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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铃中的刀声》 作者:古龙

第六部分

  这时候她已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一个拳头沉重而缓慢的打在她乳房上的声音。

 
  然后,她才觉得有一种奇异而熟悉的感觉像浪潮涌上沙滩般遍布她全身。
 
  最可怕的是,这种感觉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连她自己都已分不清。
 
  这个计时的沙漏是用一种很珍贵的水晶雕出来的,再配上手工极精细的镂金架子。
 
  慕容秋水这一生中所用过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他对他生命中每一样东西,每一件事都非常挑剔。
 
  现在他正在计时,计算胜三和他的兄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
 
  慕容秋水的估计是一个时辰。
 
  胜三现在做的这一类事,本来用不着这么长的时候,这种事本来是一种很简单的事,用的方法本来应该是最直接的方法,简单、直接,有效,而且绝不浪费时间。
 
  可是胜三在处理这一类事的时候,所用的方法却是完全不同的。
 
  因为他把这种事变成了一种艺术,一种享受。
 
  沙漏中的沙子慢慢的流下去,流得虽慢,却不会停,如果它停,只因为沙已流尽。
 
  现在它停了,现在已经到了一个时辰。
 
  慕容秋水站起来,走到韦好客的卧榻旁:“你是不是已经叫人把我那匹‘八百’准备好了。”
 
  “是。”
 
  ——“八百”是一匹马,可以“夜行八百里”的快马。
 
  “那么我现在就要走了。”慕容说:“我一定要在丁宁和伴伴还没有死的时候去看一看他们。”
 
  他的声音异常温柔:“你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看着慕容走出去之后,韦好客也闭上了眼睛,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他也不懂。
 
  他不懂他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替慕容秋水去做很多他本来不愿意做的事,直到他残废之后,慕容秋水还是同样要他做。
 
  他觉得自己好像上辈子欠了慕容秋水的。
 
  在看着慕容走出去的这一瞬间,韦好客忽然觉得好后悔好后悔。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对不起丁宁。
 
 
 
  第二十三回 冬笋烧鸡酒
 
  快马毕竟是快的,慕容秋水很快就看到了丁宁养伤的那间木屋。
 
  很柔和的灯光从屋子里透出来,夜色那么温柔,小木屋静静的安睡在夜色中,看来那么和平宁静。
 
  可是慕容知道这栋木屋里的和平宁静已经完全被破坏了。
 
  慕容一向很少单独行动,这一次却是例外,因为这一次行动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绝不会出一点差错。
 
  他绝对相信胜三和胜三的那班兄弟,如果不是在绝对安全的安排下,这些人也不会开始行动。
 
  他们也绝不会做冒险的事。
 
  他们的生活已经很舒服,已经开始怕死了。
 
  令人想不到的事,慕容秋水看见这些人的时候,这些人都已经是死人。
 
  大灶里的炉火已经熄了,桌上的菜已经冷了,人已经死了。
 
  胜三和他的兄弟们,本来已经占尽了优势,他们的拳头总变成了别人的噩梦。
 
  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倒在地上,每个人都像是一根被拗拧了的钉子,扭曲、歪斜,冷而僵硬。
 
  他们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一共有九个人,现在倒在这个厨房里的人,也是九个人。
 
  他们是来“整理”丁宁、姜断弦,和伴伴。可是现在丁宁、姜断弦,和伴伴却全都不见了。
 
  要整理别人的人都已倒下,被整理的人反而不知行踪。
 
  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慕容秋水也不知道。
 
  只有一件事是每个人都可以确定的,这个地方刚才一定发生了某一种极可怕的意外变化。
 
  最重要的一点是胜三和他的兄弟们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手——纵然不能算高手,却无疑是老手。
 
  老手通常也是好手。
 
  要对付这种人并不容易,可是现在他们却好像是死在同一瞬间,连一个能够逃出门的都没有。
 
  他们的尸体看来僵硬而扭曲,面容恐怖而诡异,无疑是被人用一种极其秘而诡秘的手在一瞬间刺杀于当地。
 
  这个人是谁了
 
  慕容秋水还是很镇定,而且连神情都没有一点改变。他一向是个非常冷静,非常有自制的人。
 
  可是他心里是什么感觉呢?
 
  他只觉得手心里已经冒出了冷汗。
 
  灯还是亮着的,并没有被震碎,也没有被打灭,可见这里并没有经过很惨烈的激战。
 
  从这一点也可以证明,出手的人在极短的时刻里就已制伏了胜三和他所有的兄弟。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进来的时候,居然没有人提防他。
 
  想到这一点,就可以把这个“凶手”的范围缩小很多了。
 
  慕容秋水取过了一盏灯,提起了一个死人,开始检查。
 
  他一定要先查明这个人致人死命时所用的是什么手法。
 
  这个死人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他当然都不会错过,甚至连每一根肌肉的变化都不肯错过,甚至连衣服的折印都不错过。
 
  甚至连毛发的卷曲和皮肤、指甲的颜色都没有错过。
 
  然后慕容秋水的瞳孔就开始收缩。
 
  ——他是不是已经想到这个凶手是谁?
 
  ——他是不是已经把握到很确切的证据?
 
  一向非常冷静镇定的慕容公子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别人很难看到的表情。
 
  他那张苍白高傲冷漠,具有一个真正异族所有特色的脸,忽然因为愤怒而扭曲。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脸色又变了,从恐怖的扭曲,又变为温柔和和平。
 
  现在慕容秋水又是慕容秋水了,温柔如水,高傲如水,冷如水。
 
  他就用这种眼色,看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空寂,然后他又做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忽然说话了,面对着那一片空寂黑暗,他居然说话了。
 
  空寂黑暗都是听不到任何声音的,他是在对谁说话?
 
