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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作者:扶兰

之四 地狱变

一、
《山海经·大荒西经》云:大荒之中有灵山,共有十六巫出没此地,沟通天地。神农氏之时,“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的巫咸,于诸巫之中被选拔出来主持天下巫筮之事,由此地位超然于众巫之上。黄帝与炎帝争涿鹿之野,将战之际,也曾卜筮于巫咸。唐尧之时,巫咸生前封于此山,死后葬于此山,故此山改而以巫为名,世人也称为巫咸山。山下人烟聚凑,渐成都邑,汉时设县,称巫县,隋时始用巫山县之名。
巫山县治,依山而起,大街小巷共有十二条,分别以巫山十二峰命名。城临大宁河宽谷与巫峡临界处,城边江面开阔,大水时宽达近两里;下游甚近处即入峡谷,江面宽度骤然减至不足半里,水流异常湍急。此地一年四季,水位变化多端,船码头处,一列水尺由江滩直上山坡,每年桃花汛之际,在此看水,极为壮观。
巫山县治内,古意盎然,不但上古之巫风犹存,如欧阳修公所咏:游女髻鬟风俗古,野巫歌舞岁时丰;数千年来,更有无数神迹流传不息,乡民世世奉祀,不敢怠慢,其中最为乡民所重的祭祀莫过于药王庙与巫女祠。
药王庙在县城之西松峦街的尽头,一说是祭神农。相传神农氏遍尝百草,救治天下病患,在巫山一带,停留时间最长,至今巴东县治之东仍有溪以神农命名,故乡民立庙纪念。另一说是祭巫咸。上古之时,巫医不分,神巫也是神医。乡民无知,笼统而言,一概称为药王,立庙祭祀,岁时供奉,遇有大病,更是虔诚叩拜,焚香许愿。说也奇怪,乡民许愿之后,往往有不药而愈者,这等神迹,口耳相传,以至于巴蜀湘楚之民,若有重病,当地郎中难医,往往不远千里前来叩拜,据传求者若心诚志坚、命不该绝,自有神人搭救,便是沉苛,也能起死回生。
巫女祠在县城之东起云街的尽头,所祭之神,乡民称为巫山之女或曰巫山小女。至于这巫女究竟是何人,乡民同样含混不清。巫女祠的前身,原是楚国祀高媒之地,看起来这巫女似是主掌世人婚姻的神也即女娲;但此后楚民祭祀出没无常的诸多女神如梅山娘娘、花林娘娘,往往也都在此地,巫女祠由此竟成了巴蜀湘楚之民祭祀各方女神的圣地。求子女、求婚姻乃至于各种对佛道正神不能开口的隐秘心事,尽可以向代掌神职的巫女祈求,若有缘分,巫女自会转告女神,满足求者心愿。
巫山县因为有了这香火繁盛的两大祠庙,虽然僻处深山,仍是人烟辐凑,当地特产之药材、乌桕、生漆、梨子等由此得以流贩各地,当地居民,往往只须坐收客栈与货栈的租金,便可得到丰裕的收入,是以家给人足,悠闲自在。
论理,巫山县每年岁入丰厚,百姓富足,巫山县令应是头等好差。
但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历任巫山县令,最头痛的经,便是为巫山县带来滚滚财源的药王庙与巫女祠。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
这句话的真假没有人求证过,但是看起来一城不容二神倒是千真万确的。
巫山县没有天下县城都应有的城隍庙,想来城隍在此处也安身不下。
药王与巫女,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啊。
主持药王庙日常事务的庙祝,当地乡民称为端公,若有祈求,先诉端公,端公转诉给人间药王——巫山门十二弟子中的松峦峰弟子,自会有所回答。
主持巫女祠日常事务的道姑,当地乡民称为师婆,若有祈求,先诉师婆,师婆转诉给人间巫女——巫山门十二弟子中的起云峰弟子,方能回应。
刻薄人私下里称为“巫山十二疯”的巫山十二弟子,往往性情古怪,行事随心所欲,本就是些祸端。
再加上对他们视若神明的愚昧乡民……
巫山县令的头还真不是一般地痛。
每年春节,四方乡民前来祭祀之际,也是巫山县令如临大敌、头痛欲裂之时。
热闹非凡的祭祀,不知何时,转眼间便会演变成两派人马的群殴,甚至于派出去弹压的衙役,也会因为立场不同而忘乎所以地参与群殴。
神宗年间的一次祭祀,死伤太多,事情闹得也忒大了,一位宫廷画师适逢其会,将当时惨状绘成一幅《巫山血祭图》,上呈官家,朝堂为之震动;其时王安石当政,考察官员又甚是严格,巫山县令恐惧之下,请示朝廷暂停一年祭祀。但是祭祀之风,绵延数千年,岂是一纸诏令能够禁得住的?难免民怨沸腾。加之四方来客绝迹,税收剧减,于是第三年便不得不开禁。
一禁一放,威严尽失,乡民越发视朝廷诏令为无物,此后便是想禁也禁不住了。
至徽宗年间,这群殴之风,竟是越演越烈。
时任巫山县令的,原是闽中名士,枉有文名,对此乱象,却无法可想,只有挂冠求去,宁可降职也要调往他处。
其时一年一度的岁末祭祀就将到来,朝廷诏令下来,着任巴东县令尚未期满的朱逢春,转调巫山县令,不须再入京叙职;原巴东县令的职守,也暂时由他署理,直到新县令到职为止。
一人兼署两县,虽是暂时的,这在大宋,也算是惊世骇俗的特例了,足见朝廷对朱逢春的倚重与赏识。
原任巫山县令如释重负,一交了印,便匆忙离去。
将这个难题留给了素有干练之名的朱逢春。
若是能解开这道难题,朱逢春不过博得一句“名不虚传”的称赞,一个原本已成定数的“卓异”的考语;若是不能,只怕此前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
历来都道是能者多劳,朱大人这一回,临危受命,也算是受盛名之累了。
二、
松峦街尽头的药王庙前,瘦小得像只猿猴的老端公双手笼在袖中,拿一个薄团坐在石阶上,靠着粉墙,在煦暖的冬日阳光中眯着眼打盹,舒服得就如他脚边趴着的那只懒洋洋的老猫。
一顶四抬官桥在庙前停下,衙役揭开轿帘。
官服鲜亮的朱逢春站了出来。
冬日微黄的阳光照着他英挺的身姿与脸容。这位年轻的县令,仰望着药王庙气势宏大的殿堂,示意衙役唤醒老端公。
端公慌忙前来向县太爷行礼。
这位出身将门、少年高中、精明能干的县太爷,任巴东县令这两年多来,在峡江一带,早已是声名远扬。
朱逢春示意端公不必多礼,一边往庙内走去,一边微笑着说道:“还有一个月便是春节大祭,本官特地来看一看祭祀事务备办得如何。”
两名小道士正在庭中空旷处晾晒药材。
庙内古木参天,显见得这庙建成已有多年了。
端公见朱逢春注目于院中古木,忙说道:“这两株古柏树,相传是黄帝时巫咸手植的,如今已有几千岁了。”
正殿中供的药王菩萨,日前才刚镏过金,即使殿中昏暗,也是光彩夺目。药王菩萨脚下,另外塑了一头形似猿猴的小兽,一个药篓,篓中放着一柄小锄,小锄上还缠着一根绿色长鞭。
端公引着朱逢春走到神案前,说道:“大人请看,这是能识百草的黄山药兽绿衣,是药王菩萨养着的神兽啊。这药篓中是用来挖药的药王锄,这是神农鞭,据说天帝见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种毒草,实在太危险了,于是送他这根神鞭,鞭身能够随着草木的药性改变颜色。”
老端公其貌不扬,谈吐倒还不俗。
朱逢春“哦”了一声:“这么说庙中供的药王菩萨就是神农氏了。”
端公“嗬嗬”笑道:“这是前殿的药王菩萨,中殿和后殿还有一尊药王菩萨。”
朱逢春心念一转,说道:“一气化三清,三尊菩萨的意思,是不是说药王化身有三?神农氏、巫咸之外还有谁?不会是主持药王庙的历代人间药王吧?”
