光线的明暗,都可能会影响到他。
 
  高手相争,生死胜负本来就是一念间的事。
 
  在那一刻,生死胜负之间,几乎已完全没有距离。
 
  丁宁长长叹息。
 
  “是的。”他说:“未到那一刻之前,谁也不能猜测我们的生死胜负,因为谁也不知道我们在那一刻会下哪一种决定。”
 
  他苍白的脸上仿佛露出像夕阳般凄艳的笑容。
 
  “这一点,恐怕也就是我们这种人觉得有趣的地方。”
 
  “是的。”
 
  “那么,姜先生,”丁宁偏头:“你看我们今天是不是应该为这一点,破例喝一点酒?”
 
  姜断弦严峻的眼中也有了笑意。
 
  “能够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喝一点酒,也是人生中比较有趣的几件事之一,”他看着丁宁说:“你能想到这一点,就表示你的心情和体力都已好多了。”
 
  这时夕阳将落,厨房里已经传出了冬笋烧鸡的香气。
 
  冬笋烧鸡,恰巧酒饭两宜。
 
  对一个生在农村里的孩子来说,厨房里的香气永远是最迷人的。
 
  城市里的大户人家子弟,对厨房的感觉,只有肮脏、杂乱、油腻。
 
  因为他们的母亲不在厨房里。
 
  丁宁的感觉也是这样子的,他这一生几乎从未走入过厨房。他甚至不愿看到那些带着一身油腻从厨房里走出来的人。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居然改变了。
 
  这两个月来,他天天都在厨房里吃饭,伴伴总是把厨房整理得很干净,而且经常洗刷,大灶里的火光明亮而温暖,锅子里散发出的香气总是让人觉得垂涎欲滴,靠墙的角落里那张已经被洗得发白的木桌上,摆满了酱油、麻油、醋、胡椒、辣椒、蒜头,和各式各样可以帮助你增长食欲的调味品。
 
  丁宁终于了解,当一个饥饿而疲倦的丈夫,携着他孩子,冒着寒风归来,听到他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炒菜,嗅到厨房里那种温暖的香气时,心里是什么感觉了。
 
  有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他甚至也想到厨房里去走一走,尤其是在那些凄风苦雨的夜晚,能够坐在炉火边安适的吃顿饭,真是种无法形容的享受。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你们几时才能有这种享受?你们几时才懂得领略这种享受?
 
  用砂锅炖的冬笋烧鸡已经摆在桌子上,锅盖掀开,锅里还在“嘟嘟”的冒着气泡。
 
  伴伴正把一坛放在炉灰里温着的酒,从大灶里拿出来。
 
  她弯着腰,把一身本来已经很紧的衣裳绷得更紧,衬得她的腰更高,腿更长。
 
  而且,一到春天,年轻的女孩们还有谁肯穿太厚的衣裳?
 
  丁宁尽量不去看她,只是去看她手里的那坛酒。
 
  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能够有这么样一坛酒喝已经很不错了,只不过对两个酒量都非常好的人来说,这坛酒实在未免太少了一点。
 
  “此时此地,酒本来就不宜过多。少饮为佳,过量就无趣了。”
 
  他们都这么样说,都希望对方能少喝一点,让自己多喝一点。
 
  喝酒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看见有足够的酒,就希望自己能先把别人灌醉,酒不够的时候,就要抢着喝。
 
  幸好他们都还可以算是相当斯文的人,所以抢得还不算太凶。
 
  用山泉酿成的新酒,当然不是好酒,却自有一种清冽的香气。
 
  对他们这种酒量的人来说,喝这种酒简直就好像喝茶一样。
 
  两个人虽然尽量保持斯文,可是一砂锅烧鸡只吃了两筷子,一坛酒就已只剩下一半了。
 
  伴伴轻轻柔柔的说:“这种酒有后劲,你们还是慢点喝的好。”
 
  姜断弦忽然大笑。
 
  姜断弦是世代的刽子手,是世袭的刑部执事,世世代代,都是以砍取人头为他们的职业,虽然他们砍的人头是该砍的头,也是人头。
 
  在这种家族里生长的孩子,从小就会感受到一种别的小孩们无法想像也无法承受的阴郁之气,他们六七岁的时候,只要站到那里看别的孩子一眼,就可以把比他们大很多岁的孩子吓跑。
 
