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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铃中的刀声》 作者:古龙

第七部分

 现在,他已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了,他一定要让世人知道,慕容秋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败。

 
  花景因梦看着面前这个气质高雅笑容温和风度也无瑕可击的人,就好像一个倔强的少女在看着一个把她遗弃了的情人一样。也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该爱他?也不知道该轻视他?还是该尊敬他、佩服他。
 
  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永远不能了解这个人。
 
  就算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被踩在脚下,但是她却好像永远都要被这个男人踩在脚下。
 
  因为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根本就从来没有爱过她。
 
  然后她又发现了一点更重要的事——她也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人。
 
  没有爱,也就没有恨。
 
  如果男女之间既无爱也无恨,那么还有什么呢?
 
  ——如果两个绝顶高手之间,既无友情,也无仇恨,那么他们之间有的是什么呢?
 
  这种情感是很难解释的,如果你没有到达那种境界,你就永远无法了解。
 
  所以现在花景因梦只问慕容。
 
  “你是不是已经中了我的毒?”
 
  慕容说:“是。”
 
  “如果你没有解毒术,你怎么能解我的毒?”
 
  “我虽然没有解毒的术,可是我有解毒的药,”慕容秋水说。“只不过解毒的药是要时间等的。”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等到了?”
 
  “是。”
 
  慕容秋水说:“我很少单身出来,可是我每次单身出来,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韦好客都有法子在最短的时候里把我找到。”
 
  他在一种非常愉快的情况下故意叹了口气。
 
  “韦好客虽然不是个很好的赌徒,在找人这方面,他却是专家。”
 
  “我知道。”花景因梦说:“我也知道他现在一定已找来了。”
 
  “好像已经来了。”
 
  “那么这间厨房是不是很快就会飞走。”因梦问:“大概是的。”
 
  一间厨房怎么会忽然飞走?
 
  厨房没有脚,也没有翅膀。
 
  厨房既不会走,也不会飞,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一个会飞会走的厨房。
 
  可是这个厨房却飞走了。片片飞走了。
 
  ——一片木板,一个钢钩,一条绳子,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个行动敏捷的人。
 
  如果说,这间厨房是用一百九十六块六尺长两尺宽的木板搭成的。
 
  如果说,外面忽然来了一百九十六个行动敏捷的人,每个人都有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每只手上都有一只钢钩,每个钢钩都钉入一块木块。
 
  如果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在适当的时机中,作一个手势。
 
  命令一下,钢钩拉起,木板当然也跟着钢钩飞了出去。一百九十六个钢钩,一百九十六块木板。
 
  那么这间厨房是不是就好像忽然飞了出去一样,忽然间就消失无影。
 
  这并不是件荒唐离奇的事。
 
  这一类的事不但早就发生过,有经验的人也可以事先就预料得到。
 
  只不过在这种事忽然间发生了的时候,仍然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可以令人震惊窒息。
 
  花景因梦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在听到那一连串爆竹般的“夺夺”声时,她就已想像到这是怎么样一回事了。
 
  可是在这件事真的发生时,她还是觉得一阵空前未有的震惊。
 
  ——一间屋子忽然不见了,一个本来站在一间屋子里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就好像在做一个噩梦一样。
 
  因为他已经不在一个屋子里,忽然间就已经到了一个荒恶凶险、恶兽环伺的空旷中。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穿戴得整整齐齐的名门淑女,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变成完全赤裸的,而且有几百双恶兽般的男人眼睛在盯着她。
 
  花景因梦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手用力,绳索拉紧,钢钩扯动,木板飞出,厨房忽然不见了。
 
  满天满地的黑暗,忽然像是一面网一样,网住了她。
 
  钢钩已带着木板飞入黑暗,黑暗中已出现了无数寒星般闪亮的箭镢。
 
  每一个箭镢,都像是一只独眼食人兽的眼睛,在盯着花景因梦。
 
  奇怪的是,这时倒下的却不是她,而是慕容秋水。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黑暗中已经出现了一张由四个人抬来的软椅。
 
  如果你认得抬着这张软椅的四个人,你一定又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们纵然不能算是江湖中的一流轻功高手,至少也已很接近。
 
  斜倚在这张软椅上的人,当然就是已经输掉了一条腿的韦好客。
 
  慕容秋水开始要倒下去的时候,这张像四川“滑竿”一样被抬来的软椅从黑暗中出现,距离他还有三五十丈。
 
  可是慕容秋水还没有倒在地上的时候,这张软椅已经到了他面前。
 
  软椅上的韦好客,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挽住了慕容及时刚伸出来的手。
 
  ——这种情况就好像一个刚从高楼失足的人,忽然被一只及时伸出的朋友的手挽住了一样。
 
  韦好客虽然少了一条腿,却还有手。
 
  他的另一只手上,已经握住了一把丹药。
 
  慕容张口,韦好客伸手,就在这一瞬间,他手里的丹药已经到了慕容嘴里。
 
  这时候慕容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了,呼吸已急促,咽喉和胸口的肌肉也己开始抽紧麻痹,甚至已经逐渐僵硬,就好像已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连一口气都无法再咽下去,怎么还能吞得下药。
 
  ——有很多中了毒的人就是这样死的,解药虽然已及时送来,他却已没法子吞下去,已经因窒息而死。
 
  ——死于火窟中的人也有很多并不是被火烧死的,也是因烟熏窒息而死。
 
  可是这种药一到人的嘴里,就好像春雪到了暖水中一样,立刻就溶化了,立刻就渗入了这个人唾液中,渗入了这个人的毛孔。
 
  这种解药,无疑就是针对这一点而研究出来的,而且已经解破了这个死结。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种解药现在已经及时送来的了,而且已经及时送入了慕容秋水的嘴。
 
  所以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还可以继续活下去。
 
  现在花景因梦也还没有死,可是她还能活多久呢?
 
