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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小说 > 《巫山传》在线阅读 > 正文 之五 飞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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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作者:扶兰

之五 飞天舞

身如药树,百病不侵;
——药王庙礼神赞辞
魂若鲜花,岁岁芳华。
——巫女祠礼神赞辞
上篇:祭神
一、
冬阳煦暖,楚阳台的断壁残垣已清理一空,三层松木三层矮桩,搭起了一人来高十丈见方的一个平台,台面打磨得甚是光滑。平台东侧,是药王庙扎的一座松棚;西侧是巫女祠扎的一座花棚。而正上方则是巫山县令朱逢春朱大人的看台。
大祭之期未到,闻得赌斗之讯、从四方赶来的信徒,不过十之三四,但是西都山自山脚至楚阳台,早已经是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当真不虚“人山人海”这句话了。
站在药王庙这一边的信徒,很明显男子居多,这隆冬季节,不少土人仍是光头赤脚,腰间所佩的长刀,均无刀鞘,随着他们的行动,在冬阳中寒光闪闪。
朱逢春向坐在左手边的小温侯解释道:“这些土人,世居山中,山中藤蔓丛生,头一天开出的路,第二天就可能被藤蔓淹没,没有长刀,寸步难行;山中蛇虫猛兽又多,有刀在手,才能护身,所以土人无论男女,从会走路时就要拿刀,不用刀鞘,也是方便随时出刀。须知猛兽扑来,可不会给你从容拔刀的时间。”
他喟然叹道:“老杜曾有诗云:峡中少年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这是说巫山一带男子的骠悍轻死。又有诗云:土风坐男使女立,男当门户女出入。巫山一带的女子,风气所习,自幼出入山中,小至樵采负水,大至贩卖井盐,强悍之气,委实不逊于男子。”
小温侯望向巫女祠这边众多的女信徒,见那些蛮女果然也个个身佩无鞘长刀。即使是汉装女子,一眼望去,也绝不似汴京女子的文弱风范。
遥望着山上山下的攒攒人头与人群中的闪闪刀光,小温侯皱起了眉:“这样混乱的场面,稍有不慎,一夫倡乱,万夫作乱,阎罗王和韩起云是否控制得住?朱五你可要有所准备才是。”
朱逢春微微一笑:“土人虽然蛮勇,对药王和巫女却是敬若神明,不敢有半点违逆。所以今天你尽可以放心坐在这儿看两虎如何相争。不论谁输谁赢,我们都是稳赚不赔。”
每年春节大祭之时,药王庙与巫女祠信徒的械斗,都死伤惨重。
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
只要能够将其中一方的信徒挡在巫山县城之外,料他们想斗也无从斗起。
这一条釜底抽薪之计,可真是费了大家无数苦心啊。
说到此处,朱逢春又郑重地加了一句:“小温,看今天的情形,你可千万不要插手。你的身份不同,若是胡乱帮手,让巫女祠或是药王庙认为你和我有所偏袒,麻烦可就大了。千万记得,咱们是坐山观虎斗,万万不能亲自动手去打老虎!”
坐在小温侯左手边的梁世佑“哧”地一笑:“朱五,如意算盘不要打得太响。万一药王庙和巫女祠打成平手,两方信徒都可以入城参加春节大祭,只怕今年会斗得更凶!”
朱逢春叹口气道:“你说姬瑶花会让他们打成平手吗?”
他们已经多日不曾见到姬瑶花了,不知道她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姬瑶花绝不会对今日的赌斗袖手旁观。
而若是她插手……
梁世佑向小温侯低笑道:“小温,你送给姬大小姐那尊辟毒蟾蜍,可真是如虎添翼噢——原来姬大小姐至少还忌惮着巫女祠的毒虫,不敢乱跑;现在可好,百无禁忌,飞得人影都不见了,我看你可——”
小温侯一肘撞在他左肋之下,梁世佑痛呼一声住了嘴。
朱逢春遥望着西都山下的滔滔江水,喃喃自语般说道:“阎罗王和韩起云怎么还不来?”
二、
药王庙与巫女祠两批人马是堵在城门口了。
一列道士一列药农簇拥着阎罗王乘坐的滑竿自药王庙中出来,沿路抛散着细细的松枝。
一列道姑和一列蛮女簇拥着韩起云乘坐的小轿,重帘低垂,四角饰以鲜花,自巫女祠出来,沿路抛散着各色花瓣。
两队人在城门相遇。
城门逼仄,不能容两队人同时出城。
谁都不肯后退一步,于是就僵持到现在。
抬轿与抬滑竿的人已经换了两次肩。
日头已高,越过对面山岭,也越过高耸的城墙,射入城内来。
阎罗王看看日色,终于忍不住自滑竿中坐起身来,提高了声音说道:“韩师妹,这样下去,我们两人都到不了楚阳台了。”
韩起云在轿内冷冷答道:“罗师兄若是心急,不妨先让一步。”
阎罗王长笑道:“韩师妹既然尊我一声师兄,少不得我这个师兄要拿出师兄的身份与尊严来,先行一步了!”
他右手一挥,神农鞭霍地抽向抬轿的两名蛮女。
但是小轿中突然飞出一只小小竹篮,套在了鞭梢上,竹篮被鞭头劲风击得粉碎的同时,篮中无数小虫也漫天飞了起来,迎了劲风扑向阎罗王。
阎罗王左手扬起,洒出一片药粉,回鞭在空中抡起一个大圆,将药粉挥散出去,漫天飞虫被逼在了丈余开外,一边说道:“韩师妹,你知道我并不想和你动手。”
轿中的韩起云道:“你不是不想动手,只是不敢动手罢了。我就不信,你和小温侯恶斗一场之后,还有力气和我斗!这还只是一篮飞蠓,我看你应付起来就已经很吃力了。你若再不让路,别怪我再放出两篮来!”
阎罗王叹口气,嘬唇长啸一声。
城外也传来一声长啸,似是在与他应答。
韩起云怒道:“你还想找帮手?”
话音未落,小轿中已飞出更多虫豕。
一名离阎罗王较远、药粉效力不能及的道士惨叫一声捂着脸滚倒在地。
然而晴空中蓦地出现无数只白鹤,越过城墙翩然落下,长颈伸缩之间,飞虫纷纷落入鹤嘴。
小轿中立刻传出尖锐的短笛声,被白鹤追得惊惶失措的飞虫,一阵风似地投入轿中。
韩起云的声音既惊且怒:“阎罗王,你居然请了聚鹤峰的于观鹤做你的帮手?”
聚鹤峰之得名,便在于无数白鹤常年聚居在此,每日早晚,鹤群出入之际,江面上遮天蔽日,蔚为壮观。聚鹤峰弟子日习日见,代代相传,与鹤群狎熟,传到于观鹤这一代,甚至于能够引领鹤群来往于巫山之中。
鹤群本是飞虫的克星,于观鹤也是巫女祠最忌惮的对手。
只是于观鹤其人,清高自傲,向来不与其他弟子来往,韩起云的确想不到阎罗王会请动他来帮忙;更想不到以阎罗王的傲慢,也会请人来帮忙。
要请动本是与巫女祠河水不犯井水的于观鹤,阎罗王肯定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他肯低声下气地去求于观鹤,为的只不过是要打败巫女祠、打败她。
他肯对别人低头,为什么就是不肯对她低头?
轿内的韩起云咬紧了嘴唇。
阎罗王看不见她的表情,笑答道:“于师兄,请你召回白鹤吧。”
城墙上一人朗声长笑,随即传来清亮入云的长啸声,鹤群舍不得这些美味,徘徊了好一阵,方才飞上天空。
一身道装的于观鹤飘然而下,背负长剑,手持拂尘,三缕清须随了微风轻轻飘动,俨然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士。他身后还跟随着两名眉清目秀的年轻道士,也都背负长剑,手持拂尘。
论年纪,于观鹤是他们这一辈弟子中最年长的一个,不过他善于保养,精于修饰,看上去反倒比阎罗王还要年轻许多,
于观鹤面向小轿,竖掌打了一个问讯,微笑道:“韩师妹,好久不见了。恕两位师兄得罪,先行一步了。”
韩起云冷冷说道:“不知于师兄是为了什么要站在药王庙一边与我巫女祠作对?”
于观鹤一笑:“韩师妹言重,于某何德何能,怎么敢与巫女祠作对呢?不过是因为曾经欠了罗师弟一个人情,所以才应邀前来,在罗师弟的身体复原之前,替他看着点儿罢了。待到罗师弟复原之后,于某自然会离去。”
以阎罗王着手回春的医术,于观鹤欠他人情自是情理中事。而且这个人情想必大得让于观鹤面对阎罗王的邀请时说不出一个“不”字。
无论如何,与巫女祠作对,总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吧。
韩起云目送他们扬长而去,蓦地一掀轿帘,向着长街一侧的一幢小楼高声叫道:“伏日升,你出来!”