老端公惊讶地道:“正是这个意思,大人猜得真准!”
朱逢春暗自皱眉。被视为人间药王的巫山门松峦峰弟子,世代受乡民膜拜,却不能护佑信徒平安,年年都有不少信徒在祭祀中死伤。但即便如此,乡民仍是执迷不晤,将死伤者归结为命数如此,当真可怜可叹。
这一代松峦峰弟子罗山,据说医术比前代药王更为精湛,乡野传言,他要你生,你就不会死;他断你死,你也绝无生路,有如阎王决人生死丝毫无差,一来无去,便被人不无敬畏地称为“阎罗王”。
究其实松峦峰弟子带给乡民的,不仅是“生”,也是“死”,所以才会给罗山这么个绰号吧。
守在殿外的衙役突然喝道:“什么人!县太爷在此公务,闲杂人等回避!”
一个娇俏的女子笑声传了进来:“我自找阎罗王说话,关县太爷什么事来着,各位小哥何苦阻拦呢!”
“阎罗王”的绰号,天下皆知,但世人敬畏罗山,当了面只敢尊称“罗先生”,就算背地里叫来叫去,总也有三分尊重,大家都担心,若有轻忽,谁知道会不会传到罗山耳里去呢。
生、老、病、死,人人难免,尽有求助于罗山的时候,还是不要得罪这样的神医为好。
那娇俏动人的女子声音,将阎罗王之名如此漫不经心地呼来,朱逢春不免有些诧异。
这女子只怕也忒大胆了。
话音未落,一个著嫩黄衫子、浅绿长裙的女郎已经飘然而入。
那女郎生得娇小玲珑、珠圆玉润,一双弯弯新月眉,尤为秀丽雅致、引人注目;行动之际,腰肢柔软得仿佛风中杨柳,腰间以松绿丝绦系了一柄形如弯月的短刀,随了她的步履轻轻摇晃。
朱逢春不由一怔。
他生长汴京,见过的各地美女,不知凡几,他的五妹凤凰,便是汴京城中出名的美人;这女郎论相貌并非天下绝色,但是她微微上挑的嘴角,时时欲笑,眼波流转之际,别有一种娇憨俏皮的自然妩媚,令人无法对她的唐突举止生气。
四名衙役跟了进来,脸上颇有愧色,低声说道:“大人,我们——”
朱逢春摆摆手。
要他们拦住这样娇俏的一个女郎,的确是太难为他们了。
女郎一眼望见朱逢春,睁大了眼上下打量着他,微微偏着头,嘴角含笑,说道:“我早就听说过朱大人的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她这话说得含混,朱逢春只能笑笑,不便作答。
老端公已然认出那女郎来,显然甚是头痛,叹口气道:“净儿姑娘,你好。”
说着转向朱逢春说道:“大人,这是——”
女郎已抢先说道:“我叫甘净儿,算起来是凤姑娘的师妹,不知道该叫大人呢还是该跟着凤姑娘叫‘五哥’呢?”
原来这女郎与凤凰一样,都是巫山弟子。
朱逢春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痛了。
他看看甘净儿,说道:“巫山十二峰,未知甘姑娘是哪一峰呢?”
甘净儿“卟哧”一笑:“就叫我‘净儿’得了吧,甘姑娘甘姑娘的,多难听,难道还有个湿姑娘不成?我是净坛峰弟子。我就叫你‘五哥’可好?哈,看你的样子,一定不愿意。不如这样吧,当着人我还是叫‘朱大人’,私下里再叫你‘五哥’可好?”
她这话说得暖昧之极。
朱逢春不知道她是有意如此还是天真得不知避嫌,只好笑而不答地转过了话题:“净儿姑娘找罗先生有事?”
甘净儿“呀”了一声,转向老端公,说道:“差点儿忘了正事了。我来找阎罗王,他人呢?”
老端公叹道:“罗先生行踪不定,让我如何告诉姑娘呢?”
甘净儿一笑:“端公呀,你这话哄哄别人可以,要哄我可不行。你告诉阎罗王,他既然已经自毁不救巫山弟子的誓言,将九转还魂丹给了神女峰的姬瑶花去救集仙峰的龙女,那就该对我一视同仁。我不要他的九转还魂丹,我只要他的冰心雪魄丸。他若不给——”
说到此处甘净儿抿嘴一笑,一拧腰肢飞掠出大殿。
朱逢春已听出她话中的威胁之意,立刻追了出去。
却已迟了一步。
一名正在晒药的小道士被甘净儿扣住了右腕命脉,动弹不得地站在那儿。
追出来的老端公气急地叫道:“净儿姑娘,你别乱来!”
甘净儿一偏头:“我没乱来啊。我只不过见这位小道长生得清秀,想和他聊聊罢了。”
说着侧过头向那小道士莞尔一笑:“对不住了啊小道长。”
她笑起来带着一种小兽般天真无邪的娇媚,但她自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何妩媚之处一般。
那小道士全身一热,心中怦怦乱跳,只觉得就算此刻便死了也是无怨无悔。
甘净儿随即扬起头向大殿叫道:“阎罗王,我不管你在不在,若想要你庙里这个小道士的性命,就拿药来换!”
说完便一把提起那小道士,飞掠向高墙之外。
朱逢春右手动了一动,却又停了下来。
但是院墙外一枝长箭破空呼啸而来,甘净儿猝不及防,“哎呀”一声的同时,腰间弯刀已然出鞘,带起一片淡淡寒光,格开了箭枝,人却被逼回了庭院中。
不过她脚一点地,便将小道士往地上一丢,自己纵身跃向古柏,脚尖在柏树上一踏,借力飞起,跃上大殿之顶,轻飘飘飞去无踪。
朱逢春不觉皱了皱眉。
这等轻功,就算是来去如风的姬瑶花,也有所不及。
跌倒在地的小道士此时“哎哟”一声,捂住了左肩。
左肩上一道斜斜的刀伤,正在渗血。
甘净儿在收刀回鞘之前,划伤了他。
朱逢春只一怔便已明白,甘净儿那柄弯刀,想必是不饮血不能还鞘的宝刀。
总算这个女子下手还有分寸,那小道士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
三、
在庙外发箭的,自是刚刚赶来此地的凤凰。
凤凰的身边,还站着白衣素妆、衣袂飘飘的姬瑶花。
姬瑶花笑意盈盈地说道:“凤姐姐手足情深,不放心朱大人新接的这份差事,所以特地赶来看望,没想到来得还真是巧啊。要是让净儿师妹劫走了药王庙的小道士,阎罗王舍不得怪罪小师妹,只怕多半会为难朱大人呢——”
凤凰拦住她的话头说道:“阎罗王凭什么要来为难五哥?难道五哥拦得住净坛峰弟子的弯月刀和瞬息千里的身法?老实说方才她若不是挟带了一个小道士,身形滞重了不少,我那一箭,连她的衣角都碰不着。”
姬瑶花微笑着摇摇头:“拦虽拦不住,要拖拖后腿却不是不可能的。朱大人虽然弃武从文,自幼习练的一身功夫可并没有搁下啊。大人没有出手,大概是想着,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呢,就让阎罗王回头去找净坛峰的麻烦好了,朱大人落得坐山观虎斗,多么轻松!”