  他说,慕容秋水说,说了两个字。
 
  “你好”。
 
  这句话他是对谁说的?这个人是不是能听见他的话,是不是能回答?
 
  是的。
 
  就在他问过这句话之后,那一片空瞑的黑暗中已经有人在回答。
 
  “你是不是在问我好不好?”
 
  “是。”
 
  “这句话你不该问我的。”
 
  “为什么?”
 
  “因为你应该知道现在我不好。”
 
  “为什么?”
 
  黑暗中的回答是用一种非常非常令人销魂的声音。
 
  “因为你。”
 
  这种回答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回答这句话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如果有一个女人告诉你,你所有的麻烦,都是因为她而起的。
 
  你是什么感觉?
 
  如果一个女人告诉你,她的烦恼,都是因为你而起的。
 
  你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办法是用一把梳子去解决,就好像你的头发都已经打结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你是不是只有用一把梳子才能解决?
 
  理是理不断的,剪是剪还乱的。
 
  梳子,最有效。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像是梳子一样,因为这个世界上也有一些人像头发。
 
  梳子生成就是来对付头发,这个世界上有梳子这样东西,就因为人有头发,所以人才会发明梳子。
 
  头发就要用梳子来梳,用剪刀剪,头发没有了,有拔子拔,头发也没有,不用梳子梳,头发也会没有的。
 
  所以梳子就出现了。
 
  梳子也有很多种,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有的珍贵,有的便宜。
 
  现在出现的这个梳子,就属于最珍贵最好看的一种。
 
  这个梳子,就是花景因梦。
 
  对男人来说,花景因梦就像是一把梳子对一头头发一样。
 
  这个女人就好像是天生就用来对付男人的。
 
  慕容秋水是不是头发?
 
  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梳子,他就是头发。
 
  慕容已经不会爱人了,甚至已经连他自己都不爱,难道会爱别人?难道会爱因梦?
 
  他不爱因梦。
 
  可是,他是头发。
 
  一个男人如果有一点弱点被一个女人看出来,而且抓住,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梳子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梳他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
 
  “因为我?”
 
  慕容秋水看着幽灵般从黑暗中出现的花景因梦:“你说你最近不好是因为我?”
 
  他并没有显露出惊奇的样子,因梦居然会忽然在这里出现,好像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
 
  他甚至还在笑。
 
  “你说我做了那么样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你让我时时刻刻都要慎防丁宁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你还锯掉了我最好的朋友一条腿。”慕容微笑说:“现在你居然还说你不好是为了我。”
 
  “是的。”花景因梦也在笑:“我就是要这么样说。”
 
  她笑得当然比慕容秋水好看,而且比大多数人都好看,可是慕容却没有一点欣赏的意思。
 
  因为他知道这种女人笑得最好看的时候,就是最可怕的。
 
  “你不知不知道我这么样才是对的。”因梦说:“不对的是你。”
 
  “是我?”慕容故意用一种很好奇的神态说:“不对的是我?”
 
  “嗯。”
 
  “为什么?”
 
  花景因梦不回答,反而反问:“你问我最近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好’是什么意思?‘不好’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慕容秋水居然也反问:“你说是什么意思?”
 
  “好的意思我不懂,因为我从来没有好过。”
 
  “你不好过?”
 
  “我常常都不好。”因梦说:“我的心情总是不好,身体也不好,饭量不好,胃口不好,酒量也不好,我对女人不好,对男人更不好,所以大家都说我这个人真不好。”
 
  她说:“可是这一次我不好,却不是为了别的人。”
 
  “这一次你不是就是纯粹为了我。”
 
  “就是。就是为了你。”
 
  “为什么?”
 
  “因为你实在不是个东西。”
 
  花景因梦说的话,当然都是有道理的。
 
  “你把杀了我丈夫的人放了,你把我早就已经忘记而且永远不愿再见的男人找来对付我,我都不怪你。”
 
  因梦说:“这些事,都没有让我不好,让我不好的,就是你,只有你。”
 
  “我在听。”慕容说:“你知道我一向都喜欢听你说话的。”
 
  他问因梦:“你记不记得我常常会听你说话的。”
 
  他问因梦:“你记不记得我常常会听你说话听到天亮。”
 
  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在说话,说的都是些不是话的话,甚至可以说不是人说的话。
 
  这两个人不但是人,而且都是极不简单的人,他们说这种话,只因为他们都知道一件事。
 
  ——他们都知道一个人情绪最低落最紧张的时候,如果还能说一些这种不是人说的话,就可以让自己的情绪变得好一点了。
 
  现在他们说这种话,只因为现在他们情绪都已如弓弦般绷紧。
 
  绷紧的弓弦是静的,这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对立着。
 
  在这一瞬间,他们之间所有的往事和回忆,所有的恩怨和情感,忽然间又全都回来了,全都回到他们的凝视里。
 
  可是在下一个刹那里,这些回忆和情感又忽然全都消失不见。甚至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绝不是因为他们已遗忘。这种感觉和遗忘是绝不相同的。
 
  这种感情也不会被遗忘。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前,他的眼睛虽然看见了这块岩石,也可以摸得到,可是,这块岩石在他眼中却已不存在了。
 
  因为他的眼已视而不见。
 
  过了很久,慕容秋水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早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完了。”他对因梦说:“可是我从未想到我们会完得这么彻底。”
 
  “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因梦说:“我们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可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事,很可能比别人还多。”
 
  “这是为什么呢?”
 
  慕容秋水自己问,自己回答:“这是不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
 
  他的回答,也是个问题。这种问题,却已用不着再回答。
 
  “想得太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总喜欢去想一些你不该想的事。”
 
  “这一点其实也不重要。”慕容说:“重要的是,有些事往往会在还没有开始时就已结束,更重要的是,有些事在明明已经结束时才开始。”
 
  “有道理,”因梦过了很久之后,又重说一遍:“你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那么我就要问你了。”
 
  “问什么?”
 
