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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侠虹》 作者:时未寒

25

25气慑千军杀手王
听柳淡莲道出梅红袖下盅的隐情,苏探晴大觉震憾,二人各怀心事默然相对。柳淡莲低头沉思,不时长吁短叹,苏探晴失手被擒,还被种下了附骨难弃的“凝怨盅”,本是心生怨意,但见柳淡莲对梅红袖倒不失一片真情,不由对她为人略生好感,低声道:“请柳谷主放心,无论小弟是否对梅姑娘有意,亦绝不会做出对她不利之事。”
柳淡莲面色稍霁,亲自给苏探晴斟上一杯茶:“苏公子昏睡三日,不妨先喝些清茶吃些点心。”
苏探晴见柳淡莲态度恭谨,不知她有何目的,勉强笑道:“柳谷主若不说明擒我来的用意,小弟委实食难下咽。”
柳淡莲涩然一笑:“其实我亦是迫不得已。事情复杂,我也不知应该如何对你说清楚,苏公子如有不明之事尽可发问,必定知无不言。”
苏探晴思索道:“柳谷主不是身中钱楚秀的毒手么?”
柳淡莲道:“苗家用盅之术天下无双,我自小便与各种毒物相伴,夺魂鬼火钉上涂得唐门剧毒虽然厉害,却如何伤得了我?所中不过是皮肉外伤罢了。”
苏探晴这才知道柳淡莲果是苗人,她接触毒物诸多,体内自然有抵抗力。他心头涌上重重疑问,一时倒不知从何问起,思索道:“但柳谷主为何要杀钱楚秀呢?”
柳淡莲面色微变:“苏公子是个聪明人,我亦不瞒你。只因我一念之差,受了铁湔花言巧语的蛊惑,以为与他联手可对付摇陵堂,事后却发现此人心计深沉,竟欲借兵蒙古侵我大明!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绝不会做那卖国求荣的事情,心中已是大大后悔……”
苏探晴朗声道:“既然如此,柳谷主便应该当机立断揭破铁湔的阴谋,为何反要替他杀了钱楚秀?”
柳淡莲长叹道:“铁湔将我淡莲谷‘莲花九剑’中的孙紫衣诱去当做人质,借以胁迫我,我顾忌孙紫衣的性命才不得不听命于铁湔。更何况在振武大会那样的场面下,如果任由钱楚秀当面指认铁湔,势必会牵扯到我,岂不是毁了淡莲谷的名声?所以我虽明知铁湔狼子野心,但他武功太高,又有人质在手,纵是抱着宁为玉碎之心,却不得不考虑淡莲谷几百姐妹的安危,其中苦衷还请苏公子体谅。”
苏探晴方知原委。心想钱楚秀若在振武大会上说出铁湔的阴谋,群情沸涌下确实也不会给柳淡莲分辨的机会,她为保全自身如此做法亦非得已。不由暗叹一声,名利二字误人至深,又岂独是柳淡莲一人?而昔日天下第一大帮炎阳道如今竟没落至此,柳淡莲身为护法却只好与铁湔联合,不由唏嘘而叹:“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可为何炎阳道却一直按兵不动?”
柳淡莲道:“此事我亦百思不解。虽然洪盟主身死,顾护法被擒,但以宜秋楼、弄月庄、淡莲谷的实力,再加上凌云寨一些矢志救护顾凌云的兄弟,无论如何也有与摇陵堂一拼之力,可郭护法偏偏隐忍不发,而萧弄月唯他马首是瞻,淡莲谷独木难支,亦不敢轻易出兵摇陵堂。后来有人说起铁湔欲发起振武大会对付摇陵堂的消息,我一时报仇心切便决定与铁湔联手,说好他暗中派高手替我淡莲谷出战,争夺振武大会盟主之位。谁知铁湔竟是别有用心,等我发现被他利用时已然晚了……”
苏探晴听到这里,心念一动:“给柳谷主传达消息的是何人?”
苏探晴看柳淡莲神情略有些犹豫,低声道:“柳谷主若是不方便说,可容小弟猜一猜么?”
柳淡莲不解地望着苏探晴,苏探晴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吐出一个名字:“江东去!”
柳淡莲面露诧异:“正是此人。他乃是炎阳道中极神秘的一个人物,平日极少现身,连我也只见过他四次,每一次都是戴着面具,不让人认出他的真面目。苏公子却是从何处知道这个名字?”
苏探晴心念电转,自己那日在山谷中听铁湔说到过江东去,却一直忽略了他,他既是炎阳道中的重要人物,为何又与铁湔暗中勾结?那日自己在襄阳城中跟踪的那个蓝衣人极有可能就是此人,想到许沸天曾说起过炎阳道的“影子杀手”,莫非就是此人?他脑中思索不停,随口回答柳淡莲道:“小弟只是无意间听到过这个名字,对其人亦知之不详。”这个理由原本牵强,但柳淡莲只是含混点点头,并不追问。
苏探晴看柳淡莲似是不愿意说起江东去的事情,转开话题:“柳谷主擒下我与林姑娘到底有何用意?”他想到柳淡莲早在振武大会上就给林纯下了手,显然是谋定而动,如今却看她对自己倒似没有了敌意,不免有些疑惑起来。
柳淡莲道:“苏公子不必多疑,铁湔在振武大会上认出林姑娘的身份告诉了我,我这才借与林姑娘拉手之机下了‘忘忧散’,再暗中布置人手,将你二人擒来。”
苏探晴插言道:“我本以为是柳谷主瞧出了林姑娘的武功,原来竟是铁湔告诉你的。”
柳淡莲脸上微微一红,叹道:“我前段时间得悉铁湔的阴谋,心中已大是后悔。但孙紫衣落在铁湔之手,才不得不虚应其事,哪还有心分辨林姑娘的武功。若非如此,我明明知道钱楚秀身怀‘夺魂鬼火钉’,又岂能闪躲不开?”
苏探晴回想她在振武大会确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言应该不假。
柳淡莲继续道:“起初我想我想林姑娘是擎风侯义女,可擒下她与擎风侯交换顾凌云。但这如今事态已变,淡莲谷不会再被铁湔所利用,就算红袖未给你下‘凝怨盅’,我也绝没有相害之心,只想将你平安护送至金陵见郭护法,至于洪盟主的首级我已派人送至宜秋楼。”
苏探晴奇道:“为何柳谷主忽下决断?”
柳淡莲叹道:“我初时只道郭护法一意归隐,对江湖诸事皆袖手旁观。谁知他对铁湔的阴谋早有察觉,亦早订下了对付摇陵堂的计划,昨日收到炎阳道秘报,萧弄月竟已擒下张宗权。”
苏探晴恍然大悟,怪不得张宗权忽然再不现身,原来已被炎阳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捉了起来。
柳淡莲微笑道:“我苦于孙紫衣落在铁湔手上,无法与他反目,振武大会那日借口伤重回淡莲谷,已是有些心灰意冷,心想江湖上人心诡诈,我一个小女子如何斗得过铁湔与摇陵堂,等救出顾凌云后便回到苗疆,再不管中原武林的事情。但现在知道郭护法既已出手,我再无所惧,迟早要找铁湔算算这一笔帐。”
苏探晴见柳淡莲对郭宜秋信心十足,心想这位炎阳道二号人物虽是行事低调,江湖名声远不如炎阳道盟主“侠刀”洪狂,甚至比起顾凌云等人亦逊色不少,但在炎阳道中却是极有声望。
柳淡莲忽探过身子,压低声音道:“苏公子可否对我明说,你替摇陵堂做事是否是暗中奉了郭护法的命令?”
苏探晴吃了一惊:“柳谷主何有此问?”
柳淡莲神秘一笑:“我虽并未参与郭护法的计划,但想来应该如此,不然他为何要早早传下秘令,不许炎阳道中人在路上伤害苏公子与林姑娘?昨日又下一道秘令,让我护送你与林姑娘到弄月庄。起初我还以为他怕了摇陵堂,不敢得罪擎风侯派出的使者,现在想来,郭护法定是早有计划。”
苏探晴心中奇怪,他不但未见过郭宜秋,此次去金陵还身负暗刺他的命令,实在想不透柳淡莲为何有如此想法?难道是从郭宜秋的行事中瞧出了什么?不过却不能在柳淡莲面前露出自己并不知情,不然这一路上怕要大吃苦头,当下含糊点点头,心想等见到了郭宜秋或许便有分晓。
苏探晴又问到林纯的情况,才知林纯被擒后柳淡莲本要立刻派人通知摇陵堂换人,却被梅红袖苦苦劝住,到第二日收到郭宜秋的秘令后便不再为难她。只是林纯却病倒了,高热不退,这几日都在船上静养。
苏探晴听林纯病重,急忙要去看她。
柳淡莲将苏探晴的关切之意瞧在眼里,忽长长一叹,面上现出一丝忧色:“苏公子对我那痴心的妹妹可有意么?”
苏探晴一皱眉:“梅姑娘只是为了救我才下了‘凝怨盅’,柳谷主不要误会。”
柳淡莲沉声道:“红袖与我虽非一母所生,但我十年前离开苗疆时便只有她跟着我,这些年来出生入死比亲生姐妹亦要亲上几分。她既然瞧上了你,便是你的福气,我不管你与那林纯有什么纠葛,总之决不能对不起我妹子。”
苏探晴被柳淡莲说得哭笑不得:“这种事岂可勉强?”
柳淡莲怒道:“她模样不漂亮么?性格不温婉么?我刚才看见她手腕上有新伤,必是怕神虫在你体内作祟,以自己的鲜血相伺,你这没良心的小子怎可说这种话?”
苏探晴一呆,心想怪不得自己醒来时觉得自己满嘴血腥味,原来竟是梅红袖割破手腕将鲜血送入自己腹中,又是感动又有些惊悸,一时喃喃说不出话来。
柳淡莲道:“还有五六天便可到金陵,你身体未复也不便直接去见郭护法,便先在淡莲谷休息几天,顺便也好与红袖拜堂成亲……”
苏探晴大惊:“我与梅姑娘只是初见,岂可贸然成亲?”
柳淡莲怒道:“江湖儿女才不要那么多讲究,此事便由我作主,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日后你若要再娶林姑娘也由你,反正红袖必须是正妻。”说罢不理目瞪口呆的苏探晴,转身出房而去。
苏探晴半天未回过神来,想不到柳淡莲性急至此,不由分说便给自己订下亲事,真是不可理喻,不由在心中大骂柳淡莲这个自己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略一定神,又惦记着林纯病重,起身出舱去找她。
才一出门,两名女子早等在外面,一人白服,一人青衫,对苏探晴一福:“苏公子身体尚未康复,谷主令我二人照顾苏公子起居。”
苏探晴还礼道:“不敢当,两位姑娘怎么称呼?”
白服女子娇声一笑:“我叫易素霄。”又指着那位青衫女子道:“她叫宁碧月。”
苏探晴听说过这两人皆是“莲花九剑”中的女子高手,点点头道:“听说林姑娘病重,小弟欲去看望,却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
易素霄道:“她住在船头顶舱,由我们带苏公子去吧。”
苏探晴连忙道:“不用麻烦两位姑娘,小弟自己找去便可。”
宁碧月淡淡道:“谷主严令我们不可离开苏公子半步,不要说去找林姑娘,就算是苏公子要方便一下,我们也只好在外面等候。”易素霄掩口而笑。
苏探晴一呆,听柳淡莲刚才一番话虽无敌意,其实仍是对自己怀有戒心,易素霄与宁碧月名为照顾实为监视。宁碧月瞧起来还好说话些,易素霄却分明是六亲不认,只好摇头苦笑,任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心想若真是由淡莲谷一路“护送”去金陵见郭宜秋,实与“解押”无异,在气势上已是输了一筹,更莫说去执行刺杀行动。暗暗打定主意有机会便逃出,也可免得与梅红袖“拜堂成亲”。只是如今自己武功未复,又是在船上,易素霄与宁碧月两大高手的紧紧跟随下,哪还有逃脱的机会?
苏探晴所住之处位于船尾,三人穿过甲板往船头走去。他们所乘的这条船宽达十余丈,高有三层,足可坐五百余人,船顶上还设有箭楼与炮塔,十足是一个可移动的小型堡垒,只是为防官府纠查,炮塔中的大炮都已拆去。苏探晴瞧得咋舌不已,心想淡莲谷为天下第一大帮炎阳道五大势力之一,果是气势非凡。原来当初永乐皇帝在金陵即位后,开始了与其侄建文帝争霸的三年“靖难之役”,这些炮船都是当年大明水师所有,平定四海后,这些船便被改为民用,后来永乐皇帝迁都北平,炎阳道便买下这些船只以供己用。
淡莲谷大多是女弟子,各穿劲服短装,头扎丝巾,解锚掌舵倒也不见慌乱。苏探晴注意到那些女弟子瞧见自己后皆是神情异样,暗自指指点点说笑不休,他生性洒脱,只道这些女孩子少见男子,也还不以为意。
转过船舱,忽见十几步外一位女子婷婷俏立于船头,正是梅红袖。两人不料在此撞见,远远对视皆是一怔。宁碧月吃吃一笑,对苏探晴低声道:“若是想和红袖姐姐说话,我们两人可以不顾谷主的命令暂时回避一下,给苏公子行个方便。”
苏探晴这才明白为何刚才那些女弟子见到自己那般模样,想必柳淡莲这火爆性子早将自己与梅红袖的“亲事”告诉了全船人,面上大是尴尬。只是既然撞见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装做视而不见,只好缓缓朝前走去,定下脚步打个招呼,抬眼看到梅红袖怀中抱着一个小动物,可不正是小风。
苏探晴大喜,原以为小风已在隆中失散,想不到竟也在船上,跨前一步从梅红袖手中接过小风抱在怀里,哈哈大笑:“原来你这小家伙也在这里?”见小风脚上包着块青布,想起在隆中客栈里柳淡莲曾劈中它一刀,不由大是心疼。小风见到苏探晴亦是嘶嘶而叫,状极欢愉。
梅红袖本还颇有些手足无措,待苏探晴走近反倒神色如常并不见慌乱,只是面色仍有些微红,垂首望着小风笑道:“这小家伙好不厉害,那日咬伤好几位姐妹。若不是这几日与我混得熟了,抱都不让我抱一下。”
苏探晴问起缘由,才知道那日与林纯遭擒后,小风本已从窗口逃脱,但它极有灵性,知道主人落难,竟然一路追赶淡莲谷的马车,柳淡莲好不容易才命手下捉住它,却也因此被小风咬伤好几人。小风牙齿蕴有上千种剧毒,柳淡莲虽精通盅术懂得疗毒之法,亦对其束手无策,幸好林纯苏醒过来后按陈问风所授之法令小风帮伤者吸毒,方保住了几位淡莲谷弟子的性命。不过亦因为如此,柳淡莲对林纯一路上礼遇有加,不致让她大吃苦头。
苏探晴想不到小风竟然如此忠心:“世上那些背弃信义的人比起它来真是要汗颜无地了。”
梅红袖叹道:“天地万物无论飞禽走兽皆有灵知,岂能无情。”这话本是随口无心之言,但在两人关系微妙的处境下说出来却似别有用意。
梅红袖忽然手腕一亮,苏探晴侧目看到她手心中正是那只催发体内盅虫的金铃,心头大惧。
梅红袖却并未摇铃,缓缓道:“苏公子请放心,小妹那日种下‘凝怨盅’只是不愿谷主害你性命,以后绝不会以此为要挟。我虽不能替你解盅,但只要此物不在,你便与常人无异,由得神虫在你体内自生自灭吧。”语声未落,手一扬已将那只金铃抛入滚涌的江水中。
苏探晴又是吃惊又是感动:“柳谷主对我说起‘凝怨盅’的情况,姑娘此举会不会对自己有所损害?”
梅红袖淡然道:“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便无事。”
苏探晴勉强笑道:“小弟自己的性命当然会珍惜。”
梅红袖一叹不语,苏探晴纵是平日口若悬河,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一面抚弄小风,一面眼望江水。
但见江宽水阔,浪峰搓挪,江涛飞旋,激浪澎湃,加上江风劲疾,吹得衣袂飞舞,陡增雄志。苏探晴回想自己本为相救顾凌云,不得不答应擎风侯去金陵刺杀郭宜秋,在路上无意间识破铁湔的阴谋,又助新结识的大哥俞千山登上振武大会盟主之位,谁知与林纯一时不备中了淡莲谷的埋伏,还以为必会吃许多苦头,可如今事态急变,竟由是淡莲谷护送着去金陵;而莫名其妙地又惹来梅红袖对自己的情念,种下了缠身难去的“凝怨盅”不说,柳淡莲还要将她嫁给自己,当真是枝节丛生!等见到了郭宜秋还不知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情况,不由大叹世事之奇,确是无可揣测。
梅红袖忽低声道:“林姑娘在二号舱房中,苏公子快去看看她吧,她寒热已经退了,只是身体还很虚弱。”又掩唇轻轻一笑:“你昏迷的时候叫了十九次她的名字。”
苏探晴想不到梅红袖竟然连自己叫了几次都记得清楚,大觉赧颜,喃喃道:“其实我与她只是普通朋友……”话一出口又立刻觉得不对,这岂不是显得有意令梅红袖对自己多些想法,急忙收声。
梅红袖目光若即若离地从苏探晴面上划过:“她亦叫过你的名字。”
苏探晴一呆,心头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
梅红袖将苏探晴的表情看在眼里,淡淡一笑:“我会让谷主收回成命,你不必为此烦恼。”转身飘然而去。
苏探晴抱着小风来到林纯的房间。林纯正躺在床上眼望房顶发呆,见苏探晴进来,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瞬及又板起脸孔:“跟着你这个呆瓜真是倒霉,竟然被人活擒,本姑娘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苏探晴又见到林纯装腔作势的可爱模样,心头止不住一分欣喜,也不计较她骂自己“呆瓜”,看她脸色苍白,花容惨淡,坐在床边关切地问:“现在好些了么?怎么会突然生病呢?”
