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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作者:扶兰

之二 火凤凰

一.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巴东三峡巫峡急,猿啼三声泪沾衣。
时当桃花汛季节,春潮正急,白浪飞溅,水流汹涌,令得来往船只,如履薄冰。此时日又西斜,暮色四合,峡谷中风急浪高,愈觉阴沉,任是惯走峡江的船只,也不敢夜航巫峡,都停泊在巫峡入口处的巴东官船渡,等待明天天亮之后再启程。船上客人,有嫌船舱狭小闷气的,趁了这机会,三五结伴,到巴东县城中暂居一夜。
巴东本是大宋最小、最穷的县,加之此地民风强悍、朝廷威仪难行,历任知县,无不视之为充军流放一般。太宗朝时,十九岁的寇准考中进士,朝野哗然,认为朝廷取士太过锐进、有损国体,于是头角峥嵘的寇准便被派至巴东任职,以此作为磨练之途。但自从寇准寇大人成为一代名臣之后,巴东之小与穷虽则未变,名气已是扶摇直上,初登仕途的青年士子们,私下里已将巴东知县一职视为终南捷径,认为不是朝廷寄予厚望的年轻官员,是不会被派往此地磨练的。虽则三年磨练下来,总有一小半翻身落马的,一大半狼狈而逃的,但只要能够平安熬过这三年,至不济也能够越级擢升。大宋多年太平无事,官员三年一考选,按资历逐级升迁,寻常青年官员,多半要熬白了头才能升到的品级,巴东知县往往一跃而至。是以年轻士子们对于巴东县令一职,当真是又怕又爱,
此时任巴东县令的,是二十五岁的朱逢春。朱逢春出身将门,却弃武从文,考中进士,只此一项,已大得朝中大老们的赞赏;更兼他耳濡目染,自幼熟知政务,处事干练,绝非寻常来自田间草莽的士子可比,是以大老们对他期许甚高。朱逢春被派往巴东任职,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皆知以朱逢春的才干,这不过是青云直上之前的必要磨练。
朱逢春到任已有两年,虽然不能说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倒也算平安无事,比起被当地刁民弄得焦头烂额的数位前任来,已足够得一个“卓异”的考语了。
夜间无事,朱逢春照例要掌灯读书。对于自己的老底,他心里还是很明白的,才气可以纵横一时,却不能纵横一世。无人不敬的东坡先生,还要经常温习旧书,何况他这样的后生小子。
但是今晚他却无法读书了。
朱逢春皱着眉头看着眼前长眉飞鬓的俏丽女郎和她手中的行李,考虑着要不要推托说县衙中没有女眷住的地方——这其实也不算说谎。狭小的县衙后堂中,只有廖廖三间房,一间书房,一间正厅,外加一间卧房。县衙中除了他和一个随身的小书僮外,其余衙役和师爷都是本地人,日出而入日入而出,不必要也不可能在衙中留宿。
但是他只能叹口气,接过女郎递过来的行李,交给小书僮去收拾。
他知道就算没有多余的卧房招待客人,也赶不走面前的女郎。
因为他和小书僮会被赶到书房去睡地板。
从小到大,家中每个人在七小姐朱凤凰面前,都只能认命。
为凤凰带上卧室的房门之前,朱逢春才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凤凰,你大老远地从汴京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总不会是闲得太慌、专程跑来看望他的吧?
朱凤凰嫣然一笑:“我来游巫山。”
朱逢春只一怔,便已明白过来,苦笑道:“凤凰,你是第七个了。”
第七个为小温侯抱不平、来巫山找姬瑶花算帐的人。
朱家与温家,是多年旧交,两家子弟,亲密得有如兄弟姐妹一般。若非凤凰和小温侯相处得太像兄弟姐妹,只怕早已被两家老人绑成夫妻。小温侯被那工于心计的女子骗得如此之惨,凤凰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凤凰看看朱逢春的脸色。朱逢春一定觉得这些来来往往、打打杀杀的闲人,给巴东县添了太多麻烦了吧?而她必定是个最大的麻烦。她又是一笑,说道:“不只是为了小温侯。五哥你忘了,峨眉派的现任掌门是谁?”
是他们的姑婆枯茶师太。
姬瑶花曾在小温侯面前说过,她手中有峨眉派只传历代掌门的刺穴之术,她还在开封府马总捕头面前使出了峨眉派的探花手。
这么重大的泄密事件,足以让枯茶师太雷霆大怒、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到底了。
至于那柄带有峨眉标志的长剑的来历,倒在其次。
朱逢春又皱起了眉:“你又不是峨眉弟子。”
凤凰懒懒地答道:“姑婆那些弟子们,不是姬瑶花的对手。”
朱逢春只好又叹了口气,打量着凤凰,突然冒出一句:“凤凰,我倒从来没有注意过,其实你也算是个漂亮姑娘来着。”
凤凰挑起了眉,怀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朱逢春微笑着答道:“没什么意思。只不过你得当心没有一艘船愿意载你过峡江呢,免得被龙女弄翻了船。”
这一路上,凤凰也已听说过不少关于龙女的传闻。在峡江之中兴风作浪的龙女,两年前不知从何处而来,据说相貌丑陋,被人嘲笑过之后,恼羞成怒,更迁怒于世间一切美貌女子,若哪只船上有漂亮女子,龙女必定要这女子毁容之后才许船只过江,否则就会船毁人亡。川江之上称她为“龙女”,一半是因为她水性精熟得仿佛生长于水中一般;另有一半,便是因为她如传说中的龙王一般,颌下有这么一片逆鳞,忤之必定杀人。
朱逢春知道,他们家的七小姐,没有什么事不敢做的——除了下水。
但是凤凰只“嗤”地一笑,说道:“五哥,你吓不走我。倘若连我都被龙女拦了下来,你这个知县的脸面可往哪儿搁呢!这件事你去想办法吧,我还得早点儿睡,养足了精神好去游巫山呢!”
朱逢春被噎了回来,只好在心中暗自叹气。
两年不见,凤凰长了心眼了,给他带来的麻烦只怕也更大了。
虽然是一个新地方,床太硬,被褥隐隐透着潮湿之气,窗外又是风紧浪高,凤凰仍然睡得很好。所以她被敲窗声吵醒时,非常恼火,随手抓起床边小桌上的一方砚石掷了出去,一边喝道:“滚远点,少来吵我!”
“嘭”地一声响,随之又是“嘭”地一声。
前一声是砚石撞在窗棂上,后一声是敲窗的人一惊之下撞在某个东西上。
窗外重归寂静,只有风浪之声。
凤凰翻一个身,满意地沉沉睡去。
二.
朱逢春是被县衙外的击鼓声吵醒的。
匆忙升堂之后,朱逢春才发觉,击鼓的人是他的另一个大麻烦,川江帮的师爷钱汝珍。
川江帮历来不被世人看重,认为不过是些船夫纤夫、店伙牙郎之类的下九流之辈,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川江帮帮众常年行走于川江与三峡之中,惯见惊涛骇浪,多历生死之险,悍勇好斗而又坚忍不拔,更难得的是上下齐心,所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仅此一点,便已令得大江南北刮目相看,等闲不敢招惹川江帮的帮众。
朱逢春在巴东任上两年,平安无事,固然因他谙熟政务、处事练达;不过同时也因他懂得怎么对付川江帮中的草莽豪杰,如何借助川江帮的力量,维持地方治安。
但是万事有利则有弊。
川江帮由此对他所望甚奢。尖牙利齿、又读过不少书、能够与他说得上话的师爷钱汝珍,为此频频出入县衙,熟得都快成半个主人了。
平心而论,钱汝珍长得并不坏,甚至称得上年轻英俊,谈吐也相当风趣,易地而处,朱逢春必定十分乐于多这么一个朋友。只可惜……
与钱汝珍一同上堂的,还有巴东县有名的富翁梁员外的三个儿子、梁家的几位叔伯与邻居,另有一名蒙着面纱的女子,由一名中年仆妇扶着,面纱簌簌抖动着,那女子想必紧张得全身都在颤抖。
钱汝珍高声说道:“梁家四小姐状告梁家析产不公!”
说着走到案前将状纸递了上来。
接状纸的当儿,朱逢春低声问道:“梁家析产不公,关你什么事?”
钱汝珍的声音压得更低:“梁家小姐是我们少帮主没过门的妻子!”
朱逢春看完状纸,心中已大略有数,咳了一声,看向梁家众子,说道:“梁家析产时是否只将四小姐房中物事留给了她、其余由你们三兄弟平分?”
梁家长子不屑地瞥了钱汝珍一眼,跨前一步,答道:“的确如此。这是先父临终前分派的。四妹早已许嫁,本是外姓人,先父将她房中东西留给她,已是格外恩惠;其余梁家家产,四妹自然无分。先父分派之际,各位叔伯与邻居都在场,可为见证;四妹自己也在场。”
四小姐对这番话并无异议。
朱逢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转向钱汝珍。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如何扳回这一局。
钱汝珍泰然自若,只问道:“大人,国家律法与庶人遗嘱,孰为重?”
朱逢春脱口答道:“自然是律法为重。”
钱汝珍自怀中抽出一卷律令,朗朗念道:“大宋律法,不论官家民家,析产之际,未嫁之女,按律应得其余兄弟所得之五分之一家产,以为嫁资。”
他满面笑容地将律令递到梁家长子手中,一边说道:“大少爷请慢慢看,这条法令,颁行未久,也难怪大少爷不太清楚。”
朱逢春微微一笑。
蜀中风俗,中等以上人家,无不家置律令,凡遇争执,动辄引经据典,当堂辨驳不休,官员判案,稍有不妥,便遭堂下议论,甚至于由此引为笑谈。历任官员,感叹蜀民难治,大半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梁家诸人心慌意乱地传看律令的时节,钱汝珍凑近公案,低声说道:“县太爷,能否高抬贵手,将官船渡西头的那片桃林判给四小姐作嫁资?那片桃林,算起来还不到梁家兄弟所得的每份家产的十分之一呢。”
朱逢春瞪他一眼,喝道:“公堂之上,私相授受,成何体统!退下!”
那片桃林,紧邻官船渡,若让别人得了去,辟为码头,对川江帮自是大大不利。川江帮想要将桃林拿在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钱汝珍既有此意,为什么昨晚不来找他商量?偏偏要在公堂之上作这等引人注目之事。
钱汝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向后退的同时,指了指自己的左额角。
朱逢春早已注意到,钱汝珍的左额角上有一片小小青肿。但直到此刻,方才明白过来。
昨晚钱汝珍必定去敲过他的窗,却不知道里面睡的不是他而是凤凰。这片青肿,想必就是凤凰打出来的。凤凰一向很讨厌有人打扰她睡觉。
朱逢春不觉哈哈一笑。
梁家兄弟等人敢怒不敢言地瞪着钱汝珍,心里明白这奸诈师爷一定又设下了什么圈套让他们去钻,而县太爷必定又——
停,停。
他们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不能没有证据地诬陷县太爷知法犯法。
虽然无论怎么看他们都觉得县太爷会偏袒那奸诈小人。
朱逢春打量着堂下众人,心念忽然一动,说道:“这件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情呢,梁家老父为一家之长,既有遗嘱,如此析产也不能说不对;于理呢,国家律法,岂能不遵?此案既有疑难,本官只能暂且放一放,何时再审,听候通知。退堂!”