  慕容秋水问的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居然问花景因梦。
 
  “你和丁宁是不是已经开始。”
 
  因梦和丁宁会开始什么?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生了根,人与人之间如果有仇恨生根,那就表示所有别的关系都已结束,还有什么能开始?
 
  这个问题是个什么样的问题,问得多么荒谬。
 
  可是花景因梦却显然不是这么样想的。
 
  她的神情态度都没有什么改变,可是她居然反问慕容秋水。
 
  “你刚才在说什么?”
 
  慕容笑了。
 
  他相信他刚才说的每一个字,因梦都应该听得很清楚,所以这个问题绝不是花景因梦这么样一个女人应该问出来的。
 
  她问了出来,只因为一点理由——
 
  她心虚。
 
  对一个心虚的女人提出来的问题,大多数聪明的男人都不会回答的,所以慕容只说:“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就在一瞬之间,每个人的生死都一样。”他说:“爱恨之间的界限也一样。”
 
  慕容解释:“有时候你爱一个人爱到极处时,在一瞬间就会变成恨。”慕容秋水说:“你恨一个人恨到极处时,有时候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由恨变成了爱?”
 
  “是的。”
 
  慕容秋水说:“恨极爱极,都是人类情感的极限,也是终点,不管你从哪条路走进去,到了终点极限,相隔就只有一线了。”
 
  “是的。”花景因梦居然承认:“我知道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我相信你对丁宁的感情已经完全改变了,”慕容说:“所以我相信丁宁现在非但没有死,而且一定已经被你保护得很好。”
 
  花景因梦忽然又表现出她那种非常特别的性格和勇气,她居然立刻承认。
 
  “是的。”
 
  她直视着慕容:“我敢担保,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的。”
 
  慕容苦笑:“你做的事,为什么总是会让人想不到呢?”
 
  “你勾引伴伴,你利用我,为你设下了这个圈套来对付姜断弦和丁宁,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慕容秋水说:“可是这半段的事,我还能够想像得到,下半段的事,我却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了?”
 
  “下半段的什么事?”
 
  “我实在想不到你会为了丁宁做出这种事,也想不到你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姜断弦。”慕容说:“我更想不到你怎么能在一瞬间制住胜三和他的兄弟。”
 
  花景因梦那双和任何人都一样的眼睛还是在直直的注视着慕容,从某种角度去看,她的眼神看起来简直就好像是个白痴一样。
 
  可是,忽然间她又笑了。
 
  开始的时候,她笑得还是和平时一样,温柔、优雅、吸引人。
 
  可是在任何人都无法觉察的一瞬间,她的笑容已经改变了,变得就好像慕容秋水平时的笑容一样,充满了自信自傲,又充满了讥诮。
 
  慕容秋水也笑了,笑得却不像平时那么潇洒,因为他已经发现因梦的笑容中隐藏着一件绝对可以令人震惊的秘密。
 
  “你知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因梦忽然问慕容。
 
  “我不知道。”
 
  “其实你应该知道的。”花景因梦说:“你应该知道我在笑你。”
 
  “笑我?”慕容秋水依然保持冷静:“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就因为你想不出,所以才可笑。”
 
  “哦?”
 
  “你自己认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把每件事都计算到了,甚至把每件事的每一个细节都计算到了。”花景因梦说:“只可惜你往往会忘记一点。”
 
  “哪一点?”
 
  “你往往会忘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人,并不是每种人都和你一样的。”因梦告诉慕容:“有很多人的想法和观念,非但跟你不一样,而且距离得很远。”
 
  “我承认。”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我怎么能在一瞬间制住胜三和他的兄弟?”
 
  “是。”
 
  “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法子制住他们。”花景因梦说:“可是我有法子找一个人制住他们。”
 
  她又告诉慕容:“这就是你不懂的了,因为你和韦好客都是住在高塔上的人,你们永远都不懂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到一个人可以去为你去做一件别人做不到的事。”
 
  慕容秋水已经笑不出了。
 
  “你找到的什么人?”他忍不住要问因梦:“谁可以为你做这么样一件事。”
 
  因梦笑。
 
  “这一点当然是重要的,也是你永远都想不到的。”
 
  “我承认。”
 
  “可是你永远都该承认,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因为你自己根本就不承认自己有弱点。”因梦说:“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她居然不是问慕容秋水的,回答这句话的人,当然也不是慕容秋水。
 
  回答这句话的人,的确是一个永远没有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人,可是这个人一出现了,所有的问题就全都有了答案。
 
  门已经毁了,门外一片黑暗,一个人就在这时候慢慢的从黑暗中走进了这扇门,从一种异常特别沉稳的步子走了进来,用一种异常特别的声音说:“是的。”
 
  这个人说:“永远觉得自己没有弱点的人,这下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这个弱点是不是通常都是致命的弱点?”
 
  “是的。”
 
  这个人说:“也只有这种弱点,才能够致慕容秋水这一类人的死命。”
 
  他居然还问慕容:“你说对不对?”
 
  慕容秋水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已经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看见了从黑暗中出现的这个人。这个骄傲而自负的贵公子,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变成了一个几乎已接近死人的人。
 
  ——这个死人当然是一个被惊吓而死的人。
 
  慕容秋水永远也想不到从门外走进来的赫然竟是姜断弦。
 
  姜断弦的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沉稳严肃而冷峻。可是在慕容秋水眼中看来,这个人也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人在出卖了自己之后,样子一定会改变的,就算外貌不变,给人的感觉也会改变。
 
  就在这一瞬间,慕容秋水已经明白很多事。
 
  最重要的一点是,所有一切出人意料的变化,都是因为姜断弦一个人造成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想到姜断弦是这么样一个人。
 
  不但没有能想到,所有这些不可能发生的变化居然发生了,只因为花景因梦居然收买了姜断弦。
 
  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明白所有的不可能都是可能的了。
 
  姜断弦依旧冷静如磐石。
 
  “慕容公子,我相信现在你一定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他说:“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连天下无双的慕容公子都不能例外,刽子手姜断弦又怎么能例外?”
 