  就算她还能继续活下去,又是种什么滋味?
 
  她没有想。
 
  她的脸是苍白的,既无血色,亦无表情,慕容的脸居然也跟她一样。
 
  因为他曾经输过,现在也输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输家。
 
  现在韦好客终于又面对花景因梦了,只不过这一次的情况已经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因梦尤其明白。
 
  韦好客用一种冷漠得几乎像是冬曙色般的眼色看着她,冷冷淡淡的说:“花夫人,你好吗?”他说:“其实我用不着问你的,因为你一向都很好。”
 
  “为什么?”
 
  “因为你一向都是赢家。”
 
  花景因梦笑了笑:“韦先生,想不到你也是一个爱说笑的人。”
 
  “爱说笑?”韦好客忍不住问:“我爱说笑?”
 
  他当然难免惊奇,这个世界上绝没有一个人会觉得韦好客是个爱说笑的人。
 
  可是花景因梦却偏偏要这么说:“如果你不是个爱说笑的人,怎么能用赢家来称呼一个人?”因梦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赢家。”
 
  “是的。”
 
  韦好客眼中仿佛也有了种很深沉的悲哀,一种人类共有的悲哀。
 
  “每个人都是输家,”他说:“一个人只要还活着,总难免会做输家。”
 
  “是的。”因梦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所以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哦!”
 
  “你输给我一次,你当然希望我也输给你一次。”
 
  因梦问韦好客:“现在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再赌一次?”
 
  韦好客没有回答,却反问:“现在丁宁是不是已经落在你手里?”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所以韦好客用不着等她的回答,又问:“如果我要你把他的下落告诉我,你肯不肯说?”韦先生说:“我敢打赌,你绝不肯说的。”
 
  “你真的敢赌?”因梦问:“你赌什么?”
 
  “不论我赌什么,你都不肯说。”
 
  “可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赌?要赌什么?”
 
  韦好客的眼色更冷漠,冷得就像是针尖上的那一点寒芒。
 
  “好,我告诉你,如果我输了,我不但立刻让你走,而且还可以让你把我的两只手也带走。”韦好客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向赌得很硬,从不会赖。”
 
  “如果我输了,你是不是也要留下我两条腿?”
 
  “是的。”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这么样的赌注,实在是太大了一点。”
 
  “不错,是大了一点。”韦好客说:“可是我们已经这么样赌过一次。”
 
  “那一次我有把握。”
 
  “我知道你有把握,我当然知道。”韦好客淡淡的说:“如果没有把握,你怎么会下那么大的注。”
 
  “这一次你下这么大的注,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有把握?”
 
  韦好客看着自己一条空空的裤管,冷漠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和尖刻。
 
  “我已经少了一条腿了。”他说:“一个已经把腿输掉的人,是不是应该赌得比较精明慎重一点?”
 
  “应该是的,”花景因梦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再赌没有绝对把握的事了。”
 
  她盯着韦好客:“我只不过有一点不懂而已。”
 
  “你不懂什么?”
 
  “我不懂你为什么有把握?”花景因梦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认为我宁愿输掉自己一双腿,而不愿把丁宁的下落说出来。”
 
  “其实你应该懂的。”
 
  “哦。”
 
  “现在我问你,你赌不赌?”
 
  “我能不能不赌:”
 
  “不能。”
 
  “我能不能不接受你的赌注?”
 
  “不能。”韦好客说:“你不但有手,还有腿,你输得起,也赔得起。”
 
  花景因梦的眼神忽然也变得和韦好客同样冷漠,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一种邪恶的方法,一下子就把她这个人所有的情感都抽空了。
 
  “是的,我输得起,也赔得起。”她说:“所以现在我已经在跟你赌了。”
 
  花景因梦淡淡的说:“你也应该相信,我输了也不赖的,赖也赖不掉,我只希望这一次你也不要赖。”
 
  韦好客的鼻尖上忽然有了一颗汗珠,冷汗。
 
  ——花景因梦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她已下了决心,决心再做一次赢家。
 
  这个女人下定决心的时候,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甚至不惜出卖她自己的灵魂。
 
  韦好客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种别人很难觉察的恐惧之意。
 
  ——已经输掉一条腿的人,赌起来总难免会有点手软的。
 
  刚刚还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慕容秋水却忽然笑了笑,就在这片刻间,他的神色就仿佛已恢复了正常。
 
  “花夫人。”慕容说:“如果你高兴,我也想跟你赌一赌。”
 
  “你赌什么?”
 
  “我赌这一次韦先生一定会胜。”
 
  “怎么赌?”
 
  “我还有腿。”慕容秋水说:“我就用我的一双腿赌你的一双腿。”
 
  他看着花景因梦:“我相信你绝不会赖的,因为你根本赖不掉。”
 
  他的声音很温和,态度也很温和,温和得就像是一个熟练的屠夫在肢解一条牛时给人的感觉一样,每个动作都那么温柔平和而自然。
 
  这就是慕容秋水。
 
  他“正常”时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如果你是一条牛,你甚至会心甘情愿的死在他的刀下。
 
  花景因梦不是一条牛。
 
  她虽然仍在极力保持镇静,可是她的眼神,也有了韦好客刚才那种恐惧。
 
  韦好客的眼中却已充满自信。
 
  如果他是一间屋子,慕容就是他的梁,如果他是一个皮筏,慕容就是他的气。
 
  如果他是一只米袋,慕容就是他的米。
 
  慕容秋水很愉快的叹了口气,能够被人重视信任,总是件很愉快的事。
 
  “韦先生,我想你现在已经可以开始和花夫人赌了。”
 
  “丁宁现在在哪里?”
 
  ——胜?还是负?输?还是赢?回答?还是不回答?
 