一袭宝蓝长衫的伏日升,自小楼上飞掠而至,停在轿前,含笑道:“韩师姐有何吩咐?”
韩起云盯着他说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今天你若不想个法子打发掉于观鹤的那群白鹤,我们就别想赢药王庙!”
伏日升含笑躬身:“是,谨遵师姐训示!”
目送韩起云一行离去,伏日升方才收起笑容,沉吟不语。
三、
楚阳台前,先到一步的阎罗王已站在台上。
于观鹤轻摇羽扇,坐在药王庙的松棚之中,松棚之后的那片树林,因为栖满白鹤,已经望不见树枝。
城门前的争斗,早经众人口耳相传传遍了西都山,药王庙的信徒精神大振,一群采茶娘领头唱起了采茶调,洋洋自得地夸耀着药王制茶、驱病延年的种种神效。巫女祠这边,正在踌躇不决之际,韩起云的短笛声远远地自山下传了上来,笛声尖锐古怪,刺得人耳鼓生痛,采茶调立时乱了节拍。好在只得一两声便已停住。但只这一两声,已足够激起了巫女祠众多信徒的勇气,趁对方阵脚打乱之际,一群洞蛮齐声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用长刀在山石上敲着节奏。
那群洞蛮,嗓门大得出奇,歌词虽然听不懂,只这歌声,已经震得人耳中轰轰乱响。
站在朱逢春身后的一名年老衙役,俯身过来,低声解释道:“大人,这群洞蛮,都是喊山郎,所以才有这么大的嗓门。”
巫山之中,水深岭高,村寨之间,不但来往不便,就是互通信息,也是千难万难。所以才有了“喊山郎”这么一种人,一个寨子中只要有一个喊山郎,不须爬山涉水,便能够向邻近几个山头的寨子传送消息。
朱逢春听那衙役解释完毕,哑然失笑。这也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温侯也失笑道:“边关之上,宋辽两国,虽然多年不曾交战,两军士兵隔阵对骂却是常事。若让这么一批人去骂阵,想必可以骂得对方不敢出头。哦,他们唱的是什么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衙役的神情有些尴尬,含含糊糊地答道:“山野小调,不雅得很,不敢有辱小侯爷的这个……咳……贵耳……”
朱逢春和小温侯互相看看,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当下一笑带过,不再追问。
此时韩起云的小轿已经到了巫女祠的花棚之中,韩起云翩翩飞上了平台。巫女祠的信徒立时欢声雷动。
韩起云著一身蓝底白花土布苗装,头上身上,披挂的银饰当真是琳琅满目,左手中挎一个小小竹篮,篮上也盖着一方蓝底白花土布,不知那方土布之下,究竟藏着多少虫蛇。
若非她出现在此时此地,看起来只不过是寻常一个身形窈窕、引人遐思的漂亮苗女。
韩起云举起右手轻轻掠一掠鬓发,摘下面纱,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众人。
西都山上,刹那间静寂下来。
梁世佑不觉叹了口气:“艳若桃李,冷若霜雪,这句评语除了她只怕再没人当得起了。却原来巫山门的女弟子,个个都如此出色。汴京城中的美人,同她们比起来,就算姿色稍胜,也总差了那么一点儿气韵。”
朱逢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梁二,别多嘴,韩起云可不是能够让你随随便便评头论足的那些汴京美人!”
阎罗王注视了韩起云片刻,方才拱一拱手,说道:“韩师妹,日已近午,开始吧?”
韩起云冷冷地看他一眼:“自然。”
他们两人同时旋身扬手,松枝与花瓣飞扬开来,在平台上划出了两个大圈,将那松木平台堪堪分成两半。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飞掠过自己的棚中。
棚中蓦地响起鼓声,林中白鹤被鼓声惊得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不下。
西都山上万千人群几乎在同时放声高歌:“请神罗喂——神来哎——”
歌声在峡谷中回荡。
涛涛江流之声,也被这歌声盖了过去。
在歌声与鼓点之中,药王庙与巫女祠的祭神之典,头一次在同一个地方开始。
小温侯的眉头皱得更紧:“原来他们是以祭神之典的成败来赌斗——无影无踪的东西,这个胜负可怎么评判?”
朱逢春注视着台下兴奋得近于疯狂的人群,苦笑道:“这些乡民,自有他们一套说法。祭神如神在,只看哪一方最能够让他们感受到神祗的降临了。”
这样无凭无据、全依寸心感受的赌斗,只怕不好收场吧?
朱逢春开始后悔。
他应该要事先规定好赌斗的方式的。
可是,他这个巫山县令,能够将药王庙和巫女祠弄进这个赌局,已经是费了九年二虎之力了。
他实在没有办法再进一步。
但愿姬瑶花真的能够只手撑天,牢牢掌控住这个关系到万千人群的赌局。
四、
一通急鼓之后,药王庙的六名琶琶女率先捧着琶琶走到松木台侧坐下,略停一停,轻拢慢捻,挑出一串山间清泉般的旖旎小调。
巫女祠这边,六名乐工也已就坐,一笛一笙一箫一响板一胡琴一长筝,倒不似药王庙这边清一色全是琵琶手。
一曲前奏奏罢,鼓点又起。
两名身著锦袍的年轻男女翩翩飞上松木台。
西都山上一片欢呼之声,显然这一男一女大受乡民的欢迎甚至崇拜。
药王庙这边出来的女子,身材修长,容颜俊俏,一双眼睛波光潋滟,仿佛含着无数心意,盈盈欲语。只这波光流转之间,药王庙的信徒便又是一阵欢呼。
那老衙役向朱逢春等人解释道,这是药王庙的女巫苏朝云。
朱逢春叹了一声:“这个名字倒是起得蕴藉风流。”
东坡先生与他聪明美丽的爱妾朝云的故事,天下皆知。这个姓苏的女巫,取名“朝云”,想来便典出于此吧。
梁世佑哧笑道:“朱五,你还得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巫山十二峰之中,还有一座朝云峰呢,倘若苏朝云这名字的来历是因为这座朝云峰,我看你又要头痛了。”
又来了一名注定会惹事生非的巫山弟子。
朱逢春一笑:“我的运气不会这么坏吧?”
那男子则是巫女祠的男觋季延年。
季延年同样具有修长的身材和俊秀的容颜,似笑非笑的神情间,带着一种斜睨众生的高傲和冷淡。
苏朝云与季延年互相打量了片刻。
他们虽然彼此闻名已久,但说起来这还真是第一次见面。
在巴蜀湘楚之地众多的巫觋和众多的舞者中,他们是各自那片天地中最出色的一个。
初次谋面,联想到有关对方的种种传闻,心中不免都有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鼓点声中,两人几乎在同时振袖起舞。
小温侯久闻南方各地以歌舞祭神的风俗浓厚,今日一见,才知道浓厚到这等程度,荒郊野外,神坛可以不设,歌舞却不能不少。
药王庙的乐声,急鼓繁弦;苏朝云的舞步,同样急促欢快,长袖飘扬,裙裾飞旋,仿佛在诉说一个少女等待情人来到之际那种兴奋激动的急切心情。琵琶女一边拨弦一边吟唱着少女的诉说,吟唱着少女内心深处那种对自己的美丽和魅力深具信心的从容,一个字后往往拖了极长的尾音,一摇三颤,极尽柔腻宛转之能事,与那急鼓繁弦交织在一处,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荡人心魂的媚惑之力。
巫女祠的乐舞与药王庙恰成对比,舒缓如柔蔓水草的鼓乐,舒缓如柔蔓水草的舞步——若非亲眼见到,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男子的舞姿可以柔缓到这个样子——配合着等待情人来到的少年那种表面从容、内心急切的吟唱,
小温侯诸人还是初次见识这样的祭神乐舞。
梁世佑低声说道:“朱五,我是不是听错了?药王庙和巫女祠祭神时居然在唱——情歌?”