  慕容笑笑。
 
  “天下无双的不是慕容秋水,天下无双的是姜断弦。”
 
  “刀也许是,人却不是。”姜断弦说:“就因为我有弱点,所以花景夫人才能将她一个没有人能想像到的计划实现。”
 
  “你的弱点是什么?”
 
  “我怕死。”
 
  “你怕死?”慕容秋水显然也吃了一惊:“杀人无算的彭十三豆,杀人如切菜的姜断弦居然也怕死?”
 
  “是的,”姜断弦说:“就因为别人想不到我也会怕死,所以花景夫人的计划才会成功。”
 
  花景因梦的笑美如花梦。
 
  “杀人和被杀完全是两回事,杀人越多的人,也许反而越怕死。”她说:“就因为我明白这道理,所以我才会成功。”
 
  慕容秋水苦笑:“你真了不起,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真的是,我承认。”
 
  姜断弦说:“我生平未败,却败在丁宁的刀下,虽败,却未死,”姜断弦说:“败虽然不好,至少总比死好一点。我既不希望再败在丁宁的刀下,再不想死在他的刀下。”
 
  “所以花景因梦这次找到你的时候,你就妥协了。”
 
  “是的。”
 
  “所以你就装醉。”
 
  “是的,”姜断弦说:“我早已知道那种酒是种什么样的酒,我怎么会醉!”
 
  “可是丁宁真的醉了。”
 
  “他不知道,他怎么能不醉?”
 
  “然后胜三和他的兄弟们就出现了。”慕容说:“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你还没有醉,还有法子抵御他们的修理。”
 
  “那只因为我的劲气仍在,丁宁的劲气却已消失在酒里。”
 
  姜断弦叹息:“酒虽然可以让你生出很多豪气,可是你的劲力往往又会在同时消失。”
 
  “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慕容秋水说:“以后我大概再也不会喝以前那么多酒了。”
 
  “我相信,”姜断弦说:“我甚至相信以后你大概再也不会喝酒了。”
 
  “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绝不会喝酒的,”姜断弦说:“也只有死人才不会喝酒。”
 
  慕容秋水忽然做了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方法,把大灶里已经快要熄灭的火烬燃起。
 
  他用的这种方法,就像是原始人保护火种时所用的那种方法一样,无论任何人都想不到慕容公子居然能用这种方法燃火。
 
  然后他就把那锅还没有吃完的冬笋烧鸡煨在火上,把那壶还没有喝完的酒倒在锅里。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优雅,就像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伶人在演出一幕独角剧一样。
 
  花景因梦和姜断弦居然就这么样像观众一样看着。因为他们不明白慕容秋水在干什么。
 
  所以他们要看下去。
 
  鸡已热了,汤也热了,酒已在汤里,汤已在鸡里。
 
  慕容秋水找到了两块抹布,把这个砂锅端到桌上,找到一个连一点缺口都没有的汤匙,舀了一勺汤,慢慢的喝了下去。
 
  他脸上立刻露出非常满意的表情,“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慕容秋水把这一匙汤喝下去,才去看花景因梦和姜断弦。
 
  “两位一定也知道,喝酒是一种乐趣,无论用什么方法喝酒都是一种乐趣。”他解释:“就算你把酒倒在红烧鸡里,你去喝鸡汤,那也是一种乐趣。”
 
  慕容说:“因为这种酒实在太有劲了,你只有用这种方法喝,才不会醉得太快。”
 
  姜断弦忽然说:“你说的有理,我陪你。”
 
  他也坐下来,也喝鸡汤,这种鸡汤能醉人,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所表现出的这种风采也能醉人。
 
  所以花景因梦居然在替他们舀汤。
 
  又过了很久之后,慕容秋水才对姜断弦说:“你被因梦收买了,你做出了一件令人无法想像的事,你杀了胜三和他的兄弟,你毁了丁宁,你也连带着毁了一个无辜的小女人。这些事,本来都是你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你告诉我了。”慕容说:“因为你认为我绝不会泄漏你的秘密。”
 
  ——只有死人才绝对不会泄漏别人的秘密。
 
  “是的。”姜断弦说:“你在我眼里,实在已无异是个死人。”
 
  “你认为你随时都可以把我置之于死地?”
 
  “你现在已经在死地。”
 
  “你有把握能杀我?”
 
  “我有。”
 
  “我也承认。”慕容说:“如果一个姜断弦和一个花景因梦还不能杀死一个慕容秋水,那才是怪事。”
 
  他的声音还是淡如秋水:“只不过怪事常常都会发生的。”
 
  姜断弦不再说话,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
 
  他慢慢的站了起来,一双眼睛仿佛忽然间变成了钉子,钉住了慕容。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刀已在手。
 
  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他的刀是从什么地方拔出来的,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刀会在什么时候出鞘。
 
  他的刀就好像已经变成他这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他想拔刀,刀就在。
 
  只要看见他的刀,他这个人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把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人的生死命运都悬挂在他的刀锋下。
 
  这种人给别人的感觉,几乎已经接近“魔”与“神”。
 
  慕容秋水却好像根本没有这种感觉。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感觉,现在他的生死命运已经悬挂在别人的刀锋下,可是他居然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慕容秋水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一个根本没有感觉的人,甚至连过去和未来都没有。
 
  这个人就好像是一段空白,只是用一大堆珠宝绮罗浮名酒色堆成的一个空壳子。
 
  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他会武功,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就连最畏惧他的人,也不知道他这一生中究竟有没有和别人交过手?当然也不会知道他和什么人交过手?更不会知道他是胜是败?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姜断弦却忽然对这个人生出了一个很特别的感觉,就好像忽然发现一块石头居然是钻石一样。
 
  ——一个没有感觉的人,通常都带给别人这种感觉。
 
  很冷很冷的感觉,就像是钻石,又像是刀锋。
 
  姜断弦忽然觉得他一直都低估了这个人,忽然觉得这个没有感觉的人身体里仿佛有一股杀气散发出来,寒如秋水,逼人眉睫。
 
  他自己本来是个充满了杀气的人,从来没有让别人的杀气侵犯过他,今天为什么例外?
 