  就是这么简单。没有赌约,没有赌具,没有见证,就这么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字,就已决定了胜负。
 
  ——胜就是生,负就是死,也就是这么简单。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没有人会赖。要赌得有意思,就不要赖。否则又何必赌?又何必不痛痛快快的把花景因梦一刀杀了算了。
 
  一刀杀人,血溅五步,痛快虽然很痛快,趣味却很少了。
 
  大家一定都知道慕容公子一向是个讲究趣味和刺激的人。
 
  对一个几乎已经拥有一切来的人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赌”更有刺激更有趣?
 
  在那个本来是厨房的四周,虽然剑拔弩张,箭已在弦。
 
  在那个本来是厨房的地方,看起来虽然好像很平和安静,可是连四周那些拔剑张弩安弦上箭的人,都觉得这个地方有一股暗潮汹涌,杀气远比四周黑暗中的杀气更浓得多,重得多。
 
  因为这时候韦好客已经在问花景因梦:“丁宁现在在哪里?你说不说?”
 
  花景因梦忽然怔住,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发冷,全身都已冒出了冷汗。
 
  直到此时,直到这一瞬间,直到这一刹那,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很有把握的,因为她一直是个无情的人。
 
  从小她就是这样子的。
 
  她的父亲粗犷严峻而冷酷,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谁。
 
  从她有知觉时开始,她所接触的都是“冷”的,冷的山、冷的水、冷的云树岩石。
 
  不但冷,而且寂寞。一种冷入血脉,冷入骨髓的寂寞。
 
  不但寂寞,而且贫穷。
 
  ——家的温暖,过年过节时的新鞋新袜压岁钱和花衣裳,母亲温柔的笑靥,兄弟姐妹间的嬉笑吵打,做错事时的责罚,做对事时的棉花糖,肚子饿时的红烧肉,肚子饱吃不下饭时的一耳光。
 
  每个人童年时都能享受到的事,她没有享受到,每个小女孩都有的,她没有。
 
  所以她发誓,等到她长大了,她一定要拥有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的一切。
 
  她发誓不惜牺牲一切,不择任何手段,都要得到她想要的。
 
  她真的这样做了。
 
  她甚至把自己训练成为一种无情的机械,一种可以让男人为她贡献一切的机械。
 
  她做到了。
 
  从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忽然间,她就变成了因梦夫人。
 
  一直等到她遇见花错。
 
  花错错了,可是她一直都不认为她错了,因为她忽然发现她遇见一个有血气有肉有感情的人。
 
  这种感觉是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比拟的,也没有任何一种感觉能代替。
 
  想不到花错忽然死了。
 
  她所有的情感梦想憧憬,也随着花错的死而死。
 
  花错的死对她来说是种多么大的打击?杀死花错的人对她来说有多么深的仇恨?
 
  所以她一心要丁宁死,死得越慢越好,死得越惨越好。
 
  她从未想到她会庇护丁宁。
 
  所以她一直认为韦好客这一次又输了,又错了。错就要输,输就要错。
 
  可是现在她忽然发觉错的不是韦好客,而是她自己。
 
  丁宁现在在哪里?你说不说?
 
  花景因梦一直认为自己一定会说出来的,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不说。
 
  可是现在她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当然知道丁宁在哪里,她随时都可以带这些人到丁宁那里去。
 
  丁宁的性命,当然没有她自己的性命重要——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没有其他一个人的性命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去换别人的一条命,除非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感情,而且在海枯石烂之后,此情仍不渝。
 
  她和丁宁之间,应该只有仇恨的,怎么会有这种情感?
 
  为了她自己要活下去,她随时随地都应该可以把丁宁打下十八层地狱。
 
  奇怪的是,现在她就是没法子这么样做。
 
  既有开始,便有结束!莫非决斗是对生命的唯一一种告别?
 
 
 
  第二十四回 恩怨似茧理不清
 
  “你说不说?”
 
  “我不能说。”花景因梦的态度并不十分坚决,口气却很坚决:“我不能告诉你们丁宁在哪里。”
 
  韦好客的神态和脸色都没有变,他早已学会用什么方法控制自己的神态和脸色。
 
  可是无论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刚才那种紧张和恐惧已在这一瞬间松懈下来。慕容秋水脸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而且是一种无论任何人都看得出是很真心愉快的微笑。
 
  韦好客无疑也看到了他的微笑,所以立刻就问花景因梦。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不说了?”
 
  “是的。”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说,就表示你已输了?”韦好客追问因梦。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输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韦好客说:“你记不记得你的赌注是什么?”
 
  “我知道。”花景因梦说:“我也记得。”
 
  “我至少也知道这一点,”韦好客说:“我至少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两条腿,那种日子是很不好过的。”
 
  他脸上的血色又消失了一点:“所以我也可以想像得到,一个人如果把两条腿两只手都失去了,那种日子一定更不好过。”
 
  “这一点我也可以想像得到。”
 
  韦好客看着她,冷漠尖刻的眼神中甚至好像已经有了一点笑意。
 
  “有这种情况下,你还是坚决不肯说出丁宁的下落?”韦好客问花景因梦:“是不是这样子的?”
 
  花景因梦毫不考虑就回答:“是。”
 
  韦好客眼中的笑容更明显。
 
  “如果你真是这样子的,我就想不通了。”
 
  “我也知道你一定想不通的。”花景因梦说:“你一定想不通我为什么会为丁宁这么做,因为他本来是我的仇人。”
 
  慕容秋水忽然插口:“他想不通,我想得通。”
 
  “哦!”
 
  “你恨丁宁,恨得要命。”慕容秋水说:“每个人都知道你恨丁宁恨得要命。”
 
  他笑了笑:“可是只有我知道,爱与恨之间的距离是多么微妙。”
 
  “哦!”
 