朱逢春白他一眼:“药王庙以绝色女巫的歌舞取悦药王,原是楚地旧俗。巫女祠信奉的是女神,当然用的是男觋。食色性也,神仙又怎能例外?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梁世佐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祭神的乐舞,若是让国子监的那些夫子们看到,准会一齐吓晕过去。”
此时药王庙的鼓乐开始变得柔缓而巫女祠的鼓乐却开始变得急促,似乎他们所迎的神祗已经来临,所以苏朝云和季延年的心情与舞步也都有了变化。苏朝云开始变得柔媚娇嗔,水波盈盈的双眼,仿佛正在嗔怪神灵的姗姗来迟;季延年却开始从容地向虚空中的神灵展示他的英武洒脱,面容依旧是冷淡高傲,眼中却已闪耀着灼人的炽热,每一个与他的视线相接的女子,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由衷的欣赏和如欲拥自己入怀的爱恋,离得近的人,已经不自觉地涨红了脸。
他们要魅惑的,是虚空中的神灵。
对于与他们的视线相接、心动神摇的男女信徒,他们是视而不见的。
但是对同台献舞的那个人呢?他们也能视而不见吗?
他们离得太近了。
西都山上只听得见鼓乐与歌声。万千人群都震慑得屏息而待。
谁的心神先乱?谁的舞步先乱?谁的鼓乐先乱?
五、
季延年正缓缓仰身弯腰,自松木台上衔起一片花瓣,之后慢慢地挺直腰身,仰头向天,仿佛要将这花瓣献给虚空中的神灵。
朱逢春诸人悚然动容。
季延年的这份腰力,只怕连他们也不能及。
练舞必练气。
季延年的舞技能够练到这样惊世骇俗的程度,只怕他绝非一名单纯的舞者。
但是季延年流动的气韵突然间微微一滞。
额上微微见汗的苏朝云,正张开双臂飘旋飞舞。
不知名的异香,此时被汗水蒸发出来,伴着她的体香,随了山风一阵阵地飘向同台的季延年。
正处在下风处的巫女祠诸乐工,神情间也有了异样。
鼓乐与舞步,都开始散乱。
药王庙的信徒立刻大笑大叫起来:“哈哈,乱了乱了——巫女祠还不认输!”
韩起云已然发觉其中蹊跷,蓦地站了起来,高声说道:“阎罗王,你使诈!你在苏朝云身上抹的是什么香料?”
阎罗王一怔:“我什么也没给她啊!”
韩起云怒声说道:“不是你就是于观鹤!”
于观鹤精于调香,所制香料,千金难求,即便是皇宫内苑,要得他一点香料,也得全看机缘是否巧合。
香能怡情,亦能催情。
所以无论是佛寺还是青楼,都爱用香料。
经于观鹤之手制出来的异香,令得季延年不知不觉中便着了道儿。
韩起云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了右手,十数道小小黑影箭一般射向旋舞的苏朝云。
苏朝云身形飘起的同时,十指飞弹,银光闪动,一枚枚梅花针已将那十余条飞天蜈蚣全都钉在台上。
这一份眼力与手准,令得看在眼中的朱逢春倒吸了一口冷气,向梁世佑苦笑道:“梁二,你这张乌鸦嘴,这女巫看起来当真是以暗器功夫闻名天下的朝云峰弟子!”
乱生仓促,药王庙和巫女祠的鼓乐与舞步都停了下来,阎罗王才说得一句:“韩师妹你怎可出手伤人——”韩起云已经吹响了短笛。
飞虫自花棚中的小轿内飞出,漫天飞舞。
阎罗王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明知鹤群在此,韩起云为什么还要放出飞虫?她当真是气糊涂了吗?
于观鹤的长啸亦起。栖在树梢的鹤群也飞了起来。
满天虫影,鹤舞翩跹。
西都山上人群大乱。
朱逢春心中焦急,站了起来。
这样混乱的局面,一个不好便是一场大斗。
眼看那鹤群便要扑入飞虫之中大快朵颐,混杂在巫女祠诸多女信徒之中的一群汉子,突然间扬手望空撒出数十张渔网。
飞得最快的几只鹤,率先撞入了网中。
于观鹤与阎罗王都是脸色大变。于观鹤长啸着欲召回鹤群,但白鹤究竟只是飞禽,不能那般灵通,只见美食在前,不识渔网为何物,一时间竟召不回来。
身后传来姬瑶花的轻笑之声。笑声尤在耳,姬瑶花已经风一般自众人头顶飞掠而过,缚仙索自漫天虫声鹤影中飞卷向空中的渔网。
站在高台之上,一眼望去,姬瑶花的白衣黑发在鹤群中倏隐倏现,恍惚间已分不清鹤翅与人影。
朱逢春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向小温侯笑道:“小温,我该好好感谢你才是。”
小温侯看他一眼:“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何况出手的又不是我。”
朱逢春但笑不语。
他本想借势再说几句的,但是又担心小温侯被挤兑得太窘了,翻过脸来找他麻烦,当下住了口。
六、
数十张渔网,被姬瑶花一扫而空,挥落在药王庙的松棚之前。
姬瑶花飘飘然落在一旁,缚仙索悄然收回袖中。
韩起云吹响短笛唤回飞虫,空中只有鹤群在失望地盘旋,终究听从于观鹤的召唤,栖回到树梢之上。
韩起云必定非常愤怒,但她的脸容仍是冷冰冰丝毫世事不关心的模样。
她收起短笛,望向姬瑶花:“姬师妹,你当真要和我作对?”
姬瑶花微微一笑:“韩师姐稍安勿燥,且待我片刻如何?”
她转向阎罗王:“罗师兄,今日一战,若没有我,药王庙不说是一败涂地,至少也绝无胜算吧?”
阎罗王颇不情愿地答道:“的确如此。”
姬瑶花眼波一转,笑吟吟地道:“罗师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得为我做一件事情,对吧?”
她忽地凑近阎罗王,轻声说了几句话,之后背着众人摊开右手,让阎罗王看清了她手中的东西,立刻又收了回来,退开数步,脸上笑意不变,望着阎罗王。
阎罗王的脸色极是古怪。
略知内情的几人,本以为姬瑶花是在向阎罗王要松峦峰的武功心法。
但是阎罗王踌躇良久,目光却转向了韩起云。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韩师妹,今日一战,胜负已决,今年春节的大祭,巫女祠只能在楚阳台接受信徒膜拜,不得入城!”
韩起云冷冷地道:“你以暗算取胜,又算什么本事!”
阎罗王道:“韩师妹,于师兄来助我,你早在斗舞之前便已知道;于师兄的本事,就更不用我多说了,只怕除了我就只有你知之最深。至于姬师妹来助我——大约你不使出那些渔网来,姬师妹也没有出手的机会,只不知为你想出这个法子的是谁罢了。这也叫暗算?”
眼见得他们两人一来一往便要当着万千信徒的面斗起口来,朱逢春咳了一声,才待拿出县太爷的威严来调停此事,姬瑶花已在阎罗王身后轻笑道:“罗师兄,你这样尽顾着扯开话题,莫不是想混过我给你划的那道关?”
阎罗王脸色一变,迟疑片刻,答道:“我罗山岂是说话不算话之人!”
他转向韩起云,风霜满面的一张苍老脸孔,刹时间竟涨得暗红,蓦地一咬牙,单膝跪了下去,闷声说道:“韩师妹,我现在当着药王庙和巫女祠的信徒的面,跪请你回来!”
西都山上寂静无声。
不论是兴高采烈的药王庙信徒,还是垂头丧气的巫女祠信徒,一个个张口结舌地呆在当地。
朱逢春与小温侯诸人都怔住了。
姬瑶花原本说好是帮阎罗王的吧?现在看起来,好像她最终还是选择站在韩起云这边?
也不对啊,没有她插手,韩起云又怎么会输?
韩起云也怔住了。
少年时的不打不相识、背着师门偷偷结成夫妻时的缠绵甜蜜、后来的反目,以及那个不当着双方信徒的面跪请便不回头的重誓,刹那间一一掠过心头。
她望向站在阎罗王身后的姬瑶花。
姬瑶花的神情,似乎阎罗王方才若是不跪下去,她一定会在背后给他一脚迫他跪下。
韩起云的眼中,若喜若悲,泪光莹莹,令得她冰冷无情的面孔竟显出了三分怪异。她慢慢地伸出手来扶住了阎罗王的双肩。阎罗王就势站了起来,脸上的暗红兀自未消。
姬瑶花笑意盈盈地道:“罗师兄,你别气坏了自己。明年今日,罗师兄大可输一次给韩师姐,再叫韩师姐跪请你回家,扳回一局啊——”
她抬头望向松木台上淡然相对的苏朝云与季延年,转过目光又道:“请神还须送神。祭典尚未完成吧。”
鼓乐重起,送神之曲奏响。
药王庙的信徒齐声高唱的是:
身如药树,百病不侵。
巫女祠的信徒齐声高唱的是:
魂若鲜花,岁岁芳华。
歌声在江流松涛中飘荡。栖在树梢的鹤群,被鼓乐与歌声惊动,振翅乱舞。
歌声与鹤唳之中,姬瑶花飘然跃落在松木台上,微笑着向苏朝云说道:“苏师姐,你可知道,于师兄送你的那合须用女儿汗水作引子的女儿香,是他和我家瑶光花了三天三夜才调制出来的?你可知道,这条计策还是我献给于师兄的?今日你能险胜,该不该好好谢谢我?”