朱逢春心中突地一跳。
姬瑶花竟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心思。
姬瑶花不待他回答便转向凤凰说道:“说不定朱大人心里还在怪凤姐姐你太笨,坏了他的一箭双雕之计呢。”
凤凰明知姬瑶花历来牙尖嘴利不饶人,这些日子以来,早已学会对她的话只当听而不闻;但至此仍是忍不住气噎,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说道:“你方才还不是说,就算小道士被劫走,阎罗王也不会怪罪净坛峰的小师妹,只会怪罪五哥这个县太爷未尽治安之责吗?”
姬瑶花一笑,伏在她肩头说道:“凤姐姐,我开个玩笑,你何必当真呢?”
朱逢春打断她们喁喁私语一般的对话,说道:“方才那位净儿姑娘,问阎罗王要什么‘冰心雪魄丸’,那是什么药物,居然值得她不惜开罪阎罗王也要求到?”
凤凰皱起了眉:“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倒是姬瑶花答道:“那个啊,据说是阎罗王五年前专门为宫中妃嫔配制的驻容养颜的灵丹妙药,得来不易,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十二丸,他自己留了三丸,只敬献了九丸。”说着她嘻嘻一笑:“净儿师妹年纪轻轻的,看不出倒是很有未雨绸缪的心计啊。依我说,我若是她,才不要本是为别人配制的那个劳什子的‘冰心雪魄丸’,换了是我呀,我就叫阎罗王专门为我配制一种养容药物才算。”
说着她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长街尽头,随即又道:“朱大人接下来还要去巫女祠吧?凤姐姐就快做新娘了,不宜再打打杀杀的,不如回县衙休息,就让我陪朱大人去巫女祠如何?凤姐姐你看,我知道你绝不愿意去巫女祠,这不是很体贴地替你去了吗?”
凤凰啼笑皆非地拍了她一掌,姬瑶花借这一掌之势飘然飞起,一边笑道:“朱大人,巫女祠前见了——”
朱逢春沉思着望向长街尽头。
姬瑶花方才那番话不无挑拨之意。
甘净儿是否隐在暗处、是否已经听到了呢?
对甘净儿来说,美貌永驻这件杳不可即的事情,真的值得让她去开罪阎罗王吗?
但是无论如何,姬瑶花挑拨甘净儿去纠缠阎罗王,总比他这个巫山县令出面对付阎罗王要好得多。
姬瑶花是不是已经看穿他想如何阻止来年春节大祭时的械斗?
四、
近午时分,朱逢春在起云街尽头的巫山祠前下轿之时,姬瑶花已站在祠前的石神女坛前等着他了。
巫女祠三面都是绿竹环绕,青瓦粉墙,殿堂小巧可爱,迥然不同于药王庙的巍峨。
姬瑶花示意朱逢春等人先在神女坛前拈香礼敬,之后才缓步入祠。
庭院之中,遍植古木老藤,天气寒冷,藤蔓却越发苍翠,夹杂着星星点点殷红如血的野果。微风轻吹,暗香徐来。只是那香气非花非草,甚是奇特。
朱逢春心想这古木老藤之中,不知暗藏着多少不知名的虫豸。
看不见的危机,比看得见的危机更令人心悸。
难怪得一入祠中便有遍体生寒之感。
也难怪得诸多善男信女,只在祠前的石神女坛拜祭,不得万不得已,绝不踏入祠内半步。
他望一望煦暖的冬阳。
若非日光明朗,只怕就算是他也不愿轻易踏入这个所在。
姬瑶花的白罗软缎鞋轻轻踏在青石甬道上。
她走得很慢很小心。
朱逢春忽然说道:“凤凰已经告诉我,川江帮帮众之中,也有信药王与信巫女两派,所以春节大祭时钱汝珍不能派川江帮帮众来维持秩序。看来要在这一个月时间里杜绝来年春节大祭时的械斗危险,只能借助姬姑娘与令弟的聪明才智了。”
姬瑶花一笑:“不敢当,我姐弟二人,借重大人之处只怕更多啊。”
他们都是聪明人,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方才静寂得有些阴森的庭院,因为他们的谈笑而冲淡了那种诡秘之气。
姬瑶花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朱逢春暗自好笑。
姬瑶花也算是胆大如天的女子了,却仍是像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对那些无孔不入的虫豸有着天生的忌惮与厌恶。
难怪得她要借这个机会与自己一同入祠。
说起来他们也算是彼此借重了。
他忽地想到小温侯。
小温侯生具一种刚烈如火的气质,又贵为小侯爷,知交遍天下,如果有他在这儿,必定更能震慑阴暗中的虫豸与驭虫之人。
要对付巫女祠,他其实是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
但是……
朱逢春暗自叹了一声,转而问道:“姬姑娘为何说凤凰不愿意来巫女祠?她的胆子大得很,这世上居然还会有她不敢去的地方?”
姬瑶花小心地避开甬道两侧伸出来的藤蔓,一边说道:“飞凤峰的箭术,有说是来自于射日后羿,有说是来自于霸王项羽,但是瑶光翻查巫山门中的典籍,广加考证,发现飞凤峰的射术其实要追溯到上古时候最擅射箭的巴人。巴人射鱼为食,箭无虚发;所居之地多巨蟒,故有‘巴山之蛇,可以吞象’的传闻,巴人遇此巨蛇,若不抢先射杀,自己便会被蛇所害,因此巴人的射术,不但以速度与准确见称,更以力量见称。这种射术,后世又加以发扬光大,才有了今天飞凤峰称雄天下的射日弓穿云箭。”
朱逢春“哦”了一声,心想飞凤峰的射术来源与凤凰不敢入巫女祠又有何关系呢?
姬瑶花似乎明白他心中的困惑,轻轻叹了一声:“朱大人饱读诗书,不知有否读过《山海经》这部上古奇书呢?巴人旧居之地有变,巴廪君务相率族人乘土船迁往他乡,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爱慕巴廪君的英武,向他说道:‘此地广大,水中出盐,富饶远过于他处,廪君何不留居此地?’廪君虽然也欢喜盐水神女的美丽多情,毕竟别有心胸,留居十余日,便要离开。盐水神女能驭飞虫,于是化身为蠓,召来万千飞虫,遮蔽天地,巴人的土船无法启航。”
朱逢春少年时爱读兵书,此后志在科考,四书五经读得烂熟,《山海经》这样的书倒还真是只闻其名未睹其貌,听姬瑶花说起这段上古传闻,不觉心惊,问道:“那后来如何?”
姬瑶花神色黯然,过了一会才说道:“巴廪君无可奈何之下,送盐水神女一条红丝绦以作定情之物,却在第二天清晨神女化为飞蠓、隐身于万千飞虫之中阻拦巴人土船时,一箭射死了腰系红丝绦的那只飞蠓。飞虫无人驱使,就此散去,巴人的土船才得以启航。巴人找到新的家园,这一代廪君务相功劳至大,因此在他死后,巴人奉他为神,据说务相之魂魄化为白虎,世世代代护佑巴人。而盐水神女的部落,则世世代代见虎必杀。”
她抬头望向前方的正殿:“巫女祠中,也供奉着盐水神女呢,主持巫女祠的起云峰弟子,向来自认是盐水神女的传人。”
朱逢春心中一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任巴东县令两年有余,身在巫峡之中,对巫山十二弟子的情形也略有所闻。起云峰弟子,据传最擅长于驭使各类虫豸,指挥号令,无不如意,却原来远承传说中能化飞虫的盐水神女。
巴廪君以如此手段射杀对他一往情深的盐水神女,虽然是为巴人着想,但只怕他的魂魄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这样的负疚之感,以及对漫天飞虫的忌惮与畏惧,想必在他的传人之中一代代沉积下来,深深渗入了飞凤峰弟子的心神与武功之中。
难怪得凤凰不肯来巫女祠。
那些份属同门却世世为敌的巫山弟子之间,是不是每一段恩怨都有着这样诡秘迷离的传说?