  “在某种情况下,有时候爱恨之间根本就分不清楚。”慕容秋水说:“有时候恨就是爱,有时爱就是恨,永远互相纠缠不清。”
 
  花景因梦承认这一点。
 
  她不能不承认,因为她是个非常“了解”女人,已经可以了解人类的感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没有爱,哪里有恨?
 
  更奇妙的一点是,“恨”往往也可以转变为“爱”,这两种非常极端的情感,其间的距离往往只相隔一线。
 
  慕容秋水气色看起来已经比刚才好得多了。
 
  “要了解这种情感,一定要举例说明,”慕容说:“眼前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
 
  “你和伴伴是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是的。”
 
  慕容秋水说:“譬如说,我应该很恨柳伴伴的,因为她的确做了很多对不起我的事。”
 
  “我知道。”
 
  “可是我一点都不恨她。”慕容说:“如果说我想对她报复,也只不过想像以前一样,把她紧紧的拥抱在怀里。”
 
  “你是不是认为我对丁宁的感情也是一样的?”花景因梦问慕容。
 
  “看起来的确一样,”慕容秋水笑了:“可是当你发现事情真相之后,情形恐怕就不同了。”
 
  “什么事情真相?”花景因梦有点惊愕。
 
  慕容秋水却笑而不答,只将身子让开一旁,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你要放我走?”
 
  “我总是要放你走的。”慕容注视着空旷的四周:“何况此地也非留客之所,你说是不是?”
 
  “你不打算要回我输给你的赌注了?”
 
  “我当然要。”慕容秋水笑着,笑得有点邪恶:“反正它迟早总是我的,我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花景因梦望着他邪恶的笑脸,迟迟疑疑的问:“难道你不怕我去找丁宁?”
 
  “你只管去找他,你只管去爱他、去抱他。”慕容秋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不过,如果你聪明的话,我劝你还是越早杀掉他越好。”
 
  “为什么?”花景因梦显得更惊愕了。
 
  慕容秋水却得意的笑着:“因为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为什么?”花景因梦忍不住又问一句;
 
  慕容秋水笑得益发得意说:“因为杀死你丈夫的凶手根本就不是他。”
 
  花景因梦愕住了,过了许久,才问:“是谁?”
 
  “姜断弦。”慕容秋水尽量把声音放轻,好像唯恐吓坏了她。
 
  花景因梦也讲不出话来,脸上却是一副打死她也不相信的表情。
 
  “不相信是不是?”慕容秋水当然看得出来:“没关系,姜断弦虽然死了,丁宁却还活着,你何不亲身去问问他?”
 
  花景因梦走了。
 
  慕容秋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哈哈大笑。
 
  直等他笑完,韦好客才开口说:“你认为花景因梦真的会去杀丁宁吗?”
 
  “你认为花景因梦真的是个肯为爱情而冒生命危险的女人吗?”
 
  韦好客摇头。
 
  慕容秋水说:“所以我认为她不但会不择手段的去杀丁宁,而且比我们还要急迫。”
 
  韦好客沉吟道:“可是丁宁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想置他于死地,只怕也不太容易。”
 
  慕容秋水笑笑说:“纵然杀不成他,于我们又有何损?”
 
  “说的也是,”韦好客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们好不容易赢来的那两条腿。”
 
  “放心,那两条腿是跑不掉的。”
 
  “哦?”
 
  “如果她杀死丁宁,为了逃避丁府的报复,她不来找我们为她掩护,还能去找谁呢?”
 
  “如果杀不成呢?”
 
  “要找一所避风港,你还能想得出比慕容府更理想的地方吗?”
 
  韦好客想也没想,就说:“没有。”
 
  慕容秋水充满自信:“所以无论如何,她非得乖乖的把她那条腿送回来不可。”
 
  “对,对。”韦好客冷笑着:“到时候咱们再慢慢的把它卸下来。”
 
  “为什么非毁掉它不可?”慕容突然笑得很暖昧:“难道我们就不能留下来慢慢把玩吗?”
 
  韦好客看了慕容,又看了看自己的断腿。
 
  慕容笑着说:“她那条跟尊驾那两条可大不相同,既白皙,又细嫩,迷人极了,毁了实在可惜,暂且养她一段时期又何妨?”
 
  “好,好,”韦好客嘴上漫应着,目光中却闪现出一抹愤怒的光芒。
 
  “所以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等。”
 
  “对,对,”韦好客立刻说:“我那里正好还有两瓶好酒,咱们边喝边等,说不定酒未醉,腿已归。”
 
  慕容秋水得意的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韦好客也陪着笑了,笑得却又阴沉,又森冷。
 
  姜断弦终于醒了过来。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只发现如今正置身在一间极尽豪华的卧房中,正睡在一张平生所睡过的最舒适的暖床上。
 
  距离床头不远,有三只古雅的香炉正发散着袅袅轻烟,三种烟的色泽不同,气味也各异。
 
  香炉后面是三张高背太师椅,椅上坐着三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其中两人衣着华丽,气派非凡,姜断弦一看就认出一个是名动九卿的儒医陈少甫,一个是当今大内的御医司徒大夫。
 
  另外那老人又瘦又小,穿着破旧,萎缩在椅子上,非但仪表不能与前两人相提并论,就连面前那只残破的瓦片香炉,也无法与另两种由紫金和古玉雕塑而成的精品相比。
 
  但这二人却好像对那瘦小老人十分尊敬,一见姜断弦转醒,即刻同时站起,向那瘦小老人恭身行礼说:“还是老先生高明,学生们实在佩服。”
 
  那瘦小老人只是淡淡一笑。
 
  这时忽然有个威武的声音说:“那倒是真的,若不是梅老先生指点,姜先生这条命恐怕是救不回来了。”
 
  只见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走进来,他虽然只穿着一件素面长衫,但看上去却比身着盔甲战袍的大将还要威仪几分。
 
  姜断弦身不由己的站了起来。他想也不必想,准知是当朝位居极品的丁大将军驾到。
 
  丁大将军远远朝姜断弦一礼,说:“小犬丁宁,承蒙关爱,仅以为报。若有吩咐,不必拘礼,它日相见,恐已非期。”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表现得极其真挚。
 
  姜断弦忙说:“多谢。”
 
  这时又有一人走上来,说:“在下丁善祥,专门打理少爷房中事务。”
 
  姜断弦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是你把我救回来的吗?”
 