钱汝珍张口结舌地望着朱逢春笑眯眯地退入后堂。
梁家众人大出意外。若在他州他府,他们必定以为县太爷这是在以退为进,留出时日来好让他们暗地里打点;但是朱逢春对自己的羽毛爱惜得紧,是绝不会收授贿赂的,这一点他们非常清楚。
钱汝珍待梁家众人退走之后,方才追入后堂,瞧瞧左右无人,凑近了朱逢春低声笑道:“朱五爷,你不会是因为昨晚我搅了你的好梦,今天就拿这件事来折腾我吧?”
朱逢春一指头敲得他苦着脸捧住了头,方才说道:“昨晚我家七妹来了,你敲的是她的窗,不是我的窗。”
朱家七小姐烈火一般的性子,钱汝珍早有耳闻,听得这话,怔了一怔,叹口气道:“那就只能怪我自找倒霉了。”
他忽地有所领悟:“你扣住这案子不审,就是因为七小姐的缘故吧?”
朱逢春看着他微微笑道:“你说呢?”
不待钱汝珍回答,朱逢春又道:“我家七妹要去巫山,你们川江帮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吧?等她平安回来,我自会秉公处理此案。”
钱汝珍只好长揖到地:“但凭县太爷差遣,川江帮无不从命。”
朱逢春一笑,高声向卧房内叫道:“凤凰,你出来一下!”
凤凰应声而出,手上提着小小的行李,肩上斜背的长刀短弓与一壶羽箭十分引人注目,但是更引人注目的是她俏丽如火焰的容颜。
钱汝珍不由得一怔。
待到他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走在去官船渡的山路上。
早晨的春阳透过山林,暖暖地洒满了青石山路,凤凰的脸孔在树叶的阴影中变幻不定,钱汝珍恍惚间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一簇跳动的火焰。
其实凤凰的神情很平静很安详,看起来宛然一位态度端庄得有点儿严肃的大家小姐,但不知为何总让钱汝珍感到隐约的炽热。
三.
日出已久,官船渡已是一片忙碌景象,大小船只纷纷拔锚起航。
忙乱之中,突然间一片寂静蔓延过人群。
钱汝珍当然明白这帮伸长脖子的家伙在看什么。
凤凰泰然自若地面对着江面上无数的目光,随着钱汝珍踏上他的座船。
船夫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其中一个绰号“长脚郑六”的船夫偷偷地扯一扯钱汝珍的衣角,低声说道:“钱夫子,有没有搞错?带这个女人上路,龙女不找我们麻烦才怪!”
龙女与川江帮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委实犯不着无缘无故地去得罪她。
钱汝珍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这是县太爷的七妹。”
长脚郑六“哦”了一声,认命地闭了上嘴。
川江帮的鱼龙百变大旗升起。
凤凰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高耸的山峰与山脚下一列列的纤夫,微微皱起了眉。这样逼仄的峡谷,这样艰难的行船,水流湍急,船行缓慢,怎及得中原大地上纵马扬鞭的快意。
钱汝珍站在她身边,注视着江面的水流,踌躇良久,终究说道:“朱小姐,还是进舱去吧。巫峡水急滩多,在舱中还是稳妥一点。”
凤凰回过头瞥了他一眼:“不要叫我朱小姐,很难听的。汴京人都叫我凤姑娘。”
“朱”小姐听起来的确有点儿不雅。钱汝珍暗自里一笑,说道:“凤姑娘,还是进舱去吧。”
凤凰摇摇头:“我想看看。”
钱汝珍暗自叹气。
凤凰在船上看风景,可知水中会不会也有人在看她?
船夫们时不时胆战心惊地望一望船头临风而立的凤凰。
凤凰则仰着头出神地凝望着远远云雾中缥缈的神女峰。
姬瑶花是不是就在那座山峰上等着她呢?
钱汝珍忍不住又一次提醒道:“凤姑娘,我想我们还是进舱去好一些吧。”
凤凰转过身看着钱汝珍:“钱夫子是担心龙女会发现我、来找你们麻烦?川江帮也算是一方霸主,怎么就容忍她在川江之上这样兴风作浪?”
钱汝珍叹了口气:“龙女是巫山弟子。川江帮还不想得罪巫山门。”
凤凰长眉一挑:“你怎么知道她是巫山弟子?巫山十二峰,她是哪一峰?”
钱汝珍答道:“她若不是巫山弟子,又怎敢在巫峡之中也如此胆大妄为?难道巫山门就能容忍她不成?”
凤凰略一疑神,便说道:“就算她是巫山弟子,川江帮若是赶走了她,巫山门中其他弟子也只有感激你们的份儿。”
钱汝珍尴尬地笑笑。
凤凰随即明白过来:“不要是你们都斗不过她吧?”
此言一出,船夫们都怒形于色。
只不过,凤凰身量高挑,气度端凝,本就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架势,此时长眉轻挑,凤眼微竖,斜睨着川江帮众人,嘴角似乎隐隐挂着一丝鄙夷的微笑,一群见惯惊涛骇浪的汉子,竟被她居高临下的气势逼迫得不敢贸然发作,只能在心里暗自嘀咕,纷纷低下头去。
钱汝珍若有所思地望着凤凰。这样一个女子,似乎生来就应该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飞凤,怎么会误入这峡江的急流之上?
走在前面的船只突然间传来一阵喧哗,有人惊恐地叫道:“龙女!龙女出来了!”
凤凰这艘船上的船夫反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总算来了,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
前面的船只向两边散开,让钱汝珍的座船迎上了正当航道的那方礁石。
礁石上斜斜地坐着一名发色微黄、面色微褐的年轻女郎,暗青色的紧身鱼皮水靠,衬得她的身姿如此婀娜曼妙。
钱汝珍清一清嗓子,提高了声音说道:“龙姑娘别来无恙,川江帮受命护送朱大人小妹过境!”
龙女自礁石上缓缓站起身来,掠一掠头发,望向船头的凤凰。
凤凰有些困惑:“奇怪,她的眼神瞧起来好像不是一般地讨厌我啊。”
钱汝珍微微一笑:“凤姑娘也不是一般的漂亮啊。”
他这话说得唐突,令得他自己说完之后心中都是一怔。凤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异样的迷惑。她知道自己很美,所到之处,总会引起人群的轰动。只是没有人胆敢如此唐突地当着她面评头论足。她感觉得到,这个看起来有些滑头的年轻师爷,看她的目光,并不是她从前所常遇到的那种混杂着敬畏的爱慕,而是专注得灼灼逼人的审视,令她不能再如往常一样视而不见。
隐藏着的不自觉的炽热目光,与他的外表很不谐调啊。
龙女望着凤凰,过了片刻,曼声说道:“钱夫子,你说我会让路吗?”
她身子一侧,没入了水中,飞溅的浪花中,隐隐可见暗青色的人影水底游鱼一般逼近川江帮的船。
两侧的船只拼命躲往一边。
岸上的纤夫将纤绳牢牢地缚在树上,趁这个机会坐下来歇息。
钱汝珍的神色变得极为凝重,咬着牙下了命令:“拦住她!”
他实在很不愿意与龙女撕破脸,但是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否则川江帮再也不要在川江上行走了。
川江帮给朱县太爷找了不少麻烦,现在该轮到朱大人整治他们了。
六名船夫,包括那长脚郑六,都跳下了水。
凤凰注视着水底缠斗的人影,忽而说道:“川江帮就不能多调一些人手来吗?”
钱汝珍摇摇头:“不是每个船夫都能够在峡江之中与龙女斗的。这六个人,已经是帮中一流的好手了。”
片刻之间,六名船夫已经轮流浮上水面换了一次气,龙女却始终没有浮上来。
凤凰越来越诧异。龙女居然有着这样悠长的气劲!恐怕她能横行于峡江之中,凭的不仅仅是水性吧?
水面上浮起一片血花,但很快被急流冲散。两名船夫仓皇逃上了船,一个被戳伤了脚脖子,另一个险些被刺穿喉咙。铁汝珍命人赶紧给他们包扎伤口。
凤凰审视着他们的伤口:“龙女用的是什么兵器?这伤口很奇怪。”
钱汝珍答道:“龙女用的是一对分水蛾眉刺。这种兵器向来只用于南方水泽之国,凤姑娘自然没有见过。”
又有两名船夫狼狈而逃。
龙女终于浮上水面换气了。
一直张弓搭箭守着这个机会的四名船夫立刻放箭。
但是龙女潜入水中的速度太快,箭枝入水不过三尺,已经无力。而龙女已经又刺伤了一名船夫。
只剩下长脚郑六还在勉强与龙女周旋。
凤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转眼之间,川江帮便败局已定。
她的手已伸向背后的短弓,但是钱汝珍突然双手一分扯掉外袍,踢掉短靴,纵身跃入水中,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短刀。
船上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结结巴巴地说道:“钱——钱夫子——的水性好像——好像很不怎么样吧?”
钱汝珍下潜的速度,一点也不像一个水性不怎么样的夫子。
长脚郑六如释重负地浮上水面换气。
龙女在水中曲起身子一个翻滚,躲过了钱汝珍刺过来的短刀,顺着附近暗礁激起的一股急流,绕到了钱汝珍身后。
钱汝珍向水下潜得更深,让开蛾眉刺,抢到了水流的上游,顺了水势挺臂一刀斜斜削向龙女的脚腕。
川江帮的船夫们看得目瞪口呆。
钱汝珍在水中似乎与龙女一样灵活敏捷,唯一不如龙女的是,他无法在水下呆太长时间。
他第三次向水面浮去打算换气时,终于被龙女抓住了机会,分水蛾眉刺披水而上刺向他后腰,迫得钱汝珍不得不憋住一口气回过身来对付蛾眉刺。龙女腰肢一摆,如游鱼般滑到了他的上方,将钱汝珍重新逼到了水下。
众人都已明白龙女的计划。她不打算给钱汝珍换气的机会。
川江帮的帮众失声大叫,但是已经看不清水下两条缠斗的身影。
然而弓弦响处,一枝长箭破水而入。
刹那间水面上泛起一片血红,钱汝珍浮了上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龙女在数丈开外浮了上来,左肩处插着一枝长箭,她倚在一片暗礁上,脸色苍白,指着船头兀自张弓而立的凤凰,嘴角微微哆嗦着说道:“你手中是不是射日弓穿云箭?”
所以才穿透两丈急流射中了深潜水中的她。
凤凰直到钱汝珍安全上船,方才收起弓箭,答道:“不错。家师飞凤峰凤飞飞。你识得这弓箭,想必也是我门中人了。巫山十二峰,只有集仙峰最精于水战,你是集仙峰弟子?”
龙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方才睁开眼说道:“我是集仙峰齐小鱼。”
精于水战的集仙峰弟子,唯一畏惧的,便是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
面对着凤凰,龙女已经全然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凤凰紧盯着她问道:“既然这两年你一直呆在巫山,想必知道姬瑶花姐弟现在在什么地方了?”