苏朝云淡然一笑:“是吗?这么说我的确该好好谢谢你才是。”
姬瑶花凝视着她,许久才说道:“苏师姐,你这个人看起来妩媚可亲,内心里可真是冷得像一块冰。我见你迎神之际,哪怕舞步最欢喜最温柔的时候,眼睛里也是没有笑意的。神灵若有知,只怕宁受愚夫村妇全心全意的一枝香,也不受你这冷冰冰的一支舞。”
苏朝云心中不觉一懔,面上已生出一点冷厉之意。
姬瑶花当着药王庙诸多信徒的面这样评价她的舞技,很明显是在有意折辱她的威望。
虽然她的内心深处,明白姬瑶花说的的确是事实。
她淡淡说道:“姬师妹又何尝不是冰冷无情之人?我们大家都知道于观鹤是个什么样的人,姬师妹却还放任风神俊秀的弟弟去接近于观鹤。”
姬瑶花脸上的神色凝滞了一下:“于观鹤绝不敢对瑶光放肆无礼。我若没有这个把握,又怎么会让瑶光去见他。”
苏朝云的话,就如她的暗器一样,惯能刺人要害。
姬瑶花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转向了面上隐隐带着怒意的季延年:“季先生,你今日并不是败在苏师姐手中,所以完全不必心中不安。明年今日,先生大可一雪前耻。”
她微微笑着,缚仙索飞起,缠向台下的一株古树,带得她整个人翩然而起,没入丛林之中,临去之前,回头又是一笑,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苏朝云与季延年二人脸上轮了一个来回。
两人心中都是一个寒颤。
姬瑶花的意思,是不是下一回就轮到他们了?
高高看台上的朱逢春诸人,眼见得姬瑶花翩然而来,飘然而去,转眼之间,大局已定。
药王庙赢了巫女祠,阎罗王却输给了韩起云。
真不知这笔账该如何算才是。
本是趾高气扬的药王庙信徒,与沮丧万分的巫女祠信徒,被这笔糊涂账一搅,都是茫茫然不知该喜该怒。
朱逢春脸色有些古怪地望着小温侯:“小温,姬大小姐的这等手段,施之他人也还罢了,将来若是——”
梁氏兄弟连连点头,深有同感。
倘若将来姬瑶花真的变成小温侯夫人,他们这帮兄弟,还有好日子过么?
小温侯看看他们,笑而不语。
梁氏兄弟的脸色不觉沮丧起来。
亏得他们还费尽心机地撮合这两个人。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中篇:拦江
一、
除夕之夜,巫山县城中,爆竹声声,酒香飘溢,正是万家团圆时。
积雪低低地压在庭中的老桔树上,苏朝云坐在窗前,漫不经心地挑弦轻弹,细碎不成曲调的乐音,时不时震落一两片积雪。
侍女在火盆中添了几块细炭,剪掉长长的烛芯,房中立时明亮了许多。
另一侍女悄然进来,轻声说道:“小姐,伏日升送来帖子,请小姐到他家中一聚,共度除夕。”
苏朝云答道:“回掉他。就说我有客人。”
那侍女四顾无人,不免怔了一怔,但还是答应着退了下去。
院外有人笑道:“原来苏师妹早知道有客来访啊!”
于观鹤越墙而入,踏着庭中积雪,袍袖飘飘,径直走了进来,在苏朝云对面坐下:“苏师妹推掉伏师弟的邀请,是不是因为他邀请的并不只有苏师妹你啊?”
苏朝云放下支着长窗的竹竿,吩咐添火的侍儿上茶,淡然说道:“我自然知道伏日升还请了甘净儿。这与我又有何相干?寒夜客来茶当酒。于师兄还请勿嫌简陋。”一边示意那侍儿退下,起身移近火盆,靠在煦暖的虎皮长椅中,注视着于观鹤,静静等着他说明来意。
于观鹤打量着苏朝云,好一会才说道:“苏师妹是否知道,姬瑶花姐弟已经决定,风雪一停,便随小温侯入京?”
苏朝云淡淡一笑:“我还知道姬瑶光突然有了一个来自翠屏峰的未婚妻。看起来他们姐弟二人,很快便会各自嫁娶。侯门一入深如海,姬瑶花哪还有机会再像现在这样四处招摇?没有了姬瑶花,姬瑶光自是不足为虑,我们总算可以清静下来。”她看着于观鹤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气:“于师兄不这么认为?”
于观鹤喟叹道:“当今官家崇信道教,宫中收罗有道藏十万。姬瑶光入京,为的就是想寻找机会入宫,从从容容地读这十万道藏。我想苏师妹你也知道,巫山十二峰,无不与道家渊源深厚,只怕十二峰的来龙去脉,道藏中必有记载;甚至于十二峰的武功心法、强弱长短,也会从中透露消息。姬瑶光究竟是想从道藏之中寻找到一些什么东西?想来也不用我多说了吧?所以我绝不相信他姐弟二人真的打算就此罢手。”
苏朝云默然片刻,说道:“于师兄意下如何呢?”
于观鹤拈须微笑:“我倒想先听听苏师妹的意见。毕竟苏师妹你已经和他们交过几次手,对他们了解更多一些。”
苏朝云低头沉吟着,手指轻挑,勾出一串串若有若无的细微乐音,于观鹤的心中不觉升起一股隐隐的烦躁,正待不耐烦地出言探问时,蓦地惊悟,摄定了心神。
苏朝云已抬起头来说道:“于师兄,你心中究竟急切想得到什么,所以才会这样沉不住气、以至于听不得我的琵琶呢?”
于观鹤审视着苏朝云淡定的脸容。这样光波潋滟、摄人心魂的一双眼睛,仔细看来,眼底深处,竟是荡漾着凛凛寒意,冷静得有如水晶。
这样一双眼睛,似是能够看透一切,只不过不屑于说破、更不屑于伸手干涉而已。无论世间如何风云变幻,她只想站在高处,冷冷地看着云端下的厮杀,琵琶轻弹,打发掉偶尔冲近她身边的麻烦。
于观鹤抚摸着手中拂尘,心念数转,最终只是慢慢说道:“我只想独善其身罢了。不过,苏师妹,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我虽然只想独善其身,无奈有人不肯让你我清静。为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
苏朝云嘴角微微一挑,哂然一笑:“说了半天,于师兄还是不肯明明白白地说出你的来意。是不是因为,于师兄的来意不便启齿呢?”
于观鹤伸手拿过铁箸,将盆中的炭火拨旺一些,拍拍手上其实没有的灰尘,这才说道:“苏师妹,姬瑶花已经盯上了你,你也和她斗了几次,不过胜负还很难说。姬瑶花现在又多了一个小温侯撑腰,只怕你更无胜算。不过她幸好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姬瑶光。”
苏朝云望着他脸上映照的闪闪火光:“于师兄,姬瑶光身边,侍卫众多,现在又有了一个翠屏峰的未婚妻,你想要对付他,只怕比我对付姬瑶花还要吃力。更何况么,于师兄,你当真是要除掉姬瑶光?你不怕姬瑶花找你拼命?”
于观鹤一笑:“瑶光骨秀神清,见识超卓,大有六朝遗风,又岂是姬瑶花这样的凡脂俗粉能够相提并论的?没有了姬瑶光,姬瑶花还能有什么作为?”
苏朝云沉吟了一会才道:“于师兄究竟想怎么做呢?”
于观鹤倾身向前:“困住姬瑶花,带走姬瑶光。”
苏朝云看着他道:“于师兄自然是希望我来困住姬瑶花,好让于师兄从容带走姬瑶光了?”
于观鹤微笑:“我要做的并不比苏师妹你容易。”
姬瑶光身后不但牵绊着翠屏峰,阎罗王、韩起云以及孙小香背后的峨眉派,更看重、更着紧的恐怕也是姬瑶光的头脑而非姬瑶花的手段。
于观鹤又道:“明年春节的祭神赛舞,苏师妹想必不希望看到我替季延年调香吧?”
苏朝云瞥了他一眼:“于师兄这是在威胁我?”