  丁善祥赔笑说:“不敢,前几天接获我家少爷转书,吩咐我们寻找先生下落,我家主人即刻派出数十名高手,日夜觅寻,直到昨夜才发现先生病倒之处,在下只不过将先生抬上车而已。”
 
  姜断弦又是一声:“多谢。”
 
  丁善祥继续说:“当时先生性命已很危险,我家主人用了最大力量,不但请到当今两大名医,还亲自将武林医隐梅老先生接来,经梅老先生运用各种内外裹功,又得两位名医配合,才算把先生的毒逼了出来。”
 
  姜断弦这才知道那瘦小老人竟是名震武林的“见死不救”梅大先生,他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内心却也不尽感动。
 
  丁善祥又说:“我家主人一再交待,无论先生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一定照办,请先生千万不要客气。”
 
  姜断弦想了想,说:“只请你告诉我,丁宁现在哪里?”
 
  丁善祥苦笑说:“其它任何吩咐均可尊办,唯有这件事却无能为力。我家少爷一旦出门,就如断了线的风筝,谁也不知他在哪里,我们知道的也只跟先生一样,那就是您们的决斗日期和地点。”
 
  姜断弦什么话都没说,只对众人深深一揖,大步走了出去。
 
  丁大将军也不再开口,只负手站在廊檐下,目送姜断弦走下台阶,走出大门,才深深叹了口气。
 
  丁善祥又站在大将军身后,忍不住轻声问:“您知不知道这个人是少爷的死敌?”
 
  “嗯。”
 
  “您也知道少爷可能死在这人手上?”
 
  “嗯。”
 
  丁善祥忽又说:“您既然知道,那么为什么不杀他,反而救他呢?”
 
  丁大将军冷冷的看他一眼,说:“如果我不这么做,丁宁必会以我为侮。更何况你也应该知道,我也不是做那种事的人。”
 
  丁善祥羞愧的低下头。
 
  丁大将军忽然问:“你还记得他们两人决斗的时间和地点吗?”
 
  丁善祥恭谨的回答:“记得。”
 
  丁大将军说:“在他们决斗一个时辰之后,你派人把他们接回来。”
 
  丁善祥呆了呆,问:“您是说把两个都接回来?”
 
  “嗯,”丁大将军说:“活的接人,死的接尸,纵然死的是姜断弦,咱们也要好好将他安葬。”
 
  丁宁正坐在那栋小屋的屋檐下。
 
  有风吹过,风铃叮叮,丁宁却动也不动。
 
  花景因梦就站在他的背后。
 
  她回来已整整四天了,在这四天当中,大部分的时间丁宁都和现在一样,静静的坐在檐下的蒲团上,也不知他是在练功,还是在疗伤。
 
  每当这种时候,花景因梦总是借故在他四周走动,有时好像要给他送些茶水,有时好像要替他披件衣裳,但无论她的手脚多轻,只要一走近,就会发觉一股森冷的杀气从丁宁身上散发出来。
 
  花景因梦这才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站在丁宁背后远远的望着他,远远的为他逐走一两只迷路的鲍花蜂而已。
 
  现在,又有一只蜜蜂飞了过来。
 
  花景因梦习惯的抬起手臂,也不知为什么,却又突然放下。
 
  只见那只蜜蜂越过花景因梦的耳边,直向丁宁飞去,就在接近丁宁三两尺的地方,仿佛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墙壁,竟直直的弹了回来,直落在花景因梦的脚上。
 
  花景因梦的脸色变了,变得比丁宁略显苍白的脸色还要苍白几分。
 
  她现在终于明白,以她目前的功力,想杀死丁宁,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柳伴伴的日子过得跟过去一样寂寞。
 
  她每天按时起床,按时做饭,按时打扫,甚至按时提水浇花,然后再按时睡觉。
 
  花景因梦回来了,但她依然寂寞,因为这几天花景因梦几乎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丁宁的身上,几乎连看都没好好的看她一眼。
 
  寂寞得几乎到了日夜不安的地步。
 
  但现在,她突然发觉花景因梦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又在凝视着她,雾一般的眼波中充满了怜爱。
 
  柳伴伴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紧迫,尤其当花景因梦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时,连心脉的跳动也开始有些凌乱起来。
 
  花景因梦微笑着,轻轻在伴伴耳边说:“你还是那样的爱他吗?”
 
  “谁?”柳伴伴的声音有点迷迷糊糊。
 
  花景因梦说:“当然是丁宁。”
 
  柳伴伴没有回答,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在这种时刻她不想回答。
 
  花景因梦又说:“如果你不爱他,你为什么不离开?如果你爱他,你不什么不能对他好一点?”
 
  “我……我对他并不坏。”
 
  “你还说你对他不坏,”花景因梦好像在责备她:“难道你没注意到他比以前更虚弱了?”
 
  柳伴伴只轻轻的哼了一声,再也答不出话来。莫非是因为花景因梦的手伸进了她的轻衫。
 
  “没关系,你也不必担心。”花景因梦拥得她更紧:“我想我们总有办法让他活得有精神一点,你说是不是?”
 
  花景因梦看着身伴几近昏迷的伴伴,她得意的笑了。
 
  在这方面,她对自己一向都很自信,除了丁宁之外,她几乎从未失手过,这一次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她很体贴的擦抹着伴伴脸上的汗珠,轻轻的说:“我想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忽然对丁宁关心起来。”
 
  柳伴伴微笑的睁开眼,有点奇怪的望着她。
 
  花景因梦说:“因为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哦?”
 