林纯瞪他一眼:“还不都是被你气的。”
苏探晴笑道:“小弟知错,任打任罚。”
林纯眨眨眼睛:“那就罚你娶了梅姑娘。”苏探晴一怔,连林纯亦知道此事,想必是人尽皆知,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林纯见他不语,冷笑道:“看来我的提议正中苏公子的下怀啊!要不要我请个戏班给你凑凑热闹?”
苏探晴大笑:“我与你演一出逃婚记可好?”
林纯啐道:“你自逃你的,无端端拉上我做什么?”
苏探晴凑到林纯耳边悄声道:“听说姑娘梦中还在叫小弟的名字,小弟又岂能抛下你不管?”
林纯大窘,狠狠给了苏探晴一拳,她虽是大病初愈手上软弱无力,苏探晴脸上痛苦表情却做个十足,林纯瞧他装模作样,终忍不住“噗嗤”一笑。
原来林纯听到擎风侯当年下令屠村之事后,心中的结一直未消,中毒被擒后惊怒交集,第二日便一病不起。一路上柳淡莲虽然并未难为她,但她心中苦闷,不饮不食亦不与别人交谈,病得越发沉重。她本就是心病,此刻与苏探晴开几句玩笑,虽仍是头昏眼花,但已觉精神大振。小风看到主人病情好转,也跳上床来用嘴拱林纯,两人与小风笑闹成一团。
苏探晴与林纯平日虽不拘言笑,却因为顾凌云的缘由总有一层隔阂。此次双双落入敌手,起初各自担心对方安危,不知不觉中思念渐深,如今虽危机已过,但淡莲谷敌友不明,到了金陵后更是生死成败难料,在这种前途未卜、患难与共的情况下,关系不由更为亲密了几分。
林纯病尚未痊愈,玩闹一会后体力不支。苏探晴要给她把脉察看病情,林纯却背过身去,冷哼一声:“男女授受不亲。苏公子马上就是淡莲谷的姑爷了,岂敢劳你大架?”
苏探晴苦笑道:“怎么你也开我玩笑?”
“你与梅姑娘一见钟情,此事人人皆知,何来玩笑?”说到这里,林纯神色亦有些不自然:“只希望不要忘了你的好兄弟还在牢中。”
想到身陷囹圄的顾凌云,苏探晴长叹一声:“你身体未复,这两日好好休息,病好后我们就寻机会逃出去,总不能真由着柳淡莲将我们送到金陵。”
“柳淡莲认得小风是义父的宝贝,加上大哥现在又是振武盟的盟主,量她也不敢把我如何?你目前不必管我。”林纯扁扁嘴:“凭你浪子杀手的功夫想逃出去易如反掌,只怕惦记着梅姑娘才不肯离开吧。”
苏探晴无奈,只好对林纯说出实情:“我目前内力尽散,与废人无异,如何逃得了?听柳淡莲的口气,只怕还要等六七日后才能恢复过来……”当下将自己中了“凝怨盅”之事告诉了林纯。
林纯只是从淡莲谷弟子的闲谈中知晓苏探晴与梅红袖的“亲事”,听了苏探晴讲述,才明白其中竟有“凝怨盅”这一层隐情,想到盅虫在他体内亦觉心惊肉跳。
苏探晴苦笑道:“现在你我两人一个病重体弱,一个失去武功,纵想逃走也是有心无力。只有慢慢等待机会了。”
林纯一想也是实情,又忍不住调侃他:“看来你这个淡莲谷的姑爷是做定了。”本是笑语出口,说至一半蓦觉悲从中来,泪水涟涟而落。
或许林纯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滚下的泪珠是因为病痛,还是缘于对自己身世的怀想,抑或是为了苏探晴与梅红袖的“亲事”。
大船顺江东下,扬帆鼓风十分迅快。自从那日在船头与梅红袖相见后,她终日躲在舱中,柳淡莲沿路上令人购买喜袍吉服等物,看来梅红袖劝阻无功,柳淡莲打定主意要乱点这一场鸳鸯谱了。苏探晴亦只得由她,心想自己堂堂浪子杀手若真被人强逼入洞房,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等到武功一复便寻机逃走。只是这一路上易素霄与宁碧月不离左右,苏探晴莫说找到脱身的机会,就连与林纯说几句话亦要防隔墙有耳。他自幼离开金陵后再未回过江南,此刻重见故地风物,勾起思乡之情,索性放下心中杂念,一路欣赏风景。
船经九江、安庆、铜陵、芜湖等地,五日后到达江宁府。经过几天的修养,林纯身体已康复,却也因此得到两名淡莲谷女弟子的随身“照看”,一行人弃船上岸,往东南方行去。炎阳道五大势力中,除了宜秋楼地处金陵外,渡微阁在金陵东面汤山,凌云寨位于金陵以北紫心山上,弄月庄设在金陵西南方秣陵府界内,淡莲谷则在金陵西边江宁府的莲花山中,呈犄角之势互相照应。其中弄月庄与淡莲谷相隔最近,只有十余里的距离。
下船时苏探晴与梅红袖彼此默视一眼后并无言语,梅红袖明显变得憔悴,眼光里似也有些怨意。一众女弟子仿佛也感应到了梅红袖与苏探晴之间并非她们所想像的“情投意合”,不再随口开玩笑,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莲花山占地并不宽广,却是山峰耸峙,崖壁陡峻,更有满山苍松,茂密翠荫。遮天丛林中隐现崎岖山路,一行人走走停停,满目望去尽是崇山峻岭,叠翠层林,不见人烟,就若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神秘与奇幻。
走了半日到达一处谷地,那谷地极为险峻,上方山势环抱,密叶迭障,将头顶遮得严严实实不见天光。谷口狭窄仅馀一线,中间写有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淡莲谷”。
入得谷中,才发现谷内却是别有天地,极为宽阔平坦。山谷呈长蛇形,蜿蜒而进,谷中借着天然险障设有栅栏、箭楼等,为防敌人偷袭与火攻,树木皆是削去枝叶仅余树干,树干上不但设有机关,还涂了一层防火的胶液,在谷地最深处靠着山坡以木石临山搭建起近百房舍,绵延里许。而谷后通路已被堵塞,仅留两骑并过的一处狭窄通道,用以紧急情形下的撤退。
按理说这种谷地原是难以防御,但广布峰顶的云烟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由谷中透过林叶还依稀可见前面数嶂雄峰,而从山顶上却极难看清谷中虚实。柳淡莲九年前在江湖上成名,四年后加入洪狂所辖的炎阳道,淡莲谷亦因她而得名,弟子约一千八百余人,其中女弟子占了多数。柳淡莲虽为女流,却因性烈如火,赏罚并重,治军极严,所以淡莲谷虽是人数并不占多,亦没有足可独当一面的高手,但在炎阳道中五大势力中排名第三,仅次于宜秋楼与凌云寨。
安顿已毕后,已是傍晚时分,匆匆用过晚膳后,柳淡莲集结淡莲谷弟子在大厅中议事。不知是防苏探晴与林纯趁机逃走还是免生疑心,柳淡莲并不避违苏探晴与林纯,请他两人一齐参加。
淡莲谷此次去参加振武大会,除了谷主柳淡莲外,莲花九剑中只有梅红袖、易素霄与宁碧月三人随行,目前除了被铁湔扣为人质的孙紫衣外,其余五人尽皆在场,柳淡莲一一给苏探晴介绍。苏探晴含笑打过招呼,目光与梅红袖轻轻一触即分。
林纯见那八名女子高手形貌各异,忍不住低声在苏探晴耳边道:“你艳福不浅呢,瞧起来梅红袖在淡莲谷诸人中生得最美丽。”说罢趁人不注意,在苏探晴胳膊上狠狠拧了一记。
苏探晴猝不及防,险差叫出声来,转头却见林纯早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模样。他哪有心情注意那些女子的相貌,听林纯话中似有一丝酸意,既觉开怀又觉好笑,心想这真是女人天性,时刻不忘比较别人的美丑。
待众人座定,柳淡莲开口道:“此次我与红袖、素宵、碧月三人出门半个多月,谷内可有事情发生?”
莲花九剑中留守的齐桔香躬身道:“启禀谷主,起初十余天诸弟子每日操练,并无要事。但昨日起连续有三名值夜的弟子无缘无故失踪,今日属下带人四处查看,发现一名女弟子被点倒在瑶渚阁外的草丛中,其余二人至今生死不明。”
柳淡莲道:“竟有这种事,难道有敌人潜入淡莲谷中么?那位被点穴道的弟子何在,叫她上来。”
齐桔香面有难色:“属下无能,至今未解开她的穴道,亦无法得知她被何人所擒。”
柳淡莲闻言微微变色。莲花九剑中,除了梅红袖与柳淡莲一起来自苗疆,其余八人皆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竟然无法解开被封穴道,实是令人难以相信。
当下柳淡莲令人将那名被制住穴道的女弟子抬入大厅。齐桔香面有惭色:“属下细细察看过,她的辟风、玉囚两处隐穴被制,除了左肩处有一处细小的红点外全身上下并无其它伤痕。经我等推拿良久,仍是昏迷不醒。”所谓“隐穴”是指那种隐藏在体内骨髓之间的穴道,并不属于常见的奇经八脉,一般的点穴图谱中亦很少记载这些穴道。
柳淡莲听说这名女弟子被封隐穴,她武功虽比莲花九剑诸人都高出一线,但对隐穴并无深究,实无把握解开。微一沉吟,忽转头望着苏探晴:“苏公子濯泉指名动江湖,必是极精点穴之术,却不知对此事有何看法?”
苏探晴心内暗笑:隐穴并不在皮肤表面,若不能将真力透过指尖根本无法将其封闭,由此可见下手之人必是内力深厚的内家高手。柳淡莲必是害怕贸然解穴不成被手下耻笑,这才来问自己。神情不变,沉声道:“一般人点穴极少点中隐穴,看来此人要么有意示威,要么就是不想别人探知他擒下贵谷弟子的目的。”
柳淡莲点点头:“苏公子可有把握解穴?”
苏探晴苦笑道:“谷主难道忘了小弟内力全无,却如何透脉解穴?”想到自己这皆是拜淡莲谷所赐,忍不住语含讥讽道:“不过纵然是以深厚内力封住隐穴,两三日内应能自解,谷主倒不必急在一时。”
柳淡莲怒道:“有人擅闯淡莲谷,岂能等到两三日后?你快把解法说出来。”言下之意已是自承无力解穴了。
苏探晴一摊手:“解穴之法千变万化,须得随机而变,岂有定法?”见柳淡莲怒目相视,亦不想让她太过为难:“小弟勉强一试吧。”走前几步,按住那名被点穴道的女弟子的腕脉,闭目细察,却觉得她腕上有一股力道欲将自己的手弹开,却是点穴之人留在她体内的真气作祟。他不由微微一震,这种真气留在体内凝而不散的手法极为熟悉,一面再细细察看,一面缓缓道:“请问齐姑娘,这位淡莲谷弟子左肩上的伤痕是什么形状?”
齐桔香道:“那伤痕只是一个小圆点,就如蚊虫叮咬一般,而且左肩的衣衫上亦略有凹陷,我判断应该是敌人用兵刃点穴而致。”诸人皆是默然心惊,来人仅用兵刃凌空点穴,竟也能让真力透体而入封闭隐穴,这份内力修为虽还未致摘叶攻敌、飞花伤人的境界,却也可谓是骇人听闻。
苏探晴心中又惊又喜,已料到是何人出手。面上却不动声色,故意长叹一声:“此人内力极强,出手变化无方,小弟实在是无能为力,还请柳谷主见谅。”
柳淡莲一时拿他无法,命人将那昏迷不醒的女弟子抬入内堂救治,又对齐桔香下令道:“让弟子四处戒备,一旦发现异常立刻鸣哨为号。”齐桔香领命退下。
苏探晴心想淡莲谷忽遇强敌,必要商量对策,自己与林纯毕竟是“外人”不便在场,当即推说旅途劳累,向柳淡莲告辞。
柳淡莲道:“也罢。时候已经不早,素宵与碧月带苏公子与林姑娘去休息吧。至于苏公子与红袖的婚事……”指着另一位女弟子道:“便由墨云负责准备相关事宜,两日后在凌波榭拜堂成亲。”除了随柳淡莲去隆中的数人外,在场其余人并不知道内情。那名叫秦墨云的莲花九剑高手起初尚奇怪柳淡莲为何让苏探晴参与淡莲谷会议,此刻才明白原委,又惊又喜连声答应。
苏探晴闻言一惊,忍不住瞅了梅红袖一眼,却见她面上神色不定,感应到苏探晴目光射来便垂下头去。苏探晴将心一横,正要开口拒绝,林纯抢先道:“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约为证,这算怎么回事?”
柳淡莲冷哼一声:“这里是淡莲谷,一切自然由我作主。”
梅红袖忽拜倒在地:“红袖请谷主收回成命。”齐桔香等人看出蹊跷,面面相觑。
柳淡莲漠然道:“有姐姐替你做主,你怕什么?”
梅红袖大声道:“我不愿嫁给他。”
柳淡莲眉间闪过一丝怒气,望了梅红袖良久,终放软语气:“红袖也下去休息吧,此事容后再议。”
苏探晴与林纯随易素霄与宁碧月走出大厅,林纯一路低头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到了一排房屋前,易素霄道:“碧月带苏公子去听涛馆,林姑娘住在流云轩,请随我来。”
林纯道:“我想和苏公子单独说几句话,请两位姐姐行个方便。”
易素霄面色一寒,正待开口,宁碧月拉着她抢着道:“素霄我们去那边。”易素霄不便违逆,只好与宁碧月走开几步。
苏探晴本还以为林纯要问他梅红袖之事,正犹豫应该如何回答,却听林纯低声问道:“点倒淡莲谷弟子的那个人是谁?”
苏探晴不料她问这个问题,林纯继续道:“依我看你不但能解开她的穴道,必还对下手之人十分熟悉。”
苏探晴奇道:“你为何如此说?”
林纯哼一声:“相处这么久,我还不了解你这‘呆瓜’的个性?表面上看来老实,内心里却十分争强好胜,若不试着用各种方法解穴又岂会轻易放弃?而且你那时脸上的神色十分古怪,定是看出了是何人的点穴手法……”说到这里得意一笑:“你当时的故意装出的神情或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苏探晴想不到平日瞧起来马虎的林纯对自己观察如此仔细,口中却淡淡一笑:“你太过虑了,我只是想淡莲谷的敌人或许是我们的朋友,又何必坏他的事?何况此人武功极高,我最多也只有五六分的把握解开穴道。”
林纯道:“最好他能大闹一场,我们就可趁机逃出去,我瞧着柳淡莲那一张阴阳怪气的脸就没好气。”又咬着唇对苏探晴柔声道:“你武功未复,这两日要多加小心。”
苏探晴难得听到林纯温言软语,心中一荡,亦轻声嘱咐道:“炎阳道毕竟与摇陵堂对敌多年,谷中弟子若对你冷言冷语,千万要忍一时之气。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到最后一句时终露出一路上压抑许久的笑容,浪子本色重现。
林纯目中忽闪过一丝似是俏皮似是坚定的奇异神色,凑过头在苏探晴耳边悄声道:“你若是娶了梅姑娘,我一辈子也不认你做二哥!”说罢转身叫过易素霄与宁碧月,头也不回地随易素霄而去。
苏探晴回思林纯语中含意,一时呆在原地。
苏探晴天性随遇而安,由得宁碧月安排布置。到了屋中便倒头大睡恢复体力,醒来已是深夜三更时分。那听涛馆位于淡莲谷中最深处,周围植着一片松林,环境幽雅,夜风吹来千叶齐响,声如洪涛,倒也不负这听涛之名。
苏探晴一觉睡醒,精神大振。他自从中了那“凝怨盅”后,内力尽散,柳淡莲那日曾说过七日内如果强行运行真力可能会引发体内盅虫,所以他亦从不敢轻举妄动,如今算来过了明日时限便至,正欲暗中运气一试,谁知意念才动,体内那一股若有若无的真气已在丹田中缓缓聚结起来。
苏探晴眉头大皱,他终于发现这一道真气非他本身所有,而是铁湔在振武大会上在他胸前虚点一指所留。他不敢擅动,放松身体任那道真气在体内来回冲撞,此道真气以往本是细若游丝,飘移不定极难捉摸,此刻却是蓦然强劲,在体内澎湃不止,直欲透体而出。
此股真力被他本身真力所压制,散入经脉间,平时并不发作,而一旦被封了穴道或是如当前散功后方才聚集起来,可令他足有一击之力。苏探晴心头一沉,刹那间已明白了铁湔的用心:铁湔必是知道淡莲谷会设下埋伏,料定苏探晴猝不及防极有可能被擒,所以才在他体内留下后着。幸好柳淡莲虽擒下了苏探晴,却并无伤他之心,不然苏探晴面临绝境下必会拼死出手,柳淡莲出其不意下极有中招受伤,而苏探晴一击之下再无余力亦难逃柳淡莲的反击,铁湔此招十分毒辣,意欲让两人拼个两败俱伤!如此神奇的武功与阴险的计策,也只有铁湔方能使得出来!
苏探晴想通原委,考虑是否应该虚击一指将这股真气散去,毕竟铁湔的真气留在体内或有后患,但在全身功力尽失的情况下亦可保命。正在犹豫,忽听门外传来敲击声,原来是宁碧月听到苏探晴屋内生出动静,进来察看。
苏探晴揉揉眼睛,装做乍醒的模样:“宁姑娘还未休息么?”