姬瑶花如此耐心地对他讲解巫山弟子之间的恩怨,究竟又有何用意?
难道仅仅是为了借重他这个巫山兼巴东县令的势力、来达成她心中隐秘莫测的某个愿望?
主持巫女祠日常事务的师婆已经率领祠中诸道姑在正殿前迎候他们了。
五、
巫女祠的师婆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倒是诸道姑的眉宇之间颇有煞气,令得她们本来还算不俗的容貌大为减色。
师婆望向姬瑶花时,神色间就如药王庙的端公见了甘净儿一般,头痛却又无可奈何。
姬瑶花嘴角含笑,曼声说道:“师婆,别来无恙啊。韩师姐可在祠中?朱大人想与韩师姐面谈呢。”
师婆揖手为礼,答道:“小姐不在祠中。大人如有问话,还容老奴转告。”
朱逢春扫视着幽暗的正殿。窗外日光明朗,殿内却阴风阵阵、暗不见物,只有各位女神雕像前的香烛闪着点点红光。正座上的神像,因为正当大门,尚有一线日光透入,座前牌位上写的神名,约略可见,原来竟是上古时期炼石补天、抟泥造人、拟定婚姻大礼的女娲娘娘。
在诸女神之中,恐怕这也是地位最尊、神通最为广大、造福人世最为深厚的一位了。
无怪乎巫女祠要以女娲为正神。
朱逢春回过目光,向师婆说道:“巫女既然不在,本官今日就不问话了,还请师婆领路,让本官礼敬各位女神,也算是为官此地的一点敬意。”
说是“请”,其实师婆也明白,由不得她回绝。
师婆迟疑了一下,说道:“还请大人稍候。”
她转入女娲神像背后,过一会用木盘托着一个小瓷盒出来,打开瓷盒,立时飘出一股淡淡药味。
盒中原来是一张暗黄的纸符,想必用药水浸过。
师婆道:“还请大人佩上这道符。以免祠中虫豸无知,惊扰了大人。这药性大约可以维持一个时辰。”她又转向姬瑶花,说道:“姬姑娘,实在抱歉得很,灵符炼制不易,一年时间,也不过炼得三张,现如今只余下这一张了。还请姬姑娘紧随在大人身边十步之内,以免被虫豸误伤。”
师婆此话,绵里藏针,虽然不敢强行阻拦县令大人礼敬诸神,只能奉上灵符,却又摆明了只有一个时辰留给他,要想再来,且等一年。对姬瑶花,则暗示她若擅自行动,后果自负。
姬瑶花微微一笑:“多谢师婆好意。”
随即又转向朱逢春说道:“大人,说起来祠中还供奉着神女峰奉为祖师的巫山神女瑶姬,但是一直以来,瑶花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神。若非托大人的福,瑶花又怎有机会在瑶姬像前敬一炷香?”
师婆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巫山顶上的圣女祠,才是供奉巫山神女的正祠。姬姑娘不去那儿拜祭,只在这儿拜又管什么用来着!”
姬瑶花笑而不语。
只要能从从容容地看遍巫女祠,就让师婆讽刺几句又有何妨。
师婆亲自掌着灯,领着他们一尊尊神像拜谒。
幽深昏暗的大殿中,灯光不及之处,隐隐可以听见嗡嗡振翅之声。
右首第一尊便是盐水神女的塑像。
师婆一一为他们指点。湘楚巴蜀之民所信奉的诸多女神,无不有像。
朱逢春暗自计数,连正神女祸在内,竟有三十六尊。
左首第一尊便是巫山神女瑶姬像。
慢慢地一圈礼敬下来,不过半个时辰。
回到女祸神像前,朱逢春解下腰间药符交还与师婆,微笑道:“这道符还有半个时辰的效力。就烦师婆替我好生保管着,春节大祭之前,本官还要再来查探一次,以确保大祭安全。”
师婆脸色微变,但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只得将药符重又放入瓷盒中。
也就在这一瞬间,姬瑶花忽地右手五指曲张,向师婆托着木盘的手肘弹去,师婆一惊之下,身子一侧,疾退数步,以左手托着木盘,右掌下切拦向姬瑶花的曲张五指。
她始终不敢用手直接去拿瓷盒,更不敢让瓷盒掉到地上。
四名道姑急扑过来。
朱逢春退往女祸神像一侧。
他不明白姬瑶花的用意,不过心想最好还是不要介入为好。
姬瑶花左手长袖一挥,冷香袭人,四名道姑不知这香气有何古怪,不约而同地滞了一滞。
姬瑶花要的也就是这一停滞。
她也不敢碰上师婆的右掌,疾收回右手,衣裙飘起,身形流转如风中行云,滑到了师婆的后侧,右手长袖飞卷,裹住瓷盒收回袖中。左袖中随即飞出一条淡红索影,曼妙如烟雾袅袅的长索在空中折转盘旋,隐约有淡淡药香弥漫开来。
师婆与四名道姑骇然后退。
姬瑶花的身影飞掠而出。
殿外远远传来她的阵阵轻笑之声。
师婆面色难看之极,转身向朱逢春说道:“朱大人,姬姑娘可是大人你带入祠中的。这件事情,还请大人你秉公明断!”
朱逢春叹了一声:“本官自会秉公处理此事。”
他早该想到,姬瑶花跟着他入祠,绝不只是看看而已。
他才刚踏出正殿,殿门已在他身后砰然关闭。
灯光摇曳,师婆与四名道姑静静听着朱逢春去远。
一名道姑这才迟疑着说道:“师婆,姬瑶花刚才从袖中和长上索洒出的,究竟是不是阎罗王配制的辟毒香?”
如果不是,她们方才可就上了姬瑶花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了。
师婆恨恨地道:“当然是辟毒香,要不然我干吗不叫你们全力出手挡住姬瑶花?等小姐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阎罗王!竟然敢将辟毒香送给姬瑶花!”
她随即困惑地想到,姬瑶花既然已经有了辟毒香,还来抢这道药符干什么?
六、
掌灯时分,朱逢春坐在书房中坐下,正对着案上《巫山血祭图》的摹本出神时,姬瑶花挑帘而入。
朱逢春只一怔便叹息道:“姬姑娘,你强抢药符,巫女祠已经报案,我若不处理此事,巫女祠必定会报往归州府。”
姬瑶花也是一笑:“大人尽可以说这是巫山门内部纷争,官府不便插手。归州府若问起来——这么一件小事,相信朱大人怎么应付还用不着瑶花献策吧?”
朱逢春只好苦笑。
他终究明白,钱汝珍那小子,为什么坚决反对凤凰与姬瑶花走得太近。
姬瑶花根本就是个祸端。
而且每次倒霉的都是她身边的人。
但是现在他又不得不容忍这个祸端在县衙中出入自如……
姬瑶花冉冉坐下,说道:“我已经请人验过,那道药符,出自阎罗王之手。”
她没有说明,验符的是什么人,用的是什么方法。
朱逢春深信姬瑶花必定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如此肯定这道药符的来历,不由诧异地道:“阎罗王和巫女祠的巫女——这一任巫女叫什么名字来着?”