  “因为我忽然发现杀死我丈夫的不是丁宁,而是姜断弦。”
 
  “哦。”
 
  “我想这个秘密你早就该知道了,是不是?”
 
  柳伴伴不答。
 
  花景因梦一面开始擦抹伴伴的身子,一面说:“所以这次的决斗,我一定要让丁宁打赢。”
 
  柳伴伴突然坐起来问:“什么决斗?”
 
  “当然是丁宁和姜断弦的决斗。”
 
  “可是……”柳伴伴有些怀疑:“可是姜断弦不是已经死了吗?”
 
  花景因梦叹息着说:“你以为姜断弦那种人就那么容易死吗?”
 
  柳伴伴愣住了,愣了半晌,才说:“难道上次你交给我的那些毒药还不够?”
 
  花景因梦苦笑着说:“你错了,那些并不是毒药,只是一种催眠药粉而已。”
 
  “哦!”
 
  “那时我叫你那么做,只不过想骗骗丁宁,现在我回来,就是要告诉你们实情,告诉你们姜断弦活得很好。而且经过几天的安睡,体力也旺盛的多了。”
 
  “哦。”柳伴伴好像吓呆了,好像丁宁已经败在姜断弦的刀下。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又说:“可是丁宁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脸色越来越苍白,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那该怎么办?”柳伴伴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花景因梦说:“想办法劝他休息,唯有叫他好好的睡两天,才能恢复体力。”
 
  “可是……可是……”
 
  “可是你劝他,他也不会听,是不是?”
 
  柳伴伴点点头。
 
  “没关系,我们可以用药。”
 
  “可是……可是……”
 
  “可是那次的药你已用完。是不是?”
 
  柳伴伴又点点头。
 
  “没关系,”花景因梦笑得又甜美,又体贴:“好在我这里还有一点,虽只一点,也是够他睡两天了。”
 
  说完,她含笑躺了下去,把那付完美无瑕的胴体尽量伸展,挺得笔直,手臂也笔直的伸进床头的一个暗柜里。
 
  柳伴伴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她,好像还以为花景因梦在向她示威,
 
  就在这时,忽听花景因梦一声惨叫,几乎在同一时间,柳伴伴赤裸裸的身子已经飞了出去,只见她在空中美妙的一个翻转,人已轻轻飘落在远远的屋角。
 
  花景因梦忽然发现她一向引以为傲的酥胸之间多了个东西,一只雪亮的剑尖。
 
  她尽力把头抬起,满脸狐疑的望望胸前的剑尖,又望望柳伴伴,一副死也不敢相信的表情。
 
  在自己的屋子里,在自己一向舒适柔软的床上,怎么会被人装上这种机关?
 
  这时的柳伴伴再也不是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一步一步走上来,冷笑着说:“不相信是不是?”
 
  花景因梦依然满脸狐疑的看着她。
 
  柳伴伴冷冷的说:“其实你一回来,我就已知道你的目地,你想杀丁宁,却没有胆量,因为你怕死。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我,只可惜你选错了对象。”
 
  她愈说愈气愤,愈说声音也愈大:“现在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也让你死的明白,只要我柳伴伴活一天,谁也别想杀丁宁,谁想杀丁宁,谁就得死。”
 
  这时花景因梦的血液已渐凝固,纵使声音再大,她也听不到了。
 
  唯一能听到的,恐怕只有丁宁。
 
  丁宁依旧坐在屋檐下,依旧动也不动。
 
  但他的脸上却多了两行眼泪。
 
  是为了花景因梦的死而悲伤?仰或只为了柳伴伴的痴情而感动?
 
 
 
  尾声
 
  一阵刺眼的光芒照射下,慕容秋水猛然转醒。
 
  他一向不喜欢阳光,他不但不喜欢阳光,就连太强的灯光,他也极其厌恶。
 
  而现在,这道光芒几乎比阳光还要强烈。
 
  他勉强的睁开眼,只见眼前正有一张丑陋、惊愕的眼瞪视着他。
 
  他极其自然的一掌推了出去,只听当的一声,手掌一阵刺痛。
 
  这时他才发现那是一面铜镜。也不知是什么人将一面镜子悬挂在他的面前,那道刺眼的光芒,正是从镜中反射出来的。
 
  镜子里的人是谁?
 
  他惊慌的摸摸自己的脸,他的冷汗流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尽量用他昏沉沉的头脑思索着睡前的事。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昨晚我是跟韦好客在一起喝酒;”
 
  “你错了。”旁边有个声音说:“你是跟我喝过酒,但那已是十几天以前的事了。”
 
  “什么?”他大吃一惊,翻身就想坐起,但觉下半身一阵剧烈疼痛,他呆住了,突然大叫:“我的腿,我的腿呢?”
 
  “你的腿不是输给花景因梦了吗?”
 
  “放屁!输的明明是她,你怎么说是我?”
 
  “你又错了。”韦好客冷笑着说:“输的是你,因为花景因梦已经暗示了丁宁在什么地方。”
 
  慕容秋水愣住了。
 
  韦好客居然叹了口气,说:“你一定认为我在害你,对不对?”
 
  慕容秋水声音比哭的还要难听:“难道你这不算是害我吗?”
 
  韦好客又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只不过是帮你全信罢了。我想你总该记得上次我锯腿的时候,你不是曾经对我说人生在世,首重信诺,只要言而有信,腿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秋水的确说过。
 
  “所以……”韦好客苦笑着:“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维护你的信用,你又怎能怪我呢?”
 
  “好吧!”慕容秋水狠下心,大声说:“就算这样做是为了全信,那么我的脸呢?”
 