于观鹤摇手道:“岂敢岂敢。我不过是提醒苏师妹,不要逼我去找别的人合作罢了。愿意与我合作的,大有人在。即使是伏日升,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够肯定小温侯会将姬瑶花真正变成侯府的少夫人,而不是姬瑶花将小温侯变成自己最得力的帮手。他其实是在豪赌一场,要么完胜,要么全败。倘若我能给他更好的选择,伏日升只怕也不见得愿意见到姬瑶花嫁入温侯府。”
琵琶轻响,仿佛苏朝云的心意一般沉吟不决,良久,苏朝云方才说道:“既然如此,于师兄希望我如何困住姬瑶花呢?”
于观鹤站起身来:“以苏师妹的聪明,如何会想不出法子?老实说,我们这些人中,除了伏日升,说起来也只有你能有这样的智谋手段与姬瑶花周旋到底。但是伏日升这个人,风流成性,对姬瑶花未免有些下不了手,我们的希望,究其实还是在苏师妹你的身上。”
苏朝云淡淡笑了一下:“于师兄过奖了,请走好,恕我不送了。”
二、
雪落无声,苏朝云怀抱琵琶,悄然穿行在巫山县城的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了望霞街尽头的姬氏老宅外,望着白雪绿竹掩映的庭院,拨响了琵琶。
清泠如檐下滴水的乐音,穿透庭院中的笑语,传入院中人的耳里。
苏朝云一边拨弦一边曼声吟唱:
白马饰金羁,连翩巫山驰。借问名与姓,天下谁不知?
瑶台花似锦,蜀草碧如丝。花红动人怜,草碧惹人惜。
宁不知白马与碧草,缠绵终有时!
歌声之中,街道左右的人家纷纷打开门来看个究竟。及至见到在飞雪中起舞弹唱的,竟是药王庙的巫女,既惊且惧,不知道巫女突然来到姬氏老宅前、高歌这样一首曲子有何用意,都赶紧又将门关上,生怕惹火烧身。
姬氏老宅中的笑语开始错乱,苏朝云的嘴角则浮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的嗓音优美如丝绸,在夜空中轻轻划过,飘落在庭院之中,将这首曲子又唱了一遍,一字三摇,拖长了的尾音,带着美酒般蛊惑人心的旖旎缠绵。
庭院中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地冲了出来,不耐烦去开门的那个少年,越墙而出,姬瑶花紧跟在后面。
苏朝云停了歌舞,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这少年想必便是登龙峰的小师弟方攀龙,看上去的确还很年轻,额头宽阔,目光明亮,长手长脚,布衣洁净,几乎像个单纯爽朗的大男孩子。
姬瑶花看着苏朝云,微微皱起了眉头:“除夕之夜,苏师姐冒雪来访,不知有何要紧事情呢?”
苏朝云淡然答道:“不过是想请方师弟听一听我新编的这首《蜀草碧》罢了。伏师兄能够请姬师妹听《巫山高》,我请方师弟听《蜀草碧》,想必也不为过吧?方师弟既然已经听过,我也就不必久留了,先走一步,两位尽可再回去用团年饭。”
她看了看神色古怪的方攀龙,微微一笑,裙裾旋转,身形飞起,没入雪夜之中,远远地传来她一唱三叹的歌声:
宁不知白马与碧草,缠绵终有时!
歌声渐行渐远渐不闻。
方攀龙转过头来,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原来巫山城中的传言真有其事,姬师姐,等到你与小温侯成婚之时,一定不要忘了我这一杯喜酒啊。”
不待姬瑶花回答,方攀龙又道:“今晚这顿团年饭,就算我借花献佛,为师姐和姬兄践行吧。”
姬瑶花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方师弟,传言终究只是传言。我与小温侯同路入京,一是为了护送瑶光,二是为了面对困扰我的问题。我若一味逃避,终究还是解决不了。你心中若有困扰,务必也要勇敢面对,否则你永远也不能摆脱或是解决它。”
方攀龙怔了一怔,喃喃说道:“我心中若有困扰……”
初入人世的少年,心中最大的困扰,也许无过于面前这位变幻莫测的女郎。
苏朝云已经在方攀龙心中成功地种下了一根毒刺,但要拔除却只能靠他自己。
三、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到第四天的黎明时分,风雪终于停止。渐渐儿冬阳初生,江面上水雾腾腾。
小温侯一行坐的是川江帮的大船,鱼龙百变的大旗,在江风中猎猎飘拂。
虽然在枯水季节,巫峡之中,仍旧是滩多水急,航道险窄。巫峡入口处,停泊着数十艘船只,驻守渡口的川江帮帮众,挥舞小红旗,挨次放行船只,后一艘船必得等到前一艘船驶出半里开外,方能启航,以免船只太密、顺流而下时容易碰撞。即使是川江帮的大船,在这样湍急的江面上,也只能挨次等候,不便抢道。
小温侯的座船最先放行,紧接着是梁氏兄弟,姬瑶花姐弟一行,回巴东县处是政务的朱逢春。凤凰的座船典后。
巫峡之中,幽暗无光,头顶天空白雾茫茫。
白雾之中,蓦地里一个淡紫人影自北岸山峰横过天空,在半空中停了一停,竟仿佛悬空而下,迎上了走在最前面的小温侯的座船。船夫纷纷仰头观望这空中出现的人影时,她的左手连扬数扬,六名船夫惨叫着捂着双目倒了下去,坐在舱中休息的另外四名船夫还来不及接手,船只已经失去了控制,沿了急流,向着正当航道的一块巨礁撞了过去。
小温侯立刻翻滚至船头,大喝一声,长戟递出,刺在巨礁之上,船头偏了开去,客船擦着礁石滑向下游。
这时他们才看清,自白雾中凌空而下的,是一个蒙着面巾、体态修长的紫衣女子。无疑这是苏朝云,蒙面想来只不过是不想背上一个明火执仗袭击小温侯的名目罢了。
苏朝云凌空飞舞的身姿,是如此曼妙,却又潜藏着如此凶险的杀机。
一击之后,苏朝云的身形凌空荡起,扑向第二艘船。船夫来不及躲入舱中,疾忙伏倒在甲板上,双手抱头护住自己的面目。但是这一回苏朝云打出的金钱镖取的正是他们的双手。总算梁氏兄弟见到前一艘船出事,及时冲至舱门,舞起双枪,打飞了十余枚金钱镖,护住了离舱门最近的两名船夫,忙乱之中,船只险险儿自巨礁一侧擦过。
苏朝云已经自他们头顶掠过,迎上了姬瑶花的座船。
姬瑶花站在船头,缚仙索飞起,卷向苏朝云头顶之处。
临近江面,雾气稀薄,苏朝云身上缚的那根银白钓丝,已经逃不过姬瑶花的眼睛。只有缠住这根钓丝,苏朝云便将如鱼儿落网。
苏朝云在半空中提气轻身,身躯拧转,攀着那根悬在空中的钓丝倒翻上去,让过缚仙索,左手扬起,数十枚梅花针杂着金钱镖打了出去,趁着姬瑶花忙于挥袖卷落暗器、凤凰的船只尚在一里开外的良机,向半空中荡了上去,攀上自两岸山峰之间横过江面的另一根钓丝,没入白雾之中。
姬瑶花仰望着空中的茫茫白雾,高声说道:“苏师姐,你我之间的事情,尽可在你我之间解决,为何要拿峡江中这么多船夫和行人的性命来斗气?”
白雾之中,南岸山峰上传来苏朝云的朗朗回答:“姬师妹,不要将这件事情栽到我的头上来。祝你能够平安通过巫峡,也希望你能够平安通过西陵峡!”
琵琶声响起,半入江风半入云,伴随着苏朝云穿透浓雾的歌声: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姬瑶光也走到了船头,打量着江上白雾:“能在两岸山峰之间拉起这么两条钓丝的,恐怕只有于观鹤驱使的鹤群了。不过这个主意必定是苏朝云想出来的。西陵峡比巫峡更为险要,有他们两人守在岸上,可能会更加凶险。”
姬瑶花看他一眼:“难道我就该听从苏朝云的暗示,折转回去?”
然后再让苏朝云从从容容地对付姬瑶光。
姬瑶光一笑:“你有那么笨吗?我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说,你不应该将于观鹤赶到苏朝云那边去的。我自信要对付他还是有把握的。”
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我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你可明白,一个人若是太想得到一样东西时,就会不择手段?”
姬瑶光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转过话题说道:“瑶花,方才小温侯的船出事时,你的脸色都变了。”
姬瑶花一怔:“是吗?”