  尤其是姜断弦。
 
  甚至连他的长辈们都说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从小就很特别。
 
  在别的小孩都会哭的时候,他不哭,在别的小孩都会笑的时候,他不笑。
 
  十七岁的时候,他已领了第一趟红差,杀人头颅砍萝卜,
 
  然后他就是刑部的第一号刽子手,别人见到他,连哭都哭不出。
 
  然后他就变成了横扫江湖,杀人如稻草的彭十三豆,别人见到他,更哭不出,更莫说笑了。
 
  这么样一个人,这一生中,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笑”是应该怎么笑的。他笑的时候,也许比一个人一天中哭的时候还少。
 
  可是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忽然笑了,而且大笑,而且笑得开心极了。
 
  “你要我们慢慢喝,你是怕我们喝醉?”姜断弦大笑:“如果这么样一点比鸟还淡的酒,也可以把我们喝醉,那才怪。”
 
  他不但大笑,而且笑弯了腰。
 
  无论任何一个认得姜断弦的人看到他这么样大笑,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任何人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种笑声,怎么可能从这么样一个人嘴里发出来?
 
  ——他是不是疯了?
 
  姜断弦当然没有疯,他一向镇定冷静严峻如岩石,怎么会忽然发疯?
 
  ——他是不是醉了?
 
  姜断弦当然不会醉。
 
  在他们这种家族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习惯——喝“早酒”。
 
  在执刑前,在天刚亮的时候,在别人宿酒尚未醒的时候,就要喝酒了,喝早酒。
 
  从小就养成这种习惯的人,酒量总是要比一般人好一点的,有时候甚至还不止好一点而已,在一般情况下,“酒量”本来就是练出来的。
 
  姜断弦的酒量,一向都比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今天晚上他只不过喝了一小坛山泉新酿半坛中的一半而已,他怎么会喝醉?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一坛酒全都喝光,也不该有一点醉意。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种酒再多喝三五坛,也不应该醉的。
 
  他既没有疯,也没有醉,为什么他忽然间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丁宁呢?
 
  丁宁的头上在冒冷汗。
 
  他也觉得姜断弦变了,好像就在刚才那一刹那间忽然变的,从一个冷峻严肃、拥有极高地位的人,忽然间变得说不出的轻邪而怪异。
 
  这种改变本来是绝无可能发生的,尤其不可能发生在姜断弦这一类人的身上。
 
  难道这坛酒里被下了某种可以使人神智迷幻的邪药?
 
  丁宁立刻否定了自己这种想法。
 
  以他的智慧、经验,和反应,酒里只要有千分之一的药物,他相信自己都能在酒杯沾及嘴唇的那一瞬间感觉出来,再慢也不会等到酒已喝进喉咙里的时候。
 
  如果有人想在酒中下毒暗算他,那个人非但愚不可及,简直是在自己找死。
 
  姜断弦的仇家遍布天下,朋友几乎没有一个,他对自己当然保护得更好,要暗算他,当然更不容易。
 
  丁宁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无法继续思想。
 
  他忽然也觉得有一酒意上涌,头也晕了,此后这半个时辰,竟变成了一段空白。
 
  在这段时间里这地方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
 
  他居然也像姜断弦一样醉了,都醉很可怕。
 
  大灶里的火虽然依旧烧得很旺,伴伴的脸色却成苍白,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这两个千杯不醉的人,怎么会醉得这么快?
 
  她又想起那个美如幽灵,让她情不自禁神魂颠倒的女人告诉她的话。
 
  “不管酒量多好的人,只要喝上三杯,都非醉不可。”
 
  伴伴轻轻叹了口气,直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
 
  不管怎么样,她这样做总是为了丁宁,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能帮助丁宁得胜,她还是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她这么样做,是不是真的对丁宁有好处呢?
 