  “那也是因为我要替你保全形象,”韦好客说:“试想慕容公子潇洒风流,江湖上人谁人不知,如今以你的体质,已不适于再抛头露面,在外奔波,免得破坏了你过去所树立起来的大好形象。”
 
  “所以你不但锯掉我的双腿,连我的容貌也刻意的改造过了。”
 
  “不错。”韦好客好像很得意:“你也应该知道,锯脚简单,改变容貌却是件很麻烦的事,几乎足足费了我五天工夫,才改到这种地步!”
 
  慕容秋水再也忍不住了,大叫一声:“来人哪!”
 
  韦好客立刻答道:“小的在,公子有何吩咐?”
 
  除了韦好客这声细声细语的回答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声音,过去一呼百诺的场面,竟完全不见了。
 
  慕容秋水眼睛朝四周一转,大吃一惊说:“这是什么地方?”
 
  韦好客说:“当然是我的雅座。”
 
  慕容秋水厉声说:“什么?你竟敢将我带到这种地方来?”
 
  韦好客不慌不忙说:“你上次不是曾对姜断弦说过,大象死的时候,一定会找一个隐秘的埋骨之所,因为它不愿象牙被人得到,你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所以我才辛辛苦苦把你抬了来,难道我又做错了吗?”
 
  慕容秋水再也不说什么,拼命向韦好客扑了过去。
 
  但他却不知此刻自己功力全失,只扑出不远,大半截身体便已栽在地上。
 
  韦好客又是一阵叹息,好像觉得苦痛极了。
 
  试想天下还有什么事比拼命帮忙朋友,而朋友却一点也不领情来得更加痛苦呢?
 
  四月十五。
 
  姜断弦久盼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一早,他便轻轻松松的出了门。比平常的日子还来得轻松。
 
  这绝不是他对风眼之战有必胜的把握,事实却恰好相反。
 
  如果有人问他这一生谁是最令他头痛的对手,那个人绝对不是丁宁,而是风眼。
 
  因为丁宁的刀法虽高,但最低限他总还知道这个丁宁使的是刀,而风眼使用的是什么兵器他都不知道。
 
  他之所以觉得轻松,只因为他早已将身后之事交待清楚。
 
  他一向很服风眼,除了风闻风眼武功极高之外,最主要的还是这个人重言诺,讲义气,只要他答应过的事,杀了他的脑袋他也不会更改。
 
  一如姜断弦所料,当他到达时,风眼早已等在那里,早就坐在椅子上四平八稳的等在那里。
 
  姜断弦首先注意的是他的兵器。只见一把短剑正插在风眼座椅左手的泥土地上,看上去显得更短。
 
  “原来你使剑。”姜断弦语气中不免有点失望。
 
  风眼冷笑说:“我的左手只会使剑。”
 
  姜断弦这才发现风眼的右手吊在脖子上,显然是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
 
  “这是怎么回事?”姜断弦问。
 
  风眼只冷冷的看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姜断弦忍不住追问:“以你的身手,还有什么人能击败你?”
 
  “偶尔总会有一两个人,”风眼冷冷回答:“就算被公认为当世第一的高手,偶尔也会被一两个人击败的。”
 
  他停了停,又说“我不在乎。”
 
  姜断弦说:“是。”
 
  风眼又说:“不管是谁击败我的,我对这个人都绝对没有一点怀恨之心,如果他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愿意随时为他打开我的大门。”
 
  姜断弦虽然没说什么,目光中却不免流露出几分敬意。
 
  风眼终于叹了口气,说:“今天如果我要找你比武,我就变成了一个虚假的伪君子,因为如果我故作神勇,非找你比试不可,你一定会拂袖而去,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脾气,我又何必如此狡情故作,来搏取世人的佩服呢?”
 
  姜断弦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可是我很佩服你。”
 
  风眼笑了笑,说:“现在我虽然没有办法与你比刀,但是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可以比。”
 
  “哦?你要比什么?”
 
  风眼说:“江湖男儿,飘泊了一生,除了刀剑之外,大概只有一样可以比的了。”
 
  姜断弦说:“哪一样?”
 
  风眼只说了一个字:“酒。”
 
  风眼大醉。
 
  姜断弦也大醉。
 
  他是个极有克制力的人,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如此大醉过。
 
  黎明,决战日的黎明。
 
  丁宁仍旧坐在小屋的屋檐下。
 
  这些日子,他既没有磨刀,也没有练功,甚至连饮食睡眠也比往日更少,连一点备战的迹象都没有,难道他已将决战的事忘了?
 
  柳伴伴担心极了,但她除了担心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丁宁就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上的风铃突然发出两声轻响。
 
  没有风,怎么会有风铃声?
 
  丁宁苍白的脸上掠起一丝微笑。
 
  “伴伴,你的功夫又精进了。”
 
  柳伴伴什么都没有说,只凝视着屋前空旷的原野。
 
  又过了一会儿,柳伴伴忽然说:“他好像喝了酒。”
 
  “哦?”丁宁刚刚睁开眼,眉头就不禁一皱:“好像是宿醉未醒。”
 
  “谁说我宿醉未醒?”姜断弦刹那间已来到近前。
 
  他嘴巴虽然很硬,头却痛得厉害。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跟风眼喝得这样醉。
 
  莫非这是他跟丁宁决斗之前对生命的一种告别?
 
  他看了看天色,大声说:“我好像来迟了。”
 
  丁宁淡淡一笑,说:“早也是来,迟也是来,早一些何妨,迟一些何妨。”
 
  姜断弦微微愣了一下,说:“请。”
 
  这时除了这个字,他几乎已没有别的话说。
 
  昔日的恩怨、情感,到这生死决战的时刻,都已变成过眼云烟,除了这个字之外,他还能说什么?
 
  丁宁只是微笑着,动也不动。
 
  姜断弦突然发觉丁宁赖以成名的刀不见了。他不禁奇怪的问:“你的刀呢?”
 