姬瑶光道:“有些问题,不是面对就可以解决的。你若真无把握,我宁可你暂时躲避。”
姬瑶花默然一会才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先送你入京再说。”
四、
当晚小温侯一行宿在巴东县城。
来往船只,都停泊在官船渡。此处江面较为开阔,可以望见头顶的大片星空,映着船上与巴东县城中的点点灯光,一眼望去,恍然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水。
一艘小船却没有泊岸,慢慢地划向下游。行至江心时,一缕箫声飘摇而出,在江涛夜风中远远地传向峡江两头和两岸山峰。
良久,自南岸临江的一个小村落中传来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即便江涛洪亮,夜风呼啸,也掩盖不了这异常清晰的琵琶声。
小船划向那临江小村。
伏日升自船中掠出,纵身上岸,循着那琵琶声找到了隐在小村东头一间简陋小屋中的苏朝云。
一灯荧然,苏朝云怀抱琵琶,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菖薄席上,淡然打量着在她对面盘膝坐下的伏日升,等着他说明来意。
伏日升叹口气道:“苏师妹,你今日在巫峡之上弄的玄虚,也太玄了一点,不但小温侯那些人险险葬身江中,就连你自己,稍也不慎,也会葬身江中。我原来只以为姬瑶花胆大如天,现在才知道,你若行起险来,比姬瑶花还要吓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苏朝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伏师兄这是要来劝我吗?”
伏日升正色道:“不错,我是要来劝你,不要阻拦姬瑶花入京。”
苏朝云静静等着他说明理由。
伏日升道:“苏师妹,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神女峰。一直以来,上升峰与神女峰的历代弟子,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也就是因为,我们所习练的武功心法,委实太过相像,讲求的是识尽人间情滋味。只不过,识尽之后又如何,便大相庭径了。上升峰中历来有一句口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去心。’”
苏朝云不觉嘴角微弯挑出一抹浅笑:“片叶不去心——伏师兄,你的心究竟有多大呢?”
伏日升一笑:“大得足够装入全天下的好女子。”停一停,他继续说道:“至于神女峰的心法要诀,至重要的一句便是‘巫山云雨任飘摇’,讲求的是识尽人间情滋味后却能够不阻不滞、无挂无碍;一旦心有所滞,便会前功尽弃。”
苏朝云沉吟不语。
伏日升又道:“你可知道,关于神女峰上的神女石像,还有另一个传说、另一个名字?”
苏朝云如何不知?神女石像,又被峡江乡民称为“望夫石”,相传是一个苦望夫君不归的女子所化。只是她觉得这个传闻太过捕风捉影,所以一直都视为笑谈罢了。但是听太日升的口气,似乎绝不认为这只是一个无根无据的传说。
伏日升道:“当真说起来,论家世、人品、性情、才干,姬瑶光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不希望有小温侯这么一个姐夫。可为什么他一直坚决反对、一直想方设法地阻挠他姐姐和小温侯的接近?为的也就是这个缘故。情到深处,任性逍遥的神女,便会变成无怨无悔的望夫石!唉,有几个女子,当真能够做到识尽看破人间情滋味?当然了,苏师妹也许是一个例外。”
他不能不注意到,苏朝云的眼神,冷静得如波澜不惊的湖面。也许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眼神,苏朝云才能够置生死于度外,在惊涛骇浪的峡江之上,凌空飞舞,阻拦小温侯一行的船只。
苏朝云没有说话。侍奉神灵的巫女,原不许有人间情爱。她爱恋的只能是虚空中的神灵。朝云峰的心法,由此而致力于培养一颗冷静出尘的心,好在浊世之中保全洁净如青莲的巫女。有朝一日,不能再以这样一颗心俯瞰人世、淡视风云,也就是巫女退任、泯然于众生之时。
但是在楚阳台上,姬瑶花对她说:“神灵若有知,只怕宁受愚夫村妇全心全意的一枝香,也不受你这冷冰冰的一支舞。”
想到季延年那浓情如酒的舞姿和眼神,苏朝云心中蓦地掠过一阵不安。
伏日升轻叹道:“我最初是想大家联手制服姬瑶花,可惜都未能成功。不过,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苏师妹,你那一曲《蜀草碧》,固然可以乱了方攀龙的心,却还不足以乱姬瑶花的心。现在苏师妹可否明白,我为什么要劝你放姬瑶花入京?”
苏朝云迅即摄定了心神:“自然明白。与其我们冒险出手,不如让小温侯出手来困住姬瑶花。”
不但困住她的人,也将困住她的心。这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伏日升站起身来:“苏师妹,既然话已说明,你是否要与我同船回巫山县?”
苏朝云微笑:“那就多谢伏师兄了。”
在小船之上,苏朝云轻拨琵琶,弹了一曲《归去来》,和着伏日升的箫声,远远地传入两岸山峰。
北岸山峰上蓦地传来于观鹤的长啸与鹤唳。
苏朝云微微一笑:“于师兄似乎非常生气呢。但愿他能够暂且忍耐一时,不要急于去找姬瑶光。”
伏日升也微笑着,一边在心中忖度着苏朝云脸上的笑容,终于明白舞台之下的苏朝云,为什么不能像舞台之上的苏朝云那样,让他生出如赏名花、熏然欲醉的感觉。
因为苏朝云微笑的时候,波光盈盈的一双眼睛,其实是没有笑意的。
下篇:双飞
一、
东京城中,十一月初的天气,虽然称不上滴水成冰,也已经极为严寒。冬云阴沉沉地压在天空之中,一如东京城外黑鸦鸦的金人军营压在东京人的心上一般沉重。勤王的各路人马早已被遣散,禁军精锐,早在正月里的攻城战中便已损失惨重,所余精兵,又因北方重镇太原危急,不得不分兵北上救援,东京城中兵力既有限,士气又低落,隐隐然已有无尽悲凉之感。
日暮时分,禁宫之中,歌钟响起,伴着悠扬的唱经声,传入宫外的街巷。
身披锦袍、头戴金枝玉叶冠的苏朝云,由四名道姑六名琵琶女陪同着,穿过御苑的白石甬道,慢慢地走向设在观星台上的祭坛。所过之处,宫女内官,都感激又惶惑俯伏在地,不敢仰视。
观星台旁,乐工歌女正在演奏徽宗帝亲自校定的《黄庭乐》。巍峨高耸的观星台,上下三层,每层都按方位立了四色旗帜,每面旗帜下守着一名身著法袍的道士,共计一百零八人。暮风寒凉,那些守阵不动的道士,已有不少人冻得嘴唇乌青了。在台上最高处,身著太极八卦法衣、披发仗剑、焚香祷告的,是新近被封为国师的东京道士郭京。当今官家,已经将守城退敌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位国师所说的“六甲神兵”之上了。
苏朝云自观星台右侧绕出来时,才发现对面走来的是同样身披锦袍、头戴金冠的季延年。
他们两人是大宋国土上最负盛名的女巫与男觋,无怪乎会被同时召来,配合郭国师祈请神灵。
四目相视,是同样的冷淡。
琵琶女与季延年所带的乐工都被留在观星台下,两名道士引着他们两人分别自左右两侧登上观星台。
高处寒风刺骨,旗帜翻飞,长长的幡带在风中乱舞。
待到他们两人一左一右站定,长须飘飘的郭国师叱喝一声,桃木剑挑起一张黄纸符,在香烛上点燃了,望空吹去。守阵道士立刻齐声高喝:“请天尊——”
庄严静穆的《黄庭乐》,已变为清远飘渺的《登仙乐》。
苏朝云与季延年振袖起舞。
这已经是他们第五次同台献舞了。
琵琶女与季延年的乐工,却是第一次奏响同一首曲子。
歌钟悠远,舞步飞扬,恍惚又是楚阳台上的情形。四年赛舞,此胜彼负,此负彼胜,竟是一直不能分出高下。一年年赌斗,原本专注于神灵的心,却在不知不觉间转移到同台的对手身上。舞给神灵的深情,年复一年,渐渐已悄然生变。
三道纸符发出,郭国师转而用桃木剑将神案上玉盆中的清水洒向起舞的苏朝云与季延年,一边踏着禹步,一边吟唱:“洗尘埃,洗尘埃,洗净尘埃迎神来——”
歌钟转急,舞步转疾。两双长袖,与幡带一道,在空中交错飞旋。
夜色四合,层层香烛燃起,烟雾缭绕,自观星台下望去,台上起舞的人影,如在云中,令得仰望者不觉而生跪拜之心。
终于,夜空中出现一点火光,如流星般径直投入观星台。郭国师大袖一挥,那点火光没入他袖中,立刻燃烧起来。郭国师已旋身甩下了阴阳法衣,桃木剑刺出,挑着燃烧的法衣,向观星台下的众人展示,高声说道:“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诸多道士同时高喊:“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郭国师继续说道:“六甲神兵已降世,服我符水者,皆得成神兵!”