  伴伴又不免叹息。
 
  她只希望丁宁不要受到伤害,只希望自己没有做错事。
 
  嫣红如火的夕阳已消沉,慕容秋水却仍然独坐在黑暗的晚窗前,手中有笛未吹,屋里有灯未点,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夜空下刚刚才有一颗寒星升起。
 
  韦好客的眼睛也是黯淡的,他正好用黯淡的眼神看着慕容秋水。
 
  他永远忘不了慕容秋水眼看着他一条腿被锯断时脸上那种表情。
 
  那时候慕容秋水脸上根本没有表情。
 
  短榻上铺着一张色彩鲜艳得几乎已像是图画般的貂皮。
 
  穿一身灰白色衣裳的韦好客就斜卧在这张短榻上,膝盖以下的部分都被一张和他衣裳脸色同样灰白的狐皮盖住。
 
  其实他膝盖以下可以被掩盖的地方已经比平常人少了一半。少了一只脚和半截腿。
 
  慕容秋水也许还不能算是一个很坏的人,可是他有很多很坏的习惯。
 
  他的起居无常,饮食无定,胃口坏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甚至连碰都不要碰,连看都不要看,这样东西也许就是他昨天晚上连续吃了十八碟还要再吃的,等到明天晚上,他也许还会像那样照吃不误,而且吃个不停。
 
  可是今天晚上,他不睡,也不看。
 
  有时候他也很喜欢热闹,在他那以特别华丽优雅著称于王侯间的庭园中,夜夜金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歌舞笙歌,彻夜不绝。
 
  他喜欢热闹的时候,真是喜欢得要命。
 
  只不过,最要命的时候,还是他不喜欢热闹的时候。
 
  对他身边的一些人来说,这种时候简直是酷刑。
 
  因为在这段时候,他的要求是“绝对没有”,没有灯火,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在这段时间里,他严格要求他的属下们为他做到这一点。一定要让他绝对的独处,绝对的安静。
 
  现在就是这样子的,所以从他面对着的夜窗中望出去,那广大的庭园中,连一点灯火都没有。
 
  寂寞,有时候虽然像是一条虫,啃噬着他的灵魂,有时候却又像是一双温柔的女手,在软软的抚摸他的肉体和他的心,让他那千疮百孔的心灵,得到短暂的安息。让他的力量能够重生。
 
  孤独,安静,寂寞,都是种非常有效的复原剂。
 
  这时候花景因梦已经在黑暗中站立很久了。
 
  她身上穿着的虽然是一身雪白的衣裳,她的脸色虽然也是白如雪,可是她这个人却仿佛已溶入黑暗中,甚至已像是和黑暗溶为一体。
 
  她甚至已经是黑暗的本身,多么黑暗,多么神秘,多么优美,多么凄冷。
 
  她用一种夜色般的眼色看着他们,已经看了很久。
 
  他们就这样被她看着。
 
  ——“看”,并不一定就是“看见”,看见也不一定就要看。
 
  也许她虽然在看着他们,却没有看见,因为她心里在想着别的人别的事,所以视而不见。
 
  慕容秋水看着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韦好客在看着的是那暗如春夜秋水般的慕容,他们都没有在“看”她,也没有看到她。
 
  可是他们都已经知道她来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也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来的。
 
  花景因梦看着夕阳消逝,看着夜色降临,看着屋子里这两个又有名声又有地位又有权势却完全没有欢乐的男人沉浸于一种甚至在夜色更黑暗的蓝色哀伤里。
 
  ——夜是黑的,“蓝”有时比“黑”更黑。
 
  这种颜色,这种感觉,很可能使她自己都忍受不了。
 
  所以她点亮了灯。
 
  灯就在韦好客身边,短榻边是一张高几,几上有一盏玻璃水晶灯,所以灯光一亮起,就热上了韦好客那张黯淡的脸。
 
  因梦俯视着他的脸,眼波温柔,声音也温柔。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虚弱,应该多吃点补血的药。”她说:“人参,牛七,都很好,每天早上喝一碗猪肝汤也不错。”
 
  她压低声音,像一个关心的情人般悄悄的告诉他:“如果有新鲜的人肝就好了。”
 
  她当然知道,如果韦好客想吃一个人的肝,就是她的肝,可是她的样子看起来却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样。
 
  “下次你再跟别人打赌,千万不要再下这样的赌注了。”因梦说:“一个人最多只有两条腿,无论谁都输不起的。”
 
  她又说:“可是一个人如果输了,就要认输,不管他下多大的赌注,都要赔出去,否则他就不是男子汉了。”因梦告诉韦好客:“所以你输了,我就一定要你赔,因为我一直把你当作男子汉。”
 
  “我明白。”
 
  韦好客脸上居然也露出笑容:“你说的话,我完全都明白。”
 
  “你也没有生我的气?”
 