龙女一指神女峰:“姬瑶光腿疾又犯了,这些日子他们一直住在神女峰上。”
凤凰注视她片刻,说道:“希望你没有骗我。留下那枝箭,你走吧。”
龙女咬紧了牙,反手一拍左肩,将箭枝逼了出来,扬手掷向凤凰,随即一转身没入水中。
水面上又泛起丝丝殷红。
江面上一片寂静,望着凤凰的目光,是她熟悉的敬畏。
只除了浑身水湿的钱汝珍。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龙女消失的方向,突然回过头对身边的长脚郑六说道:“没个十天半月,龙女不会再出来。立刻传信给秭归分舵,叫他们将钓鱼城吴大帅要的那班女乐走水路送往合州,别绕远走栈道了。”
安排好这件事,他才拱手向凤凰一揖,笑道:“凤姑娘,多谢你了。早知你是龙女的克星,钱某就不用下水献丑了。”
凤凰微微皱了皱眉。钱汝珍说话之际,目光始终停在她脸孔之上,令得她感到脸上微微发热,颇为不自在。
她转过话题说道:“等一会在神女峰下靠岸。”
希望她可以赶在姬瑶花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之前,找到姬瑶花姐弟的栖身之处,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在江上船只纷纷拔锚重新启航的混乱之中,某一艘船上,已有一只不起眼的灰色鸟儿悄悄飞上了天空。
凤凰察觉到天空中划过的那道小小鸟影时,已经来不及阻止那鸟儿投入山林之中。
她放下握弓的手,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钱汝珍比她先一步见到那鸟影。但是峡江之中,飞鸟众多,他并不觉得那只鸟儿有什么奇怪之处。见凤凰恼怒失望,不能不问个究竟。
凤凰不无恼恨地说道:“那是一只鸽子。想来必定是姬瑶光驯养的信鸽。”
也许她刚到巴东,便有姬家姐弟的耳目在严密监视着她了;现在姬家姐弟只怕已经知晓她的身份。
钱汝珍命手下去查一查究竟是哪一艘船上放出的信鸽。
但是他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能够做出这样周密的安排,姬氏姐弟绝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发现他们的破绽的。
四.
船只在神女峰下靠了岸。
同行的其他船只上,原本也有一些客人想要顺路去游览神女峰的,但是都改变了主意。
凤凰的眉梢眼角,隐隐腾起的怒焰,令得稍有知觉的人都知道最好离她远远的,才不会引火烧身。
钱汝珍已换下湿衣,陪着凤凰一同登岸。
峭壁如削的两岸山峰,只有在正午时分才能见到阳光。日稍西斜,山峰上便又是一片幽暗,山林间藤葛纠缠,树木葱茏,浓翠欲滴,不过片刻,他们的衣服上已蒙上了一层水雾。
走在身旁的钱汝珍,不知为何总令得凤凰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钱汝珍探询地望着她。
凤凰似乎踌躇了一下才说道:“不用你跟着。我小时曾经在巫山呆过三年,对神女峰也不算陌生。你回船上去等着吧。”
钱汝珍摇头笑道:“在下不敢。县太爷说得很清楚,要川江帮尽地主之谊。在下只好一路奉陪到底了。”
凤凰只能皱皱眉。
钱汝珍忽地一笑:“凤姑娘,你皱眉头的样子,和你五哥当真是一模一样。朱大人若生为女儿身,只怕也就是你这个样子吧。”
凤凰怔了一下,想到朱逢春女妆的模样,不觉也是一笑。
方才那根紧绷的无形的弦,不知不觉间松弛下来。
谈论汴京中的朱逢春和巴东县的朱逢春,是一个很有趣而且很安全的话题。朱大人不在此处,无论他们两人如何取笑他,都不会提出抗议。
凤凰开始明白为什么向来精明强悍的五哥会和川江帮这么一个小小师爷混得很熟了。钱汝珍的确是她以前从未遇到过的那种非常有趣的人,相处起来,令她感到十分轻松,轻松到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汴京城中风驰电骋的凤姑娘,而只不过是一个……
她心中蓦然警醒。
钱汝珍一边伸手拨开挡在山路上的树枝,一边闲闲地说道:“凤姑娘,穿云箭有那样惊人的力量,制作非常不易吧。”
凤凰本想冷起来的脸孔,因他这一问而不觉又缓和下来,答道:“穿云箭制作虽然不容易,也不算太难。它能射入水下两丈,其实一大半是靠的射日弓的力量和射箭人的力量。”
钱汝珍上下打量着凤凰,笑了起来:“凤姑娘,你的确与南方女子大不一样。不过既便如此,能射出这样的箭来,也很不寻常啊。我想你那张弓还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开满。”
凤凰微微仰起了头:“我们家的孩子,不会走路时就已经学会了骑马,不会拿筷子时就已经学会了拉弓。师父当年也就是因为听说了这个传闻,才不远千里找到汴京收了我这个弟子。再说飞凤峰的射箭之术,相传是当年楚霸王入川之际传下来的,又岂同寻常!”停一停,她又说道:“前年家父到大散关任职,我随家父在大散关呆了一年,经常和军中将士比赛射箭,有个时候,还经常和金人比试。但是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
她嘴角含着不无得意的笑意。
钱汝珍怔怔地注视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孔。
铁马西风大散关。
那是正当宋辽边界的重镇,两国驻兵何止数十万,凤凰却在两军之中跃马挽弓,傲视四方。
就如一团野火,在边塞之上迎风燃烧。
在幽暗的、水雾蒙蒙的巫峡之中,这样明亮炽热的一团火焰,令得他的心口不自禁地微微发烫。
定一定神,他接着说道:“峡江水流太急,寻常眼力再好的人,也不过能看到水下一丈吧。”
凤凰却能射中深入水下两丈的龙女。不知是运气呢还是别有原因。
凤凰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微微偏头一笑:“钱夫子,你是不是担心下一回我会不小心射中你?”
钱汝珍笑而不语。
凤凰随即说道:“我若没有这样的眼力,又岂会冒险发箭。”
出了一会神,她又说道:“小时候练眼力,是用飞鸽;后来遇上师父,她用燕子。你知不知道,燕子是飞得最快的鸟?再后来,是用水面的蜉蝣,空中的蛛丝。每天要练习两个时辰,最开始的时候,我经常练得两眼肿痛。”
钱汝珍凝视着幽暗山林中凤凰那闪耀如夏日烈阳的双眸。
这样的女子,或许可以出没于山高林密、猿啼虎啸的巫山,可是绝不会停留在风软雨润的川中吧?
凤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侧过头来看着钱汝珍,说道:“钱夫子,川江帮的人从来不知道你的水性其实很好吧?你为什么要瞒着他们?那时你若不下水,也不会有人想到要责怪你吧?毕竟你自己也很清楚,在水中只怕没有人是龙女的对手。”
钱汝珍怔了一下,方才答道:“我不想让大家知道我的水性很好,那是因为,吾宁斗智不斗力。”
然而那一刻他却不假思索地纵身入水。即使他非常明白自己不太可能是龙女的对手。
有多少年他没有这样鲁莽冲动了?
他没有回答那时他为什么不再隐瞒下去。
但是凤凰已经隐约感到了他未曾说出的理由。
凤凰心中不觉怦然一跳,不自在地转过头去望向前路。
姬瑶花是否正在峰顶等着她呢?
凤凰的脸色重又严肃起来。
五.
西斜的春阳透过缭绕云雾,照亮了神女峰顶的神女石像,而大半个神女峰,却已经淹没在对岸飞凤峰的阴影之中。
转过一片密密的竹林,正当山路的隘口处,一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黝黑少年当道而立,长棍横在胸前,瞪着凤凰两人。
凤凰立刻明白,这必定是石清泉的弟子石头。
姬瑶花姐弟带走他,却原来是叫他来看守门户。
凤凰停住脚步,眉梢扬起,注视着石头,说道:“我不想和你动手,叫姬瑶花出来!”
石头闷声闷气地答道:“姬师姐不想见你。”
凤凰的眉尖微微拧了起来:“姬瑶花那样陷害你师父,你倒还叫她‘师姐’?”
虽然论辈份姬瑶花的确是他师姐……
这块顽石也太不开窍了吧?
石头紧闭着嘴,看样子凤凰不论说什么他都不会让路。
凤凰的长眉慢慢竖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但愿你不要后悔!”
她反手握住背上的长刀,向石头走近的步子越来越快,石头屏息静气等着她逼近时的雷霆一击,手中长棍慢慢地变幻着姿势。
但凤凰突然纵身跃上了左侧的山崖,双足在崖上连点数次,身形翩然飞起,在半空中张弓搭箭,三枝穿云箭同时射出,破空呼啸,石头猝不及防,虽然左支右挡拨落了这三枝箭,但凤凰自空中降下之际,又是三枝箭射出。
石头挡开了这三箭,却被箭枝的速度和力量逼得踉跄着向后退去,握棍的手臂被震得一阵酸麻。
凤凰的足尖点在山路之上的同时,三枝穿云箭第三次射出。
石头勉强横棍一拦,一枝箭撞飞开去,另两枝却射中了他左右肩头。
而凤凰已风一般掠过山道,长刀出鞘,抢在石头退走之前,架在了他脖子上。
石头的黑脸憋得通红:“暗箭伤人,你算什么英雄!”
凤凰白他一眼:“我这是明箭,哪是什么暗箭了?”
钱汝珍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散落在草丛中山道上的箭枝,插回凤凰背上的箭壶中,之后笑眯眯地向石头说道:“忍着点啊小兄弟,我来帮你拔箭上药。”
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留情地拔出石头身上的三枝箭,在他的衣服上抹干血迹,插好箭枝之后才取出随身的金创药给石头敷上。石头咬紧了牙忍受着钱汝珍的粗鲁动作。
这个看上去很和善可亲的家伙,手脚为什么这样重?一定是故意在折磨他!
他可绝对不能示弱,虽然被穿云箭射中真的很痛……
而且头还很晕……
等等,好像有点儿不对?这头笑面虎在金创药里掺了什么东西?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石头“砰”地一声仰天倒了下去。
凤凰疑惑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石头。
钱汝珍拍拍手说道:“凤姑娘,这小子得睡上十二个时辰才会醒。”
凤凰困惑地转过头看着钱汝珍,待到明白过来,忍不住“哧”地一笑。
暗中有人轻轻地拍起掌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我没有想到凤姑娘的本领如此了得,几个回合就收拾了那浑小子,姬某不能不深感佩服啊。不过钱夫子的手段更是高明,那浑小子醒来之后一定会呕得吐血吧。”
姬瑶光话音未落,已被扑入林中的凤凰揪了出来,掷在山道上。
凤凰厌恶地看着斜倚着路旁大石,坐在地上的姬瑶光,问道:“姬瑶花呢?”
姬瑶光懒洋洋地答道:“我怎么知道她押着在你之前找来的那六个傻瓜去了哪儿?她若在这儿,凤姑娘又岂能如此轻易地抓到我?”