宁碧月瞪他一眼:“我哪有苏公子那么好命?”
苏探晴知道她负责监守自己,微笑道:“小弟命悬人手,哪有什么好命?”
宁碧月冷哼一声:“我去给苏公子熬碗参汤。”转身出门。
苏探晴心中微觉奇怪,宁碧月神情大不同平日的温柔,却不知何故。正思咐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是有大队的人走过,一会渐渐平静下来。
过得半柱香的时辰,宁碧月端着一碗汤走进来:“苏公子趁热喝了吧。”
苏探晴正觉口渴,谢过宁碧月,正要喝下参汤,忽见宁碧月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心中一动,放下参汤:“如此烫口难以下咽,不如先和姑娘说一会话,等凉了再喝。”
宁碧月道:“有什么好说的?”苏探晴注意到她说话间有意无意瞅一眼那碗参汤,更证实了其中定有古怪。
苏探晴问道:“我方才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却不知发生何事?”
宁碧月没好气道:“半个时辰前又有一名弟子失踪了,谷主带人查看。”
苏探晴急忙问道:“可发现什么可疑之人么?”
宁碧月摇头叹道:“想是在谷中隐蔽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何方高手,在谷主眼皮底下亦敢出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苏探晴心中暗笑,淡莲谷虽是实力不俗,但只凭柳淡莲与莲花九剑休想捉住此人。他生怕宁碧月迫他喝那碗不知放有什么药物的参汤,他武功未复,若是被她强灌可大丢面子,一面在脑中想对策,一面和她东拉西扯:“柳谷主住在什么地方?”
宁碧月回答道:“她住在谷口的燕池院。”
苏探晴笑道:“我住在听涛馆,林姑娘在流云轩,原来谷中都是以水为名,所谓莲花濯水不妖,果有道理……”
宁碧月白他一眼,截口道:“你还少说了一个凌波榭,后日你便在那里成亲。”
苏探晴立时悄然无声,不敢再说,听宁碧月的语气,柳淡莲已定下后日成亲,自己须得想个方法趁早脱身才好。宁碧月也不说话,望着窗外默然静立。
苏探晴见宁碧月心事重重的样子,转开话题道:“瞧姑娘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开心。”
宁碧月撇撇嘴:“我哪会有什么不开心,只是替红袖姐姐觉得不值罢了。”
苏探晴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宁碧月对自己的态度忽然转变的原因,只好苦笑道:“小弟浪子心性,漂泊天涯,原是配不上梅姑娘。”
宁碧月小声嘟囔道:“我就瞧不出林姑娘有什么好,怎么也比不上红袖姐姐。”
苏探晴听得清楚,只好连声咳嗽。宁碧月忍不住大声道:“红袖姐姐人又漂亮,武功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苏探晴喃喃道:“我并没说不喜欢她,只是,只是尚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吧。”
“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林姑娘出身豪门,又有擎风侯做靠山,你自然不会把红袖姐姐放在眼里了……”宁碧月越说越气,指着苏探晴的鼻子:“红袖姐姐平日对我最好,我定要为她出这一口恶气。我就奇怪她一向眼高于顶,怎么会偏偏看上你!什么浪子杀手,我看分明是个薄情郎!”
苏探晴被她骂得哑口无言,心想缘份二字岂可强求,自己与梅红袖不过相识数日,竟然落下“薄情郎”的罪名,真是天大的冤枉。何况自己和林纯间的关系与擎风侯的势力丝毫无关,只是其中又牵涉到好兄弟顾凌云,极其复杂,这份心绪却无法对盛怒中的宁碧月说个明白。洛阳初遇的片段在心间一闪而过,不由长叹道:“谁道绸缪两意坚,水萍风絮不相缘!”
宁碧月不耐烦道:“我才不听你的酸诗,总之你对不起红袖姐姐,我便不睬你。”
苏探晴耸耸肩膀:“不睬就不睬吧,我正好要休息了。”
宁碧月道:“你先把参汤喝了再睡觉。”
苏探晴心中一动,两日后自己武功已复,柳淡莲总不会要一个被点了穴道的新郎,这碗参汤中大有可能放得是散功药物。只是虽是知道了这一点,却无法在宁碧月的注视下偷偷倒掉参汤,正想用铁湔那股真气憋在喉头冒险喝下,忽见房门一开,一道人影悄没声息地闪了进来。
宁碧月虽是背朝房门,却立刻感应到了异常,拔剑返身喝道:“什么人?”
来人身穿黑色夜行衣,面蒙黑纱,只看得到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睛。他身法快如鬼魅,宁碧月掌中宝剑仅仅抽出一半,已被他一指点在背心大穴上,低吟一声,软倒在地。但她毕竟身为莲花九剑中的高手,虽是乍然受袭被制,但亦在刹那间弹出手中一物。
那物飞在空中呜呜作响,原来是一支鸣哨。鸣哨是武林中通消息之用,形状像把小哨子,中间放有簧片,在空中飞行时便可发出响声。来人虽不及阻止宁碧月射出鸣哨,但他反应极快,大掌在空中一捉,已把飞在空中的鸣哨截下。但仍有响动传出,在深夜里极为惊人。淡莲谷正处于四处戒备的状态,已有守卫大声喝问起来。
来人身法并不停留,径直冲向苏探晴,一把将苏探晴抓起负在肩上,手指一弹,将鸣哨从半开的房门中射出,他手上用力巧妙,迎风即响的鸣哨竟然飞出近二十步的距离后方传出尖利的鸣音,接着他足下一旋,负着苏探晴从窗口跳出,往谷外疾走。
哨音一响,淡莲谷弟子已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淡莲谷长达四五里,听涛馆又是位于淡莲谷最深处,纵是武功绝顶的高手面对上千人一路冲杀,最后亦只能落得力竭而亡的结局。但那黑衣人起初将鸣哨反方向弹出收到了疑兵之效,令不少淡莲谷弟子扑错了方向,再加上他动作迅捷,在林木高处纵跃,直奔出二里路后方才被发现,数百名淡莲谷弟子从后面追赶上来,斜刺里亦不断有人杀出。
黑衣人身法古怪,借着谷中地势左旋右转,淡莲谷弟子虽多,却无一人能近他身畔三步。各种暗器雨点般射来,亦不能伤他分毫。
堪堪来到谷口,却见四个人拦住去路。柳淡莲手执双刀站在最前面,她身后是呈品字型排列的三名莲花九剑的女子高手,当中一人正是梅红袖。这里是出谷的唯一通路,只要过了这四人的拦截便可脱险。
黑衣人猛提一口气,如离弦之箭般往前急冲,甩开身后追赶的淡莲谷弟子,身形起处如刮起一阵狂风,端是气势惊人。柳淡莲大喝一声,朝前跨出三步,摆开守势,执刀封在黑衣人的来路上,看那势道若是黑衣人不停步,必会与她撞个满怀。她显然对自己的武功极有信心,黑衣人虽是武功极高,但只要被她缠住片刻,面对上千人的围攻必无幸理。
眼见两人身形就要相撞,黑衣人于急速奔走中蓦然不合情理地一顿,柳淡莲本是集全身之力意欲强拼一招,黑衣人这一停顿打乱了她的节奏,满腔真力欲发无从,迫不得已再往前冲出二步,短刀护胸,长刀直朝黑衣人的头上砍去。
苏探晴并未被点穴道,将黑衣人的战略看在眼里,了悟于心。柳淡莲这一出刀看似凶狠,其实却已是被迫而发,原本采取的守势已全然瓦解,武功之道不但讲究力量、准确、速度,时机的把握亦足以左右战局。
柳淡莲仓促出招,身旁已露出空隙,黑衣人无意与她硬拼,滑步从她左边一掠而过。柳淡莲再失先机,喝一声:“哪里走!”转身追敌已慢了半拍。但她身后尚有梅红袖等三名莲花九剑高手,只要能让黑衣人略一迟滞,柳淡莲便可追上。
梅红袖长剑出手,挽出五朵剑花,罩向黑衣人面门,剑到中途却忽然难以为继,偏向一边,上空立时露出破绽。黑衣人见机极快,腾身而起从梅红袖头顶上越过,前方直通谷口已再无阻碍。苏探晴明白梅红袖有意如此,低声道了声:“多谢。”身形交错的一刹那,似是看到梅红袖眼中的隐隐泪光,心想与她相见不足十日,竟蒙她两次出手容让,这份恩情不知日后是否有机会报答。
柳淡莲不料梅红袖故意放走黑衣人,情势已不容她怪责梅红袖,手中刀光闪闪,绕过黑衣人背后的苏探晴搠向黑衣人的脖颈。但那黑衣人起步在先,他步伐极大,每一步皆有丈许远近,虽是背着苏探晴,但速度仍不在柳淡莲之下。柳淡莲的长刀距离他脖颈起初仅有三尺,渐渐四尺、五尺……直至拉开距离。
柳淡莲极为顽强,虽明知无法追上,仍是不肯放弃,后面大呼小叫地跟着数百名淡莲谷弟子。眨眼间黑衣人已奔到谷口,蓦然大喝一声,停步回身,柳淡莲收势不及,直闯过来,黑衣人眼中精光暴闪,右手从腰畔一划而过,掌中已亮出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手肘微抬,剑光迅若流星指向柳淡莲的咽喉。
谁能想到黑衣人桀骜至此,在淡莲谷全力追踪下仍敢回身施出杀招,柳淡莲直如自己将咽喉送上他的剑锋一般,纵然长刀能再劈中黑衣人,但咽喉要害中剑,无论如何亦无法发力伤人。淡莲谷众弟子见谷主遇险,齐声惊呼,但他们相隔极远,只能徒呼奈何……
千钧一发间,苏探晴右指疾伸,名动天下的濯泉指正击在黑衣人的剑锋上,口中尚叫道:“手下留情。”
黑衣人不料苏探晴发招救敌,剑锋被一指击偏,柳淡莲险险躲过割喉之祸,打斜跳开。纵是以她的强横,险死还生下亦不敢再行追击,背上已流下一身冷汗。
黑衣人一人守在狭窄的谷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哈哈大笑道:“柳谷主若再纠缠不放,老夫亦只好痛下杀手了。”听他声音苍老雄浑,至少应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了。
柳淡莲知道对方是绝顶高手,自己手下能不伤一人实已拜对方手下容情,而本以为散去全身内力的苏探晴竟还有余力出手更令她心惊,口气不由恭敬起来:“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黑衣人朗然道:“柳谷主最好不要知道我的名字,好留待下次相见!”说罢放声长啸,背着苏探晴转身离去。这一啸声震全谷,引起的回音在每个淡莲谷弟子耳边隆隆作响,端是声势惊人。淡莲谷几百人面面相觑,他们集全谷之力,竟然仍落得围堵失败、徒追无功,这只怕是炎阳道成立以来首次受到的重挫。
黑衣人足下不停,翻过一个山头,方把苏探晴轻轻放在地上,目光炯炯望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苏探晴眼中微芒涌涌,隐有泪光浮动,翻身拜倒在地:“师父!”
这一位从千人追杀中安然脱身,气势凛人的黑衣人正是昔日名震江湖的杀手之王——杯承丈!
26佳人一舞倾情透
自从两年前与杯承丈在华山一别后,苏探晴在关中闯下浪子杀手的名头,杯承丈则是飘身远游天下,直到今日方才重见。师徒情深,不免感慨良多。
杯承丈解下蒙面黑布,露出那张风尘满面的坚毅面庞,拍拍苏探晴的头,呵呵一笑:“当年和你初见便是在江南,想不到十三年后,我们师徒二人又在这里相会了。”苏探晴刚才被杯承丈抱在怀里一路飞奔,自己仿佛重又变成当年那七八岁的牧童,想起当年与杯承丈在金陵的山神古庙无意相逢,竟由此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不由心潮起伏。如今杯承丈虽已年近半百,但武功比起昔日更是精进,而苏探晴亦从当年的小牧童成长为一代高手。
两人互诉别离之情,苏探晴日间在淡莲谷议事大厅查看那位被点隐穴女弟子的伤情时,已猜到是杯承丈的出手,但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开口问道:“师父为何会出现在淡莲谷?”要知苏探晴毕竟身为摇陵堂与炎阳道议和的使者,淡莲谷擒下苏探晴与林纯之事若是被泄露或会引起摇陵堂与炎阳道之间一触即发的争端,所以柳淡莲必会封锁消息。
杯承丈道:“你那义兄俞千山现在已是振武盟的盟主,你失踪之事早已轰动武林,各路人马都在四处寻找,却无所获。我还是听铁湔说起才知道极有可能是柳淡莲下得手,于是便先赶来淡莲谷救你。”
苏探晴惊道:“师父与铁湔碰过面?”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调皮鬼!”杯承丈哈哈一笑,轻抚苏探晴的肩头:“师父这两年虽是云游天下,但心中时刻也未放下你。你在关中闯下名头,我也甚觉欣慰。后来听说你帮擎风侯做事,便赶来打探消息,得知召开振武大会之事后赶到隆中。当你们兄妹三人在擂台上大出风头时,我其实便在人群中观战,若不是见你们顺利夺下盟主之位,保不准师父亦要松活一下筋骨了……”
苏探晴这才知道虽与杯承丈多年不见,但他却一直关注着自己,心中感动无以表达,只是低低叫了一声:“师父。”杯承丈身为杀手之王,极精跟踪之术,所以苏探晴与俞千山等人竟一无所觉,
杯承丈眼中亦流露出浓烈的感情,他与苏探晴相处十余年,眼看着他长大,纵然现在苏探晴已是名动江湖的浪子杀手,但在他眼中仍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小晴。只是他如今年事已高,早没有了当年的桀骜性格,不然也不会潜伏淡莲谷中不伤一人,心中的情绪并不表露出来,只是微微一笑继续道:“振武大会后我正打算去塞外一行,却听说你失踪的消息,本还以为是铁湔下手,便暗中跟踪了他一日一夜,其间还几度交手。此人武功超凡脱俗,确是劲敌,不过他似是无意与我为敌,得知我来意后便实言相告,还力约我一月后在洛阳重聚……”原来杯承丈听说苏探晴被淡莲谷擒住后,耽心他的安危,连夜赶至淡莲谷,因柳淡莲等人从水路归来,所以反是杯承丈早赶到了淡莲谷,擒下几名淡莲谷弟子盘问,得知苏探晴等人已到达谷中后,当晚便出手相救。
苏探晴越听越惊,想不到杯承丈不但已与铁湔交过手,言下之意对其还颇有好感:“铁湔此人诡计多端,师父千万莫要上他的当。”当下将自己在襄阳城外的荒谷中听到铁湔等人的谈话,然后才大闹振武大会之事细细说出。
杯承丈听完后,沉吟道:“如此看来,铁湔故意告诉我你的下落只怕也不安好心。”
苏探晴道:“他先是当众挑战陈问风,又故意泄露消息好让师父在淡莲谷大闹一场,分明是有意扰乱中原武林,只怕其后还另有阴谋。”
杯承丈道:“如今你已脱险,我正好要去塞外一行,顺便也可暗中查一下铁湔有何诡计。”
苏探晴奇道:“师父为何要去塞外?”
杯承丈叹道:“当年我杀了顾相明心中不安,如今得知他妻子杜秀真流落塞外,便去塞外将她接回中原,也好稍做补偿。”
苏探晴亦正有此意:“师父可先与俞千山汇合,一方面告诉徒弟的消息免得他担心,另一方面也可问明杜伯母在塞外的地址。”
杯承丈点头应承:“这样也好,铁湔与陈问风在洛阳的约战是武林中谁也不愿错过的盛事,这一个月内我便去一趟塞外接回杜秀真,然后与你在洛阳相会。”说罢一声长叹:“想不到世事变幻,又要在洛阳与赵擎风相见了……”
苏探晴不知杯承丈是否怪责自己替擎风侯出使炎阳道,解释道:“师父敬请放心,徒儿绝无投身摇陵堂之意,此次其实是为了救小顾。”
杯承丈叹道:“我亦听说了小顾失陷洛阳的消息。他的父亲死于我手,你能尽力救他也算替我当年的错事还一些债。”
苏探晴沉思良久,方才缓缓问道:“师父当年让小顾拜谁为师?”杯承丈与他极少提及顾凌云,这是他心中缠绕多年的疑问。
杯承丈傲然道:“他既然想替父报仇,寻常手段又如何能杀得了我?我便给他找了另一位杀手为师,只是那位杀手早已诈死隐居江湖,我不便提及他的名字。”
听杯承丈如此说,苏探晴亦不再追问。心头却浮上一丝疑惑:他虽未见过顾凌云的出手,但听闻“凌云一刀”刚烈昂扬、威猛凛冽,想必是极重气势的武功,却是大违杀手一贯隐而不发的武功路数。
杯承丈忽笑道:“我日间曾擒下一名淡莲谷弟子,从她口中大致知道你要娶亲之事,可在听涛馆中听到你与那个女子的对话,却又把我弄糊涂了。林姑娘便是赵擎风的义女林纯吧,她小的时候我见过几面,倒是个美人胚子,那个梅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苏探晴面色尴尬,将自己中了“凝怨盅”,柳淡莲迫婚之事说了。杯承丈大笑道:“我瞧着淡莲谷中人对你不失礼数,心道或许你被擒之事另有隐情,还正在犹豫是否应该出手相救?直到见那女子给你的参汤中下药,这才现身。看来果然是没有白救你这一趟,杀手之王的徒儿若是被人用刀逼上婚堂,岂不将你师父的面子都丢得精光?等日后林姑娘有一日做了苏夫人,可要好好谢我这个师父啊,哈哈……”
苏探晴连忙道:“徒儿未得师父应允,岂敢贸然成亲?何况我与林姑娘之间……”
杯承丈豪笑着打断苏探晴的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原是天经地义,师父只会替你欢喜,绝不会为难。林纯虽是赵擎风的义女,但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们晚辈无关,只要你们彼此心许,又有何不敢承认?”