  “没有。”
 
  “也不伤感情?”
 
  韦好客点头,因梦笑容如花:“如果真的是这样子,我的心就安了。”
 
  最能让花景因梦安心的,当然还是那坛酒,她非常了解那种酒的珍贵,也非常了解那种酒的酒力。
 
  那种酒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一种酒,而是一种迷药,无论什么人喝下三两杯之后,都会丧失他的意志力和控制力,就算有天下无敌的酒量,也不例外。
 
  可是那种酒却又偏偏真的是酒,就好像千锤百炼、可以削铁如泥的神刀利器一样,它的本质依旧是铁。
 
  最妙的是,那种酒的名字就叫做“铁汁”。
 
  “铁汁呢?”
 
  “我已经把它掺入了一小坛当地人用山泉酿成的新酒里,交给了柳伴伴。”因梦说:“我相信她一定会照我说的那样做。”
 
  “你有把握?”
 
  “我有。”
 
  问话的人是慕容,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已不是慕容秋水这样的贵公子应该有的,现在他的笑容看来简直就像是个恶棍。
 
  “你有把握?你相信她一定会听你的话?”慕容用恶棍般的态度问因梦:“你是不是认为她已经被你迷死?”
 
  他心里当然是不会太舒服的,伴伴毕竟曾经是他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被一个女人抢走时,虽然要比被另外一个男人抢走舒服一点,毕竟还是不太舒服的。
 
  因梦明白,却又好像不明白。
 
  “她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她怎么会被我迷死?”因梦说:“她这么做,只不过因为她怕死了。”
 
  “怕死?”慕容问:“怕什么?”
 
  怕死了你们这种男人。因梦说:“不但怕死,而且怕得要命。”
 
  慕容仍然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已经僵硬得好像是用刀刻在脸上。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丁宁也是我们这一类的男人?”
 
  因梦笑得像婴儿般可爱天真,“好像是的,”她说:“我的意思好像就是这样子的。”
 
  慕容秋水手里虽然有了一只水晶杯,他本来是想喝酒的,可是杯入掌,忽然碎了,粉碎。
 
  在这种情况下,花景因梦的笑容当然更可爱,声音当然更温柔。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不开心,似乎我一定要把一件能够让你开心一点的事情告诉你。”
 
  “什么事情?”
 
  “你的那瓶铁汁已经不在那个酒坛子里了。”因梦说:“我保证现在它已经在丁宁和姜断弦的肚子里!”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这一瞬间,慕容秋水脸上的笑容忽然又变得他往昔那么温柔优雅高贵,然后又以一种毫无瑕疵的贵族声问因梦。
 
  “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是。”
 
  “你能确定?”
 
  “能。”
 
  “你有把握?”
 
  “有。”
 
  慕容公子轻轻的、长长的、慢慢的吐出了一口气,他这个人就完全松懈了,就好像服食了某种特异的丹砂一样,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完全松懈。就好像一个处男忽然变得不是处男的那一瞬间的情况一样。
 
  然后他就用一种异常满足又异常衰弱的声音问韦好客。“现在的情况,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
 
  “是。”
 
  “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请胜三到这里来了?”
 
  “是的。”
 
  胜三也许并不姓胜,排行也不是第三,别人叫他胜三,只不过因为经过他“处理”的人,通常都只有“三”样东西能够“剩”下来。
 
  哪三样东西呢?
 
  经过他“处理”的人,通常的情况是——性命已经丧失,头发已经拔光,眼睛已被挖出,鼻子舌头耳朵都已被割下,牙齿指甲都已被拔掉,皮肤已被剥,四肢已被破,甚至连骨头都已被打散。
 
  这个人剩下的还能有三样?是哪三样?
 