凤凰咬咬唇,转过头对钱汝珍说道:“将他带走,留个字条叫姬瑶花来找我们。”
她在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我们”这个词,钱汝珍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弯了起来,仿佛刚刚偷吃了香油的猫。
但是他立刻敛起了嘴角溜出来的笑意。
若让凤凰发觉,也许她会恼羞成怒呢。
姬瑶光一听要带他走,怪叫起来:“凤姑娘,小温侯答应过不找我的麻烦,你不会让他说话不算数吧?”
凤凰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所以你才这样大摇大摆地坐在这个地方看热闹不是?那可对不住了,小温侯可管不着我。带走!”
钱汝珍一提起姬瑶光,姬瑶光的身子立刻软软地靠了过来。
凤凰觉得他倚在钱汝珍身上的样子相当刺眼,嫌恶地道:“你一个大男人,就不会自己走吗?”
姬瑶光叹口气道:“我若走得了,还等着凤姑娘你来抓我吗?”
凤凰被他的惫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知道小温侯为什么那样讨厌姬瑶光。这小子有时候的确让人恨不能一把掐掉他那张嘴。
钱汝珍只好将姬瑶光背了起来。
幸亏他生得瘦削,不算沉重。
临走之际,钱汝珍忽然说道:“地上这傻小子怎么办?夜里野兽出没,还是将他绑到树上去好一些吧。”
凤凰飞起一脚将昏睡在山道上的石头踢上了路旁的大树,随即纵身攀上树桠,用石头自己的衣带将他绑得牢牢实实,然后抽出随身小刀,削下一片树皮,写上“朱凤凰”三个字,塞进了石头的衣襟里。
跃回山路后,凤凰禁不住嘲讽地说道:“石头是被你们骗来卖命的,现在被打成这样,你倒是说走就走啊!”
还不如钱汝珍能够考虑到石头的安全。
姬瑶光斜她一眼:“将那小子打成这样的又不是我。”
凤凰又被噎了回去。
钱汝珍见凤凰恼怒,不免要出来帮腔:“姬兄,令姐可答应过,三年后将石头毫发无伤地还给石清泉。让你这样折腾下去,三年后令姐只怕交不了人了。”
姬瑶光“哈”地一笑:“瑶花答应可不等于我答应。”
凤凰气得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她知道再说下去自己一定会管不住自己的手,打破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臭小子的脑袋。
钱汝珍暗自好笑。
他想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去招惹凤凰为好。
姬瑶光这小子,当真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啊。
想必也是个很有趣的家伙吧。
暝色四合,幽暗的山林中,猿啼声远远传来,透着无尽的凄凉。
姬瑶光在钱汝珍的背上摇晃着,眯缝着眼睛,嘴边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六.
当晚凤凰一行人就歇在停泊在神女峰上的船中。
春雷轰鸣,风紧雨急,姬瑶光双手抱膝蜷缩在长榻上,紧闭着眼睛,脸孔微微抽搐着。
每到雷雨之际,他都不得不忍受腿部关节的剧痛。
钱汝珍在榻旁坐下,拍拍他的手臂,问道:“你要不要紧?”
姬瑶光勉强睁一眼,低声说道:“没关系,过半个时辰,自然会好起来。”
再暴烈的电闪雷鸣,往往也只能持续半个时辰。
他又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身边的人。
钱汝珍悄然站起身,退到一边。
凤凰冷眼看着姬瑶光竭力忍痛的模样,这小子看起来不像在装病啊。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阵不忍。也许姬瑶光的刻薄还是情有可原的吧?在雷雨频频的巫山,他也许每天都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半个时辰过得如此漫长。
雷声慢慢消失,姬瑶光终于舒展开身子,疲惫不堪地靠在长枕上,烛光摇曳,照着他额头涔涔的汗水。
凤凰和钱汝珍都不自觉地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才刚渡过这难关的是自己一般。
姬瑶光休息一会,精神略好一些,方才转过目光打量着他们,察觉到凤凰在不知不觉间已消弥了原本对自己的敌意,立刻伸出手来说道:“凤姑娘,我想喝点水,还有,我也饿了。”
凤凰刚刚平息下去的怒气又升了上来。
这个得寸进尺的小子!
钱汝珍一笑,召来船夫,吩咐下去,不多一会,一杯清水和一截竹筒饭已经送了上来,下饭小菜是一小碟熏鱼。姬瑶光慢慢地享用完毕,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
他心满意足地抱着长枕靠在船舱上,笑吟吟地向耐心守在一旁的凤凰和钱汝珍说道:“现在我有精神了,两位想知道什么,尽管开口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停一停,他又补充了一句:“凤姑娘,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好的耐心。”
凤凰冷着脸孔,对这句评价不置可否。
她预见到,自己只怕还要同这小子磨很长时间;要想不被这他气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他的一切恶言恶行,都在脑中自动过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钱汝珍给凤凰递上一杯茶,自己也端了一杯,摆明了要好好长谈一番的架势,这才说道:“姬兄,我总觉得,你们早在凤凰来巫山之前,就已经知道她是飞凤峰弟子了。”
姬瑶光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猜得不算错。我们很熟悉飞凤峰选弟子的标准。一,要漂亮,最好是非常漂亮;二,要性情刚烈,最好是性如烈火但是又有很强的自制力,才不至于变成不可收拾的野火;三,要有力量,最好是天生神力;四,家中要世代习武,自幼就习得弓马娴熟,容易上手。普天之下,符合这四条标准的还真不多。因此,去招惹小温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猜想,小温侯的红颜知己凤姑娘只怕十有八九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果然没有猜错。”
说到此处,姬瑶光转了转眼珠,才接着说下去:“钱夫子是不是觉得‘红颜知己’这四个字听起来很刺耳?”
钱汝珍心中“咯登”了一下。姬瑶光这个鬼灵精的小子,只怕已经看出了什么。
但是他没有慌乱,只“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看着姬瑶光,等着他的下文。
姬瑶光注视他良久,说道:“钱夫子,你其实本非池中之物,居然能够这样坦然地面对着一个能看透你心思的人。我猜不出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才寄身于川江帮,不过我希望你不是我们的敌人。”停一停,他又道:“我有没有说过,小温侯若生为女儿身,便是又一个凤姑娘?凤姑娘若生为男儿,便是又一个小温侯?”
钱汝珍心中不觉释然。
他明白姬瑶光的意思。无论小温侯与凤凰相处得如何亲密,他们的如此酷似已经决定了他们只能是手足而非爱侣。
姬瑶光的眼光是如此敏锐,仿佛能够看到每个人的心,看透他们的命运。
凤凰听着他们猜谜一般地对话,只觉头痛,皱皱眉打断了他们一来一往的对答:“不要绕远了。我想问的是,你们究竟有没有偷学峨眉派的刺穴术和其他武功?怎么学到的?”
姬瑶光很干脆地回答:“瑶花只学了刺穴术和探花手的一点皮毛,用来唬人还可以,当真动手可不行。怎么学到的嘛,很简单,枯茶师太请我学的。”
钱汝珍大笑起来:“很有可能。”
枯茶师太的性子据说和凤凰很像,多半被姬瑶光绕来绕去绕得太过生气,一时迷糊,就上了当。
姬瑶光见凤凰脸色不善,自动解释道:“峨眉派与佛家渊源颇深,有几代掌门,曾同数位精擅瑜珈术的天竺高僧与吐蕃密宗大师切蹉武学,交换心得,因此门中历代相传的一些典籍,除了文字晦涩艰深之外,许多地方都是用吐蕃文、天竺文甚至于天竺古梵文写成,多年以来一直无法解读,其中奥妙,只凭历代掌门口耳相传,未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刺穴术便是其中之一。一年前枯茶师太终于忍耐不住,将其中一本抄出来分别找人译读,其中几页送到了合州的西川草堂,我正好在那儿,有幸拜读了一番。”
普天之下,识得吐蕃文、天竺文与古梵文的人,少而又少;而这极少的人中,能够像姬瑶光一样懂得武学的,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凤凰不由得怔在那儿。
如此说来,以姬瑶光的悟性,岂不是可以解读峨眉派的所有典籍?
这是枯茶师太多少年来的心愿啊。
钱汝珍忽然道:“等一等,为什么枯茶师太会在一年前忍耐不住?她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至于差这一年吧?”
姬瑶光睐眼一笑:“我只不过叫人放了一个小小的风声出去,说峨眉派的许多武功都已经失传了,只留下个名字在唬人而已。话又说回来,是不是有不少峨眉武功,世人只闻其名却不见其庐山真面目啊?枯茶师太那性子,你们也知道,怎么肯落人这个话柄?当然要让世人见识见识了。”
钱汝珍只好长叹一声。
这个局,早在一年前,甚至更早些时候,便已布好。
只等着那些被算计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来。
他忍不住问道:“石头那个笨小子,怎么会这样心甘情愿地替你们把守门户?”
凤凰也盯着姬瑶光问道:“这一回你是不是又给石头下了什么催眠暗示?”
姬瑶光又是一笑:“哦,那种做法太累人也太危险了,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冒那个险?钱夫子不是说石头那小子笨吗?瑶花只不过告诉他,当年他师父其实与姬双双情深意厚,但是却被其他几名巫山弟子从中捣鬼拆散了,所以姬双双抑郁而终,他师父也终身未娶。于是这小子就感动得一定要替他师父和姬双双出这口气,就此成了我们的得力帮手。”
钱汝珍目瞪口呆,好一会才道:“这样的话,那笨小子也相信?”
天下皆知,石清泉终身未娶,为的可不是情场失意啊。
他根本就是看不见那些姹紫嫣红的各色女子。
凤凰的口气有些郁闷:“你不明白,石头会相信这些鬼话,不是因为他太笨,而是因为巫山弟子的确是这个德性。巫山十二峰,互相克制,谁也不能单独坐大。但若是其中两峰结成盟友,其他人可就危险了。所以姬双双想和石清泉成双成对,其他弟子一定会不择手段从中作梗的。”
她吐了一口气:“我很讨厌这儿,所以只呆了三年,就回汴京了。”
钱汝珍微微一笑。
以凤凰的个性,自然是看不惯巫山弟子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情形。
但是她仍然卷了进来。
船只在神女峰下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姬瑶花也没有找上门来。
以姬瑶花一向表现出来的手足情深的作派,这种情形太过可疑。
钱汝珍拍醒了仍在呼呼大睡的姬瑶光:“喂,姬兄,令姐怎么还没有来找你?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姬瑶光翻了一个身,睡意蒙胧地答道:“瑶花那种人,只怕正应了那句老话:祸害遗千年。她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出事的总是其他人。”
钱汝珍扳过他身子:“她总不会就这样将你扔在我们船上不管了吧?”
姬瑶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再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才懒洋洋地说道:“处置那六个傻瓜,花不了多少时间。瑶花想必是捉鱼去了,所以一时半会是赶不来搭救我了。”
钱汝珍一怔:“捉鱼?”
姬瑶光欲笑不笑地望着他:“是啊,捉鱼,捉那条受伤的美人鱼去了。”
钱汝珍立时明白过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有引来凤凰,才能克制龙女,让姬瑶花从中取利。
这样周密的计划,环环相扣,龙女只怕很难逃脱姬瑶花的追捕。
他们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姬瑶光,会不会又是一个圈套?