苏探晴与林纯间若有情若无情,又牵扯到了顾凌云,知道越给杯承丈解释只怕误会更多,只好苦笑不语。
杯承丈叹道:“你现在已然长大,师父不能一直守在你身边,从淡莲谷中救出林姑娘、以及去金陵等事情皆由你独立完成吧……”苏探晴正要对杯承丈说起自己去金陵的真正目的,杯承丈瞧出苏探晴心意,大手一摆:“有些事情你不必对我多言,总之只要你自己觉得是对的事情便放手去做。我们就此分别,一月后在洛阳相见!”原来杯承丈虽对擎风侯当年杀他灭口之事耿耿于怀,但擎风侯毕竟曾对他有大恩,亦不愿公然与之对敌,这些年都尽量避不见面。所以此次苏探晴替摇陵堂出使杯承丈亦不愿多过问。
当下师徒二人约好联络暗号,依依话别。杯承丈见苏探晴在淡莲谷口施展濯泉指从自己剑下救了柳淡莲,并不疑他武功已失,又嘱托几句后便放心离去。
苏探晴目送杯承丈远去,眼看东方渐白,已是黎明将至。心想自己脱困之后,柳淡莲一腔怒气只怕要发泄在林纯身上,不由担心她的安危。但淡莲谷经杯承丈一闹,初受重挫下防卫必定更加严密,就算自己武功未失要想救出林纯亦要大费周折,如今亦只能等到武功恢复后再着手相救。转念想柳淡莲毕竟身为一谷之主,又需遵从郭宜秋的命令,应该不会太过为难林纯,稍稍放下心事,找个僻静的地方,跃上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掩好身形,调息真气。
莲花山林多树广,淡莲谷并没有派人出来搜寻。苏探晴功运几个周天后,已感到一丝丝真力由四肢百骸中往丹田汇集,不由精神大振,当下抛开杂念,全力运功。
苏探晴有所不知,其实盅虫入体对武功并无损害,只是梅红袖怕他妄动真气引发盅虫,才在他昏迷的时候喂服了散功药物,所谓十日中内力尽丧不过是药力之效,所以宁碧月才故意在那参汤放入药物。
等到恢复了五六成的内力,苏探晴方才收功。睁开眼睛,才发现阳光耀目,不知不觉已过了午间。摘了几颗野果吃下肚,又喝些清泉。照目前的进度计算,到了晚间武功便可全面恢复,心中大宽;可又想到柳淡莲虽然未必会为难林纯,但谷中弟子或会因梅红袖之故刁难她,以林纯那不肯服输的性格,只怕会大吃苦头……一念至此,苏探晴不由心急如焚,只盼夜晚快些降临,好着手营救她。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二更,苏探晴武功尽复,抬眼见明月高悬,清风拂面,顿觉神清气爽,直欲纵声长呼,以舒胸臆。重新认清道路,先攀至山顶,再从高处绕路来到淡莲谷前。他曾细心察看过谷中防御,此法虽然麻烦,却可保证能够避开谷中守卫的了望。借着树木大石的隐蔽,苏探晴悄悄掩近淡莲谷,伏在距离谷外数十步外的一棵大树上,却见谷口处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
苏探晴知道淡莲谷中必是外松内紧,不敢大意,凝神观察周围,果然在高树与岩石后发现几名暗哨。苏探晴大觉头疼,那几名暗哨间相隔数十步,不时互打暗号,只凭他一人之力,若想不被人察觉挨个制服实不容易。正苦思无计时,忽听到脚步声响,一人身穿淡红长裙,轻移碎步,从谷中悠悠然地走了出来。
映着明亮月光,苏探晴瞧得清楚,来人正是梅红袖。只见她玉齿咬唇,脸上神色阴晴难测,不由心中大奇,这么晚了梅红袖却要到什么地方去?他知道梅红袖的武功比那些暗哨高明数倍,自己稍有大意便会被她发觉,当即隐好身形,放缓呼吸。
梅红袖来到谷口停下脚步,以手指在一方大石上轻扣三下,一名女弟子从藏身处走出来,对梅红袖施礼道:“梅姑娘有何吩咐?”原来梅红袖以指扣石乃是发出召唤暗哨的信号。
梅红袖问道:“今夜共有几人值哨?”
那名女弟子回答:“加下属下共有八人。”苏探晴刚才只发现了六人,心道好险,若是贸然闯入只怕已被发现形迹。
梅红袖略略沉吟,长吁了一口气,面现坚决之色:“我有谷主的命令传达,叫她们都出来听令。”她在淡莲谷中地位尊崇仅次于柳淡莲,那名女弟子不敢怠慢,口中轻轻发出唿哨声,另外七人亦从藏身处走出来。
八人来到梅红袖身边,垂手而立。梅红袖低声道:“谷主有令,令你们……”说到这里,语音蓦然变得极轻,八人一时听不真切,不由往前凑上半步。
就在这刹那间,梅红袖右手骤然拔剑,剑光映着月色开出几朵剑花,分刺八人。八名女弟子怎料到梅红袖会忽然出手,尚不及发出惊呼已纷纷中招倒地,只有最起初露面的那名领头女弟子武功稍高,勉强避开梅红袖一剑,却也被她同时拍出的左掌扫中肩头,痛得哼了半声:“梅姑娘为何……”梅红袖不等她将话说完,踏前一步点中她胸口大穴。
苏探晴瞧得目瞪口呆,不知梅红袖何故如此?他注意到梅红袖剑下并未沾血,只是以剑尖封住对方穴道,这才知道她武功修为亦是不凡,振武大会上若非让招,要想与她分出胜负至少也在三五十招外。
梅红袖将八名暗哨制服,回头对谷中轻轻招手,又有一人从谷中缓缓走出。那人体态窈窕,应该是名女子。她身穿黑色短装,瞧起来就似一个普通的淡莲谷弟子,奇怪的是用一顶垂着黑纱的帽子遮住面容,令人看不清容貌。走上前在梅红袖的耳边低声道:“多谢梅姐姐相救!”
苏探晴功运两耳,那蒙面女子说话虽轻,也被他听到只字片语,似是林纯的声音,正惊讶莫名,忽见小风的脑袋从那蒙面女子的怀中露出来,他知道小风绝不会误认主人,这位蒙面女子必是林纯无疑,不由大喜。正要现出身形,忽转念想到若是此刻与她两人相见不免尴尬,微一犹豫间,只见梅红袖目光闪动:“妹妹不识道路,便由我带你走一程吧。”说罢当先往谷口旁边的一条小道上行去。
林纯不便拒绝梅红袖的好意,只得随她而去。苏探晴将梅红袖的神情看在眼里,又注意到林纯虽可行路,但双肩软软垂下不动,显然仍被封住了穴道,对梅红袖的用意更是迷惑不解,不由大生疑惑:梅红袖为何要救林纯出谷?而且她不惜对谷中弟子兵刃相见,难道不怕柳淡莲的责罚么?其中莫非有诈?
当下苏探晴远远跟着两人,他武功已复,借着茂密树林的掩护窜高伏低,两女似是各怀心事,一路默然,对苏探晴的跟踪皆无所觉。那条小道朝东蜿蜒而去,道边荒草丛生,似是久未有人经过,也不知通往何处。
梅红袖并不对林纯多言,只顾朝前走去,林纯追上几步问道:“梅姐姐这样救我出去,却如何对那个凶女人……咳,对柳谷主交待?”
梅红袖涩然道:“她既然当我是好姐妹,总不会因此反目成仇,最多数落几句罢了。”
林纯笑道:“干脆你也别回淡莲谷了,与我们一齐闯荡江湖吧,也可有个照应。”
梅红袖自嘲般一笑:“我生性孤僻,自小便不合群。若是与……你们一路,只怕会有诸多不便。”她有意无意间把“你们”二字说得特别大声,林纯虽不谙世事,却是冰雪聪明,如何听不出她话中含意?只好住口不语。
原来昨夜杯承丈独闯淡莲谷,于千人追杀中从容救走苏探晴。柳淡莲不免大发雷霆,不过因为苏探晴及时出指救她一命,柳淡莲亦不愿太过为难林纯,一腔怒火尽皆发泄在谷中弟子头上。又料到苏探晴必伺机回来救林纯,当即封了林纯的穴道令她无法施展武功,转移地点加紧看护。到了晚间,梅红袖来到关押林纯之处,对守卫传柳淡莲号令欲找林纯问话,却将林纯径直带出谷外。
林纯受尽谷中弟子的奚落,本以为柳淡莲一怒之下或会杀了自己,谁知却被梅红袖糊里糊涂救出淡莲谷,不免又惊又喜。她对梅红袖并无恶感,但因苏探晴的关系,心中总觉得有些隔阂,加上梅红袖只解开她双腿穴道,一时也弄不清对方意欲为何,更不愿出言请她解开双手穴道。两人又默然走了一段路,眼见四周越发荒凉,林纯渐觉蹊跷,忍不住问道:“梅姐姐你打算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梅红袖淡淡道:“你不是很想见到苏公子么,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林纯大喜道:“原来姐姐竟是与他约好了救我出来!哼,我就知道这个‘呆瓜’断不会弃下我不顾。”才又走了几步,喜孜孜的面色忽又变得阴晴不定,语气也不由变得酸溜溜的:“他不是被那个武功极高的神秘人救出谷了么?你们又怎么会在一起?”
梅红袖脚步不停:“苏公子虽被救出,却放心不下你,暗中与我联络要救你脱困。”指着前方一座掩映在月色氤气下的高峰道:“翻过那座山峰后有一间小庙,苏公子就在那里等你。”
苏探晴怕被梅红袖发现,只是远远跟随,夜深山静,将她两人的对话听了七八成,不由吃了一惊,梅红袖如此欺骗林纯到底有何目的?他本还想早行一步去那山峰后的小庙看个虚实,瞧见梅红袖一张俏面上隐现寒气,心中忽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难道……因为自己的缘故,梅红袖竟想趁机害死林纯?想到这里,更不敢稍离两女片刻,暗中紧行几步拉近距离,以防止梅红袖骤然下手相救不及。
忽听到淡莲谷方向人声鼎沸,苏探晴回头望去,但见几道火光从谷口出发朝各个方向延伸,心知柳淡莲已发现谷口被梅红袖点倒的几名弟子,恐怕追兵过不多时便会赶到。但梅红袖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垂头思索,似是满怀心事。
三人或明或暗,一路前行并无异常,等翻过山头后,不知不觉已往东行了十余里路,从山腰往下望去,果然可看到前面一座大山的山脚下有一间小小的山神庙。
苏探晴料想梅红袖若要对林纯下手必是在那山神庙中,瞅个空当加快脚程绕路提前赶至小庙中。小庙靠山而建,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殿堂,外面大堂供人祭拜,设有几个蒲团,皆是破损不堪,里面是一个五尺见方的供台,奉有着土地、财神与灶神,供台上灰尘满布,蛛丝纠结,看起来久未有香火,早已废弃。
苏探晴四处察看一遍,确定周围无人后,先细细将自己的脚印拂去,再蹑足跃起,小心翼翼地落在房顶横梁上,深吸一口气,全身骨骼一阵爆响,身体蓦然缩小了一圈,恰恰可借横梁遮掩住身形。这几下动作虽多,却连一丝灰尘亦未惊扬起。苏探晴身为杀手之王的亲传弟子,最擅隐伏形迹,除非是遇上精通隐匿之术的高手,否则绝难发现他的痕迹。
苏探晴平躺在横梁上,心止如水,运起龟息大法,不但呼吸全无,连心跳都控制在似有若无的状态,只是运足耳力听着外面的动静。蓦然有一种时空错换的恍惚感,想到第一次与顾凌云相遇时,也是在这样一间废庙里,亦由此而认识了师父杯承丈,从而令自己一生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过了一会,庙门轻轻一响,梅红袖与林纯相继走入废庙中。
庙中狭小,一览无余,林纯眼见并无苏探晴的影踪,脸色微变:“梅姐姐你不是说他在这里等我么?”随着她的说话,怀中的小风亦轻轻叫了起来。
梅红袖眼望四周,忽轻喝道:“苏公子你还不出来么?”
苏探晴对自己的隐匿之术颇有信心,料想梅红袖只是故做诈语,一动不动。林纯忍不住问道:“梅姐姐真是与他约好了么?”
梅红袖流目四顾,一时找不到苏探晴的踪迹,也不回答林纯的问题,径直走到供台前,长袖一挥,灰尘飞扬中,供台上香烛木鱼等一众杂物都被她拂在地上,只余三座神像。林纯惊道:“梅姐姐你要做什么?可莫要亵渎神灵。”
梅红袖淡淡一笑:“我是苗人,从不信汉人的神灵。”从怀中掏出一盒脂粉、一面小镜子,竟开始梳妆打扮起来。
林纯见状更是惊讶,颤声问道:“梅姐姐何故如此,难道……”
梅红袖手中不停,微笑道:“妹妹是不是怀疑我疯了?”
林纯虽见梅红袖神色如常,但深更半夜在废庙中梳妆实是令人匪夷所思。勉强一笑,本想说几句玩笑话,可禁不住心头发冷,嘴唇嚅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位美丽的妙龄女子一人愣在当场,一人淡然自若地对镜涂面擦粉,小庙中气氛微妙。苏探晴在横梁上将一切听在耳中,亦是不明梅红袖的用意,瞧起来她未必对林纯有加害之心,但若是时间耽搁久了,只恐淡莲谷的人找到此处,正想现身,忽听梅红袖悠悠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救林姑娘么?”苏探晴心中微惊,听梅红袖问话的语气似乎确定自己必在小庙中,实不知她为何有此把握。
林纯奇道:“梅姐姐在对谁说话?”
梅红袖道:“我亦读过一些汉人的诗书,有句话给印象极为深刻:‘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微叹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试想我们身为弱质女子,匆匆一生,不求名利,只要能有一个钟情的男子疼惜自己,便再无所求了吧?”
林纯茫然道:“这与姐姐救我出谷有何关系?”
梅红袖却不回答,仍是专心于画眉描红,又取出耳坠、头簪等物一一穿戴起,忽转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林纯:“妹妹瞧我这样子可好看么?”
林纯定晴望去,只见她乌发高盘如云,柳眉翠弯如月,胭红染腮,杏目微敛,直如画中人物。她虽亦惊异于梅红袖的美丽,此刻却哪有心欣赏:“梅姐姐,你……你想做什么?你带我来这里来到底是何用意?”此刻的梅红袖美则美矣,但在这荒山古庙中如此艳妆浓抹,却给人一种极诡异的感觉。
梅红袖柔声道:“妹妹还不明白么?炎阳道与摇陵堂誓不两立,若不是为了成全你与苏公子一段缘份,我又岂肯冒险相救?”此言一出,林纯与横梁上的苏探晴皆是大吃一惊。
林纯急道:“梅姐姐不要误会,我只是与他同去金陵,并无私情。”
梅红袖叹道:“妹妹何必瞒我?刚才我说带你来此见苏公子,你脸上的神情早已说明了一切。”
林纯顿时哑然无语,回想刚才得知要与苏探晴相见时,确是惊喜莫名;可念及梅红袖与苏探晴间或有联系,心里似乎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由扪心自问:难道果是不知不觉中对苏探晴动了真情,从而微生醋意么?一时心乱如麻,面生潮红。苏探晴感应到她紊乱心绪,不由亦有些意乱情迷。
梅红袖将林纯脸上的表情看在眼中,低声道:“时辰急迫,苏公子若再不现身,小妹只好迫你出来了。”双指一弹,一道红色的火光由她指尖射出。她出手极快,苏探晴的注意力尚停留在林纯身上,一时亦不及阻止。那道火光原来是一枚焰火,由小庙中飞出直冲上天,在半空开了一朵金红色的大花,刹时映亮暗夜。
林纯从迷乱中惊醒:“梅姐姐你做什么?”
梅红袖淡淡道:“我通知苏公子来与你相见。”
林纯讶然道:“这样岂不是也让淡莲谷的人察知了我们的位置?”
“那就要看苏公子与柳谷主谁先找到这里了!”梅红袖冷笑道:“若是苏公子先来,自会带你脱身,否则你就只好重回淡莲谷了。”
林纯怒道:“怪不得你不解开我手上的穴道,原来你救我出来不安好心,竟想设下埋伏将他也擒住……”
梅红袖叹道:“妹妹你也太小觑我了。我只是看看苏公子到底是不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若是他临危弃你不顾,你又何必为他付出一腔真情!”
林纯道:“你既然并未与他约好在此相见,他又不知你会救我出来,又怎能及时赶来?”
梅红袖漠然道:“妹妹何需为他分辨,我本料到他必会守在谷外伺机救你,可我们一路走到这里他却仍不现身,若是早就已远走高飞,我也不必为你们背叛淡莲谷……”话音未落,长袖如流云出岫般飞出,直往苏探晴藏身处卷去。原来苏探晴听到焰火一起,淡莲谷的追兵已由几里外朝此处赶来,忍不住心中微乱,呼吸稍急下被梅红袖发现行迹。
苏探晴脚尖勾住横梁,急坠而下恰恰避开梅红袖的长袖,身体悬空倒挂,拱手道:“既蒙梅姑娘召见,小弟怎敢不来?”
林纯想不到苏探晴早就藏在庙中,想到自己刚才的神情都被他看在眼里,又羞又喜,若不是武功被禁,早就捉他下来饱以老拳。她怀中的小风更是大声欢叫。
梅红袖一双如水目光盯住苏探晴:“小妹没有猜错,苏公子果然在这里。”她击空的右袖卷在横梁上并不收回,左袖再度飞起,直袭向苏探晴的前胸。
苏探晴拿不准梅红袖为何对自己出手,不施反击,只是侧移半尺避开长袖:“梅姑娘如何能肯定我定在此处?”