  那是不固定的,胜三要他剩下哪三样,他剩下的就是哪三样。
 
  他“处理”过一个人之后,通带都会为那个人保留三样东西剩下的。
 
  “我的心一向很软。”胜三常常对人说:“而且我不喜欢赶尽杀绝。”
 
  他说:“不管我做什么事,我都会替别人留一点余地,有时候我留下的甚至还不止三样。”
 
  有一次他为一个人留下的是一根头发、一颗牙齿、一枚指甲,和鼻子上的一个洞。
 
  胜三看起来是个很和气的人,圆圆的脸,笑起来眼睛总是会眯成一条线,余暇时除了看看书种种花散散步吃吃东西之外,最喜欢的就是“小”。
 
  ——小鸡、小狗、小兔、小猴子,甚至连小牛、小羊、小猪他都喜欢。
 
  有人甚至亲眼看到过他抱着一只小猪睡觉。
 
  这种人当然不喝酒的,滴酒不沾。
 
  胜三把一匹白布全都撕成一条条两寸宽的布带,他的手法不但快,而确实有效,不到片刻就把一匹布都撕光,每一样布带的宽度都几乎完全一样。
 
  然后他就用这些布带把自己身上多余的肥肉都绑紧。
 
  近年来他已很少再“出差使”,养养猪狗花草是用不着费力气的,所以他身上的肥肉就好像未经修剪的花草边的杂草一样“乱生”出来了。
 
  修剪花草当然不是他的最大的嗜好,他最大的嗜好当然还是“处理”人。
 
  在这一方面,他绝对可以算是专家。
 
  有人问他:“为什么别人说你是个‘处理’专家?”
 
  “因为我的确是。”
 
  “你处理的是什么?”
 
  “是人。”
 
  “人也要处理?”
 
  “当然要。”胜三说:“这个世界上最需要处理的就是人。”
 
  他甚至还强调:“我当然垃圾也要处理,粪便也要处理,否则这个世界上就臭得不像样子了,可是最要处理的,还是人,有些人如果你不处理他,我可以保证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更臭。”
 
  “你说的是哪些人?”
 
  “我说的是那些犯了法却不肯承认的人,自己心怀鬼胎却拼命要揭发别人隐私的人,和那些明明应该受到惩罚,却总是能逍遥法外的人。”
 
  “别人说你是‘处理专家’,是不是因为只有你才能让他说真话?”
 
  “是的。”
 
  一匹布可以撕成很多条布带,胜三身上多余的肥肉却不太多。
 
  余下的布带,是他为那些曾经和他同进退共生死的伙伴们准备的。
 
  他的伙伴们也和他一样,渐渐开始有一点发福了,发福虽然不是“福”,这些人却还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手。
 
  他们的拳头落下去的时候,通常都是最容易让人说实话的地方。
 
  如果他们要惩罚一个人,那个人通常都会希望自己根本就没有生下来过。
 
  胜三甚至曾经向人保证:“经过我们这班兄弟处理过之后,甚至连一个处女都会承认自己生过八个孩子。”
 
  所以也有很多人希望胜三这个人根本就从未活在这个世界上。
 
  现在胜三正在看他的伙计们把一条条白布带用一种非常特别的手法把自己多余的赘肉包扎缠紧,就好像一个伤科大夫用来为病人止血的那种包扎方法一样,简单准确而有效。
 
  经过这一重手续之后,再穿上小麻皮裁缝店那些连一粒麻子都没有的女裁缝们做的紧身衣,他们的体态看来就和年轻的时候完全一样了。
 
  可是胜三非常了解他的这些伙伴们,他们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要让别人觉得好看的,更不是为了行动上的方便。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他相信他们在行动时的表现,绝不会让人失望,更不会较人逊色。
 
  他相信他们一定也会像往常一样,把这次任务圆满完成。
 
  这次任务,已经是他们的第一百八十六次。
 
  丁宁是个很洒脱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种让人觉得很舒服的表情,从容自在,挥洒自如。
 
  姜断弦脸上的表情却总是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总是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
 
  可是现在他们两个人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觉得差不多。
 
  ——喝醉酒的人,脸上的表情岂非总是差不多?
 
  柳伴伴看着他们,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现在大灶里的炉火还在烧着,摆在灶上温着的半锅冬笋烧鸡依旧可以让人食欲大增,厨房里还是同样保持着它那份温暖和亲切,喝了酒的人总是会喝醉的。
 
  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柳伴伴却忽然有一种很可怕的预感,觉得每件事都快要改变了,而且立刻就会改变。
 
  她甚至感觉到,所有一切温暖美好的事,在一瞬间就会改变为灾难和不幸。
 
  她的预感,就好像大多数饱经沧桑,聪明而美丽的女人们的预感一样,通常都不会错的。
 
  她们这种女人就好像某一些反应特别敏锐的野兽一样,有一种非常神秘而且无法解释的第六感。
 
  她们的这种感觉,甚至已经和江湖中那些超级杀手和超级浪子的第六感非常接近。
 
  ——一个高级妓女和一个超级江湖人,在某一方面来说,是不是属于同样的一类人?
 