姬瑶光仍是那付欲笑不笑、高深莫测的模样。
钱汝珍觉得自己也开始头痛了。
凤凰明白到这一切之后,她的决定很简单。
既然姬瑶花很可能已经控制了龙女,他们就一定要抓紧姬瑶光这个人质,才不必担心姬瑶花翻出什么花样来。
她真的很生气。
这一切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圈套。
她发誓,姬瑶花找来时,她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教训教训这头诡计多端的九尾狐。
七.
川江帮的川东分舵设在万州。
万州是川东最大的码头。举目所见,江面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船只,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猪鬃和各色药材的气味;另有大大小小的粮船,沿江而下,蔚为壮观。
近午时分,船停靠在川江帮专用的码头。
凤凰下船时,码头上的喧哗立刻像疾风吹过草原一般一波波地自近而远地消失。
走在一旁的钱汝珍,不无感叹地注意到,这几天来,凤凰心中缓缓弥漫的怒意,令得她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焰光,仿佛一团火焰照亮了碧涛滚滚的川江。
姬瑶光理所当然地坐上了本是川江帮派来接钱汝珍的一抬竹凉轿,眯着眼享受着江面吹来的清风,待到一行人在分舵大院门前停下时,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
凤凰紧抿着嘴,看着姬瑶光被安置在钱汝珍的房中。
钱汝珍正待为凤凰安排住处,门外一阵喧闹,几名帮众神色古怪地看看凤凰,退了出去。钱汝珍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门外少女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钱夫子,你瞒得我们好啊!”
清脆得如云雀一般的声音,仿佛已经令人看到一个活泼得如云雀一般的少女。
钱汝珍一脸无奈地向凤凰说道:“这是帮主的小姐,我们都叫她银雀儿。凤姑娘也可以这么叫她。这小丫头有时候说话没心没肺的,凤姑娘不必同她一般见识。”
连跑带跳地闯进来的银雀儿,身材纤小,五官纤秀,小鸟儿般飞扑到钱汝珍身边,又笑又叫地嚷着一定要他解释清楚为什么一直瞒着大家他居然会有一身好水性、居然能够同龙女在水中交战多时。
钱汝珍的尴尬,凤凰都看在眼里。
她微微一笑,别开头去。
但是一根刺却横在心中,梗得她脸上的微笑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她的视线触到了倚在榻上的姬瑶光那对某件事情了然于心一般的微妙眼神。
凤凰的眉头不自禁地又皱了起来。
姬瑶光的眼神,让她感觉更不舒服。
突如其来的,凤凰决定带着姬瑶光去峨眉。
她不想在川江帮中等着姬瑶花找上门来。
钱汝珍对她的这个决定很是意外。
姬瑶光在一旁只是别有用心地偷笑,一边慢悠悠地享用着午餐。
钱汝珍只一转念,便慨然答道:“既然凤姑娘要去峨眉,我当然该奉陪到底。只是帮中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这样吧,今天先休息半天,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银雀儿一听这话,筷子一放,生气地道:“才刚回来又要走!多陪人家一天不行嘛!”
钱汝珍只当没有听见她的抱怨。
姬瑶光看着凤凰不自禁地微微弯起的嘴角,低下头又偷笑起来。
饭后钱汝珍匆匆离去,银雀儿嘟着嘴坐在后院中喂池中的金鱼。姬瑶光召来四名帮众陪他去逛逛万州城,又回过头向凤凰道:“凤姑娘,你去不去?”
凤凰没有闲逛市集的兴趣。
但是她又不能让姬瑶光离开自己的视线。
谁知道这四名帮众能不能看得住这个跟他姐姐一样诡计多端的小子。
虽然一路之上,行人纷纷让道,凤凰仍然觉得街道之上拥挤得令人难受;而更令人难受的是种种可疑的气味。混杂着川江之中蒸腾上来的水气,虽在暮春时节,已经有了闷热之感。
姬瑶光若有意若无意地向一名帮众问道:“你们钱夫子是去处理什么紧急帮务了?”
那帮众不无自豪地一挺胸答道:“川东粮商十二家和下江粮商二十家前些日子联手向我们压低运费,钱夫子去跟他们评理吃讲茶去了!那些奸商,怎么辩得过我们钱夫子,算死他们这一回又要付茶资!”
吃讲茶原是川中旧俗。凡有争端,又不想打官司,往往由双方共同邀集几位德高望重的乡绅,选一家茶馆,各摆理由,听凭公断,输者付茶水之资。此种场面,往往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口沫横飞,煞是壮观。因此每逢此时,总有不少好事之徒,围观评点,乐此不疲,更添不少盛况。
凤凰不知不觉间,已经跟着他们走到了那家茶馆。
茶馆内外,人头攒攒,嗡嗡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但是钱汝珍的声音仍然听得非常清楚,他正在大谈自大宋开国以来,当时物价的涨落与川江上粮船运费的涨落之关系,以证明今日运费之合理,旁征博引,势如江水,滔滔不绝,对方粮商几次想打断他,都插不进话。姬瑶光摇着头啧啧叹道:“钱夫子一开口,当真是勇冠三军、势不可挡啊,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料来也不过如此吧。”
凤凰觉得姬瑶光话中暗藏讽刺,但是又抓不住反驳的把柄。
并且她自己恍惚间也有着这样的错觉。
钱汝珍的博闻强记、辩才无碍,只用在这等琐事之上,是不是……
有点儿大材小用?
姬瑶光忽然又感叹起来:“看起来钱夫子混在这些人当中,过得很自在很快活啊。”
钱汝珍眉飞色舞、睥睨对手的模样,的确也让凤凰感到,他在这儿,就像如鱼在水。
也许钱汝珍寄身于市井之中,并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根本就是因为,他生来便喜欢与这些贩夫走卒、船工行商在一处厮混,喜欢呆在这种喧闹嘈杂、热气腾腾的地方。
凤凰心中弥漫起一阵不可捉摸的迷茫与纷乱。
她的心底深处,究竟愿不愿意见到这样的钱汝珍呢?
她真正想见到的,究竟又是什么样的钱汝珍?
大胜而归的钱汝珍,见到站在茶馆门外出神的凤凰时,不由得一怔。
凤凰居然来看他舌战群商?
她是否已经看清、是否已经明白,他是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过往世界的碌碌凡人?
姬瑶光笑吟吟地拍拍钱汝珍的肩:“钱夫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凤姑娘只怕还从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得等一会才能回过神来呢。”
钱汝珍笑一笑,没有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他没有把握,凤凰会怎样看这样的自己。
在凤凰的世界中,也许每个人都会认为,能与她携手的,必定是小温侯那样的人物吧。
这样美丽耀眼、有如烈焰飞凤的凤凰……
钱汝珍觉得自己的心中一阵隐隐发疼。
也许他永远也不能拥有这样的烈焰……
八.
一直到他们上了峨眉山,也没见姬瑶花露面。
枯茶师太在大厅中接待了他们一行。见到凤凰这位侄孙女,枯茶师太不过略露一丝笑意表示高兴,严厉的目光随即转向了钱汝珍。
她不注意姬瑶光,却先打量钱汝珍,这让钱汝珍心念不觉一动。
枯茶师太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闻?
打量他良久,枯茶师太说道:“听说你原本是重庆一个殷实人家的子弟,家中子弟或读书或从商,唯独没有一个舞刀弄枪的。你却居然能够与巫山门的龙女在水中争斗,若非你不能像龙女那样长时间闭气,龙女只怕也未必能够制服你吧。你究竟是谁家门下?”
凤凰不觉侧过头看着钱汝珍。
这也是她心中隐约的疑问,只不过一直没有看得很重要而已。
钱汝珍还在迟疑之际,姬瑶光已经吃吃地笑了起来。
峨眉山势高峻,虽然已是春末夏初,山上仍旧寒气袭人。姬瑶光瑟缩在太师椅中,严严实实地裹着一领他在上山前叫钱汝珍买来的棉袍,整个人只露出一张面孔,盯着钱汝珍,笑嘻嘻地说道:“钱夫子,师太在查问你家世呢,你懂不懂师太的意思?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好让师太放心。”
姬瑶光话里的促狭,让钱汝珍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窘迫。
他定一定神,方才答道:“我是巫山门集仙峰的弃徒。”
凤凰禁不住“啊”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巫山门中训练弟子的这个习俗。巫山十二峰,每一代虽则只传十二名弟子,实际上各峰都不会只选一名幼童来培养。优中选优,能够在严酷无情的训练中脱颖而出的那一个,才能成为正式的弟子;其他人都会被淘汰。失败者的下场,是很悲惨的。侥幸不死者,往往也就此再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凤凰知道,与自己一同习练飞凤峰武功的五名幼童,三人在练气时血崩而死;一人手足残废,虽生犹死;另一人落下终身吐血之疾,原有的一身惊人力气,消失无踪。
钱汝珍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个中艰辛,只怕是不足以为外人道的。
钱汝珍脸上时时挂着的玩世不恭一般的微笑,此时已然褪去。他望着空阔幽暗的前方,慢慢说道:“最后一次训练时,我们还有两个人。师父——啊不,我不能再叫他师父了,应该叫齐先生。齐先生说他最近在南海一户采珠人家家中收得一名女徒,天生异禀,小小年纪,就能够在水下呆上整整两枝香的时间;所以那一次他给我们定下的也是两枝香的时间。另一人死在了水中,我虽然侥幸挺了下来,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真切地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不知死之可畏,则不知生之可爱。我知道下一次我不会再有这样幸运,于是我决定放弃。本来齐先生是要废了我才放我走的,但是我这个人,向来油嘴滑舌地哄得他很开心,他一时不忍心,就高抬贵手放过了我,只让我发誓,不得收弟子;不到生死时刻,不得用集仙峰的武功与人动手。”
厅中一片寂静。
那么他认为,巫峡之中,龙女拦住他们的船、要逼凤凰自毁容貌时,是到了生死时刻了?那个时候,他究竟是为了凤凰,还是为了川江帮的威望,才会冒着生死之险去迎战龙女呢?
凤凰的双颊不知何时已染上一片晕红。
姬瑶光若有所思地望着钱汝珍,喃喃自语般地说道:“难怪得……”他随即凑近了钱汝珍,低笑道:“钱夫子,你可知道,巫山十二弟子之间,习练了相生相克之武功者,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所以有些人见了另一些人,就会像猫儿见了鱼一般,由不得他不靠过去。咦,钱夫子,你居然会脸红?”
钱汝珍啼笑皆非,凤凰则恼怒地瞪视着姬瑶光,只苦于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他闭上那张嘴。
枯茶师太出了一会神,冷冷说道:“原来如此。峨眉门中都是女子,你和你那些手下,住在这儿也太不方便;再说有我照看凤凰,也不必你再留下来了。带着你的手下尽快下山回去吧。逢春那儿,自有我去交待。这些日子以来,外面流言纷纷,我们都该避一避嫌疑才是。”
凤凰愕然望着枯茶师太。
枯茶师太很明显是在防范钱汝珍,阻止他与凤凰的继续接近。
她蓦地明白,在世人眼中,在枯茶师太眼中,只怕出身平凡、混迹草莽的钱汝珍,是不应该与她走在一起的吧。外间流言,只怕多数也是在说钱汝珍不自量力等等。
钱汝珍默然片刻,站了起来。
凤凰比他更快地站了起来:“要走我们一起走!”