姬瑶花答道:“这一任巫女姓韩,名字就叫‘起云’。”
朱逢春“哦”了一声,继续说道:“阎罗王和韩起云,或者说药王庙与巫女祠,应该是死对头啊,阎罗王为什么会给她们这道能够克制毒虫的药符?这样的药符,对巫女祠来说,是她们至大的威胁,她们应该彻底毁掉才是,又为什么还是留在祠中?仅仅是为了留给入祠的贵客用?但是要知道像我这种敢于冒险进巫女祠查看的官员,万中无一,她们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原因而留下这道药符备用。”
姬瑶花望着案上的《血祭图》,眉尖微蹙,沉吟着说道:“神宗年间,阎罗王和韩起云各自接掌药王庙与巫女祠之后,春节大祭的械斗才突然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
朱逢春心念微动:“姬姑娘是想说什么?”
姬瑶花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她才说道:“今天是十二月初一,还有一个月,便是春节大祭之期,朱大人又有何想法呢?”
朱逢春略一思索,便说道:“在姬姑娘面前,朱某没有必要隐瞒。擒贼先擒王,要制止药王庙与巫女祠的信徒之间的械斗,唯一的办法,就是迫使阎罗王与韩起云公开露面,携手安抚信徒。”
姬瑶花一笑:“瑶光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要依我呀,还不如迫他们两人在大祭之前公开一战,一分高下,胜者为王败者寇,败者不许在城中举办春节大祭;来年再战,再定胜负。俗话说呀,一个巴掌拍不响,无论双方胜负如何,春节期间,总是只有一方信徒能够聚集巫山县城,自然也就斗不起来了。这也是擒贼先擒王啊。”
闻声而来的凤凰,正听到这番话,“哼”了一声说道:“这种阴损的法子,也只有你才想得出。还不快快将药符还给巫女祠!”
姬瑶花站起身扶着凤凰坐下,笑盈盈地说道:“凤姐姐,我这样做,自有用意,说到底也是在帮朱大人消弥那场械斗啊。你再仔细想想,这个法子可管不管用?”
凤凰勉强答道:“你想出来的法子,自然是管用的。”
姬瑶花又是一笑:“我抢走这道药符,为的也不过是将韩师姐引回巫山,好让朱大人未雨绸缪啊。”
凤凰无话以对。
朱逢春接过话头说道:“这一回你得罪了巫女祠,可要当心她们会去找你弟弟的麻烦。令弟现在住在哪儿?要不要派人保护?”
姬瑶花一笑:“朱大人是巫山县令,当然知道望霞街的姬氏老宅吧?瑶光就住在那儿。至于派人保护嘛,就不必了。还请朱大人提醒那些捕快衙役,最好离那宅子远一点儿,因为连我都不知道瑶光请人在里面装了些什么机关。”
朱逢春只好笑笑。
姬瑶光的身边,想必还有圣泉峰的弟子石头,以及守在他身边协助他翻译峨眉派经典的峨眉弟子孙小香。只是这两个人,已经是姬瑶光身边的两尊门神了。
他方才转的那个念头,就算瞒得过姬瑶花,也还是行不通。
离去之前,姬瑶花忽然回过头说道:“朱大人,你可曾注意到,药王庙与巫女祠外的两条街道上,最多的店铺都是药铺?整个巫山县的药铺,好像都集中在那两条街上了。”
药王庙前多药铺,那是情理中事。
巫女祠前,为什么也有那么多药铺呢?
巫女祠是以善饲毒虫毒蛇闻名,可不是以制药闻名。
朱逢春正在思索姬瑶花这番话的用意时,姬瑶花又道:“朱大人,是药三分毒,所以药王庙与巫女祠,恐怕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大人在处理械斗之事时,还请务必要留心这一点。”
她一笑而去。
七、
巫山一带,暴雨频仍;虽然已是隆冬季节,仍旧多风多雨。
姬瑶花自县衙中出来,不过片刻,夜风已夹着紧密的雨点打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闪入一家店铺的廊下。
早该在出来之前问问瑶光这几天的天气如何的。
她实在很讨厌下雨。
这是巫山县的正街飞凤街,市面最为繁华,沿街一溜店铺,门面高大气派,都挂着各色灯笼,幡旗飘扬,虽然已是夜色深沉、行人绝迹,几座酒楼却仍是灯火通明、宾客满座。
这也是每年春节械斗最激烈的一条街道。青石街道上,曾经堆满伤者死者、断肢残臂。
巫山多雨,但年年累积的血迹,已经深深渗入石板,又岂是雨水能够洗掉的。
巫山城中,这样渗透着血迹的石板,在在皆是。
以至于每到盛夏,烈火般的阳光之下,蒸出的水汽中依稀都带着血腥之气。
所以姬瑶花也很讨厌回到巫山县城。
长街拐角处,出现一个披着油布斗篷的人影,左手撑着油纸伞,右手提着一盏琉璃风灯,厚底木屐踢踢踏踏地踩过青石街道,向这边行来。
姬瑶花凝神注视着那人。
那人越走越近。
琉璃风灯终于照亮了来人俏生生的一张面孔。
却是甘净儿。
甘净儿略蹲了蹲,算是施礼。
她个子娇小,虽然穿着厚底木屐,仍是比站在廊下的姬瑶花矮上不少,半仰着头,喜孜孜地说道:“姬师姐,我还担心找不到你呢。”
她的神情与相貌,都带着一点儿小狐似的娇憨依人。
姬瑶花微微一笑:“原来是净儿师妹。甘师叔近来可好?是不是还在苏杭天堂之地悠游自在来着?怎么就让师妹你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来求药?”
甘净儿嘟起了嘴:“师父她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哪有心情管我?又说有我在一边,显得她老了,她的情郎会移情别恋,所以将我赶了出来自生自灭。”
说着她叹了口气:“我偷偷看过师父卸妆后的样子,眼角的皱纹一条条的看得一9清清楚楚,原来女人变老之后有那么可怕啊!难怪得师父常说,她宁可死了,也不要让人看到她变老的样子。”
所以她才要想方设法向阎罗王求药。
姬瑶花注意到,甘净儿的嗓音是一种天然的宛转娇俏,并非有意做作。
这样的嗓音,若是加上一两分浓浓情意,无论是花前低唱,还是月下私语,想必都能让世间男儿未酒先醉吧。
但是甘净儿说起话来仿佛不解风情一般直白。她师父一定没有好好教她如何运用这样天生的本领。
历代净坛峰弟子,好像都有这点子爱嫉妒年轻貌美的徒弟的通病,害得每一代弟子学到后来都只能靠自己摸索。
偏偏甘净儿的直白却自有一种坦诚动人的率真。
对于看惯各种诡计的姬瑶花,尤其如此。
甘净儿热切地望着她说道:“姬师姐,你能够让阎罗王拿出九转还魂丹,一定也有办法让他拿出冰心雪魄丸,甚至于让他专门为我配制养颜灵药,对不对?”
姬瑶花莞尔:“阎罗王才不肯自毁誓言交出九转还魂丹,全凭着我和上升峰的伏日升还有飞凤峰的凤凰三个人联手,将他逼得无路可走,落入陷阱,动弹不得,才从他身上搜出丹药。”
阎罗王身上的丹药,被她搜罗一空,想必这会儿正在一边跳脚大骂,一边搜寻药材准备重新炼制。
甘净儿眼珠一转,嫣然笑道:“原来伏日升那个风流才子是上升峰弟子,难怪得——姬师姐,那个能困住阎罗王的陷阱,想必出自号称‘鬼斧神工’的登龙峰弟子之手了?早几年我还见过登龙峰的方师弟一次,那时节还是个爱脸红的大男孩呢,动不动就让方师叔责骂,没想到几年不见,居然就能弄出困得住阎罗王的陷阱了!姬师姐,你真了不起!巫山弟子,世世为敌,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自相残杀,你居然有本事将上升峰、飞凤峰和登龙峰都调度起来,指挥自如,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我不管,我只听姬师姐你的吩咐,只要姬师姐你肯,一定有法子让阎罗王乖乖地为我制药的。”
若非她左手撑伞右手提灯,只怕这会儿就要赖在姬瑶花身上,拖住她的手臂撒娇了。
姬瑶花注视她片刻,忽地一笑:“你当真听我的?”