  柳伴伴这次的预感果然也没有错,她预感中那种可怕的变化,果然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厨房的门是关着的,却没有上栓。
 
  ——有很多人认为,厨房的房门就好像妓女的房门一样,是永远为人开放的,所以既不上锁,也不上栓。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很有理由,其实却大错特错,因为妓女的房门上栓锁的时候远比其他任何地方上栓锁的地方都多。尤其是好看的妓女。
 
  厨房的门没有上栓,也不必上栓了,因为这扇门忽然间就已经变成了两三百片碎木头。
 
  明明装得很好的一扇门,忽然间就被卸了下来,一个人举手,“砰”的一声,门已碎裂,每一个碎片都被一个人抓住,有的用手拗,有的用肘撞,有的用掌击,有的用拳打。
 
  于是这一扇完完整整结结实实的门忽然间就变成一地碎木头。
 
  碎木头不是门,门已不见。
 
  一行八九个人,踩着碎木头走进了厨房,每个人都已经有四五十岁了,可是每个人的动作都很灵活矫健,走起路来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市井少年,刚杀了他们那个地盘的老大一样,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的精力都仿佛随时可以爆炸。
 
  一行八九个十七八岁的强壮少年都用这种步伐和姿态走进了一个厨房,已经让人觉得很震惊了,何况他们都已是中年人。
 
  何况他们刚才把一扇门变成一堆碎木头的手法,又是那么快,那么准,那么确实,那么有效,每一拗、每一撞、每一掌、每一击,每一个动作的落点都在最准确的地方。绝对可以造成最大的破坏力。
 
  如果他们对付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人,如果他们还是用这种方法去对付这个人,那么他们所造成的杀害力和损害力,恐怕就只有用“毁灭”两个字才能形容了。
 
  最主要的一点是厨房的门根本没有上栓,他们要进来,根本不必把一扇很好的门毁掉。
 
  他们这样做是不是为了示威?
 
  不管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伴伴都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已经开始沁出了冷汗,每一根肌肉都已经开始收缩,甚至连膀胱都已缩紧。
 
  可是从表面上看来,她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这时安安静静的坐在她原来的地方,看着这些人带着一种异常沉静的态度,用一种异常沉静的步伐,慢慢的走进了这间厨房。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做出了一连串别人所无法想像的行为,他们这种行为,甚至延续了半个时辰之久。
 
  半个时辰,已经可以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已经可以做很多事。
 
  ——半个时辰是多长的时间?半个时辰里可以做多少事?
 
  这种观念,有多少人能了解?
 
  有多少人能有这种观念?
 
  胜三踩着满地碎木,大步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的情况完全和慕容秋水保证的一样,只有两个已经大醉的男人,和一个腰极细腿极长的女人。
 
  对这一点,胜三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做这一类的事,但是他不喜欢有意外的情况,他的伙伴们已经不多了,他希望他们都能活到七十岁。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虽然都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可是他仍然不愿出一点差错。
 
  所以他一定要先问这个细腰长腿的女人。
 
  “你就是柳伴伴?”
 
  “是。”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就是丁宁?”
 
  “是。”
 
  “另外一个就是姜断弦?”
 
  “是。”
 
  “也就是那个彭十三豆?”
 
  “是。”
 
  “你会不会错?”
 
  “绝不会。”
 
  胜三轻轻的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并没有走错地方,也没有找错人。”
 
  “你没有。”
 
  胜三微笑:“那就好极了。”
 
  就在胜三脸上的笑纹开始出现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两个人开始行动。
 
  这两个人的拳头就在这一瞬间,打上了姜断弦和丁宁的后腰。两个人打的部分都是完全一样的,打的都是一个人腰后最软弱的部分。
 
  然后他们就继续挥拳痛击,他们的拳头落下时,就好像屠夫的刀。
 
  伴伴已经开始觉得要呕吐,可是她忍住,经过这一连串惨痛的经历后,她已经学会忍受一些别人所无法忍受的事。
 
  她想哭,又忍住。
 
  她的脸看起来居然还有一点很愉快的样子,她就用这种样子问胜三。
 
  “你问我的话,我全都回答了,现在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可以。”
 
  “你当然知道丁宁和姜断弦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胜三说:“他们都是名动天下的高手,可是现在在我眼中看来,他们只不过是两块死肉。”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一点威胁或者是夸耀的意思,他只是很平静的在叙说一件事实。
 
  “在我的兄弟们手下,不管什么人都很快就会变成一块死肉的。”胜三说:“可是他们一向都不急。”
 
  “不急?”伴伴忍不住问:“不急是什么意思?”
 