枯茶师太一怔之下,怒喝道:“我不许!”
凤凰毫不退让地迎着她的目光:“姑婆,即使你亲自出手,只怕也拦不住我!”
枯茶师太冷哼一声:“我拦不住你,还拦不住这个小子吗?”
凤凰眉梢倒竖:“那姑婆何不试一试?”
钱汝珍暗自摇头。凤凰的性子,当真是与她姑婆一般刚烈火爆。
他低声在凤凰耳边说道:“凤姑娘,你觉得枯茶师太看得住姬瑶光那小子吗?”
凤凰看看坐在一旁、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的姬瑶光,再看看怒气冲冲冲的枯茶师太,想象着枯茶师太被姬瑶光呕得生了无数闷气的情形,忍不住“卟哧”一笑。
钱汝珍又道:“所以你还是留下来为好。我会暂时住在附近的普贤寺,有什么事情,叫我一声就成。”
说完向枯茶师太长揖到地,含笑道:“长者有命,晚辈不敢不从。但是朱五爷算是晚辈的父母官,朱县太爷的尊命,草民也不敢不听。所以晚辈斗胆,要在普贤寺暂住,还请师太见谅。”
他带着几名手下,施施然退出了大厅。
留下噎了一肚子气的枯茶师太,笑意盈盈的凤凰,还有一脸幸灾乐祸的姬瑶光。
凤凰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转过头看着姬瑶光:“外面那些谣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来的?”
姬瑶光一脸无辜地答道:“我连出恭时都有川江帮的人盯着,哪里能够与什么人暗通消息制造谣言?这一定是瑶花干的。”说着他看看凤凰,嘻嘻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能算是谣言吧?凤姑娘没见钱夫子那言虽憾之心实喜之的模样?我猜他其实恨不得每个人都将这谣言当真了才好。”他瞄了枯茶师太一眼,“至少师太是信以为真的。”
凤凰的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但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姬瑶光将棉袍裹得更紧,脸上的笑意更浓。
枯茶师太终于想起来理会他这个罪魁祸首,锋利的目光转了过来。姬瑶光一见她神色不善,立刻叫道:“凤姑娘,我们只顾着讨论钱夫子的事情了,你有没有告诉师太,我能读懂峨眉派的典籍?”
枯茶师太一怔。
转过头看凤凰的神情,知道姬瑶光并没有说谎,心念急转之下,想到这其中的关系重大,一双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姬瑶光心满意足地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中。
他知道枯茶师太就算气得要发狂,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碰自己一指头,以免损害了他那颗宝贵的脑袋。
他尽可以悠哉游哉地在峨眉派中打发时间。
直到合适的时机出现。
九.
藏经阁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与书香,清晨的阳光透过山林,带着啾啾鸟语,洒满阁中。
四名峨眉女徒侍立在一侧,随时准备听候差遣。
姬瑶光坐在临窗的长案前,案上摊着一册纸色已泛黄的古书。
凤凰和枯茶师太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
窗外的庭院中,十二名女徒分守四方,当真是看管得滴水不漏。
姬瑶光取过案头的白丝巾慢慢地擦拭着已经用松香胰子洗过三遍的手,慢慢地说道:“师太当真不后悔?当真让我译贵门的典籍?”
枯茶师太冷冷答道:“你还是先操心着究竟能不能译出来吧!”
姬瑶光眼珠一转:“师太就不担心,我读过贵门的典籍之后,将来会将它传扬出去?”
枯茶师太“哼”了一声:“这个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办法让你说不出去。”
姬瑶光沉吟一会,说道:“以峨眉派的名望地位,实在犯不着去干那种杀人灭口的小人勾当,以免落得天下耻笑。唔,让我猜猜。峨眉派与佛道两家都渊源深厚,师太不会是想将我丢在那个寺庙或是道观里关上几十年吧?譬如说峨眉山上的普贤寺只怕就是一个关人的好地方。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冒险去和普贤寺的和尚作对。”
枯茶师太颇为意外地注视着姬瑶光,过了一会才道:“你这小子,倒的确有几分聪明。不错,译完之后,我会送你去个清净地方,好好儿修身养性,免得再出来祸害世人。”
姬瑶光一笑:“师太的心思,并不难猜啊。好啦,从现在开始,不要打扰我。”
他将丝巾一掷,准备翻开书卷。
枯茶师太更是意外:“你明知译完之后就会被关起来,还这么爽快?”
姬瑶光漫不经心地答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书卷翻开,姬瑶光的整个人一瞬间仿佛已经从这个世界中退隐开去,对身周的一切,已经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枯茶师太那一刹那间甚至产生了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错觉。
她注视着晨光中的姬瑶光。
其实姬瑶光年轻得甚至只能称之为一名少年。
但是他的眉宇间却隐隐沉落着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会有的淡漠与倦怠。
与生俱来的疾病,已经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也许他很早就已经懂得生与死的界限是多么模糊,所以才会这样懒散地看着人世间的风云变幻。
枯茶师太心中不自觉地升起一缕柔情。
这样聪慧的少年,若非拖着沉重的病躯,该是怎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啊。
三天之内,姬瑶光已将十二本典籍通读了一遍。
接下来的三天,姬瑶光又将峨眉武功都看了一遍。
凤凰再怎么心不在焉,也感觉到枯茶师太的微妙变化了。
师太对这个要求多多的小子,好像有点儿太过有求必应了吧……
甚至于亲自为他演示峨眉派历代只传掌门的武功。
而到现在为止,姬瑶光根本一个字都还没有写,唯一所做的,就是不停地看。
不过姬瑶光的第三个要求几乎要让凤凰暴怒起来。
他要求凤凰与峨眉弟子过招给他看。
凤凰怒目而视。
但结果仍然是,她在庭中与枯茶师太最得意的三名弟子交手,姬瑶光啜着清茶,懒洋洋地靠在长椅中欣赏。
三名弟子中,一人持剑,一人持峨眉刺,另一人擅长指法,空手对阵。
持剑弟子的起手式才刚摆出,凤凰已经毫不留情地一刀劈了过来,迫得她仓促迎战。
姬瑶光双眼紧盯着那持剑弟子的身形手法。
他手中放着枯茶师太亲自写录给他的峨眉剑招式心法。
文姬挥笔,素女掸尘,西子洗面,越女追魂……
他在心中默默诵念着,不觉微微笑了起来。
这些招式的名称编得如此诗意盎然、柔情宛转,令人想见当年创此剑法的必定是一位深情密意、锦心绣口的才女。
但是遇上凤凰……
凤凰不管那剑法如何姿态优美、变化繁复、眩人耳目,来来去去也只不过那十三式飞凤刀法,劈,削,撩,刺,左支右挡,上挑下盖,横扫竖砍,怎么看怎么像凤凰那位以蛮勇见称的太师祖、创此刀法的白虎将军。据说那位将军的刀法更简便,只有七式,在战场上却仍是所向披靡。
姬瑶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样的剑法,对凤凰使出来,当真令他生出明珠投暗的感叹。
那持剑弟子已经大汗淋漓,枯茶师太喝止了她,令她退到一边去休息。
再战下去,只怕这名弟子会被凤凰打得全身脱力、真元涣散,没有十天半月都恢复不了。
第二名使峨眉刺的弟子,始终不能抢到凤凰的近身之处展开搏杀。而最后一名弟子,三十六路天罡指穴法甚至只来得及施展十六路,就被凤凰一刀劈得一连几个翻滚才让过刀风,狼狈不堪地站起身来。
姬瑶光轻轻地拍起了手,含笑道:“凤姑娘一怒,当真令人有风云变色之感啊。”
凤凰反手将刀插回鞘中,怒意未消地瞪着姬瑶光。
枯茶师太示意弟子们退下,神色间很是不快。
凤凰是她侄孙女,手心手背,谁输谁赢,对她而言,原本不应有太大区别。
但是弟子们只输不赢,那又另当别论了。
姬瑶光仿佛看透了她心中的不快,倾身过来,微笑着说道:“师太,你可知道,峨眉弟子为什么没有机会赢凤姑娘?”
不但枯茶师太,就是凤凰也被他这话抓住了心神。
姬瑶光向后一仰又靠回椅中,慢悠悠地说道:“峨眉祖师,原本是一道姑,由道入佛,又身处峨眉山这佛道两家的洞天福地,可以说是亦佛亦道,又非佛非道。道家讲任性自然,柔弱胜刚强;佛家说世尊有大雄之风,有浩然之气,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大慈悲大刚勇。至阴与至阳,至刚与至柔,我不知峨眉派在这两者之间,该如何自处呢?”
枯茶师太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不由得怔在那儿。
姬瑶光又说道:“西子洗面,美则美矣,但是柔不可守,遇上别人也还罢了,遇上凤姑娘,只怕未免失之于柔弱;天罡指穴,固然刚劲勇猛,然而刚不可久,遇上凤姑娘,只怕又未免失之于久战之下必定力不从心。”
枯茶师太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沙哑着嗓子说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能够将这两者揉合起来——”
姬瑶光一笑:“话虽如此,无奈知易行难。”
枯茶师太凝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这些天来,你读的都是峨眉派中佛家一脉的典籍。藏经阁中,另有三本典籍,相传是上古赤松子练气之术、葛洪练内丹之术以及导引之术,由峨眉历代祖师注解过,峨眉派中,道家一脉武功,尽在其中。你能够看到佛道两家不能融会贯通之弊,想来也一定能够找到一条出路来。”
姬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枯茶师太,那神情仿佛在说:哦,直到现在才搬出来,还有没有藏着更好的东西?
枯茶师太不无尴尬地站起身来。
走在她们身后,姬瑶光的嘴边,轻轻逸出一丝若不可闻的叹息。
十.
夜凉如水。
枯茶师太和凤凰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坐在藏经阁中译书的姬瑶光。
他已经译出了一本天竺僧人留下的典籍。
枯茶师太坐在灯下慢慢翻阅着。
凤凰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灯花出神。
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钱汝珍了。
枯茶师太仿佛已经完全忘了这个人这件事。
普贤寺戒律森严,钱汝珍那么爱说笑的人,一定住不习惯吧?
啊,不,一定是普贤寺会被钱汝珍搅扰得鸡犬不宁。不知道会不会有僧人被那个舌灿莲花的家伙说得动了凡心呢。
凤凰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前头突然间传来一阵喧哗,一名弟子匆匆上楼来,神色紧张,急急地说道:“师太,凤姑娘,一个名叫石头的少年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是那位钱夫子写的,说他已经被姬瑶花扣为人质了,要我们用姬公子去换人!”
凤凰一怔之下,立刻冲了出去。
枯茶师太还在犹豫不信,姬瑶花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从普贤寺中将人绑走吧?