  丁宁说:“我没有带刀。”
 
  姜断弦说:“今天是我们在刀下一决胜负生死的时刻,你为什么不带刀?”
 
  丁宁说:“你我两人,恩怨纠缠,就算我与你在刀下分出生死胜负,又能证明什么呢?纵然你胜了我,早晚有一天你还是会败在别人手上,你说是不是?”
 
  姜断弦愣住了,他从未想到丁宁会说出这种话来。
 
  丁宁又说:“所以我今天不想跟你比刀。”
 
  姜断弦不禁朝后缩了一步,他真怕丁宁跟风眼一样,又要跟他比酒。
 
  丁宁笑了一笑,说:“我也不会跟你比酒,因为现在我若跟你比酒,你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姜断弦松了口气,说:“那么你想跟我比什么?”
 
  “我们可以比试的东西很多,”丁宁想了想:“譬如我们可以比谁坐得久,我们可以比谁吃得多,我们也可以比谁爬得最远。”
 
  身旁的柳伴伴不禁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如果你认为这些事情太俗,我们还可以比别的。我们可以学学那些文人雅士们比比围棋,你说怎么样?”
 
  姜断弦呆了呆,说:“我不会下棋。”
 
  丁宁笑笑说:“我也不会,不过我们可以学,直到我们都学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再好好对一局。”
 
  姜断弦有些迟疑。
 
  丁宁又说:“不过我们从现在开始学棋,三五年之后或许已有小成,到时我们再一决胜负,但那又能证明什么呢?纵然你胜了我,迟早你还是会败在别人手上,你说是不是?”
 
  姜断弦又愣住了。
 
  丁宁又笑了笑,说:“所以我认为比跟不比的结果都是一样。”
 
  姜断弦问:“那么你的意思呢?”
 
  丁宁说:“既然比不比都是一样,那么我们还比什么呢?”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鼓乐之声,一列人马,蜿蜒而来。
 
  但见旌旗招展,铜鼓宣扬,行列极其壮观。
 
  丁宁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昂首大步的迎了上去,他看也没有看柳伴伴一眼,经过姜断弦身边时,也只不过说了两个字。
 
  “再见。”
 
  姜断弦也转身大步走了,但他的脸上却不禁流露出一抹微笑,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的微笑。
 
  只剩下柳伴伴依然愣愣的站在那里,直到丁府的行列完全消失,她才跌坐在丁宁刚刚坐过的蒲团上。
 
  蒲团上的余温犹在!人却不见了,而且走的时候他竟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想到这里,柳伴伴一阵悲从中来,泪珠儿成串的洒了下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突然眺了起来。
 
  她突然想到,丁宁还没有死,自己何必如此悲伤?只要丁宁不死,自己就总有办法见到他的。
 
  她是个非常想得开的女人,如果她想不开,在她过去的那些饱经劫难的日子里,她起码已经死过几百次了。
 
  她擦干眼泪,从小屋中取出丁宁留下的刀,直奔城中而去。
 
  她决定要到城里好好玩玩,好好散散心,最起码也要好好的吃上几顿。
 
  正午。
 
  城东天香楼。
 
  柳伴伴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对楼梯的桌子上。
 
  满桌上都是菜,少说也有七八道,桌角上摆着一把乌黑的刀。
 
  每个上楼的客人都不免以惊奇的眼光看她一眼。
 
  柳伴伴一点也不在乎,她一口酒,一口菜,吃得开心极了。
 
  这时跑堂又把一道热气腾腾的菜摆在她的桌上。
 
  柳伴伴吃了一口,问:“这是什么?”
 
  跑堂赔笑说:“这是您点的西湖醋鱼。”
 
  柳伴伴筷子一摔,眼睛一瞪,说:“这是什么西湖醋鱼?酒这么多,醋这么少,你当我没吃过这道菜吗?”
 
  跑堂连忙说:“姑娘多多包涵,如果不合您的胃口,我们再给您重做。”
 
  “不必了。”旁边忽然有个人说:“也许大师傅认为女人应该多喝点酒,少吃点醋,醋吃得太多会反胃的。”
 
  柳伴伴一见到这个人,火气马上消了,眼睛也小了,脸也红了,连坐的样子都变了。
 
  这个人当然是丁宁。
 
  柳伴伴喘喘的问:“咦,你怎么又跑了出来了?”
 
  丁宁说:“我高兴。”
 
  柳伴伴瞄了满桌的菜一眼,不禁把头垂下来,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丁宁笑了说:“你这几天几乎把城里大馆子都已吃遍,该吃腻了吧?”
 
  柳伴伴轻轻说:“好像……差不多了。”
 
  丁宁又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尝尝,眉头不禁一皱,说:“这算什么西湖醋鱼?”
 
  柳伴伴应着:“就是嘛。”
 
  丁宁说:“我认识一个大师傅,他那道西湖醋鱼绝对是天下第一。”
 
  “哦?”柳伴伴咽了口唾沫:“哪间馆子?”
 
  了宁说:“一品居”。
 
  柳伴伴想了想,问:“我怎么没听说过?开在哪里?”
 
  丁宁笑了笑:“苏州。”
 
  柳伴伴渐渐的回复了点女人味,居然白了他一眼,说:“你真会开玩笑,苏州那么远,怎么去吃?”
 
  丁宁说:“你放心,纵然走个十天半个月,那大师傅也跑不掉的。”
 
  柳伴伴说:“那么远的路,只怕十天半个月也赶不到。”
 
  丁宁仍旧笑了笑,只是把声音放的更低:“你放心,那大师傅年轻得很,今天才三十八岁,纵然我们走上十年,他也死不掉的。”
 
  柳伴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心跳得很快,脸烧的厉害,身子一软,整个人已扑进丁宁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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