  姜断弦的心在往下沉,因为他又发现了一件更奇怪更可怕的事。
 
  他忽然发现别人的杀气入侵,只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已变得很虚弱。
 
  他的瞳孔也渐渐的在扩散,慕容秋水的头也在他瞳孔中渐渐扩散。
 
  然后他就听见慕容秋水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问他。
 
  “如果你怕死,怕死在丁宁刀下,那么你为什么不在法场上杀了丁宁?”
 
  这一点很多人都不会明白的,也许只有姜断弦自己才能完全明了。
 
  所以他听见自己在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也在很遥远的地方说:“你不会知道的,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不幸的是,我偏偏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不但要命,你也要名。”慕容秋水说:“在法场上义释丁宁,你立刻就可以博得耸动天下的美名,谁也不会知道你早已有了对付丁宁的法子,谁也不会想到你已经和花景因梦勾结在一起。”
 
  “可是你想到了。”
 
  “那是因为我天生就是个比别人优秀的人。”慕容秋水淡淡的说:“我天生就比你们这些人高尚优秀,不管你武功多么强都没有用。”
 
  “哦。”
 
  “就算你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在我面前,仍然只不过是个奴才而已。”慕容说:“因为我是贵族,你却是娄人之乞子。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他说:“就因为你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卑低贱,也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你才会在我面前拼命表现你自己。”
 
  “我表现了什么?”
 
  “表现了你的英雄气概,”慕容秋水说:“如果我在这种生死关头里还能从容煮鸡饮酒,你当然也要做得和我一样潇洒。”
 
  “那又怎么样?”姜断弦问。
 
  “那也没有怎么样。”慕容说:“最多也只不过让这个世界上多一个死人而已。”
 
  姜断弦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如蛇穴中的蛇群在跃动,甚至连额上都一样。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慕容秋水。
 
  “死的这个人是谁?”
 
  “是你。”
 
  回答这句话的人也不是慕容秋水,回答这句话的人居然是花景因梦。
 
  她忽然叹了口气,用一种非常悲伤惋惜的眼色看着姜断弦说:“死的这个人就是你。”
 
  姜断弦沉默。
 
  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人敢对他说这种话,不管他是以姜断弦的身份出现,还是以彭十三豆的身份出现时都一样。
 
  不管谁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这个人的人头恐怕很快就要滚落在地上。
 
  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却好像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出手如闪电,杀人在俄顷间的姜断弦,反应竟然会变得如此迟钝?是不是他故意要别人对他造成一个错误印象,故意要让别人低估他。
 
  ——这种手段本来就是武林高手们惯用的战略之一。
 
  花景因梦的声音又变得充满温柔。
 
  “你的武功和刀法,当然不会比慕容差,只可惜这一次要死的人并不是他。”
 
  “为什么?”
 
  “因为这一次你对你自己太有把握了,所以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哦?”
 
  “你平时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而且非常谨慎,甚至在洗澡的时候都不例外。”花景因梦对姜断弦说:“可是这一次你的错误却是因疏忽而造成的。”
 
  姜断弦居然在笑,仿佛是在冷笑,又仿佛不是。
 
  花景因梦说:“你造成这种疏忽,除了太自信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第一,你低估了慕容秋水,你一直认为他只不过是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贵公子,江湖中的事,他根本不懂。”花景因梦叹息:“这一点你不但错了,而且错得要命。”
 
  姜断弦沉默。
 
  “第二,他在烹鸡煮酒的时候,你并没有十分注意他。”花景因梦说:“因为鸡和酒都是你尝过的,而且你也想不到,慕容公子居然会亲自动手做这类的事,动作又是那么高贵优雅,在生死间所表现的气度又是那么从容,这一切都使你的注意力分散了。”
 
  姜断弦额上已没有汗,他的汗已干了,脸色更苍白,眼中却有了血丝。
 
  他就用这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花景因梦,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我承认,这一次我有疏忽。”他问因梦:“可是疏忽并不一定会致命的。”
 
  “不错,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有疏忽,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也还都活着,”因梦说:“只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哪一点?”
 
  “别人都能有疏忽,你这种人不能有,”因梦说:“你就算可以在别人面前疏忽一万件事,也不能在慕容秋水面前疏忽一件事。”
 
  她告诉姜断弦:“因为我们这位贵公子懂得的事,实在要比你多得多。”
 
  慕容秋水微笑。
 
  “大家都知道我不是江湖人,也很少在江湖中走动,这一点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慕容说:“你对每一个可能会成为你仇敌的人都调查得很清楚。”
 
  “他的确是这样子的。”因梦说。
 
  “那么他也应该知道,我们下士中有很多江湖人,而且有很多是已经不能见人的江湖人。”慕容说:“江湖中那些卑鄙下流无耻之事,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一点,那些用诡计暗算别人的手法,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慕容说:“如果我的门下有七八十个这样的人,如果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一点,那么我知道的是不是就有七八十点了。”
 
  “是。”花景因梦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要在那锅鸡酒里动一点手脚,是不是很容易?”
 