甘净儿使劲点点头:“当然啦。虽然我才见过姬师姐两次,但是对姬师姐真是佩服得很呐。我们都不敢去惹巫女祠,只有姬师姐你居然能从巫女祠中硬抢出一道药符!”
姬瑶花眉梢微扬:“你的消息灵通得很呐。”
甘净儿仰着头笑道:“全城都传遍啦,我想不听都不行。巫女祠还发出号令来要找姬师姐呢。”
只是巫山城中的人虽然不敢得罪巫女祠,却也不敢得罪县太爷——谁都知道姬大小姐是县太爷府上的贵客,这位县太爷不同于那位文弱怕事的前任,可不好惹啊,所以姬大小姐才能够这么安安稳稳地站在大街上。
姬瑶花看着她,又是一笑:“你若真有此意,就想办法将药王庙的端公掳来交给我。”
甘净儿张口结舌:“什么?”
虽然白天里她一时气愤劫持了一个晒药的小道士,但是要掳走端公……
姬瑶花悠悠然说道:“我猜药王庙的端公必定就是松峦峰托管典籍的长老,只有掳来端公,才能迫使阎罗王低头就范。你不敢、不愿还是不能?若是你不肯,那就罢了,我再另找他人。”
甘净儿脱口叫道:“别——让我想想。”
她狐疑不定地望着姬瑶花,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姬师姐,我要是为了这件事情让阎罗王追杀,你可千万不要不管我噢——”
姬瑶花笑一笑:“你几时见过我丢下同伴不管?你去吧,我会在对面的凤仪客栈下榻,等你三天。”
她袖中长索飞出,缠向长街斜对面那座客栈门前的廊柱,身形随即飘起,飞燕般穿越雨幕,投入了廊柱之后。
虽然风紧雨急、仍是站在门内迎候宾客的店伙计吓了一跳,生怕这横街飞过来的客人会是动刀动枪的江湖豪客,心中忐忑地迎出门来。
好在姬瑶花看上去如此秀丽温婉,很快让他安下心来,一迭声地说道:“姑娘请到里面来,淋雨了吧,店里备有姜汤,请姑娘先坐下,这就端上来。”
姬瑶花微笑着举步踏入店内之时,回头瞥见甘净儿还站在那儿向这边张望。
她心中微微一怔。
这个看起来有些天真的小师妹,不会笨得将端公直接带到这儿来吧?
姬瑶花忽然觉得头痛起来。
这个小师妹,与传闻中本为瑶草化身、精通媚人之术的净坛峰弟子,好像不太一样啊……
她不喜欢这种情形。
八、
凤仪客栈是巫山县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客栈,店中酿的四时酒,远近有名;加之又在县衙前的正街之上,治安良好,来往客人,只有囊中有钱,都愿意在此投宿,好图一个舒服安心。
楼下大堂内,设了十几张桌子,专供住店客人酒食。此时围桌而坐的,尚有一二十人。想来雨夜无事,只好吃酒闲谈。
姬瑶花跟在店伙计身后悄然走入店内时,谈兴正浓的客人们纷纷抬头望来,不免大为吃惊。巫山县虽非荒僻小镇,但是沉沉雨夜中,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白衣蹁跹、秀色动人的孤身女子,这情形未免有些突兀,令人惊诧不已。
站在长柜后的掌柜取出住店簿子,满脸堆笑地问道:“姑娘是要住店吧?后头有清净上房,请姑娘先报个名字,这也是公门立下的规矩。”
姬瑶花微微一笑:“我姓姬。”
掌柜的落笔之际,突然省起这位姓姬的姑娘应该是何等人,笔头一颤,一点墨汁落到了登记簿上。
店内客人也是一阵骚动。
坐在东头角落的一名客人高声叫道:“兀那姑娘,你就是巫山门的姬瑶花?”
姬瑶花向掌柜的说道:“给我收拾一间上房,再送一壶秋色酒、两碟小菜、一碗白米粥来,别的就不用管了。”
这才转向方才出声的客人。
站起来高声发问的那名客人,甚是年轻,身材倒不见得如何高大,但是眉宇之间,骠悍之气甚重,气势便有些逼人。
与他同座的那客人,相貌与他相似得很,只是略为文秀一些,想必是他兄弟。
他们身边,另有四名家丁,倒都是些骠形大汉。
姬瑶花打量他们片刻,这才微笑着说道:“正是。客官有何指教?”
那客人哈哈一笑:“我在神女峰上没有找到你,正愁巫山广大,不知该往何处寻找,却不料刚到巫山县便遇上了,真是机缘巧合啊!在下梁佐,这是我兄弟梁佑,汴京人氏,是小温侯的朋友!”
姬瑶花微微一怔,不觉暗自叹了一声。
这两人的名字,她从未听说过,不知道究竟是哪家弟子。
小温侯的朋友还真多,而且个个都好像在为他抱不平。
就算她曾经将小温侯骗得很惨,人家自己都没有追究了,真不知道这些旁人又在较些什么。
其他客人见形势不妙,哗然之余,纷纷作鸟兽散,生怕他们动起手来,令得他们这些无辜者遭池鱼之殃。
掌柜的苦着脸望着立时变得空荡荡的大堂。
开店的自然耳目灵通,姬瑶花骗小温侯、惹得小温侯的朋友找她麻烦的传闻,几个月前就已经传到掌柜的耳中了。
看这形势,多半要打起来。
遭殃的可是他的店啊,可怜他实在没胆叫他们出去打,呜……
姬瑶花目光一转,说道:“外面正下着雨呢,我可不想在雨地里动手,弄得一身的泥水。”
那梁佐反手一掌将身后那张空桌推到墙角,叱喝一声,四名家丁立刻跃了出来,沉身弯腰,各执一脚,将他们所坐的那张杯盘狼藉的桌子叠到了墙角那张桌子之上,转眼之间十几张桌子已经都被堆到东墙边上,叠为三层,桌上的残汤余酒,点滴未洒。
这份快、稳、准的手劲倒也罢了,难得的是四个人行动之际就如一个人一般,配合得严丝合扣、滴水不漏。
大堂之中,立时清出一大片空地来。
梁佐挥手掷出一个小金锞子,叮当一声落在掌柜面前的长柜上,说道:“掌柜的放心,打坏的家什我们会照价赔付!”
他兄弟两人从家丁手中接过两对短枪,走了出来。那梁佐看看长柜上摆的沙漏时辰钟,慨然说道:“姬姑娘既是巫山弟子,我兄弟两人也不敢托大,只好联手对阵了。现在是戌时一刻,亥时之前,若是不能取胜,我兄弟两人立刻就走,再不向姑娘挑衅;若是能赢得一招半式,那就要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回汴京去向小温侯赔礼认罪!”