他将法衣甩入神案前的铜盆之中,由它烧成灰烬。
狂热的呼喊与急昂的歌钟声里,苏朝云看到了季延年脸上一闪即逝的、鄙夷的冷笑。
她知道自己脸上必定也掠过了这么一种冷笑。
这不是巫山,台下也不是巫山的淳朴乡民。他们对神明的信仰,远远不足以召来神灵。郭国师的伎俩,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们。
二、
十一月初六,国师郭京以六甲神兵出战,一败涂地。金人攻破了东京城,全城骚动,东京人终于明白到,要保护家园,已经不能寄希望于别人,而只能凭借自己的双手。短短半日之间,请战者达三十万之众。更有热血之人,沿街高呼“人自为战,家自为战”。金人虽然勇猛,却不能不忌惮这样的巷战,一时间只能派兵驻扎在城门处,不敢贸然率大军进城。主帅完颜宗翰与完颜宗望派出使臣,索取绢一千万匹,金一百万锭,银一千万锭,以为退兵的条件。
东京城中,人人自危。
六甲神兵大败,国师郭京本要被下狱的,但是他振振有词地辩解道,神兵不灵,是因为人心不诚;话锋一转,矛头便直指季延年与苏朝云,说道请神之后,季延年二人未曾像他和其他道士那样肃立寒风之中恭迎神明,而是径自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在神明来到之前,做这些事情倒也无妨;神明既到,两人还如此做法,大有怠慢轻忽之心,神明怎能欢喜?料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惹恼了神明,方才收回六甲神兵,以至于我方大败。
人心惶惶之中,这番话谁也难辨真假。但是季延年与苏朝云两人,迎神之后的确是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这却是事实。这件公案本应由开封府或是大理寺审理,不过当此非常时刻,程序大乱,只由官家降下一道手谕,将郭国师、季延年与苏朝云就地监管,待到金兵退后再行审理。
他们都住在已退位为上皇的徽宗帝的一个养静之所洞仙居,监管起来,倒也方便。看管的禁军,敬畏神灵,并不敢乱加喝骂;服侍的宫人,也希冀国师与巫觋能够庇佑自己,奔走应命,无不精心。
纷纷扰扰之中,苏朝云听得宫人一时传言道官家已派宰相何栗大人去金营议和,金人指日可退;一时又听得传言道金人要官家亲自到金营商议和约。一国之尊,亲自去议城下之盟,这真是旷古奇闻。苏朝云还以为传言有误,但是很快得知确有其事。赶往东京的各路勤王兵马已经奉命停止进发,东京城中自发组建的义军,也已经被勒令解散。金兵不日便要进城大括,以凑足赔款之数。
苏朝云讶异地停下了拨弦的手,转过头来看着跟前这个通报消息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面带泪痕,战战兢兢地道:“苏姑娘,你说金人会不会进宫来?”
苏朝云淡淡答道:“国将不国,东京城中,又有哪个地方是金人不能去的?堆满金玉的禁宫,更是他们必来之地。”
那小宫女再也站不稳,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苏姑娘,求求你救救我们大家!”
左右服侍的宫人,都随着她跪了下来,流着泪磕头不断。
苏朝云怔了一怔。
庭院中大雪纷飞,远处已经隐约传来人喊马嘶声,金人已经开始大举进城了。
她转过头望向对面。对面季延年住处的廊下,同样跪满了宫人。住在正房的国师郭京,紧闭着房门,除了他自己的那些徒弟,廊下别无他人。
她起身走到庭院中,季延年也走了出来审视形势。
四目相接,不再淡然避开。季延年率先说道:“大厦已倾,不知苏姑娘有何打算?”
苏朝云遥望着远处的火光:“眼下局势混乱,我若要走,也还是走得了的。季先生若要走,恐怕也不是难事。你要走吗?”
季延年心中一阵茫然。他要走吗?
苏朝云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审视这个老对手。她这才发现,季延年冷淡的面容上,其实却有着一双温暖如冬日阳光的眼睛。也许正因为他心中的那点温情,才使得他的舞姿能够漫染出一种熏人欲醉的浓烈。
季延年转过头来打量着踌躇未决的苏朝云。他原以为苏朝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去,她看起来根本就是那种只愿独善其身的人,如佛家所说的“自了汉”。但是此时此刻,她却仍在犹豫;只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舞者,也是命定要庇护众生的巫女。乡民与信徒的年年膜拜,是对她的崇仰,也是对她的祈求与希望。
季延年转过目光说道:“其实我能够走的把握并不大,所以留下来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说练舞必练气,论起内功真气的修为,寻常练武之人都难望季延年项背;但是毕竟季延年不是与姬瑶花斗了这几年的苏朝云,无论是武功招式还是对敌经验,他都大为欠缺。
苏朝云自是明白季延年的话。
现在要走,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金人封锁了宫门,要想出去,无疑会困难得多。
季延年默然仰望着越来越近的火光。
苏朝云轻轻吐了口气:“要走就一起走,要留也一起留吧。天下虽大,我却找不到第二个对舞之人了。”
季延年诧异地望着苏朝云,良久,忽地笑了起来:“苏姑娘这句话,让季某深感容幸,也深有同感。”
苏朝云回过身去,向那些惶急的宫人说道:“禁宫之中,最荒僻的无过于冷宫与洗衣房,你们都躲到那儿去吧。至于能不能躲得过,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我和季先生的这些从人,也跟你们一起去,遇上些散兵游勇,也还可以为你们抵挡一阵。金人退走后,我们自会到这两处来找他们。”
一名琵琶女惊异地道:“小姐,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苏朝云淡淡答道:“我们若和你们一起走,一旦遇上乱兵,你们还走得了吗?”
雪光之中,身着绯紫色绣缠枝银牡丹衣裙的苏朝云,明艳之色仿佛能照亮这庭院。
站在她身边的季延年,即使只著了一袭白布长袍,同样也是光耀照人。
这两个人,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是万众瞩目的中心。
琵琶女默然低下头去。也许只有像她们这样默默无闻的平凡之人,才能在兵荒马乱中不引人注意地躲藏起来。
宫墙之外,已经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三、
围住洞仙居的金兵,出乎苏朝云两人意料,并没有进来。等了许久,一名带队的将官赶来,还带着个通译,站在院门外高声说了一番话,那通译逐字译来,却是要征召苏朝云与季延年。他们两人的大名,传扬已久,在笃信鬼神的金人看来,与那位欺世盗名的国师郭京委实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上,了解中原情形较多一些的主帅完颜宗翰特意发下命令来,庆祝胜利的祭神大典上,苏朝云和季延年要与金人随军的萨满巫师一同祭神,以诏示天下,大宋国土上的神明,已经许可金人的到来。
苏朝云怀抱琵琶,随在季延年身边走了出来。
街道之上,处处是金兵,路旁宅院之中,哭喊声时时可闻。宫中与朝廷府库以及官民家中的金银财帛,一车车拖了出来;两宫妃嫔,皇子公主,王公大臣,贵妇淑媛,都被剥去满身珠玉,赶出府院之外,以便于金兵在府院中插括财物。可怜这些人平日里哪曾在雪地中冒过严寒,一个个缩头呵手,踉跄欲倒。
护送苏朝云与季延年的一小队骑兵自他们身旁驰过。在马上望着禁宫内与街道上的情形,苏朝云不觉悚然心惊。国破家亡的悲凉,历代歌赋,往往多有描摹;但是亲眼见到,心神所受的冲击却又大大不同。微微侧过头望向季延年,季延年恰也向她望来,两人目光一触,都看到了对方与自己心中的震撼。
出了城门,远远地已经望见金人的大营。
一入金营,只怕是再无脱身的机会。
苏朝云轻轻拨响了琵琶,曼声吟道:“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季延年遥望蜿蜒北流的汴河,虽然已是隆冬季节,汴河中夹带了太多东京城中流出来的残羹剩饭、洗浴温水,只在沿岸结了薄薄一层冰。
他信口接道:“戎马不如归马逸,汴河对岸子规啼!”