但是姬瑶光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看着她。
枯茶师太蓦地惊悟。
姬瑶花是姬瑶光的双生姐姐。
有这样一个弟弟,姬瑶花的聪明才智只怕也绝不是寻常人能够想象得到的。
关心则乱,凤凰盛怒之下,千万不要贸贸然冲出去救人、上了姬瑶花的当才好。
枯茶师太匆忙离去之前,没有忘了嘱咐守在藏经阁内外的十六名弟子看好姬瑶光。
山风呼啸,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定。
枯茶师太赶到时,凤凰已经和石头动上了手。摇曳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照着两人的身影,峨眉弟子已从各个方向赶了过来。
石头的箭伤显然恢复得很好,齐天棍挥舞得虎虎有生气,虽然仍旧有几分笨拙,但用来挡凤凰那种变化简洁的刀法,倒也恰好。
庭中花叶乱飞,峨眉弟子纷纷后退,以免被劲风扫中。
枯茶师太眼看着凤凰一刀狠似一刀地劈下去,心中暗暗叫苦。这样子下去,就算凤凰能够收拾掉那个黑小子,自己也会损伤太大的。
她右手一伸,随身弟子吃了一惊,很不情愿地慢慢递上手中的精钢龙头拐。
那弟子自然看得出来,枯茶师太想要用龙头拐这样的重兵器强行拆开凤凰和石头两人,会冒多大的风险。
枯茶师太不耐烦地一把抓过龙头拐。
庭院中凤凰的刀一个走空,劈开了石头挑飞过来的一尊假山石,碎片四处迸裂,石头的长棍自无数碎片中穿入,棍头几乎敲中凤凰的左肩。凤凰肩头一扭让开长棍,反腕一刀削向石头执棍的双手。
枯茶师太大步走下石阶之际,通往后院的侧门处,突然传来姬瑶光的声音:“师太且慢!”
裹着大棉袍的姬瑶光,匆匆奔过来的时候,几乎被过长的袍子绊倒。原本在藏经阁看管他的四名峨眉弟子无可奈何地跟在他后面。
枯茶师太一怔,停住了脚步。
姬瑶光气喘吁吁地奔到枯茶师太面前,伸手抓住龙头拐,喘息着说道:“师太,你拦不住凤姑娘和石头。”
一边的弟子几乎要立刻点头赞同。
那两个人的气势的确是太可怕了……
枯茶师太心中不觉微微牵动了一下。这孩子嘴上刻薄,其实心地不坏;他这样着急地赶来阻止自己,也不过是担心罢了。但是她不能不出手阻拦,以免凤凰两人落得个两败俱伤甚至于同归于尽的下场。
她一边伸手推开姬瑶光,一边答道:“不管能不能拦住,也不能让他们这样打下去!”
但是姬瑶光就势抓住了枯茶师太的手,一边的弟子忍住笑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人在石阶上拔河。师太担心误伤了姬瑶光,手上不敢加力,一时之间竟不能摆脱他。
暗夜的摇曳灯光中,姬瑶光的双眼流星一般闪亮。
枯茶师太心中突然一阵怔忡。
流星般闪亮的双眸……
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不,这不是枯茶师太所熟悉的姬瑶光。姬瑶光绝对不会有这样眼神。
但是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姬瑶光的左手已经牢牢扣住了她右腕命脉,在她脸色突变的刹那间,右手顺着她的左臂蛇行而上一口气连点了她左边身子的七处大穴。
龙头拐“当啷”落地的同时,姬瑶光已闪到了枯茶师太身后,袖中小刀轻轻地抵在了她的右侧笑腰穴上。枯茶师太全身一僵之际,姬瑶光的手已飞快地锁闭了她的后心大穴。
峨眉弟子张口结舌地望着这一切,等到她们回过神来,已经为时太晚。
不过总算有一名机灵点的弟子及时想到了办法,高声叫道:“凤姑娘,快快住手,回来救师太要紧!”
凤凰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全力一刀逼得石头连退数步,趁着石头还没能反攻过来的机会,倒纵出丈余,退到了石阶之旁。
石头一眼望见枯茶师太已落入姬瑶光手中,立刻停止了攻击,长棍挑起一块大石,疾飞向庭院一角的古松上高悬的铜钟。
钟声悠扬,在沉沉暗夜里飘向四野。
那是峨眉派与附近各大寺院互通消息的铜钟。石头这一敲,只怕几个寺院都被惊动了,都会派人赶来。
如果让他们见到这一幕,峨眉派今后脸面何在……
凤凰心中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峨眉弟子们的脸色都已经变了。
姬瑶光则微笑着向石头说道:“石头,你过来吧。”
他的声音也变了,轻柔温婉得如花间一泓春水。
凤凰只一怔便明白过来:“你不是姬瑶光,你是姬瑶花!”
她们每个人都知道,姬瑶花和姬瑶光是双生子,但是绝对没有想到,穿上同样的衣服后,他们姐弟会相像到这个程度;甚至于连声音都能装得一模一样。
这些日子以来,与她们朝夕相处的,究竟是姬瑶光,还是姬瑶花?如果姬瑶花在这儿,那么姬瑶光呢?没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峨眉派中将不谙武功的姬瑶光带走,可是他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凤凰立刻吩咐,搜查姬瑶光。
她要赶在各大寺院赶来之前,从姬瑶花手中将枯茶师太换回来。
姬瑶花含笑不语,像是料定了她们绝对搜不出姬瑶光一般。
枯茶师太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她这辈子都没有被人要挟过……
姬瑶花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在她耳边轻轻笑道:“师太,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峨眉派想想啊,你好像还没有选定下一任掌门,好像还没有将历代掌门口耳相传的那些心法口诀传下去吧?”
枯茶师太胸中升腾的怒火,被当头浇了一大盆冷水。
姬瑶花满意地笑笑,示意石头接过自己手中的刀看住枯茶师太,她则退到一旁掠阵。
凤凰安排停当,这才转过身来:“姬瑶花,你将钱汝珍怎么样了?”
姬瑶花的笑容是这样温柔动人:“凤姐姐,你的钱夫子,我可一个指头也没敢动,他还好好儿在普贤寺呆着呢,一会儿就会和普贤寺的和尚一道赶来这里。老实说,我惹不起普贤寺的和尚,钱夫子和他手下的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害得我只好冒险用用空城计。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你和师太居然真的会上这个当,还想了好几个备用的法子来着,真可惜都没能派上用场。”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听起来是真的很惋惜这一局这么快便结束了,以至于她没有能够尽情展露身手。
凤凰紧盯着她,好一会才说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法的确很高明。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深合兵家之道。有了姬瑶光给你张好的声势,让我们觉得,不管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到了你们手中,都不能不让人相信会是真的。”
姬瑶花眼波流转:“多谢凤姐姐称赞。若非遇上凤姐姐,世上又有几人懂得欣赏我的手段呢?”
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之极。旁人还不觉得,凤凰却只觉得肌肤上都要起寒栗了。姬瑶花是不是在有意捉弄她?
十一.
普贤寺的十名僧人和钱汝珍一行人最先闻警赶来。
钱汝珍一眼望见凤凰安然无恙,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急步奔到凤凰身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凤凰恼怒地瞪他一眼:“你还问!要不是为了你……”
她脸上一红,没有再说下去。
钱汝珍心中已明白个大概,笑着闭上了嘴不再追问。
一见到钱汝珍,石头的黑脸立刻涨得通红,若非姬瑶花以眼色示意不许他妄动,他只怕早已经扑过来找钱汝珍算帐。钱汝珍好笑地道:“小兄弟,你还在想念我的金创药?唔,别生气了,虽然我不该不告诉你那里面掺了麻沸散,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为了你好啊。让你好好睡上一觉,伤口才会复原得更快。你看,你现在不是又活蹦乱跳了吗?”
石头紧绷着脸不理睬他。
姬瑶花却笑得两眼弯弯:“石头,钱夫子说的没错呀,你的箭伤是复原得很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让你好好感谢钱夫子。”
钱汝珍背上一凉,赶紧摇手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姬大小姐和石兄弟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千万不要感谢。”
他还是不要成为让姬瑶花惦记上的人为好。
峨眉弟子嘁嘁喳喳地,已抢着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方才派出去搜索姬瑶光的弟子,回报说没有搜到。
也就在这时,远远地升起一枝蛇焰火箭,在夜空中如菊花一般绽放开来。
姬瑶花轻吁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花一般绽放开来:“构们不必再费心去找瑶光了。他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凤凰脱口而出:“我不信!这一定又是你的空城计!”
姬瑶花叹息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你们反而不相信呢?瑶光的床下,有一条地道通往外面。今天晚饭后,瑶光关上门洗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交换了身份。”
一名峨眉弟子惊讶地说道:“姬公子住的房间从来没有地道!”
姬瑶花微笑:“没有地道,我不会叫人挖一条出来么?”
凤凰怔了一瞬,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寻常土工,就算他有本事悄没声息地在峨眉派的地底下挖出一条地道,也没有本事将距离和方位测算得丝毫不差、让地道的出口恰好是在姬瑶光的床下。你不会是——找了登龙峰做帮手吧?”
巫山十二峰中,登龙峰的土木机关之学,号称是天下无双。世人传言说,只有你想不到的东西,没有登龙峰做不出来的东西。
姬瑶花笑而不语,已然默认凤凰的猜测。
凤凰觉得全身无力。
还有什么事情,是姬瑶花做不到的?
若非钱汝珍被枯茶师太赶走,有他和他的人真正寸步不离地跟着姬瑶光,姬瑶花说什么也不会有机会偷天换日。
姬瑶花放出那些流言,为的也就是这个目的吧。
钱汝珍觉得凤凰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枯茶师太的脸上,也不甘心地露出悔不当初的神情。
又有两个寺院的援兵赶来,事态已经越闹越大。
也许这正合姬瑶花的心意。
钱汝珍打量着姬瑶花:“姬大小姐,你这样做,究竟想要什么?”
姬瑶花看他一眼,又看看凤凰,莞尔一笑:“凤姐姐面前,我哪敢要什么啊?”她侧着头看着枯茶师太,曼声说道:“师太,我可以将瑶光借给峨眉派一段时间,可不能将他借给你们一辈子啊,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希望师太你高抬贵手,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派人来追追杀杀的,瑶光已经将经书都记在脑中,等他回到巫山,自会译出来派人送给师太。”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姬瑶花终于说出了她的真正目的。
这一切安排,为的只不过是峨眉派珍藏数百年的那些典籍。
凤凰终于明白,为什么在神女峰上,她那么容易便抓到了姬瑶光。
姬瑶光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地将自己送到她手上来的。
所以神女峰上的石头不堪一击;峨眉山上的石头却异常勇武。
枯茶师太眼角的青筋在微微跳动:“我绝不会让峨眉武功心法从我手中流落出去的!”
姬瑶花凝视着枯茶师太。
良久,她叹息着说道:“师太是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不过师太可曾想过,没有瑶光,峨眉派珍藏数百年的那些典籍,不过是一堆废纸?本来无一物,得与失又从何谈起?”
枯茶师太一怔。
姬瑶花继续说道:“师太精修佛理数十年,难道就不明白,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师太又何必这般执著不肯变通?”