  “大概是的。”
 
  花景因梦说:“一个像你这么样有地位的人,如果要用一种贵族般优雅的手法,做一点江湖中下五门的卑鄙勾当,大概很不容易被人发现。”
 
  “别的人会不会发现我不敢说。”慕容道:“可是我相信姜先生绝不会发现。”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已经用过了我那锅加了些佐料的鸡酒。”
 
  “你加的是什么佐料?”
 
  “当然是一种随时都可以把一个活人变成死人的佐料。”
 
  面色煞白的姜断弦忽然大喝:“我也有这种杀人的佐料。”他说:“我的作料就是我的刀。”
 
  刀挥出。
 
  反手曲肘,刀锋外推,出手的手法、部分、分寸,都是姜断弦毕生苦练不辍的刀法中的精华。连一分都没有错。
 
  没有错,却慢了一点。
 
  他虽然已施展出他毕生的武功精萃,虽然已用出了他全身的劲力,可是他这一刀击出,还是慢了一点。
 
  虽然只不过慢了一点而已,这一点的重要,却是没有人能想像得到的。
 
  他用他这一生的智慧精力劲气牺牲和忍耐,所换得的成就名声和荣誉,都已像一块坚冰溶化在春水中一样,忽然间就在“这一点”里消失无影。
 
  这一刀击出,竟没有砍在别人的咽喉骨节要害上,也没有砍断别人的经脉血管。
 
  这一刀居然砍入了空中。
 
  生死胜负,就在这一刀间。
 
  这一刀就好像一个赌徒把他的身家性命全都用来投博的最后一注一样。
 
  他已经看准了活门。
 
  只不过活门也有生死,姜断弦不是赌徒,他不赌,也不败。
 
  可是他这一刀竟然砍入了死门中。
 
  死门是空的。
 
  慕容秋水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的站着,看着姜断弦挥刀,看着姜断弦发现自己一刀落空时眼中忽然涌出的那种死黑色,就好像一只猛兽忽然发现自己落入陷阱时的那种眼色一样。
 
  ——当然他一刀砍断别人的头颅时,他有没有去看那个人的眼色?
 
  慕容叹息。
 
  “姜先生,你平生挥刀,从未失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头断在你的刀下,你有没有欢喜过?”慕容说:“如今你的刀只不过落空了一次,你又何必如此愁苦?”
 
  姜断弦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反腕挥刀,割向自己后颈的大血管。
 
  “叮”的一声响,火花四溅,他手里的刀竟然也被击落。
 
  慕容秋水的眼神如秋水。
 
  “姜先生,你不该这么样做的,我劝你还是赶快走吧。”
 
  “你……你要我走?”
 
  “是的。”慕容说:“因为你要死,也不该死在这里。”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大象临死之前,总是会先去找一个埋尸藏骨之处,因为它珍惜它的牙,死后也不愿被人毁损。”慕容说:“姜先生,你的名声岂非也正如象的牙一样,难道你要让它在你死后被人羞侮?”
 
  姜断弦面如死灰,脚步已开始往后退。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
 
  “姜先生,你不要恨我不出手助你,此时此刻,我出手也没有用的。”她说:“而且不管慕容秋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
 
  直等到姜断弦这个人完全消失在死灰色的黑暗中,花景因梦才转身面对慕容:“你这个人说的话虽然常常很有道理,做出来的事却常常全无道理。”
 
  “哦?”
 
  “你为什么就这样让姜断弦走了?”
 
  “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至少现在他还没有死。”
 
  慕容秋水笑了笑,“中了我亲手下的毒,如果没有我亲手去解,世上有谁能活过三个时辰?”
 
  花景因梦又在叹息!
 
  “大概不会有了。”因梦说:“男人们常常喜欢说,天下最毒妇人心,有些女人的心肠,往往比蛇蝎还毒,我看这些男士们实在太谦虚了,一个男人的心狠起来,十个女人也比不上。”
 
  慕容在笑。“不管怎么样,谦虚总是种美德,能谦虚一点总是好的。”
 
  “你配出来的毒药,除了你自己之外,真的没有别人可救?”因梦问。
 
  “大概是真的。”慕容说:“如果你不信,不妨试试。”
 
  “我信。”因梦说:“你应该知道,你说的话,每个字我都相信。”
 
  她的笑靥忽然又变得高雅如兰艳丽如海棠,“我说的话,你信不信呢?”她反问慕容。
 
  “那就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
 
  “如果我说,我配的毒药,除了我自己之外,天下也别无他人能解。”花景因梦问:“你信不信?”
 
  她是用一种非常诚恳的口气问出这句话的,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慕容秋水的瞳孔却突然收缩。
 
  这时候,姜断弦已倒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眼前已经只剩下一片死黑,别的全都没有了。
 
  这时候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在慕容秋水忽然收缩了的瞳孔最深处,那种黑暗,都已经不是夜色可以比拟的了。
 
  那种黑色,已经不是人类任何一种言语文字所能形容。
 
  那种黑色,已经是死黑,就好像姜断弦忽然发现他的刀已非他的刀时,眼中忽然涌出的那种死黑色一样。
 
  那种黑色,就好像姜断弦的刀锋砍断别人头颅时,那个人眼中的颜色一样。
 
  一个人只有在知道自己已经接近死亡时,眼中才会有这种颜色。
 
  现在慕容秋水的眼睛里,为什么也有了这种颜色?
 
  这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花景因梦太了解他,他也太了解花景因梦?
 
  花景因梦的笑靥依旧灿烂如花。
 
  “慕容秋水,我们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你知道我一向是最关心你的,你的脸色为什么会忽然变得这么难看了呢?”她问慕容:“你是不是忽然生病了?是不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还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让你觉得悲伤悔痛的往事?”
 