梅红袖微微一笑:“浪子杀手隐迹无踪,我本来只是猜测……”目光转向林纯怀中的小风:“但是它却告诉了我许多秘密。”
苏探晴恍然大悟,小风必是一进庙就闻到了自己的味道,所以发出低叫声。暗赞梅红袖聪明心细,望一眼面红耳赤的林纯,亦觉得十分不自然:“淡莲谷追兵瞬间即至,梅姑娘可愿放我们一马?”
梅红袖冷冷道:“苏公子武功已然尽复,大可杀我后再带着林姑娘逃走,又何必问我?”
苏探晴苦笑道:“梅姑娘何出此戏言?你对我与林姑娘皆有大恩,小弟纵然是生死一线,亦绝不会与你为敌。”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自有一股慨然允诺的豪气。
梅红袖与苏探晴对望良久,眼中神色古怪,忽幽幽一叹:“小妹会牢牢记住这句话!不过苏公子亦要记住小妹一句肺腑之言:欲成大事者,却绝不可有妇人之仁!”她双袖皆卷在横梁上,蓦然往回一收,使得却是一股巧力,那两只长袖仍挂在梁上,而她身上的红衫却因这股力道化为千万碎片,真力鼓荡下,如数只蝶儿在小庙中蹁蹁而舞!
苏探晴不知梅红袖有何用意,微退半步,顺手拍开林纯的穴道。两人目光透过那飞扬的红色碎片望去,刹时眼中皆是惊艳莫名的灿然一亮!
但见梅红袖身上外罩的红衫尽裂,露出内里一套苗族少女的蓝色紧身百褶长裙,窈窕美丽的身段尽显无遗。手腕与脚踝上皆以金镯相束,脖颈中戴着一串明晃晃的金色项圈,衬得肌肤胜雪,莹白若玉;乌发垂胸,如一道起伏的波浪,长裙及地,似一株盛开的鲜花;裙褶摆动如御长风,云裳飞舞如絮晃柳……
梅红袖望着苏探晴浅浅一笑,目光投往远方,艳妆的面容上微含着一份冷郁,轻盈的体态中流露出一种出尘脱俗的美丽,红唇轻启,掌指挥弹,肩肘缠捻,腰肢扭转,在那盈盈月辉中,仿如遗世独立的仙子般曼歌起舞。
“玉辇待归,珠帘不卷,皓月寄情人近远。镜花憔悴,冰霜相瘦,惊破南柯一梦间。手拈芙蓉,望断鸿雁,春词一纸芳心乱。会少离多,韶华匆匆,盟誓未许红颜换……”梅红袖的声音低徊百折,宛转低沉,吐字若断若续,似在无心呢喃,又似在诉说一段往事。那歌声钻入耳中,犹如一根丝线撩拨着人心深处,有种难以言说的鼓惑力,令人不由心驰神摇,如痴如醉。苏探晴与林纯细品词中意境,眼中仿佛见到那一位深闺少女苦候情人不归,直等到韶华老去,芳华不再,方怅然感叹红颜易老,时光匆匆……
苏探晴与林纯瞧得屏息闭气,目瞪口呆,耳中隐隐听到庙外人声渐近,明知情势紧迫,却都不愿开口,只怕稍发出半点响动便会令这突兀而至、仿若仙姿的舞蹈刹时停止!
梅红袖一舞即罢,盈盈卧倒在供台前,双手合什高举,玉颈低垂,膝下轻软长裙如一朵铺于水面上的荷花,瞬间由极动至极静,小庙中良久寂然无声。苏探晴心弦震荡,林纯含泪无言,这一场舞已非尘世间笔墨所能形容,足令人终身难忘!
梅红袖并不抬起头来,仍是埋首于裙中,卧于地上的身体起伏不休,似是情绪难平。柳淡莲严厉的声音由庙外远远传来:“红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听起来离此地已不足一里地,瞬息即至。
梅红袖身体微震,站起来走到供台前,忽伸出手指刺入灶神的右眼中,苏探晴与林纯面面相觑,不明她何故如此。隔了一会,几座神像移开,供台后传来一阵“格格”响动声,似是启动了什么机关。
梅红袖掀起供台后的幕布,一掌平扫而出,将幕布后的一面木板击碎,露出青色的岩石,随着声响愈烈,小庙亦隐隐晃动,山壁缓缓分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入口。苏探晴与林纯大觉惊讶,想不到这背山而建的小庙后竟然隐藏着一个秘道。
梅红袖的声音如水般沉静:“柳谷主马上就会追来,请苏公子与林姑娘由此秘道离去吧。”
林纯的情绪尚沉浸在梅红袖那一场绝世惊俗的舞蹈中,哽咽道:“梅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吧,不然淡莲谷怎会放过你?”
梅红袖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妹妹你真是个好心人,只希望你日后不要恨我。”
林纯急道:“姐姐救我们脱困,我又怎会恨你?”
梅红袖淡淡一笑:“妹妹终会明白的。”
苏探晴听出梅红袖话中有因,但淡莲谷追兵渐近已不容他细想,先把林纯推入暗道中,再伸手来拉梅红袖,刚刚要触到梅红袖的手,梅红袖闪电般跳开,一掌击向苏探晴,苏探晴不料她突然出手,踉踉跄跄地被她推入暗道中。
梅红袖面色苍白,眼中神情复杂至极,似要滴出泪来,咬一咬牙狠狠道:“此秘道只能由外开启关闭,待其关上后我会破坏机关,追兵再也无法进入,你们快寻找另一处出口吧。”出指又刺在那灶神的目中,机关声重又响起,石壁缓慢合拢。
苏探晴见那石壁厚达五六尺,浑然一体,只怕有万斤之巨,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方能建成此秘道。心知梅红袖所言不虚,像此等此机关必须要借用天然的水力、风力等方可启动,若是破坏了机关,只怕十天半月里亦绝难打开。
林纯还要再劝,梅红袖眼中寒光一闪:“林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小妹对苏公子种下‘凝怨盅’之意,小妹拼死相救绝非因为钟情于他,而只是因为答应了另一人所托。”她语音稍顿,一字一句道:“那个人,才是我心中所寄!”
听梅红袖如此袒露情怀,苏探晴心结刹时而解。淡莲谷得到郭宜秋与萧弄月传令不得伤害苏探晴与林纯,“白发青灯”郭宜秋一大把年纪也就罢了,萧弄月却是有名的风流公子,梅红袖的意中人或许便是萧弄月。想到这里苏探晴对梅红袖深躬到地:“大恩不言谢,请姑娘珍重,后会有期!”拉着林纯要往秘道内走去。
正在此时,庙门“咣当”一声被撞开,柳淡莲大步踏进来,身后数十名淡莲谷弟子纷拥而入,宁碧月与易素霄皆在其中。
梅红袖蓦然转身,长剑出鞘,拦在秘道前。
柳淡莲先望见一身苗疆服饰的梅红袖,又看到缓缓关闭的石壁后的苏探晴与林纯,怔了一下方大喝道:“红袖,你竟敢泄露‘潜龙道’的秘密?!”
梅红袖昂首正色道:“我梅红袖对天起誓绝没有吐露半点本门机密!”
柳淡莲面色稍霁,使个眼色,易素宵与宁碧月等人分头散开,围定四周,又对苏探晴道:“苏公子还是乖乖出来束手就擒吧。”话音未落,梅红袖剑光电闪,那个藏有机关的灶神已被她一剑劈裂。
柳淡莲惊呼一声,面色大变,往前急冲,口中尚对苏探晴与林纯大叫道:“这‘潜龙道’中千折百转,岔路极多,若无指引绝难走出,苏公子快快出来!”机关虽已毁,石壁仍是缓缓移动,一旦合拢后,纵然集淡莲谷数百弟子之力,想要重新进入秘道亦要大费周折。
梅红袖劈开神像的剑势未消,迫开柳淡莲,长剑剑尖回转抵住自己胸口,傲然道:“姐姐若是不顾姐妹情谊,便从小妹的尸体上踩过去救他们吧。”淡莲谷众弟子被她拼死的气势所慑,一时皆怔立原地。
柳淡莲面露惧色,终明白了梅红袖的用意,长叹道:“红袖你何苦如此,那‘凝怨盅’亦牵连着你的性命啊……”
梅红袖徐徐回首。石壁移动缓慢,此刻尚余最后一线尚未完全合拢,却已无法容人通过。她状若疯狂般哈哈大笑起来:“诸神在上,此事全因小妹而起,便由我自己做个了断吧!能否脱得此劫全凭天意……”笑声不停,眼中却淌下泪来,将长剑抛下,口中喃喃念着那一句:“会少离多,韶华匆匆,盟誓未许红颜换……”竟似已痴了。
厚沉的石壁终于重重关上,小庙中的语声亦被完全隔断。
秘道中漆黑一团,不见丝毫光亮。林纯从怀中取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一道淡淡的光华升起照亮秘道。秘道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却有足够的高度,不必躬身亦可行走如常,一道石阶由脚下直沉入黑黝黝的下方,不知通往何处。
刚才事起突然,他们虽有机会在石壁合拢前走出秘道,可那样必然重新落入柳淡莲手中,如今秘道已封,再细细揣测梅红袖与柳淡莲的对话,似乎梅红袖让他们进入这“潜龙道”中并非好意,反倒是柳淡莲有相救之意。两人互视一眼默然无语,皆觉敌友难明,心头惊疑不定。
两人静默良久,苏探晴估计外面淡莲谷人马已退,手按山壁发力一推,果然是纹丝不动,细察看四周亦未发现有开启的机关。缓缓道:“只怕梅姑娘所说不假,此路已经完全被封死了,我们要尽快找到出路。”当先沿着石阶往下走去。
林纯面无表情跟着苏探晴,也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下了近百级后石阶已至尽头,渐觉空气沉闷,岩壁上不时渗出水滴,脚下土质潮湿松软,稍不留心便会陷足泥中,只怕已是在地面数丈之下。
越往前行弯折越多,走了半柱香时分,出现了三条岔路,苏探晴摆下几块石头做下记号,往中间的岔路上行去,不料走了十数步,又见两条岔路横于面前,只好又随便挑一条路……两人一路行去,只见岔道越来越多,绕来绕去竟又重见所留下的记号。苏探晴知道如此走下去恐怕会迷失道路,便只选右边岔路行去,如此走了近一个时辰后赫然发现前方已被山壁报阻,却是一处绝路。
两人只好又倒退回岔路口,沿另一条路往前走去,再转过几条岔道后依然不通。如此往复十余次后,足足走了三四个时辰,两人已转得头昏目眩,不辨方向。
苏探晴知道照此走下去,只怕还不等找到出路已然力竭。只好怅然止步,苦想对策。他跟踪梅红袖出了淡莲谷后一路东行,正是朝着金陵府的方向,听柳淡莲的口气这条潜龙道应是炎阳道修筑而成,而此秘道分岔诸多,耗力巨大,这么大的工程绝非无的放矢,目的极有可能是用以暗中调动淡莲谷的人马。不过按照炎阳道五大势力的分布来看,金陵府的宜秋楼位于中心,淡莲谷、弄月庄、凌云寨与渡微阁分散于四周,呈一个直径四五十里的扇形,但若说这条秘道能通达这方圆数十里的地盘亦绝无可能,那么最可能的出口就应该是穿山而过,弄清了这一点,至少可大致推算出口的方向。只是这秘道中道路曲折,早已不辨东西,须得重新回到入口处再做判断……
当下苏探晴带着林纯按摆下的石块记号重新回到入口处,遇到方向错误的岔路便回头,如此又走了二三个时辰,竟又被一面山壁挡住去路。那山壁底下虽有一道足可容三四人下去的大裂缝,往下望去却是湍急的水流,水声隆隆作响,有若急瀑。算起来他们又朝东边走了三四里路,谁知最后仍是绝路,不由大是气馁。两人又饥又渴,只好先饮些清水稍解困乏。
苏探晴四处寻来些枯枝败叶,本想生起一堆火取暖。谁知秘道内潮湿,反而引得浓烟阵阵,只好作罢。林纯来到苏探晴的身旁,垂头静思。她怀中的小风起初还东张西望,对周围的环境十分好奇,渐也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情,乖乖地不作一声。
苏探晴怕林纯焦急,故做豪气大笑道:“你放心,这条‘潜龙道’就算真能困住一条巨龙,却也困不住我们。”
林纯低声道:“你不必故意安慰我。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是出不去的……”
“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丧气话,岂不是太瞧不起我这个诸葛传人了?”苏探晴佯怒道:“建造这‘潜龙道’耗费巨大,岂会是一条绝路?何况柳淡莲不是说这‘潜龙道’中若无指引绝难走出么,那就说明必有通路,只要我们细心寻找,必能够参破其中秘密,找到出路。”
林纯摇头道:“梅姐姐既然将我们引入此处,又破坏机关封住出口,定是决意将我们困死在这秘道中。”
苏探晴惊道:“你为何有如此想法?何况我身中‘凝怨盅’,一旦身死梅姑娘亦会精气丧失殆尽,岂不是也害了自己?”
林纯淡然道:“你太不了解女人的心思了。得不到的东西,倒不如毁了干净。”
苏探晴笑道:“你莫开我玩笑?我与她不过相识数天,岂会钟情于我?何况她还说了她另有意中人……”
“梅姐姐那样说只是为了她自己的尊严,也只有你这样的呆瓜才会相信。对女孩子来说,喜欢一个人有时只要刹那的光景,又何需相识长短?”林纯截口道:“你也不想想,她故意换上族中服饰,又在你面前跳那一场舞,究竟能是什么缘故?还不就是要让你死前亦要记住她!”
苏探晴心中一震,他聪明绝顶,被林纯一言点醒,立刻明白了梅红袖的意图,而之前梅红袖种种不可理喻的行为亦有了最好的解释。
林纯自嘲一笑,低叹道:“可怜我这个局外人却做了你们之间的牺牲品,梅姐姐不是说我会恨她么?其实她错了,像她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我只有佩服之情,绝无怨恨之意。”
苏探晴默然无语,心知林纯所说只怕不假。梅红袖虽在中原日久,毕竟出身苗域,全没有汉族女子的矜持作态,而苗人民风开放,率性而为,一旦动情便不顾一切,从那誓与恋人同生共死的“凝怨盅”便可窥知一二。梅红袖必是瞧出自己心系林纯,痴情无望下索性与自己同归于尽,行事虽然太过偏激,却亦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情。
“其实我好羡慕梅姐姐,可以把最美丽的一面呈现给心爱之人看,再用这般决绝的方式给这份感情一个交待,纵然为情而死,亦算是活得痛痛快快!”林纯眼望苏探晴,神情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你知道么?当看到梅姐姐那一场舞后,我忽然觉得人生匆匆即逝,名利财富皆是过眼烟云,无论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到最后亦都归于黄土,生有何恋?死有何畏?倒不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好好把握自己能够拥有的一切……”
苏探晴微微一愣,听林纯的语气似已对找到出路不报希望:“你不要灰心,我们一定能走出去。”
林纯轻叹道:“我不想走了,如果这样就是解脱,也算是一了百了。”
苏探晴连忙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先好好休息一会吧。”
林纯惘然一笑,神情似在冥思,目光渐趋迷茫:“我从小没有父母,三岁时义父就送我到京师学艺。那时不知为何,同门姐妹都不愿意靠近我,就连师父对我也总是一付冷冰冰敬而远之的样子,虽然她将一身技艺无私相授,却从不会像对待其它同门一样对待我,有时我甚至故意做错事情,存心想让师父打骂我一顿,可是她根本不会骂我,只是用那冷淡的表情静静望着我,令我不知所措,仿佛我不是她的徒弟,而更像是一位客人。”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美丽的脸庞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彩,苏探晴看得呆了,只觉得面前女子一生凄苦,柔弱无依,只想轻揽她入怀,给她一份温暖。
林纯继续道:“我在孤独中渐渐长大了,直到有一次义父来京师看我,从师父与同门姐妹的眼神中,我才终于知道他们之所以远离我,并不是因为嫌弃我是个孤儿,真正的缘故是因为他们都害怕他——我的义父擎风侯。”
“义父因为修习残风掌法须得保持童子之身,并无子嗣,就当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虽然很少来京师看我,但每一次都会给我带许多东西,又从百忙中抽身陪我好好玩几天,我小时候总共只见过他几面,可每一次都是最美好最快乐的回忆。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天地间最有本事,最令我崇拜的一个人!从那时起,我不再理会师父的冷眼,同门姐妹的孤立,只是专心练好武功,日后好报答他对我的养育之恩……”苏探晴听到林纯说到擎风侯修习武功必须是童子之身时,似是隐隐想到了什么,但他从不知林纯这些往事,不愿打扰林纯的叙说,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一年前我艺成出师,来到洛阳,义父命我掌管摇陵堂中女弟子,成立了舞宵庄。起初我努力做好他交给我的每一件事,可渐渐我发现摇陵堂并不是我想象中扶弱铲强的帮派,做得亦非侠义之事,在江湖上的名声更是不堪,我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几次劝说义父,他却听不入耳,还叱我不懂国家大事。后来见惯诸多血腥之事也就麻木了,索性只挂个舞宵庄主的空职,不再管堂中事务,我想不管怎么说,义父对我恩重如山,且由他去威震江湖做一番事业,待老了退隐江湖后,我再陪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享天伦之乐……”
“可是,当得知大哥的仇人就是他时,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所有幻想都被击得粉碎,原来心目中最敬重的竟是这样一个利欲薰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收养我只怕也并未安什么好心,一定是害死了我的亲身父母后想以此方式略做补偿,可他所有的恩情也无法抵过当年的罪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他。那一刻,我的心里好难过,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受到了他的欺骗,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再杀了自己……”林纯按住山壁,双手深深插入山壁中,唯有冰冷的青苔湿泥,才可以减轻她心里那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苏探晴想不到林纯对擎风侯竟然有如此深的感情,知她从小孤苦,自然而然便把擎风侯当做心中最亲近的人,而擎风侯权高位重,武功又高,她因此而产生崇拜心理亦是情理之中。只可惜擎风侯为求仕途做下许多人神共愤的事情,令人不齿。其实当年塞外屠村之举未必与林纯亲生父母有关,但林纯得知此事后对擎风侯失望至极,昔日的崇敬之情全化做滔天恨意,宁愿将一切错失都强加在他头上,这份心理上的巨大转变实不足为外人道。
林纯咬紧嘴唇,强忍泪水:“可是,我在这世上活了十九年,他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我又怎么能对他狠下心来?我只想永远离开他,再也不见他。或许,陪你一起死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结局!”林纯语声越说越急,喉中发出低低的一声吼叫,蓦然疯了一般低头往山壁上撞去。
苏探晴大吃一惊,慌得一把抱住林纯。林纯状如疯魔,在苏探晴怀里拼命挣扎,情急下竟一口咬在苏探晴的手腕上,苏探晴强忍疼痛抱住她不放,鲜血涌出沾在林纯口角上,令她一张俏丽的脸庞亦显出几分狰狞,口中还不住大叫道:“我不想再出去了,不想再出去了……”她凄厉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不停,令人闻之心惊。
苏探晴使劲摇着林纯的肩头,大声道:“你千万不要放弃,我们一定会找到出路的!你不要忘了我们还要回洛阳城救顾凌云!”