各寺僧人一阵嗡动。
他们自然明白姬瑶花的意思。
姬瑶花这番话,轻描淡写,却如雷霆一般击入枯茶师太的心中。
她是否真的太过执著于“得”,而不能“舍”?
姬瑶花又道:“以瑶光译经的功劳,难道不值得与峨眉共享这些经书么?峨眉若是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又怎能更进一步?”
四下里一片寂静。
枯茶师太终于长叹了一声:“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得不承认你的话的确让人无法驳回。”
姬瑶花追问道:“这么说师太是同意喽?”
枯茶师太不语,已然默认她的话。
姬瑶花眼波一转,掠过诸人,随即笑道:“师太是何等身份,当着这么多见证人说的话,又岂能反悔是吧?不过我还想求师太一件事情。我想向师太要一名峨眉弟子协助瑶光译经。你知道,师太,有些时候,单凭纸上言语,很多东西是想象不出来的,瑶光必须要有一个能为他演示峨眉武功的助手。”
如此一来,姬氏姐弟岂不是会对峨眉武功了如指掌了?
枯茶师太还在犹豫。
姬瑶花却已说道:“师太,瑶光锋芒已露,自此之后,恐怕很多人想求瑶光与他们谈经说武,都求不到呢。”
枯茶师太眼中亮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她已经见识过姬瑶光的眼光与悟性。如果将一名弟子交到姬瑶光手中,有他的指点——
姬瑶花含笑道:“师太,有舍才有得。”
枯茶师太注视着姬瑶花:“好,你选一个吧。”
姬瑶花随手一指,正指着方才最先反应过来、叫凤凰住手来救师太的那名弟子。
枯茶师太叹了口气:“你的眼光还真是好。这孩子名叫孙小香,是我门下第三代弟子中学东西最快的一个;唯一的缺点是太过顽皮,虽然一学便会,但是一会便厌。”
姬瑶花一笑:“我自会好好调教她。石头,你和孙姑娘先走,自己回巫山,我自会回来找你们的。”
峨眉弟子和各寺僧人让开一条路来,姬瑶花目送石头和孙小香离去,这才回过身来,右手轻轻一拂,凤凰不无震惊地看到,她竟然在一拂之间,解开了枯茶师太身上被锁的所有穴道。
看起来轻若无力的一拂,却暗含着迅速得无法看清的变幻。
姬瑶花能够出其不意地制住枯茶师太,恐怕并不完全因为师太对她毫无防范吧。
姬瑶花摇摇摆摆地离去之前,又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说道:“师太,我将瑶光借给了你,又将钱夫子送给了凤姐姐,这份大礼不可谓不重吧?今晚的冒犯,师太和凤姐姐是不是可以不要记在心上?峨眉派的各位姐姐妹妹,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个笑脸?”
凤凰“呀”了一声,涨红了脸恨恨地叫道:“姬瑶花你这个——”
她说不下去了,一跺脚别转头去不再理会姬瑶花。
峨眉弟子中,已经有人偷笑起来。
枯茶师太严厉的面孔上也微微绽出一丝笑意。
姬瑶花姐弟,有时候的确能够让人恨得牙庠,但有的时候又的确让人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她转过目光看看各寺来援的僧人。
如果放在以往,她必定会恼怒于峨眉派的狼狈闹得众人皆知。
但是现在她却觉得,这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不过是一点虚名而已——
唉,她想她肯定是被姬瑶花搅昏了头,竟然觉得峨眉派今晚在各大寺院面前栽的这个跟头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过比起姬瑶花许诺给峨眉派的光明前景,小小地损失一点面子,的确不算什么大事吧?
十二.
八月初八,是凤凰与钱汝珍的订婚之日,地点就选在重庆川江帮的总舵。
忙乱了一天之后,夜色之中,凤凰终于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人。
姬瑶花左手托着一个锦盒,右手提着长裙,冉冉而入,笑盈盈地说道:“凤姐姐,一双玉环,祝你和钱夫子恩恩爱爱、福寿绵绵——”
说着将锦盒递了过来。
凤凰接过锦盒,看着姬瑶花:“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不会只是送个贺礼这么简单吧?”
姬瑶花一笑:“当然不是。凤姐姐,刚才我偷偷听到不少贺客都在嘀咕说‘彩凤随鸦’。我也觉得深有同感呢,你当真打算嫁给钱夫子?”
凤凰横她一眼;“你不是一直都在费尽心机地撮合我们吗?”
姬瑶花一笑,款款坐下,望着妆镜中凤凰灿烂如火焰的面容,过了片刻才问道:“凤姐姐,你究竟喜欢钱夫子什么呢?”
凤凰疑惑地侧过头看着她:“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姬瑶花轻轻地摇着她的手臂,含着笑无声地请求着她的回答。
凤凰皱着眉思索了许久,方才不确定地答道:“也许是因为,在他身边我觉得快乐吧?”
姬瑶花深思地望着凤凰,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原来如此。我还没有发现,其实你和钱夫子原本都是同一类人呢。”
对凤凰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万人景仰的荣耀,而是生之快乐;就像钱汝珍一样。
钱汝珍被一群朋友簇拥着来见凤凰,望见姬瑶花,吃了一惊,连忙拱手作揖,心中却在转念,以后一定要劝凤凰疏远这个心思千奇百怪的女子。凤凰太过直率单纯,只怕被她算计了都不知道。
姬瑶花笑吟吟地看着他,尚未开口,一名川江帮的小头目匆匆忙忙地跑入内院,手里举着两大本账册,一边嚷着“借过借过”,一边直奔钱汝珍而来,口中叫道:“钱夫子,船厂那边说这账目不对,木料场那边说就是这个账,两边都快要打起来了,帮主叫你无论如何也要抓紧时间在一个时辰内将这账目弄清楚,免得乱子闹大了重庆府找我们麻烦!”
钱汝珍“哦”了一声,接过账本,抱歉地向凤凰笑笑,转身走入左厢的书房兼账房。
姬瑶花打量着凤凰的脸色,“哧”地一笑:“凤姐姐,你真的打定主意嫁给钱夫子这么个长舌公管家婆?你就不怕以后会被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淹得透不过气来?”
凤凰恨不能拧掉姬瑶花那张百无禁忌的嘴。
但是姬瑶花眼里的神情令她心念一动。
姬瑶花绝不是无缘无故地说这番话的。
她究竟想干什么?
凤凰狐疑地审视着姬瑶花。
姬瑶花却不忙开口,站起身来,慢慢地踱到墙边,轻抚着凤凰挂在墙上的射日弓穿云箭,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瑶光曾经说过,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凤姐姐,集仙峰的射箭之术,相传是当年楚霸王传下来的,是以由此心法生发而来的飞凤峰武功,刚猛非凡。集仙峰历代弟子,十有八九都是叱咤一时的名将,论起性情来,都一脉相承,当得起一个‘性如烈火’的评语,其中原因,恐怕就在于此吧。而这样的性格,又将飞凤峰的武功进一步发扬,使得飞凤峰无论是射箭之术还是刀法拳脚,都越来越迅猛刚烈,势如奔雷,勇不可挡。”
凤凰心念暗动。她虽是集仙峰弟子,但还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分析过飞凤峰武功心法与弟子性格之间的关系。
姬瑶花回过头来看着凤凰:“凤姐姐,如果你嫁的是小温侯这样的人,我就不必问你了。但是你要嫁的是钱夫子,我就不能不问一问了。你这样的性子,这样的本领,该如何在川江帮这样的地方安身立命呢?你若要安于这样的平淡生涯,必定要收拾起从前那个凤姑娘的性子,但是你若改变,就不再是当初那个让钱夫子身不由己地喜欢上的凤姑娘了,到那时,物是人非,情何以堪?更何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很难做到改变自己,所以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呆在钱夫子的身边好像不再那样快乐;你会怀念从前的凤姑娘;你会抵挡不住那种纵马扬鞭、弯弓挥刀的快乐的诱惑;你会渴望回到从前,却又在回去之后思念这儿的一切;你会被从前的凤姑娘和现在的钱家娘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撕裂——”
凤凰失声叫道:“你别说了!”
姬瑶花为什么要这样无情地揭开她心底深处隐约的不安?
钱汝珍听到她的叫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过来询问。
凤凰摇摇头,将他推了出去。
姬瑶花静静地看着凤凰。
凤凰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说道:“你说这些话,究竟想做什么?”
姬瑶花一笑:“凤姐姐,凡有所学,皆成性格。”
凤凰困惑地望着她。
姬瑶花叹息了一声。
凤凰枉自和钱汝珍一起厮混了这些日子,还是不太能够领会这种拐弯抹角式的说话方式的。
她想她还是挑明白了为好。
她轻轻说道:“凤姐姐,倘若能够将飞凤峰的武功心法加以修正,飞凤峰弟子也许就可以改变那失之刚猛的性格,避免那生于烈火、死于飞焰的命运;也许就能够在这浊世红尘之中安身立命,同时又不至于湮没了她烈焰般的美丽。”
凤凰终于震惊地明白姬瑶花的来意。
她想要的竟是飞凤峰的武功心法!
姬瑶花的脸上仍旧维持着那样温婉动人的笑容,轻声说道:“凤姐姐,我不仅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想帮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就算你不相信我的诚意,也该相信瑶光的能力吧。你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我会在巫山等着你的回答的。”
她提高了声音向左厢房那边说道:“钱夫子,我告辞了!凤姐姐刚才被我的话吓着了,你还是快点过来安慰她一下吧!”
钱汝珍应声而来,一边笑道:“只有凤凰吓着别人的,哪有什么人能吓着凤凰?哦对了姬大小姐,你捉住那条美人鱼没有?”
姬瑶光曾解释说,姬瑶花没有及时赶来救他,是因为去追捕受伤的龙女了。
虽然姬瑶光落到他们手中原本就是一个陷阱,但以钱汝珍对姬瑶花的了解,她是绝不会放过龙女被凤凰射伤这个大好机会的,所以一定会趁火打劫去追捕龙女。
姬瑶花的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情愿地答道:“没有。”
不待钱汝珍再问,她已匆匆离去。
钱汝珍望着她双肩微微垮下来的背影,失声笑道:“凤凰,我猜她一定是碰上厉害对手了,才没能抓住龙女。”
想到有人能够让姬瑶花吃吃苦头,钱汝珍心情大好。
真是痛快啊!
凤凰也不觉一笑,仰起头怔怔地望着钱汝珍的笑脸。
姬瑶花说,她会在巫山等着自己的回答。
凤凰已经知道自己的回答。
她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声。
姬瑶花又赢了一局。
可是她输得这样幸福满足。
后记
巫山十二峰之飞凤峰
飞凤峰为巫峡南岸自东而西第四峰,与神女隔江相望。这是一道东西走向的山梁。其形象,如同一只正在饮水的凤凰。那伸入水中的山岩,如同凤凰的嘴,而两侧的山脊则是凤凰之翼。
四象之中,南方朱雀——也即凤凰,对应的是火神祝融,故本篇以“火凤凰”名之。
凤凰的命运,本应是生于烈火,死于飞焰;但是有了钱夫子和姬家姐弟的变数,烈焰飞凤自此将在碌碌俗尘中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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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