  慕容秋水的笑容虽然已经没有他独特的风格了——可是他仍然笑了笑:“我这一生中,唯一让我悲伤悔恨的事,就是认识了你。”
 
  “你这个人真是太没良心了,而且记忆力太差。”因梦悠悠的说:“我还记得你以前曾经对我说过,你这一生中最欢喜高兴的事,就是认识了我。”
 
  “这些话,我并没有忘记。”
 
  “那么你也应该记得,我们曾经在一起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日子。”
 
  “我当然记得。”
 
  “那么你还有什么悲伤悔恨的?”
 
  因梦是个非常聪明,非常“懂”的女人,所以她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悔恨,是不是只因为我在那段日子里,对你了解得太多了。”
 
  慕容无语。
 
  “正因为我对你了解得太多,也太深,所以你无论要做什么事,我都可以预料得到。”因梦说:“你是个多变的男人,在不同的情况下,你所做的事,也是完全不同的。”
 
  她又强调:“可是不管在哪种情况下,你要做的事,我都可以预料得到。”
 
  慕容居然没有抗辩。
 
  “譬如说,如果你忽然发觉你已落入了一个陷阱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因梦说:“你当然不会束手就缚的,更不会甘心就死。”
 
  她说:“就是你明明知道情况已经糟透了,你还是会想尽一切方法来挣扎求生。”
 
  慕容承认。
 
  ——只有死人才会放弃求生的愿望。
 
  “所以我就问自己,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当你忽然发现你已经落入我们的陷阱中时,你会怎么做呢?”因梦说:“你当然要想法子利用这个地方每一样东西来作为你求生的工具。”
 
  “是的。”慕容说:“一走进这个陷阱,我就已经把这个地方的每一样东西都观察得非常仔细了。”
 
  “我也是这么想,”因梦说:“所以在你还没有走进来之前,我已经替你把这个地方每一样东西都观察过一遍。”
 
  她说:“我一定要先看清楚,这地方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帮助你脱离死境,求一条生路,”因梦说:“我一定要先把你所有的生路全部断绝。”
 
  “我明白。”慕容秋水苦笑:“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你的作风一向都是这样子的。”
 
  可是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厨房而已,一个和普通人家并没有什么两样的厨房。
 
  一个普通人家的厨房里,有些什么东西呢?
 
  ——一个炉子,一个烟囱,炉灶旁堆着的一些木炭柴煤。有火,当然要有水,一个水缸,一个水勺,当然都免不了的,水缸里,当然还要有水。
 
  ——除了水缸外,当然还要有米缸。没有米,怎么样煮饭?没有饭的厨房,怎么能算是一个厨房?
 
  ——除了水缸米缸之外,还要有什么缸呢?
 
  答案是:至少还要有两种缸。
 
  一种是酱缸,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酱缸,酱着各式各样不同的菜料渍物,在大家都不愿意出门的时候,坐在厨房,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酱缸,心中通常会感觉到一种很丰富的满足。
 
  一种不虞饥饿匮乏的满足。
 
  还有一种缸,当然是酒缸。
 
  炒菜,需要料酒,料酒可以避腥,除膻,增加鱼肉的鲜味。
 
  不但炒,煮、烹、炖、煎、炸、煨、蒸、烤、烘、熏、熬、炒,都需要料酒的。
 
  厨房里怎么能没有酒缸?
 
  何况,有些男人,根本就不曾走进一个没有酒缸的厨房。
 
  一个没有酒缸的厨房,就像是一个没有嘴的女人一样,有时候,你虽然会觉得“她”也有好处,因为“她”可以让你避免诱惑,免于醉,免于慌乱,甚至还不会开口说话的噜嗦。
 
  可是,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会不会喜欢一个没有嘴的女人呢?
 
  除了缸之外,厨房里当然还要有一些别的要开口的东西。刀,也是要开口的,菜刀也一样。
 
  不开口的刀,怎么能割鸡头砍鸭头剥骨头切菜头剖鱼头去葱头斩羊头。
 
  此七头不断,这个厨房还能烧什么菜?
 
  刀要开口才利,缸要开口才是缸。
 
  可是厨房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是不能开口的。
 
  ——油瓶、酱瓶、醋瓶、糖罐、盐罐、辣椒罐,都是不能开口的。
 
  瓶瓶罐罐本来就是不能开口,开口变坏了。
 
  ——女人们是不是也应该该学习学习这些瓶瓶罐罐?
 
  炖菜的砂锅,煨菜的瓦锅,炒菜的铁锅,平常都清洗得干干净净,把锅“凉”在一边,把锅盖“凉”在另外一边,“凉”得清清爽爽——这是“开口”的时候。
 
  可是等到砂锅里有了鱼头、白菜、豆腐、肉丸、薰鸭的时候,瓦锅里有了鱼翅、燕窝、鲍鱼、干贝的时候,就要把锅盖“闷”得严丝合缝,密不透气了。
 
  花景因梦说:“厨房里当然还有锅铲、汤杓、砧板、和杯、盘、碗、筷。”她说:“有些人家的厨房里还供着灶神爷,一年四季香火不断。”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慕容秋水说:“我真该到我家的厨房里去看看,他们有没有供一位灶神爷。”
 
  “就算有,也没有用。”因梦:“你的平安,是灶神爷保不了的。”
 
  “哦?”
 
  “灶神爷是个小神,你却是位贵人,”因梦说:“它怎么能管得了你的事?”
 
  “有理!”
 
  “如果连灶神爷都保不了你的平安,那些锅子、碗子、瓶子、罐子当然更管不了。”
 
  慕容秋水叹了口气:“我又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蟑螂躲到罐子里去。”
 
  “那些刀好像也帮不了你什么忙,”花景因梦说:“因为这个厨房里虽然有八九把刀,却没有一把刀能比得上姜先生的。”
 
  “就算把那些刀都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姜先生那把刀上的一个缺口。”
 
  “所以我就要动脑筋想了。”
 
  “想什么?”
 