听到顾凌云的名字,林纯略微怔了一下,神情似是稍稍清醒了些,低声道:“他是你的好兄弟,你去救他与我何干?”
苏探晴脱口道:“怎么与你无关?他可是你的意中人啊……”
林纯怒声道:“朋友妻不可戏!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放开我?”苏探晴只得松开手,林纯扬手就是一掌,“啪”得一声,结结实实地拍在苏探晴的脸上。林纯本是生气下随手而发,却万万料不到苏探晴心神混乱之下忘了躲避。
两人皆怔住,苏探晴抚脸苦笑,林纯看着苏探晴脸上五道清清楚楚的指印,又是惊讶又是内疚,眼中流下泪来:“你这个呆瓜!”她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枉你有浪子之名,原来却什么也不懂……”声音越说越低,几乎听不清楚。
苏探晴听林纯语中似有别情,正想追问,忽发现她眼神散乱,双颊赤红,如坠梦中般口中呓语不休,想到她上次在襄阳城客栈中半夜里刺杀自己之事,莫非在此生死关头急火攻心下重又引发旧疾?连忙握住她的双手将真气渡入,只觉林纯体内气息紊乱至极,拼尽全力亦难以收束,如此下去极有可能走火入魔,当机立断连点她几处要穴,将体内奔走的内息止住。
林纯穴道被点,软倒在苏探晴怀里。她自从在振武大会上得知擎风侯当年屠村之事后,先中淡莲谷之埋伏,随即大病一场,然后又被梅红袖用计诱入这“潜龙道”中,纵是铁打的汉子也难以支持,何况是她这样一个娇弱女子。这一路上虽从不说苦,但她心理的承受力已至极限,此刻面对生死一线,终于崩溃……
苏探晴默默望着她憔悴芳容,泛起疼惜之情,知她心中凄苦难忍,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当即找个干燥的地方靠着山壁上坐下,又出指点在林纯的睡穴上,就让她依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
27箫管弄月竹摇风
苏探晴几经努力,总算将林纯体内紊乱的真气收住,解开她的穴道任她沉睡,自己亦大感疲惫,再运功调理一会,虽是精神恢复,但腹中却是饥饿难忍。算起来两人已被困近一日两夜,这里仅有清水并无食物,若不能尽快找到出路,等到体力耗尽后更无生望,如今只怕已在山腹之中,仅凭他与林纯两人之力绝无可能破山而出,必有什么巧妙的方法可以走出秘道。回想自己所学的一些阵法,排算四象八卦,似乎与这潜龙道中的地形并无相吻合之处,若说在秘道中某处藏有开启的机关,却实难找到。
苏探晴不由仰天长叹:莫非真就困死于此处?
林纯睡了大半日,方才悠悠醒来,发觉自己躺在苏探晴的怀里,却意外地没有挣开他的怀抱。苏探晴正要扶她起来,林纯面上微微一红,拉住他的手轻声道:“这样很舒服,让我多躺一会吧……”她似是央求似是命令的语气令苏探晴微微一颤,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口中有千言万语亦不知如何说出,只好尽力控制情绪放缓呼吸,犹觉怦怦作响的心跳声无法瞒过她的耳朵,这情形比起对敌博杀似乎还要惊险几分。
四周除了那裂缝中的隆隆水响外再无声息,一片寂静,夜明珠的蒙蒙光亮照在潜龙道中,更增深邃之感。这一刻两人默然相依,倾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应着彼此的温暖,浑忘了身处困境,一切皆不足畏。
不知过了多久,林纯忽低声叹道:“说来奇怪,我现在从小到大,似乎从没有这一刻的心安,虽然明知必死,却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
苏探晴柔声道:“不许乱说话,我们还可以活很久。对了,我们还说过和大哥一起去塞外游玩呢,难道你忘了么?”
林纯轻掩嘴角:“我当然没有忘。长河落日、一马平川,若能在塞外养老至终,也算是不枉一生。”
苏探晴调侃道:“你年纪不大竟都有养老之心了,我倒真想看看你变成一个老太婆会是什么样?”
“那你岂不也成了一个老头杀手?”林纯嘻嘻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那我们说好,到时谁也不许嫌对方老。”
苏探晴大笑,与她勾勾手指,想到在洛阳城初遇她时无意间握手,纵是如今脱困无望,重重心事亦刹那不翼而飞。
林纯回头望着苏探晴脸上尚未消的五道指印:“刚才打痛你了么?”
苏探晴耸耸肩,一本正经道:“我早已修成金刚不坏之躯,你那一掌便若骚痒。”
林纯哈哈大笑:“什么金刚不坏,我看你是厚颜无耻吧。”
苏探晴见林纯开怀,全然不同刚才楚楚可怜的模样,忍不住心中一荡,伸手与她相握。林纯轻轻挣了一下,终由他握着,两人刹时又静了下来。
良久后,林纯咬着唇道:“这几天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苏探晴含笑点头:“你说吧,只要不再打我,都可答应你。”
林纯嘟嘴道:“怎么听起来我像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苏探晴脱口道:“哪里找如此美丽的女魔头?”他尚是第一次公然赞许林纯的美貌,话一出口立觉赧然,连忙问道:“你要我答应什么事,快说吧。”
林纯停顿了一下,方开口道:“你答应我,不管我们还能活几天,这段日子里都不要再提到……顾凌云好么?”
苏探晴猛然一震,坐直身体,满腹旖旎绮思刹时一招而空,想伸手将林纯从怀中推开,手触到她温软的背上,终于没有发力。林纯已感应到了苏探晴的动作,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苏探晴知道自己无意识的举动已然伤害了这个敏感的女子,喃喃道:“不是我不肯答应你,而是因为……”说到此处实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偷眼看林纯冷若冰霜的神态,只得长叹不语,脑中一片混乱。
林纯淡淡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毕竟我先认识他。可是……”她本想解释什么,却终于跺跺脚,骂声“呆瓜”,又幽幽一叹:“可惜我做不了梅姐姐。”
苏探晴听出她话中似乎另有原因,又想追问又怕知道其中真相,心中那份矛盾实难形容,随口道:“这和梅姑娘有什么关系?”
林纯声音细不可闻:“至少她可以面对自己的感情。”
“什么?”苏探晴一时未能听清。
林纯摇摇头,转开话题:“我听到淡莲谷弟子谈论起前晚那个救你出谷的蒙面人武功极高,竟在千人围杀中全身而退,还几乎伤了柳淡莲,不知是什么人?”
苏探晴道:“那是我师父——杀手之王杯承丈。”因为擎风侯的缘故,他本来一直都不愿意告诉林纯自己的师门,但经过这一路上的事情后对她已十分信任,也就不再隐瞒。
林纯惊道:“原来你是杀手之王的徒弟!我曾听义……擎风侯说起过杯承丈,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惜这些年却不知所踪。”
苏探晴便将自己小时候如何在古庙中认识了顾凌云,又被杯承丈收为徒弟之事告诉了林纯,只是怕刺激林纯,隐瞒了擎风侯当年派杯承丈杀顾相明之事。
林纯这才知道苏探晴与顾凌云相识的原委,正要开口,苏探晴忽然面露古怪神色:“你可知擎风侯何时开始练习残风掌法?”
林纯答道:“我并不知道具体时间。不过他的残风掌法成名已久,恐怕已有三四十年了吧。”
苏探晴眉头微皱,沉吟道:“你说过他的残风掌法须得保持童子之身,此事还有谁知道?”
林纯脸上微红:“你怎么对这个问题纠缠不休?像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让人知道。”她轻轻叹道:“敛眉夫人外表刚强,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却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她也是在一次酒醉后才对我说起这件事……”
苏探晴沉思不语。原来他突然想到师父杯承丈曾分析擎风侯派他杀顾相明的原因是因为当年向顾凌云的母亲杜秀真求亲被拒,但擎风侯既然要保持童子之身,那么向杜秀真求亲岂非于理不合?算来那时擎风侯名列中原五大高手,残风掌应该已然修成,难道他真是对杜秀真喜欢至极点,宁可为她废去一身武功?以擎风侯贪图名利之心,又怎会做出如此举动?不过这个原因毕竟只是杯承丈的猜想,他也未必知道擎风侯修炼残风掌法的详情,或许其中另有缘故……
林纯望着苏探晴发呆的神情,不由想到了顾凌云。这两个人一个桀骜不驯,浑身充满了男子汉的野性;另一个表面温文儒雅,内心里却是一般的坚毅刚强,相较之下各占擅场,皆有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魅力……
原来林纯从小生活在京师,虽是养尊处优,却被同门所忌,师父公孙映雪似乎也并不喜欢她,只是教她武功与种种宫庭礼仪,她平日沉默寡言,也不结识朋友,性格变得十分孤僻。直到一年前到了洛阳摇陵堂后,顽皮的天性才显露无遗,亦渐通男女之情,不过林纯平日所结识的汉子要么是有求于擎风侯对她唯唯诺诺,要么便是惊艳于她的美丽在面前不知所云,犹可恨那个段虚寸一大把年龄却还总是风言风语地撩拨她,种种情由令她对身边的男子全无好感。某日在洛阳城中与顾凌云无意相识,见他武功不俗,相貌堂堂,又不懂得对她曲意奉承,更有一股盛气凌人的男子汉气概,不由暗生好感。似她这般如花少女,本是最富幻想的年龄,纵然后来得知顾凌云乃是摇陵堂大敌炎阳道的护法,不但不生警惕,反而生出一份逆反心理,故意与他相交更密,自觉十分投契。
其实林纯与顾凌云总共也只见过三四次面,非但没有什么海誓山盟,每次相见亦都是以礼相持,不过是个普通朋友。只是一来顾凌云身为摇陵堂大敌,每次到洛阳皆是秘密行动不敢张扬,反而令林纯心中生出一种神秘感;二来林纯平日没有朋友,顾凌云离开后便不免挂牵,懵懂中便自以为将那一缕少女萌动的情思系在了他身上。她这份秘密藏在心底谁也未曾告诉,只对敛眉夫人说起闺中私话时稍有透露,所以敛眉夫人才会有让苏探晴带林纯离开洛阳之举。后来惊闻顾凌云失陷洛阳,这种情形下林纯更是下定决心救他脱困,不由把他当做十分亲近之人,又被苏探晴一再逼问下索性承认顾凌云就是自己的意中人,这份微妙的心理实不足为外人道。而经过这一路上与苏探晴的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中感情渐厚,此刻将他二人在心中细细比较,内心里的感情早已倾向苏探晴,加上在这生死难定的潜龙道中,早将一切世俗礼法放在一旁,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与他静静厮守,只可恨这个“呆瓜”虽亦喜欢自己,却是认定她与顾凌云间有儿女私情,迫于兄弟情义,对自己时而情动时而有意疏远。一想到刚才与苏探晴双手互握,心意相通,那份又是羞涩又是甜蜜的感觉重新浮上,止不住心如鹿撞,面上染上一层绯红。
苏探晴哪想到林纯这些小女儿心思,只是怔怔思索擎风侯之事。林纯见他半天不言语,轻轻踢他一脚:“你这个呆瓜在想什么?”
苏探晴惊醒,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脱困,只有活着走出潜龙道,才能细细探查擎风侯与顾相明的当年恩怨。他不愿让林纯伤神,随口道:“我在想如何走出去。”
林纯道:“等你想出来只怕我们也早饿死了。”捂着肚子道:“哎呀,不说还好,一说果然饿得厉害。”
苏探晴眨眨眼睛笑道:“这潜龙道中不知有没有长些蘑菇草菌,若有亦可暂时充饥。实在不行,你就吃我这个‘呆瓜’吧。”也亏他在这种情景下尚能开玩笑,而一直保持的乐观心境正是浪子杀手出道几年百战百胜的秘诀之一。
林纯扁嘴道:“谁要吃你这个臭东西。”
苏探晴哈哈一笑:“再饿你几天,莫说是呆瓜,只是怕发现只老鼠亦不会放过。”
“你不要说了,恶心死了。”林纯连啐他几口,又看着面前那道水流的裂缝道:“也不知这里面有没有鱼。”
苏探晴叹道:“这泉水应是地下水流,只怕并无活鱼,看来我们只好做一对饿死鬼了。”
“我可不是怕死,而是……哼。”说了半句后林纯便住了口,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不愿意就这样默默的死去,而想多陪这个“呆瓜”几日,只是这原因却说不出口。急中生智,手抚怀中的小风道:“我想捉鱼是给小风吃。”
苏探晴喃喃道:“不如把小风放下去试试。啊!……”他脑中灵光电闪,欢呼着一把抱住林纯:“你真是个天才!我想到走出去的办法了!”
林纯不防被他抱个正着,心中又惊又喜,苏探晴一时失态后瞬及醒悟,连忙放开手,垂下头不敢看林纯的脸,低声道:“我,我一时忘情……你再打我一巴掌吧。”
林纯看他脸上既惶恐又欢喜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插腰:“这一巴掌权且记下,以后若再犯一并处罚……”说到这里,想到岂不是让他以后断了抱自己的念头,改口又太露痕迹,只好重重从鼻子里哼一声:“你想到了什么法子,快快从实招来。”
苏探晴反问道:“这条秘道身处山腹中,本就耗力极大,再开出这么多岔路实在太不合情理,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林纯气呼呼地瞪他一眼:“你现在还给我卖关子?我怎么知道?”
苏探晴微微一笑:“建成这条秘道虽然工程可观,却绝非我们想像的那么艰难,因为这些通路本都是山中的地下泉道。我曾看过一些《水经注》《形之九要》等有关地势书籍,像这样的地下水流在地面上看不见,其实却是水势劲疾,足可开山碎石……”
林纯渐渐有些明白过来,指着面前那道奔流的水泉道:“你是说通路其实就在这水中?”
苏探晴信心重生,胸有成竹:“定然如此,此处既然叫‘潜龙道’,只怕出去的秘密便是藏在那个‘潜’字上。我刚才推算出这条秘道应是通往金陵,只要方向不错,我们就可出去。”
林纯吐吐舌头:“若是方向错了呢?”
苏探晴微一耸肩,不答反问:“你是愿意做个饿死鬼还是做个淹死鬼?”
林纯见那水流迅急,将那条裂缝填满不留一丝空隙,知道一旦下水后顺水而走再难回头,若是苏探晴判断错误前面并无出路,必会葬身于水中,垂头想了想,轻轻道:“只要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鬼都无所谓。”
苏探晴本是一番笑言,料不到竟换来林纯如此回答,这虽不是海誓山盟,在此情此景下说来,却别有一番温柔滋味在心头,不由怔住。
林纯见到苏探晴的模样,知他心中所想,故做不知嫣然一笑:“既然找到了出路,还不快去准备一下。”与苏探晴说了一番话后,已激起她的求生之念。
苏探晴走到那条裂缝边,见水势劲急,不由犹豫起来。他本想先下水打探一下出路,但水流如此汹涌,只怕下水后便难以回头,向林纯问道:“你可会水么?”