他们两人以巫山土语对答,一字三折,即便是通译也不明所以。
苏朝云蓦地自鞍上扭转身躯,当心一划,急响繁弦中,琵琶柱头上迸射出十数枚柳叶小飞刀,走在他们身后的十余名金兵大叫着捂着面门栽下马去;季延年已在苏朝云转身的一刹那自马背上横飞起来,右手扣住马鞍,带动身形,双足飞踢,走在他们前面的两名金兵正中后心,被踹下马去。季延年顺手抢过了其中一人手握的狼牙棒。
季延年挥舞狼牙棒的模样,令得苏朝云不觉哂然一笑,心中一缕暖意幽然而生。
苏朝云两人带转马头,向汴河飞奔而去。拦路的金兵,远者被苏朝云的暗器击倒,近者被季延年夺来的狼牙棒挡了开去。一片混乱之中,转眼之间已被他们冲近了汴河。但是此处人少开阔,金人不怕误伤自己人,急箭如雨,逼得他们只能藏身马腹之下,离汴河还有半里来路时,两匹马中箭太多,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苏朝云两人自马腹下蹿了出来,向河岸疾奔之际,不停地变幻身形步法,以迷惑追兵令他们无从描准。
汴河终于就在眼前。
宽达二十余丈的河面,不是一跃能过的。
季延年扬臂掷出了狼牙棒。
他们两人手牵着手纵身飞掠向汴河对岸,一口真气将尽之际,踏上了狼牙棒,缓得一缓,已经换了一口气,狼牙棒砰然落水,他们两人却已凌空拔起,向对岸飞去。
北风呼啸,在乱舞的雪花中横过河面的身影,衣襟翻飞,如一对凤蝶般翩翩而去。
四、
楚阳台上,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
西都山上人头攒动。东京城陷的消息,已经传到巫山。金兵已经将东京城的官民财物搜括一空,却还是逡巡不去,看起来南下在即,乡民心中既惊又惧又怒,向神灵的祈求,也更为急切与虔诚。是以虽然未到正祭之时,涌入巫山县的四方乡民,仍是大大多过往年。
松木台上铺满松针与鲜花。药王庙的松棚与巫女祠的花棚一如往年,搭建得精美洁净。阎罗王与韩起云分坐两边。
唯一不同于往年的是,药王庙的琵琶女与巫女祠的乐工都失陷在东京城中,仓促之间,又找不到能够让苏朝云和季延年满意的替代者,是以今年的祭神赛舞,竟无乐手。
身着锦袍的苏朝云与季延年在鼓点声中登上了高台。
自东京一路奔返巫山,他们两人都带着风尘之色。此时相对,恍然都有隔世之感。
苏朝云怀抱琵琶,季延年手中握着一枝湘妃笛。为他们的舞步伴奏的,将是他们自己。
鼓点停下之际,季延年抢先吹响了竹笛,却是苏朝云当日在东京城外唱过的那首《阮郎归》。
这样的曲子,媚惑的是男神而非女神,正是药王庙的女巫该唱该舞的。
苏朝云嫣然一笑,左手抱琵琶,右手长袖挥出,翩然起舞,一边曼声唱道:
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西都山上的诸多信徒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巫女祠的男觋如何能够为药王庙的女巫伴奏?这个胜负可如何计算?
一段唱罢,苏朝云琵琶响起,弹的是巫女祠的迎神曲《巫山高》,季延年起舞之际,鲜花四散,伴着他醇厚如美酒的歌喉: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阑神曳烟……
高高看台上的巫山县令皱起了眉,向身边的县丞说道:“这样赛下去,药王庙与巫女祠如何分出胜负?”
那县丞苦笑道:“大人还是先别担心胜负的事情吧。大人你难道没有发现,本来应该专心迎神奉神的两位巫师,现在看起来都不是这么回事?只怕那些乡民会骚乱!”
松木台上高歌起舞的两人,目光与精神,很显然都在对方的身上。他们专注于如何配合对方的舞步与曲调,专注于如何在最适当的时候插入自己这一段歌舞。山风中细雪纷飞,身着锦袍的两人,就如雪中飞舞的两只凤蝶。这情景若放在别时别地,自是美妙无比;但在此时此地,巫山县令只看得冷汗直冒,搓着手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阎罗王与韩起云都站了起来。他们都已发觉眼前情势的不妙。回过神来的乡民,已经开始在私下里嘀咕说今年的迎神舞只怕迎不来神灵,因为迎神的巫师看起来不太对劲。
韩起云回头低声喝道:“奏送神曲!”
不能让苏朝云与季延年再这么对舞下去。季延年浓烈如酒的眼神与舞姿,如此轻忽地掠过台下的信徒,而只专注在苏朝云身上,已经引起了巫女祠诸多信徒的不满。她相信苏朝云全心全意配合季延年的笛声与舞步,也已经令药王庙的信徒大不乐意。
巫女祠送神的鼓点率先响起,药王庙紧跟其后,台上两人,恰恰轮到季延年吹笛,苏朝云旋舞着唱起了药王庙的送神曲:
楚阳台畔好花枝,千朵万朵送郎归……
笛声节节高起,苏朝云的歌声也节节高起,舞步越旋越急。
蓦地里竹笛迸裂,乐声戛然而止。
苏朝云的歌声仍旧袅袅有余音,飞舞的长裙慢慢落下。
季延年叹息着掷去手中破裂的竹笛:“我输了。不过我手中若是铁笛,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苏朝云嫣然而笑。
他们忽然有所感触,抬头望向临江的那片树林。
自林中飞掠而来的,正是姬瑶花。
姬瑶花落在台上,笑意盈盈:“苏师姐,恭喜你终于有了真正的笑容。在我看来,这也是你舞得最动人心的一次。唉,五年赛舞,总算有了今天的成就,也不枉我当初设下这场赌赛的一番苦心了。”
苏朝云一怔,随即冷冷地道:“你今日来此,就为了与我说这一番话?”
姬瑶花一笑:“当然不是。我还想告诉苏师姐,一直以来,苏师姐都是冷面冷心,害我总找不到苏师姐你真正的弱点,以至于缠斗到今天。不过现在,你已经有了一个能乱你心的弱点了,以后的日子,你可要当心哦,若是哪一天我不小心弄伤了季先生,苏师姐,且看到那时,没有了这样一位对手,你长袖善舞又如何舞?”
她笑着挥出缚仙索,缠向台下古树,身形飞起,翩然而去。
留下细雪中愕然相对的苏朝云与季延年。
后记
一、《飞天舞》之名
佛家称空中飞行的神为飞天;道家则称之为“飞仙”。
飞天本是泛指飞行之神,但流传之中,渐变为专指乾闼婆与紧那罗的复合体。
乾闼婆为梵语,意为天歌神,因为周身散发香气,又名香间神;紧那罗意为天乐神。两神形影不离,男子马首人身,女子端正妙丽,是恩爱的夫妻,同为天龙八部中的神祗。乾闼婆——乐神,专司在净土世界里散发香气,为佛陀、菩萨、众神、天人献花、供宝、作礼赞,栖身于花丛,飞翔于天宫;紧那罗——歌神,专司在净土世界里为佛陀、菩萨、众神、天人奏乐歌舞,居住在天宫,不能飞翔于云霄。不过,在流传过程中,二神渐渐男女不分,合为一体,化为后世的飞天。
飞天为佛教之神,而巫山诸弟子,与上古之巫觋、后世之道家渊源深厚,借用“飞天”之名,原本不太合适。但是佛教初来东土之时,“飞天”与“飞仙”,已是不能截然区分;自唐以来,儒释道三教合流之势已成,那就更不能严加分割了。
而且飞天之职司,其实全在于娱神,这一点与巴蜀湘楚之地的巫觋,并无二致。
因此上,与祭神之乐舞相关的本篇,以“飞天舞”为名。
二、巫山十二峰之朝云峰
朝云峰为巫峡北岸第四峰,位于江北的箭穿峡口,其峰势宏阔。每天清晨,日出之前,峰顶氤氲缥缈;日出之时,彩云环绕,时聚时散,变幻出各种图景,仿佛仙山,因而得名“朝云峰”。
云霞变幻,如天女起舞,故设定朝云峰弟子为善舞的女巫。
三、巫山十二峰之聚鹤峰
聚鹤峰为巫峡南岸第二峰,峰顶多怪石,石上遍生古藤。林木苍翠之间,是白鹤栖生之地。每日清晨,白鹤从峰顶飞出;薄暮时分,又从峰外飞回。由此得名。
鹤性高洁,用之匹配于观鹤,本不太合适;然武则天却以“控鹤府”命名她的内侍之府,《天龙八部》则给好色如命的第三大恶人取名“云中鹤”。
后人更有诗云: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世人为什么会认为,那翩然飞舞的身影下,潜藏着如此浓烈的欲望呢?
季延年最后唱的《巫山高》,系李贺诗。其余各诗句,大多是化用或是借用前人句子,也就不再一一注明出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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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