不待姬瑶花回答,梁佐双腕一抖,两枝短枪搠了过来,枪头红缨飘飞旋转,劲风刺面,姬瑶花不愿硬接,凌空飘起,右手在横梁上一搭,掠向他身后。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似乎只会跟在兄长身后亦步亦趋的梁佑,此时突然搠出一枪,直刺向她后腰,出枪的时机极是刁钻,正是姬瑶花双足将要踏地、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姬瑶花腰如柔柳,顺着劲风来处,拧转过来,变成了面向梁何,枪枝堪堪自她腰侧擦过。梁佑急收右手,左手中另一枝短枪却已搠向她面门。
在她身后的梁佐,翻转身来,双枪一左一右刺向她双臂。
转眼之间,姬瑶花已被困在四枝短枪之中。
那兄长梁佐,双枪全取攻势,招式也不见得如何灵巧,但是出枪迅猛,令人想到,一旦中枪,必定伤筋动骨。而那弟弟梁佑,两枝短枪,始终攻少守多,但是每攻出一枪,必是要害之处或是要害之时,大有出招不必多、一枪必致命的气势。
姬瑶花一连避过两枪,暗自皱眉。
这两兄弟,究竟是谁家弟子?武林之中最善用枪的,莫过于山东红枪会。但是红枪会的七种枪法都是长枪,这两人的短枪使得如此精熟,只怕绝非出自红枪会。
要论短枪,便是岭南盘家的缠丝枪。然而缠丝枪以细密见称,最擅缠斗,可不是这种破阵杀将的气势。
那弟弟梁佑,拧腰反手自腋下刺出的一枪,辛辣得很,颇似同样以短枪闻名的南阳徐家枪中“叶底藏花”一式,只是徐家枪这一式,选择这个出敌不意的角度出枪,往往只是打落对手的兵器,迫对手就此认输;梁佑这一枪,却在刺出之后,枪尖突然斜斜挑起,直指向她的咽喉——
姬瑶花蓦地一惊。
这兄弟两人的枪法气度,都与小温侯有些相似。
小温侯家传的戟法,本来并非天下绝学,但是小温侯出身将门,禁军将领大半都是父辈旧识,小温侯由此得以出入军营,经常与禁军中的各位教头切磋。那些教头,都是从军中精选出来的,名重一时的豹子头林冲,便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像禁军教头和小温侯这样的人,从无数次实战中练出来的本事,论招式也许不见得如何灵巧精妙,若论杀敌的威力,却不是惯于江湖争雄的寻常武林中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以这兄弟两人的枪法来看,只怕他们也是来自禁军,至少也与禁军关系密切,是以他们虽然在武林中绝无声名,论枪法的简捷犀利、枪枪致命,却似乎还超过了武林中各派枪法。
汴京八十万禁军,藏龙卧虎,像梁氏兄弟这种从禁军中历练出来的对手若是多了,姬瑶花还当真要悔不当初了。
她的衣裙已被刺破数处,面颊被枪头带起的劲风刮得隐隐灼痛。
梁氏兄弟出枪越来越快,留给她的回旋空间也越来狭小。
而听他们两人的呼吸,显然气劲悠长,这样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还可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
军中悍将,向来都长于久战。看来这两兄弟也不例外。
姬瑶花眉尖紧蹙。
梁氏兄弟心中也不轻松。
直到现在,姬瑶花还没有亮出兵器,一味闪避。
惊风密雨一般的枪枝,始终无法真正击中姬瑶花飞燕一般灵敏的身形。
她仿佛可以永远这样飞下去一般。
而戌时已经快到了。
梁佑突然间加紧了攻势。
一连七枪刺出,逼得姬瑶花游走不定的轻灵步履稍稍一滞。
梁佐的双枪立刻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刺向她双肩。
姬瑶花双袖飞卷,缠住了梁佐刺来的双枪。
却已腾不出手来对付梁佑自身后刺来的一枝枪。
枪头劲风已经及衣。
姬瑶花蓦地向前连踏两步,穿入前方双枪之间,倒翻而起,双袖牢牢卷在梁佐的枪上,人已倒悬在空中,腰肢折转,双足在梁佐枪上一踏,一股阴柔绵劲之力沿着枪身蔓延向两端。
梁佐虎口震痛,枪枝一时把握不稳,被姬瑶花带得连人带枪迎向对面梁佑刺来的一枪。
三枝短枪交击,劲力激荡,兄弟两人被震得向后连退数步,姬瑶花双袖碎裂,如白蝴蝶一般片片纷飞,内著的月白亵衣和缠在右臂上的那道淡红细索都露了出来;但是她在翻飞出去之际,一指戳在踉跄后退的梁佐的左耳根后。
那是人体最薄弱的地方之一。
梁佐痛呼一声,连退数步,方才勉强站稳。
方才姬瑶花用的若是刀剑而非指掌,这一击已足可致命。
沙漏时辰钟“当”地一声轻响,亥时已到。
大堂中静寂了片刻,姬瑶花一笑道:“这一局就作平手论,如何?”
梁佐面色铁青,好一会才答道:“姬姑娘手下留情,我兄弟却不能厚颜再留下来。”
他转向手下家丁喝道:“收拾行李,和店家结帐,我们立刻就走!”
梁佑在一旁淡淡地说道:“城门早已关闭,大哥想必不愿意惊动县太爷来开门吧?”
说着他看了姬瑶花一眼:“姬姑娘,这大半年来,来找你的人很多吧?好像除了凤姑娘,其他人都是有来无回。不知姬姑娘能否告知一二?”
姬瑶花眉尖轻挑,微笑道:“两位是担心,我会在暗中设下陷阱扣住两位,就像扣住前头那些人一样?”
不待梁佑回答,她话锋一转:“这一局我愿作平手。接下来我还会在这客栈中住上三天,两位如有雅兴,瑶花随时候教。”
她转向刚刚从长柜底下钻出来的店伙:“领我去客房吧。唉,这么打一场下来,可真是累人。”
她轻拢长裙,随着店伙计缓步上楼。
破碎的双袖轻轻飘动着,放在别的女子身上,自是不无尴尬,但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狼狈。右臂上的淡红细索,在摇曳的灯光中隐隐闪耀着变幻不定的莹光,就如她的眼神一般难以捉摸。
留下梁氏兄弟在大堂内面面相觑,不知道明天该是走是留;若是留下来,又该如何面对姬瑶花。
还有,前头找来却有来无回的那些人,真的都让姬瑶花扣起来了,还是别有内情?
他们开始明白小温侯当初为什么会栽在姬瑶花手里了。
这个女子的行事,当真是令人无法揣测。
九、
次日一早,又是阳光煦暖,昨夜的风雨,留下的痕迹只有青石街道上的淡淡水印。
梁氏兄弟推开窗,望向长街,梁佑叹道:“若在汴京,这个季节的一场雨下来,街道上早已经泥泞得找不到一块干净地方了。”
家丁禀报说楼下早餐已备好。
他们正要离开窗口时,县衙方向忽然传来鸣锣开道之声。
县太爷出来了。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都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有人轻轻敲门,随即传来姬瑶花带着笑意的声音:“两位梁公子,朱大人捎来话,请两位稍候片刻,待朱大人前来问几句话。”
有她守在门口,就算他们想走都走不了啦。
至于窗口——
那也太狼狈了。
兄弟两人只好无可奈何地等着朱逢春大人前来。
朱逢春匆匆上楼,一推门便笑道:“我一听姬姑娘描摹的样子,就知道是你们两个!到了巫山县居然不来看我,是不是怕我向梁世伯告状?哈哈,我猜到了,你们两个肯定是偷偷溜出来的!”