林纯摇摇头。苏探晴大是踌躇,他从小在金陵长大,略通水性,尚可多支撑一会,但林纯却无法在水中呆得太久,若是不能及时找到出路,就会活生生闷死在水中。寻思是否先找些藤蔓做成长绳,绑在腰间先下去探探路。但这潜龙道中暗不见天光,纵长有一些植物亦都低矮,难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此法却是不通。
林纯瞧出苏探晴的心思,大声道:“要走就一齐走,你可别想抛下我不管。”
苏探晴说出自己心头顾虑,又道:“这水下不比陆地,全无缓冲后退的余地,不如我们再找找其它通路再说。”
林纯咬唇道:“我们已被困了一日一夜,如果再时间拖得久了,体力不济后更难行动。”
苏探晴知她所说有理,苦笑道:“但若是我们选错了道路,恐怕就真要做一对淹死鬼了。”
林纯手抚小风笑道:“你可别忘了小风,应该是三个淹死鬼。”
苏探晴见林纯在此关头仍是从容笑谈,将生死置之度外,自己堂堂男儿岂可不如她?将心一横:“好,梅姑娘不是说我们能否出去全看天意么,我们就和老天赌一把。”
苏探晴那日在汉水河边见过驭风麟下水捉毒蛇,知它不惧水流,只是怕在急流中冲散,撕下一条衣襟把小风绑在身上,又将林纯放巧情针的皮囊装满空气,握紧袋口,虽然皮囊不大所储空气不多,但关键时刻总可起到些作用。准备停当后,两人并肩来到那条裂缝边,他们皆知这一去便有可能是永诀,彼此深望一眼,双手紧握,再深吸一口气,从那裂缝中跳了下去。
那地下暗流湍急,深不见底。林纯耳中听到水声轰轰,只觉泉水冰冷刺骨,如若万千小针轻扎皮肤,疼痛难忍,连血液似乎也凝固起来。她按着苏探晴事先的吩咐默守元神,憋住一口内息,紧紧握住苏探晴的手,四肢放松任苏探晴在水下拉着她的身体前行。
这地下潜流水势汹涌,冲得两人立足不稳。苏探晴害怕被水冲走,或是撞在山壁上受伤,勉强睁开双眼,一手拉着林纯,一手抓住山壁突起的岩石,保持平衡一步步往前移去。水下难以视物,如此行动极为缓慢,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两人渐觉气闷,分别吸几口皮囊中的空气,那皮囊甚小,不多时空气耗尽,那水道却仍不见尽头。林纯经过这些日子诸多变故,表面看似无碍,内里却已是元气大伤,加之她不通水性,不似苏探晴可让口中空气循环吐纳,好不容易走了一段路后,再也支持不住,才一张嘴便吞了一口水下肚,心中着慌,更是连呛数口,嘴中吐出气泡来。
苏探晴尚可守住一口气,见到林纯遇险,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以嘴对准她的樱桃小口封去,将腹中真气渡入。林纯神智本就有些不清醒,再被苏探晴吻住,情动之下不由一把抱住他,苏探晴本就渐感吃力,被林纯缠住身体后脚下顿时漂浮起来,被水流带得站立不稳。他心叫不妙,在此险境下,反而激起他死里求生的意念,索性冒险一博,强行运起龟息大法将两人内息接通,抱住林纯顺水漂流。
两人被水流冲得跌跌撞撞,与山石连连相撞,就在即将不支之际,眼中乍见一丝微弱的光亮,已被潜流带至另一个裂缝处。苏探晴鼓起余勇,奋力将林纯拉上来,两人刚才气闷良久,此刻平常的空气呼吸在口中,有着说不出的甜美畅快,才觉得浑身骨骼散架一般,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不住喘息。倒是小风浑若无事,左顾右盼,仿佛给两人护法一般。
苏探晴只觉满嘴酸涩,吐了几口清水,稍稍恢复。抬头望向四周,却又身处一个山洞中,头顶上隐透天光,知道终于脱险,心头大松。
这地下潜流正是潜龙道的唯一出路,原来炎阳道于几年前修筑秘道时正处旱季,地下水流不多,到了雨季时便有多处通路被地下水流所阻。这秘道处于山腹之中,又有许多被地下潜流冲出的岔路,就如迷宫一样,像这般被水流所阻的道路不止一处,或长或短,若是不识道路之人纵能判断对大致的方向,一旦在别处入水,找不到出口亦会被闷杀在水底,极为凶险。这一条真正的通路只有百余步的距离,了解内情之人只须顺水漂流便可到达出口。而苏探晴与林纯初下水时并不知前路情况,行动缓慢耽误了时间,方被迫喝了一肚子水。也是他们命不该绝,恰恰找到了这一条唯一通路,不致困死于山腹中。
林纯休息一会,亦悠悠醒转过来。回想刚才在水中的情形,竟与苏探晴在水底口唇相交,虽是迫于情势,亦算是她的初吻,不由面红耳赤,呆呆低头不语。
苏探晴来到山洞尽头,拨开一些枯叶杂枝,露出一方大石,显然正是秘道的出口。长舒一口气:“看来阎王爷还不肯收我们,终于让我们走出来了。”
林纯仍是低头不敢看苏探晴:“外面是什么地方?”
苏探晴细听外面水声大响,想必是地下激流的出口,笑道:“听那水声,或许是一道瀑布,幸好我们从那裂缝中上来,不然只怕会摔得鼻青脸肿。”
苏探晴正要搬开大石,林纯慌忙拉住他道:“先等一等。”
苏探晴不解道:“你莫非不想出去了?在这暗不见天日的潜龙道中困了一日,我可要吸几口新鲜空气。”
林纯喃喃道:“你,你看我这样子如何见人?”
苏探晴一呆,借着一丝朦朦光线朝林纯望去,林纯大叫道:“不许看。”顺手狠狠拧了苏探晴一把。原来她身体湿透,沾了水的衣衫贴在玲珑身段上,曼妙的曲线毕露。
这一眼望得苏探晴心头剧跳,连忙转过头去:“你大病才愈,快把衣服脱下来将水拧干,可莫要着凉了。我,我先找个地方避一下。”抬头四顾,这空荡荡的山洞中却并无遮挡的地方。
林纯恨声道:“你,你再钻回水中去。”苏探晴一怔,心想恐怕只能如此了,提步往那裂缝走去,林纯忍不住扑哧一笑,连忙拉住他:“你这个呆瓜,难道真下水去不成?”
苏探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林纯嫣然道:“你站在这里不许动,若是转过头来看一眼,我就再也不睬你了。”又把小风交到苏探晴手中:“它也不许看。”小风不知缘故,猛然一抖身子,又给两人洒了一身的水珠。气氛本是有些尴尬,经小风这一打扰,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探晴抱着小风背过身去,只听到身后衣衫挲挲响动,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迸出胸膛,哪里能静得下心来?连忙收起心猿意马,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浑如老僧入定。
隔了良久,苏探晴听身后再无动静,也不知林纯是否已收拾停当,又不敢出声相问,只好咳嗽一声。林纯笑道:“我换好了,你来助我运功。”
两人盘膝对坐,四手互抵,运功蒸干湿衣。苏探晴鼻中不时闻到一股少女的体香,不敢看林纯,强摄心神调息真气,只觉平生练功从未有这般的辛苦。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只觉体内虽是肚中饥饿,却是真气充盈,原来这段时间危机四伏,再加上这一日一夜的被困秘道中,不知不觉激起体内潜能,内力修为比起昔日更有提高。
苏探晴功运十二周天,身上湿衣已然蒸干,缓缓睁开眼睛,却见到林纯一对剪水秋瞳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大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林纯正在沉思中:“我在想,若是刚才换衣时有人闯入,你会怎么办?”
苏探晴不料她如此问,脱口答道:“那我就闭着眼睛去打架。”
“你这个呆瓜。”林纯喃喃道:“闭上眼睛武功大打折扣,若是不小心被人杀了,岂不是得不偿失。”说完后蓦然惊醒,自知失言,俏脸飞红。
苏探晴哈哈大笑:“我堂堂浪子杀手,就是闭上眼睛也能将敌人全歼。”
林纯瞪他一眼:“你好威风么?那干脆我刺你一针,以后就做瞎子好了。”
苏探晴连连摇头:“做瞎子也无妨,只是有一样不好。”
林纯笑道:“有什么不好?莫非是怕疼么?你不用怕,我轻轻的刺,保证一点儿也不痛。”
苏探晴心情大好:“我可不是怕疼,就怕以后再见不到你的花容月貌,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林纯大叫道:“好哇,我本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竟然是这般油腔滑调。”伸手就打。
苏探晴一把捉住林纯的手,叫苦道:“你还打得我不够么?”林纯听到苏探晴夸奖自己容貌,面上虽是装做生气,心里却是甜丝丝的,小手落入苏探晴掌心中也不挣脱,而是紧紧反握住他的手。
双手互握,四目对视。只觉得情思激涌,一发不可收拾,苏探晴再也忍不住,。手上手力一拉,林纯低低呻吟一声,亦按捺不住纵身入怀,两人忘情相拥,心神俱醉。
两人一路同行,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种情已深,只是因为顾凌云的缘故才强自压抑,此刻经过刚才这一场险死还生,但觉人生苦短,若是刚才苏探晴判断错误方向,已然死在那地下潜流中?一时皆泛起劫后余生的感觉,再也顾不得许多,感应着彼此的一呼一吸,只觉时光似乎也静止在这一刻。两人静静呆在山洞中执手相看,尽情享受这姗姗来迟的一份感情,浑不知身处何地。
林纯呢喃般低语道:“我与顾凌云只是有过数面之缘,敬他侠义之气,所以才拼力相救,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
苏探晴以指封住她的红唇,柔声道:“你不用多说,等我们救出他后,我自会与他说清楚。”
林纯急道:“你要对他如何说?”
“我,我……”苏探晴犹豫道:“他毕竟是我的好兄弟,我总要对他说声抱歉……”
“我与他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若是去道歉岂不是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林纯又好气又好笑:手抚苏探晴脸上被自己所打的地方:“你这个呆瓜,要不是你那时惹我生气,又非逼我说出那银针的来厉,我也不会赌气说他是我的意中人……”
苏探晴这才知道当初林纯竟是信口胡诌,心中大喜,所有顾忌顿时全消失殆尽。不过转念想到她既然把银针给顾凌云,总是关系比较亲密,咬牙道:“反正他要打我也罢,骂我也罢,我都不会再与你分开。”
林纯知道苏探晴极看重与顾凌云之间的情义,以他平日的心性若不是对自己种情已深难以自拔,断不肯说出这般言语。只觉这句话从他这个“呆瓜”口中说出,比世间任何情话都动听,也懒于多解释,只想靠在他身上感受着他一份浓重的男子气息,心神俱醉,畅美难言。
不知过了多久,林纯情窦初开,意乱情迷。半梦半醒间想到刚才在潜流中被苏探晴亲吻,如今又盼他再来亲自己,心中又有些害怕,想主动亲近他终放下不脸面,正忐忑不安时,忽听到苏探晴腹中咕咕作响,大笑道:“这是什么声音?”
苏探晴一本正经道:“这是大哥传我的腹语术。”
林纯嫣然道:“嗯,我听出来了,原来说得是:我要吃肉,我要喝酒……”
苏探晴啼笑皆非:“你定是听错了,我明明说得是:我要吃纯儿!”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林纯毕竟是黄花闺女,刚才与苏探晴忘情拥抱,听他情话绵绵还不觉得什么,此刻才发现一张粉脸已然如火中烧,一把推开苏探晴跳起身来,板着脸道:“你休想,去吃呆瓜吧。”
苏探晴知她脸嫩,苦着脸手抚肚皮道:“肚皮老兄陪了我二十余年,却常常让你饿得前心贴后心,真是大大对不住,等出去后定要大吃一顿犒劳犒劳你。”林纯听他说得煞有其事,忍不住扑哧一笑,狠狠给他一拳。
两人玩闹一阵,林纯来到洞口那方大石前,忽想起一事:“此‘潜龙道’既然是炎阳道所修,他们必知道出口,不知会不会设有埋伏?”
苏探晴道:“像这种秘道的出口大多设在人迹难至的所在,或是悬崖峭壁上,或是山野荒林中,他们也未必知道我们何时能出来,若是设了几天的埋伏不见人影,岂不是徒劳无功?何况炎阳道对我们未必有恶意。”
林纯也感觉奇怪:“听柳淡莲说郭宜秋还专门下令不许伤害我们,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苏探晴对此亦百思不解,沉吟道:“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们毕竟是摇陵堂的使者。何况你不但有个振武盟主的大哥,更又认了解刀陈老前辈做义父,任何人想动我们可都要三思而行。”
林纯道:“只可惜洪狂的人头与刘渡微的宝剑都落在了柳淡莲手上,我们这一趟出使可算得上是灰头土脸。”又低叹一声:“我知道你必不愿意刺杀郭宜秋,可有什么打算?”
苏探晴心中早有计较,只是怕林纯耽心,目前还不愿告诉她自己的计划,含混道:“等见到郭宜秋再相机行事吧。”又想到林纯虽对擎风侯心生怨言,毕竟几十年父女情深,自己若有一日与擎风侯兵刃相见,却不知林纯会如何面对。他天生乐观,将这些恼人的情绪暂时搁在一边,上前两步缓缓移开洞口的大石。
苏探晴不知洞外情况,虽然水声极大难以听到动静,仍是使出巧力,先将大石移开一条缝,凑上眼睛往外看去。
却见外面一轮皎洁的明月挂于中天,已是半夜初更时分。他听见潜流由脚下泄出洞外,本以为洞口应该是在一处高地上,但瞧起来似乎并没有足够的高度,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周围林影幢幢,被一片竹林挡住了视线,虽不似自己料想到的荒山野岭,却也并未发现有埋伏的痕迹。
林纯望了几眼,亦瞧不出究竟。苏探晴将大石移出可供一人通行的缝隙,喃喃道:“我们在山腹中走了一日,除去绕弯路也已行了近十里路,应该已穿过大山来到金陵府西南不远处。但看外面的情形,实难以判断是什么所在。”
林纯性急:“出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当先掠了出去。
苏探晴怕她有失,急忙跟了出动。走出洞外,两人一时都愣住了。原来他们竟是身处一座位于池塘中的假山上,那假山高达三四丈,地下的潜流从脚下喷射而出,形成一个小瀑布。而四周种着高大的竹林,透过竹林隐见前方还有楼台水榭,亭廊池院……纵是苏探晴聪明百倍,也想不到秘道的出口竟会是在一座靠山而建的大花园中。
一阵风吹来,竹林随风而动,发出簌簌响声,林纯不由打个寒战:“这是什么地方?看这花园的规模比起洛阳王府都不遑多让,什么人有如此手笔?”
苏探晴亦觉心惊,他读书极多,记忆又好,对建筑亦有所研究,这花园中布置极为讲究,不但所用木材石料皆是上选,几处楼台更是按八卦方位而设,他们身处的这座假山位于花园的最高处,可俯瞰全园,乃是八卦中的“生门”。无论这园子的主人是谁,必是胸中大有丘壑的饱学之士。
两人藏在假山大石后凝神四顾,周围并无一个人影。林纯低声道:“难道这是一座废弃的花园,实是让人难以相信。”
苏探晴观察仔细,摇头道:“看花圃中并无太多杂草,水池亦有游鱼,应该不是荒园。”拉着林纯伏下身子,小心滑下假山,直觉危机隐伏,却并无察觉。
两人走出池塘,竹林中有一条小路通往外面。林纯问道:“这路上会不会有机关陷阱?我们还是从竹林缝中穿出去吧。”
苏探晴有意让两人轻松,微笑道:“看来林姑娘还要跟我好好学学江湖经验。花园主人平日散步游玩皆走这小路,岂会有埋伏,反是不速之客才会另走蹊径,似你那般专寻荒处行走,岂不正好撞在埋伏上?”
林纯点点头:“算你说得有些道理。”以她平日的性格必不服气苏探晴如此“教训”她,但这花园中实是气氛诡异,虽不见任何异常,却给人一种凭空的压力,令她全没有了平日的俏皮。
苏探晴低声道:“这花园紧连秘道,若我所料不差,这里只怕是炎阳道中某位重要人物的住所。我们行动要小心,尽量神不知鬼不觉离开这里。”
转过小路,前面是一座凉亭,左右各有一块大石,上面刻着一幅对联:月下山骨清,仿若他风流。字体苍遒有力,直欲破石而出,虽是一句平常对联,对仗亦不算工整,但此刻正是月朗星稠之时,瞧来别有一番意境。
林纯初尝情怀,见此对联心中大有所感,称赞道:“我喜欢这一句‘月下山骨清’,很有一种超脱尘俗的味道。”
苏探晴望着对联良久,眼闪过一丝惊异之色:“你看这副对联可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林纯见苏探晴神色郑重,不解道:“一般对联都是写在两边的亭柱上,像这般刻在大石上倒是少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你为何一付如临大敌的样子。”复又拍手笑道:“我可瞧出一处与众不同之处了,那就是这书法实在不怎么样,笔划转折颇有生涩之感,难道是庄园主人练笔之用?也亏他还好意思拿出来供人欣赏,嘻嘻。”
苏探晴沉声叹道:“这副对联让人欣赏的可不是书法与笔意……”
林纯笑道:“小女子可不似苏公子文武全材博览群书,从一副对联中就能看出许多道理,你休要卖关子,还不快说出来。”
苏探晴不答,上前几步,缓缓以指摹石。林纯见笔划的粗细正好与他手指相符,心有所悟,吃惊道:“难道这副对联是用手指刻下的?”
苏探晴面色凝重:“正是如此。”一般碑文皆是先用笔写下再用斧凿所刻,笔划自然不会生涩,只有用手指刻石,因力道难以均匀,方会在转折间隙中留下痕迹。苏探晴精擅濯泉指,又略通书法,所以从笔意间看出了其不同寻常之处
林纯亦想到苏探晴名动天下的濯泉指,不由问道:“此人的指力比起你如何?”
苏探晴望着大石上的字迹,沉思道:“人的指骨远比腕骨、掌骨脆弱,所以用指讲究刚柔相济,灵活多变,最忌靠蛮力硬碰,而此人全凭一股刚力刻石,未必是以指力见长的高手。但这对联虽仅仅十个字,却是字体层次分明,极有骨力,加上笔情恣肆,淋漓洒脱,显然是一气刻成,更是入石深达五分,这一身沛然的内力实在是惊世骇俗,恐怕不在擎风侯、陈问风等绝世高手之下。”
林纯咋舌道:“是什么人刻下的?难道就是这庄中主人?江南一带还有何人有这般高深的内力?”