  “不急的意思,就是他们并不急着要把一个人变成一块死肉。”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伴伴说。
 
  胜三笑了笑:“那么我问你,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位名伶急着要把他们的一出名剧演完的?”
 
  “我没有。”
 
  “我的兄弟也一样。”胜三说:“他们处理这一类的事,就好像一位名伶在演出他的名剧一样,通常都喜欢用一种比较缓慢而优雅的方法,因为对他们说来,这种事并不是一种急着要交差的事,而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
 
  他带着微笑对伴伴说:“如果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只要看看他们的演出就会明白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选了一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下来,带着一种非常欣赏的态度,开始欣赏他兄弟们的表演,真的就好像一个非常“懂戏”的人在看戏一样。
 
  第一拳击出后,他们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缓慢而优美。
 
  他们先开始打丁宁和姜断弦身上最软弱的部分,然后再开始打他们的肩、股、臂、和腿。使他们的痛苦越来越加深,却不会让他们太快晕倒。
 
  ——晕过去之后,就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了。
 
  晕厥本来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之一。
 
  一个喝醉酒的人如果吐了,就会变得清醒一点。
 
  他们当然不希望丁宁和姜断弦清醒。
 
  对这些兄弟们的杰出表现,胜三很明显的表现出他的欣赏和满意。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胜三问伴伴。
 
  “我只能用两个字形容他们。”伴伴叹息着说:“我觉得他们真精彩。”
 
  她说的不是实话。
 
  她只觉得要吐。
 
  她宁可他们用一种更残酷更暴烈的方法去对付丁宁和姜断弦,她宁可他们用市井匹夫流氓打手们用的那种方法去毒打他们,打得他们头破血流,骨折肉裂,她反而觉得好受一点。
 
  这种打法,她实在受不了。
 
  可是她再三告诉自己,绝不能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表现出来。
 
  她受到的折磨和苦难已经够多了,何况她的苦难并不能使丁宁和姜断弦的痛苦减少。
 
  ——这个女孩是不是已经变得比较聪明了一点?
 
  ——女人对这一类的事是不是总是学习得比较快?
 
  胜三忽然转过身,面对着伴伴,用一种非常温和和友善的声音问她:“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好吃的人在慢慢的享受一种非常丰富的晚餐?”
 
  “我看过。”
 
  “你看我的兄弟们现在的表情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
 
  “好像有一点。”
 
  胜三微笑:“我的兄弟们当然也是跟我一样的人。”他又问伴伴:“我既然也跟他们一样,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去享受这种晚餐?”
 
  “因为你有你自己为自己留下的晚餐。”伴伴说:“一个做老大的人,就算自己不留,他的兄弟们也会替他留下来的。”
 
  “有理。”
 
  “一个做老大的人,他自己的晚餐通常都会比他的兄弟好一点。”
 
  “通常都是这样子的,”胜三说:“只不过这一次有一点不同。”
 
  “哪一点?”
 
  “这一次不但比以前的都要好一点,而且我还可以保证,你绝对想不到我今天的晚餐是什么。”
 
  伴伴的脸色忽然变了,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恐惧。
 
  刚才他们出手对付丁宁和姜断弦,她还能控制自己,因为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发觉到这种恐惧,因为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胜三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匹狼和一条毒蛇的混合,不但冷酷残暴,而且贪婪邪恶。
 
  可是她一定要把这种恐惧尽量隐藏起来,所以她还是问胜三:“今天你的晚餐是什么?”
 
  “是你,”胜三说:“今天我特别为自己留下的晚餐就是你。”
 
  伴伴闭上眼睛,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她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活在噩梦里,虽有间断,却无休止。
 
  她活着,好像只因为等待那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间的片刻间隙。
 
  ——这一场噩梦什么时候会醒呢?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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