  “想一个聪明绝顶的慕容秋水;忽然发现自己落入一个陷阱时,应该利用什么来救自己,”因梦说:“我当然也要想,这个厨房里有些什么东西能够救得了慕容秋水。”
 
  “你想出来了没有?”
 
  “当然想出来了。”
 
  花景因梦说:“眼力洞悉秋毫,绝不会错过任何一点有利机会,对毒药的研究之深,甚至比当年宗大国手对围棋研究得更透彻。”
 
  她说:“像这么样一个人,到了一个有一锅冬笋烧鸡和半坛酒的厨房里,如果他没有想到利用这锅鸡和这坛酒,那么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慕容苦笑:“不管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总不会是慕容秋水。”
 
  “非但不会是慕容秋水,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人。”因梦说:“如果我想不到这一点,我也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我承认。”慕容又叹息,“你不但是人,而且是个人精。”
 
  “那么我问你,做人精如果算准了你要做什么事,这个人精是不是就应该先发制人?”
 
  “是的。”
 
  “如果你是这个人精,你会怎么做?”
 
  慕容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当然会先在那锅鸡或者那坛酒里下一点毒,”他说:“因为那个白痴慕容如果要诱人中他的毒,他自己一定先把那锅有毒的鸡酒吃一点的。”
 
  “自己先故意上些当,然后让别人上同样的当。”因梦说:“在古往今来的骗术史上,这本来就是种很古老也很有效的法子。”
 
  “所以那个笨蛋才会上当。”
 
  “结果呢?”
 
  “结果是一个笨蛋和一个白痴都上当了,”慕容秋水说:“笨蛋将先上当,白痴慕容后上当。”
 
  “然后呢?”
 
  “然后,”慕容秋水长叹:“笨蛋先死,白痴后亡,还有什么然后。”
 
  花景因梦笑了。
 
  她一直在不停的笑,一直笑个不停,就像有一个人将一把刀架在她的咽喉上,强迫她笑,非笑不可,否则就要将她的咽喉割断。
 
  她的笑声听起来就是这样子的。
 
  ——一个刚做了那么多得意事的女人,怎么会有这种笑声?
 
  被害的慕容秋水神情反而又变得优雅而从容起来,甚至又在享用他的鸡酒。
 
  毒煞人的鸡酒。
 
  花景因梦连笑声都已快被割断了。慕容秋水从从容容的用他手里谁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银筷夹了一块鸡,放在嘴里,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然后再用一种很幽静的声音问花景因梦:“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慕容问:“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毒发倒地?”
 
  “我本来的确有一点奇怪,”因梦说:“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奇怪了。”
 
  “为什么?”
 
  “因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解毒术,”因梦说:“无药无方,归真返璞,片刻之间,其毒自解。”
 
  慕容微笑,笑得很保守,可是又恢复了那种贵族的骄气。
 
  “这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一种传说而已,想不到你居然也听说过,而且居然相信。”
 
  “这不是传说,更不是江湖间的传说。”因梦说:“这是秘密流传在贵族间的一种避死术,而且是极当权的贵族。”
 
  “哦?”
 
  “有些贵族大臣被皇帝以毒药赐死——当着内侍饮下皇帝御赐的毒药后,还能够活下去。就因为他们在某一个不知年的朝代,某一个不知名的海岛上,以五百名童贞女,五万斤十足金,五十万石梗米,换得了这种神秘而又神奇的避死解毒术。”
 
  “哦?”
 
  “据说当时参与这件事的,只有三家人,而且只传嫡子。”花景因梦说:“当今天下有这种资格的,大该也只有三五人而已。”
 
  她说:“你当然是其中之一。”
 
  慕容又笑:“听起来这实在已经不像是传说,简直已经像是神话了。”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因梦说:“我根本不该给你说话的机会,根本不应该给你任何机会拖延时间,让你施展你的解毒术。”
 
  她忍不住叹息:“我这一生中,做得最错的恐怕就是这件事。”
 
  “你又错了,”慕容秋水笑容温和:“你做得最错的,绝不是这件事。”
 
  “那么我做得最错的是哪件事?”
 
  慕容不回答,只笑,就在这时候,木屋外面忽然响起“夺、夺、夺、夺。”一连串声音,大多数人都应该听得出这是几十几百个铁钩子钉入木板里的声音。
 
  这个厨房就是用木板搭成的。
 
  花景因梦既然已经知道外面发了什么事,但却仍然声色不动,仍然问慕容:“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慕容终于回答:“你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你根本不该相信解毒术。”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解毒术。”慕容秋水悠然道:“解毒术只不过是我们三家人故意制造出的一种传说,在情况危急时用来骗人的。”
 
  他笑得更得意:“现在无疑就是情况非常危急的时候,可是我自己绝不能提醒你这一点,我只希望你也听见过这个传说,而且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及时想起来。”
 
  花景因梦用一根春葱般的手指,轻轻的拢起子耳边凌乱的黑发。
 
  她的脸色已苍白如纸。
 
  因为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她已经给了慕容秋水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她本来不惜牺牲一切,不择一切手段——为的只是要这个人的命。
 
  可是现在她却给了他一个活命的机会——她给了他时间。
 
  ——如果慕容秋水能够活下去,花景因梦怎么能活得下去?
 
  慕容秋水当然应该觉得很愉快。因为他自己知道,这个机会并不是花景因梦给他的,而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非常成功的演出了一出戏。
 
  ——从失望、绝望、悔恨,演到一个忽然的转变,变为得意而骄傲,在矜持保守间有意无意显露出的得意与骄傲。
 
  他的演出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暇的,所以才能让花景因梦先相信他已绝望求死,忽然又认为他已经用一种神秘而神奇的方法解去了自己的毒。
 
  所以她就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将时间拖延。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点时间,都是一个活命的机会,就好像沙漠中的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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