苏探晴正要答话,忽侧耳静止不动,似在倾听什么声音。林纯运足耳力,隐隐约约听到自林深处传来一阵极低的箫声。
此刻已是二更时分,夜深人静下本应听得十分清楚,但那萧声却是按得极低极沉,若有若无,到了暗哑处,几不可闻,似要断绝于风中,却又如屡薄冰般轻轻几个转折,仍如一根细针般直插耳中。
两人面面相觑,以他二人之能,竟然听不出这箫声传自何处。将箫吹得响亮并不出奇,难就难在能将箫声压得如此低沉,更令人惊讶的是,箫声一般都是呜咽凄切,加之深夜低抚,本应大有哀婉之意,但这箫声听在耳中却并无半分悲亢,反是颇有迎宾喜庆之悦。似这等“矛盾”的萧声,实是少见至极。
林纯左右四顾,仍是不见吹箫人的影子,只怕是遇见什么山精鬼魅,心头发寒,对苏探晴低声道:“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苏探晴知道虽然看不到人影,但己方的一举一动都已在对方的掌握之中。从那非同寻常的箫音判断,来人武功不俗,大有可能便是那以指刻石的绝世高手,而他与林纯在潜龙道中困了近二日,体能几乎耗尽,如果对方来意不善,只怕合两人之力亦未必敌得住。想到这里,反是嘴角含笑,盘膝坐于亭中。
林纯与苏探晴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亦是盘膝坐在他对面。此举一来可尽快恢复体力,二来给人以莫测高深之感,对方纵有恶意,一时也不敢擅自出手。
箫声忽轻轻拔出几个高音,似在责怪他们的戒心。苏探晴扬声道:“我兄妹二人误入贵庄,还请主人现身一见。”
萧声并不停顿,却有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苏兄与林姑娘皆是名动江湖的人物,又何须隐姓埋名?”
苏探晴微吃一惊,听对方言下之意对自己的身份早已了如指掌。他仍无法判断对方是敌是友,但此人竟能于吹箫曲中发声,实有过人之能。他处变不惊,曼声道:“想不到天色这么晚了,兄台竟还睡不着,可是有什么心事么?”
那人道:“哪有什么心事,如此彻夜不眠,其实只为等候苏兄与林姑娘的大驾。”
林纯提声道:“既然是专程等我们,为何还要装神弄鬼?”
“非也非也,林姑娘不要误会小弟。”那人大笑道:“那副对联乃是小弟前年生辰时乘兴所做,再由我大哥刻字于石上。方才听林姑娘先夸奖小弟诗句,再蒙苏兄褒赞大哥武功,小弟不由大生知音之感,所以才抚箫以和。”
林纯听他说话似无恶意,学着他语气胡扯道:“不知老兄贵庚几何?”
那人答道:“若是小弟没有记错,前年过得是三十七岁生辰。”
林纯听他答得奇怪,似是忌讳别人问及年龄,而且他明明比苏探晴年纪大许多,却是口口声声自称“小弟”,故意道:“原来老兄前年就已三十七了,却不知今年多大岁数?”
那人怔了一下,居然一本正经答道:“小弟今年已将至不惑。真是岁月蹉跎,虚度光明啊!”言下不胜唏嘘。
林纯嘻嘻一笑:“有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何况你既具诗才,又有箫艺,虽是一大把年纪却也不必难过,嘻嘻。”
那人怒道:“你这小姑娘口没遮拦,我尚在壮年,如何谈得上一大把年纪?”
林纯笑道:“你若不是隐瞒了年纪,为何不敢出来见人?”
那人道:“只因未想到苏兄这么快便从潜龙道中脱身,小弟一时还不及准备酒菜给两位接风,所以愧不敢见。”
林纯听他说出“潜龙道”的名字,眉梢一挑:“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反问道:“难道苏兄亦不识小弟么?”
苏探晴笑道:“世上能将方才那一曲《杨花瘦》吹得如此回肠荡气的,又有几人?”听他言中之意,显然已猜出对方来历。
那人哈哈大笑:“小弟身无所长,只好以曲迎客了。”箫声又起。这一次箫声却不似刚才的悠然悦耳,而是与周围的虫唧鸟鸣之声融合无间,仿似一问一答。苏探晴一声低啸,亦取出玉笛横于唇边,与箫声相和。
那人感应到了苏探晴的笛音,长吸一口气,箫声蓦然加急,越来越响,充斥于天地间,渐有肃杀之意;但那笛音却如从九天之外悠悠传来,将凝重的箫声破开一丝空隙,犹若明月从乌云后探出一线,那份肃杀的气氛顿转为满园的无边春色。箫声高亢昂扬,彷如暴雨从天而降,又似狂风在耳边猎猎作响;笛音却是低徊若沉潜渊海,缠绵绯侧,令人闻声断肠。箫声满泄而出,仿如剑客一往无前的剑光;笛音却是平淡无奇,如旅人悠然行步,独行于天地间,却又与周围的种种万物紧密联系。暗哑的萧声若继若续,愈加低沉,仿如病入膏肓的伤者在纷扰的世间做最后一次挣扎;明丽清澈的笛音却是凝成一线牵连不断,从那空灵通透笛声音中似可看到一片掩藏在重云雾霭后的美丽空间……箫声与笛音此起彼伏,一如高手过招般密切挈合。
林纯听得如痴如醉,耳中再也不闻夜虫低鸣、林鸟嘶叫,心思只随着那虚空中的箫声笛音变换不定。值此月夜清幽的时刻,潜于心间的哀思与快乐像山洪般被引发,千般无奈哀思与万种喜悦开怀一齐涌上心头,面上不由落下几滴泪来……
萧声与笛音齐齐中断,抚箫人欣然长笑道:“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能与苏兄合奏一曲,实乃小弟梦寐以求。”
苏探晴正容道:“能与萧兄以曲会道、弹剑相知,亦是苏某所愿!”
落叶萧萧而下,一个白衣人自竹林中飘然行出。远远看来风神俊朗,步态从容,颇有林下逸士之风,走得近了,才看出他虽是两鬓已微生华发,但眉宇眼神中却又透着一份年轻人的清爽之气,教人难以猜得出年纪,也难怪他对自己的年龄讳莫如深。瞧他风姿飘逸,龙行虎步间却又有种刚猛剽悍之气,笑容爽朗潇洒,但眼神中却又深藏着一分浓厚的忧郁。既似逍遥浊世的风流公子,又似别有怀抱的伤心人,两种迥然相异的神情同具一体,给人极深的印象。
林纯从刚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脑中灵光一闪:“你可是萧弄月?”
“银甲弹筝,知己酬歌,长箫迎君,剑底弄月!”白衣人傲然一笑:“这世上有这般箫艺的,舍我其谁!”来人果然是炎阳道护法、弄月庄庄主,人称“剑底弄月”的萧弄月。
萧弄月这番话虽不免有自吹自擂之嫌,但林纯刚刚领略了他妙绝天下的箫声,亦觉理所当然,只是口中当然不肯服软,轻笑道:“我可不觉得你萧艺有多么惊世骇俗。”
萧弄月望着林纯面上未干的眼泪,哈哈大笑道:“能令林姑娘如此动容,已是对小弟箫艺的最佳褒扬了。”
林纯大窘,连忙拭去泪珠。心想此人既是萧弄月,那么这个神秘的山庄必然就是炎阳道五大势力的弄月庄,原来潜龙道竟是通往这里,岂不是才出牢笼又入虎口?盘算着脱身之计,又想到萧弄月说那以指刻石之人是他大哥,若非昔日炎阳道盟主“侠刀”洪狂便是炎阳道护法之首“白发青灯”郭宜秋,由此推算萧弄月的武功亦不会在苏探晴之下,加之弄月庄中不知还有什么埋伏,两人想要脱身恐怕不易。不过看萧弄月表情似无恶意,苏探晴更是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知他们打得什么主意。事到如今,亦只好随遇而安,静观其变。
苏探晴对萧弄月抱拳施礼:“久闻萧兄大名,今日方得一见,小弟倍感荣幸。”
萧弄月笑道:“客套话便不用说了,苏兄与林姑娘可知我为何要在此处等你们么?”
林纯气呼呼地道:“想必是得了淡莲谷的情报,知道我们被困在潜龙道中,所以才在这里等我们,好立头功。”
萧弄月哈哈大笑:“林姑娘尽可放心,若是小弟对两位心怀不轨,又岂敢孤身相见?”又正色道:“这潜龙道本是我炎阳道的一个秘密通道,其中岔路纵横,若无指引极难找到这唯一的出口,而每到春秋之际地泉涌入,水势极大,难以逆行进入秘道,所以当接到淡莲谷秘报,得知梅姑娘破坏了入口机关后,所有人都以为两位必会困死于山腹中,只有小弟与郭大哥坚信苏兄必能找到出路,幸好苏兄果然没有让小弟失望……”
“多谢萧兄信任。”苏探晴淡然一笑,话中暗含深意:“若是小弟无法找到出路,又有何资格来见郭护法。”
萧弄月望着苏探晴,面露激赏之色,轻声叹道:“实不相瞒,其实小弟本与郭大哥打个赌,赌苏兄纵能脱困亦是三日之后,如今虽是输了赌注,但见到两位风采,却是极感欣慰。”说罢哈哈大笑。
林纯道:“其实我们……”她本还想说两人早就发现通路,还在那石室中呆了半日,话说到一半忽想到苏探晴与自己不乏缠绵亲热之举,俏脸飞红,连忙住口不语。苏探晴知林纯心意,望着她微微一笑,两人心中都泛起一丝甜意。
萧弄月不知内情,也不追问,拍拍苏探晴的肩膀:“苏兄且随我来。”当先带路朝前行去。
两人随着萧弄月走出花园,皆是一愣。原来那偌大的花园只不过是弄月庄的一角,除了四散落着数十间房舍外,中间竟是一潭阔达半里的水塘。塘中有一黑色小楼,楼边停靠着数只小船,岸边却无行船,只在水中钉着近百根木桩权做通道,不知楼里面住着什么人。
苏探晴心中暗赞:弄月庄虽在炎阳道五大势力中仅仅排名第四,但只凭这围塘建庄的惊人气势,便已可知身为天下第一大帮的炎阳道是何等手笔。
塘边立着几人,形貌各异,或是彪悍壮汉,或是儒雅秀士,见到萧弄月与苏探晴、林纯走近,纷纷上前施礼,萧弄月给苏探晴一一介绍,皆是弄月庄的几名香主。
当萧弄月介绍到香主东方天翔时,苏探晴蓦然想起许沸天曾告诉过自己这东方天翔乃是段虚寸收买炎阳道重要人物之一,不由暗中留意。但见此人约摸四十余岁,身形矮胖,两手却粗壮如树干,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功精深,一双眼睛隐露光芒。
双方见礼已毕,几位庄中弟子抬上食盒,在塘边摆下酒席。萧弄月举杯道:“苍促之下,难以备齐酒菜,苏兄与林姑娘莫怪小弟失礼。”当下先干了一杯以示敬意。
林纯见萧弄月的态度恭谨,竟似真的将苏探晴与自己当做远来宾客一般全无防范之心,忍不住道:“萧庄主莫非设下的是鸿门之宴?”
萧弄月笑道:“林姑娘何出此言?你与苏兄既是替摇陵堂出使,小弟自当尽地主之谊。何况两位在振武大会上大展雄威,力克神禽门、生擒逃亡多年的‘三笑探花郎’钱楚秀之事早已传遍江湖,这一杯酒乃是小弟慕名而敬,又怎么会是鸿门宴?”
林纯冷然道:“淡莲谷在酒中下毒,却不知萧庄主这杯酒中有什么玄虚?”
苏探晴却是哈哈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只听萧庄主箫声坦荡,又岂会是暗中下毒的小人。”毫无顾忌地举箸大吃起来。林纯见他如此,不好再说,肚中亦觉得饥饿,索性先吃个饱。
两人吃了一阵,苏探晴酒足饭饱,忽掷筷不食,眼望萧弄月:“萧兄打算何时带我去见郭护法?”
萧弄月道:“苏兄莫急,郭大哥早已等候多时,明日便请苏兄前去宜秋楼。”
苏探晴眼中渐露敌意:“萧兄且认真回答我一句,炎阳道是否有和谈的诚意?”
萧弄月道:“苏兄何出此言?”
苏探晴冷笑道:“既然明知小弟身挟擎风侯密令出使炎阳道讲和,淡莲谷为何要暗下毒手,而郭护法又迟不现身?”林纯料不到一向稳重的苏探晴竟会如此急躁,大异平日,心头略生迷惑。
萧弄月大笑道:“苏兄不要误会。一来郭大哥并不知苏兄与林姑娘今日便能从潜龙道中脱身,二来还要请苏兄先去那里见一个人。”
苏探晴沉吟道:“萧兄想让我见谁?”
萧弄月不答反问道:“炎阳道与摇陵堂对峙多年,虽有些小磨擦,却也总算相安无事。但刘渡微暗刺洪盟主叛出炎阳道投奔摇陵堂后,双方已成水火之势。苏兄可知炎阳道为何没有举兵进发洛阳,替洪盟主报仇么?”
苏探晴漠然道:“双方大动干戈,必是两败俱伤。权衡利害,炎阳道才按兵不动。”
“苏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萧弄月肃容道:“炎阳道上下数万弟子最敬重洪盟主,纵是为他断头流血亦在所不惜。但郭大哥宅心仁厚,深知双方反目苦得却是天下百姓,为了天下苍生所以才强令手下隐忍不发。更何况摇陵堂与炎阳道一旦正面冲突,中原必是大乱,只恐……”说到这里,他加重语气缓缓吐出几个字:“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林纯插口道:“萧庄主说得可是铁湔?”
萧弄月点点头道:“正是如此。铁湔来历复杂,这其中不但涉及到昔日中原武林的一件秘密,更还牵连到蒙古人入侵中原的阴谋,所以才要请苏兄先见那个人。”
苏探晴灵机一动:“张宗权!”
萧弄月大笑:“苏兄反应敏捷,与你打交道真是痛快。”
苏探晴恍然大悟,炎阳道耳目极广,必是早就察觉了铁湔与张宗权的阴谋,所以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张宗权擒来。振武大会上铁湔虽然并未得逞,但此人城府极深,必还留有后着,更于一月后约战陈问风,能从张宗权口中知道一些隐情最好不过。低声道:“张宗权现在何处?”
萧弄月手指塘中那座黑色小楼:“不瞒苏兄,张宗权被擒至庄中后,竟被人暗中下毒灭口,所幸发现得早才算保得性命,所以小弟将他秘藏于这座观渚楼中。”
苏探晴微微一惊。弄月庄身为炎阳道重镇,外松内紧,只有内奸方有机会给张宗权下毒,而且此人的身份亦不会低。眼角余光瞅到东方天翔木然的神情,心想如果真是东方天翔下毒灭口,应该是得到擎风侯的密令,那么铁湔与擎风侯之间定有不可告人的联系。他并不说出心中怀疑,拱手道:“便请萧兄带路。”
萧弄月眼光闪动:“久闻苏兄在关中出没,行踪不定,小弟亦是一时技痒,想和苏兄比试一下。”
苏探晴不料萧弄月忽出奇兵,沉声道:“萧兄意欲如何?”
“兵刃相见,大伤和气,不若文斗。”萧弄月指着塘中近百根木桩道:“这些木桩名为‘飘萍桩’,乃是通往观渚楼的唯一道路,小弟便与苏兄比比谁可先到达楼中如何?”
苏探晴见那些木桩细小不及碗口粗细,仅可让一人立足,更是间隔近丈远,若是踏错一步必是落于塘中,果不愧这“漂萍桩”之名。萧弄月如此提议必有所恃,但以自己“碧海青天“的身法亦未必会输给萧弄月,点头应允。
萧弄月微笑道:“既然由小弟提出建议,便请苏兄先行一步。”又眨眨眼睛:“若是不小心掉入水中,亦作负论。”
苏探晴听萧弄月如此说,猜想他必是另有用意,心中暗生警惕。深吸一口气,身形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稳稳落在第一个木桩上。萧弄月喝一声彩,亦不迟疑,脚下发力猛然弹身而起。他的轻功别出心裁,并不以快疾见长,而是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越过二丈余的距离,如一只大鸟缓缓般朝塘中落去。
苏探晴毕竟起步在前,虽只是毫厘之差,但每一个木桩仅容一人立足,只要占住身位,便可令对方难以借力。瞬息间连踩过五根木桩,刚刚纵身在空中朝第六根木桩落下,忽见银光一闪,一物没入水中,第六根木桩顿时齐根而断。
原来萧弄月人在半空中已抖手射出一柄短剑,那短剑以银链系在他的手上,从水底一兜而过,却已将细细的木桩斩断,他出手时机绝好,正是苏探晴脚尖即将踏在木桩的一刹那间。苏探晴不料萧弄月使出如此招法,脚下蓦然一空,但此刻身处半空全无借力之处,欲想改变方向亦已不及,竟然朝着水面直落下去……
28惊灭青灯宜秋楼
变生不测下,眼见苏探晴将要跌入水塘中。但他早有准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苏探晴在空中强提一口内气,腰腹用力翻个跟斗,变得头下脚上倒落而下。右手食指探出,正点那尚未沉入水中的断木桩上,这一下用力极大,木桩立时断为数截,凭此一点之力顿住下落之势,手掌一翻亮出玉笛,挑起几截断木散在水面上,脚尖连点,借着断木的一丝浮力重新弹起身,落足在第七根木桩上。这一式不但身法曼妙无比,就连水珠亦未沾上一滴。正是苏探晴将濯泉指法的用劲巧妙、碧海青天身法的灵动无比合而为一的武功巅峰之作。
“苏兄好俊的身手!”萧弄月人在半空赞了一声,又歉然道:“苏兄想必不会怪我使些手段吧。”其实萧弄月只言明两人先到小楼中为胜,诸人皆知这一场比试绝非考较轻功那么简单,萧弄月以剑断桩虽事起突然,但武学之道虚实相间,原亦无可厚非,他如此说显是平时光明磊落,不愿占丝毫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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