说着向身旁的姬瑶花介绍道这是忠勇伯梁国栋的两个侄子,真名梁世佐、梁世佑,自幼由忠勇伯抚养,与他和小温侯这些人是一处厮混长大的。
姬瑶花已经换了一件藕合色镶玄色细边的素面外袍,初升的日光自窗口处射入,令得她整个人如同浮在光晕中一般,虽然近在面前,却仍是令人有一种虚无缥缈之感。
闻得朱逢春的介绍,姬瑶花微笑着敛衽施礼,说道:“原来两位是改名不改姓。昨晚多有得罪,还请两位梁公子见谅。”
她在心中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今日凌晨,她去找朱逢春,原意是想证实这两兄弟的来历究竟是不是如她所猜想的那样。朱逢春猜测是忠勇伯那两名擅使双枪的侄子时,曾经不无警告地对她说,在他们那群人中,这两兄弟与小温侯尤为亲密,名为朋友,实为异姓兄弟,只是自神宗朝以来朝廷中对大臣子弟之间的这种结义之风颇为嫌恶,认为有朋党之嫌,很容易让各自的长辈卷入新旧党争之中,所以为了避嫌,小温侯与他们兄弟两人才不曾有结义之名。
而且这两兄弟又是当朝重臣宿太尉的外孙。
不管是小温侯还是宿太尉,都不是姬瑶花目前想沾惹的人物。
小温侯牵动的人,委实太多。
她在设计小温侯的时候,的确没有想得这么周全。
幸亏昨晚动手时她为了谨慎起见,冒了个险,没有出手伤人。
否则,这个麻烦可就太大了。
她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大了。
瑶光现在不在身边,她要独自下完这一局,不能不步步小心。
梁氏兄弟被接到县衙后堂内住下,说起昨晚与姬瑶花动手之事,梁世佐击掌叹道:“那位姬姑娘,真个是好身手!依我看也只有小温才能与她一争高下了!”
梁世佑在一旁凉凉地说道:“大哥,我们兄弟联手,在汴京城中,除了小温,还没有输给第二个人,就算是凤姑娘,当面拼起来,也不过和我们打个平手。可是昨晚那位姬大小姐,连兵器都没动用,大哥你就低头认输了,传出去岂不是让整个汴京都要笑话我们了?”
朱逢春一笑道:“你们不也扯碎了她的衣袖?别以为那不是她的兵器。我听凤凰说,好像巫山门神女峰这一系的武功有某种忌讳,几乎从来不用刀剑之类的兵器。若是让她那双衣袖缠上身体,只怕你们就会知道个中滋味、不会再以为那不过是一双衣袖了。”
梁氏兄弟默然一会,梁世佑忽地笑了起来:“不知道小温能不能胜她噢?”
朱逢春白他一眼:“别打这个主意。这两个人若是打起来,恐怕就不是谁输谁赢的问题,而是谁生谁死的问题了。”
停了一停,梁世佐说道:“怎么我们来了这半天,也没见凤姑娘出来?她是住在这儿吧?”
朱逢春叹了口气:“凤凰这会儿正烦着呢,没心思见你们。我们家里老太爷已经捎了三封信来,叫她回京去准备嫁妆。凤凰只说要留下来给我帮忙,其实还不是舍不得离钱汝珍那个臭小子太远?老太爷生气了,刚刚来的信,说要派三叔和三叔母亲自来押凤凰回去。老太爷也真是的,向来说女生外向,就让凤凰呆在这儿,从我县衙中出嫁又有何不妥?到时候凤凰和几位老人家拧起来,倒霉的还不是我这个劝架人?”
梁氏兄弟哈哈大笑,梁世佑一边大笑一边说道:“凤姑娘那么男孩儿一般爽朗的性子,有了心上人,照旧和世间女儿家没有两样——”
说到这儿他忽然一怔,转念说道:“哎,你们说姬瑶花那个狡诈女子,若是有了愿意下嫁的人,会不会也变得温顺许多?”
朱逢春狐疑不定地看着他:“你觉得姬瑶花若是遇上这样一个人,会从老虎变成猫吗?”
她与他们所熟知的世间女子委实太不相同。
梁世佑眯眯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们觉得小温怎么样?反正小温看得上眼的女子也没几个,温世伯为这事烦得不行,我们若是做媒成功,好处大大的!第一,温世伯会非常非常感谢我们,以后有什么事,温世伯肯定是第一个出来罩住我们的人;第二,小温肯定也会非常感谢我们,别看他嘴上不说,我看他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个有本事有胆量骗他的女子;第三,我们输给小温侯的夫人,说到哪儿也不丢脸,是不是?还有第四,朱五,我们也是替你着想,听说那女子居然敢将你这个县太爷捆得粽子似地丢下峡江!等她嫁入温府,朱五你就可以端出大哥的架子来呼她端茶倒水,痛痛快快地出一口气了!”
三人互相看看,相对大笑。
朱逢春觉得心中痛快之极。
自从姬瑶花介入他的生活以来,每件事情都被她搅得无法自主。
他绝不喜欢这种变成操线木偶般的感觉。
姬瑶花也需要尝尝这种滋味,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于是梁氏兄弟又回到了凤仪客栈。
姬瑶花诧异地看着他们搬了回来,并且住到了她的隔壁。
梁世佑拱手笑道:“朱五这个县太爷不好做啊,我和大哥决定留下来帮他渡过春节大祭这个难关。姬姑娘,你算是此间主人了,以后来请多多关照。”
梁世佐则上下打量着姬瑶花,不知心中在估量些什么。
姬瑶花暗自沉吟。
她倒要看看这两兄弟和朱逢春在暗中弄什么鬼。
唯一可以安心的是,面对药王庙与巫女祠,他们会站在朱逢春也就是站在她这一方。
十、
接下来的两天,姬瑶花足不出户,每天倚在窗口,仰望着天空出神。
梁氏兄弟也只好守在窗口,想看看她究竟在等什么。
第三天的午后,梁氏兄弟守在房中,正在万般无聊之际,突然听见空中一阵鸽哨声。
姬瑶花轻啸一声,那只信鸽在空中盘旋一阵,认准了地方,飞扑入她的窗口。
过了片刻,姬瑶花手一扬,那只信鸽又展翅飞上了天空。
她敲着窗棂说道:“两位梁公子,你们不是一直在关心,我究竟在等什么吗?若是真的想知道,何不跟来药王庙看看?”
她翩然跃下窗,去势如箭,转眼间已消失在小巷转弯处。
她的语气之中,隐隐含着怒意,不知方才收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
梁氏兄弟赶到药王庙时,已听见庙内的刀棍交击之声。周围住家,个个门窗紧闭,不敢招惹是非。
两人赶进去,却见药王庙的庭院之中,已站着不少人。姬瑶花面色不善,站在一株古柏之下,身边那坐在轮椅之中、相貌与她一般无二的年轻人,想来便是她的双生弟弟姬瑶光。
药王庙中的老小道士,一个个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狼狈不堪地躲在一旁,想必方才被打得很惨。
正在庭中动手的,是老端公和一男一女两个少年。
那肤色黝黑、愣头愣脑的少年,使一根长棍,挥动之际呼呼生风,一个击空,庭中石板便片片碎裂。
梁佑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这必定就是曾经和小温斗了三十六招的石头了,看起来还真不简单!”
另一个眉目灵动的青衣少女,一柄长剑使得很是曼妙多姿,配合石头的长棍,尽自缠绕老端公的左臂左腿。
老端公使的是一柄药王锄。这种兵器颇为怪异,出招攻守,大不同于世人常说的十八般兵器。而石头和那少女攻守之际似乎又有些忌惮,每每在将要击伤老端公之际,长棍与剑便偏了开去,是以竟然久战不下。
看起来这两人是想生擒端公。
姬瑶光专心注视着缠斗的三人。
端公忽地一锄扫向石头两人的面门,趁他们两人向后仰身闪避的时候跃起半空,眼看将要冲出包围,姬瑶光轻喝道:“左进七步,右退三步!”
石头向前急冲七步,那青衣少女向后连退三步。
端公一口真气将尽、双足将要落地之际,石头恰好冲到他的后下方,长棍望天一劈,迫得端公只能用药王锄横里挡住长棍,借了这格挡之力,向后翻滚出去,落地之际,正是那青衣少女一柄长剑递出之时,重又将他困住。
梁氏兄弟不由得拍掌叫好。
姬瑶光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却的确是好眼力好决断,难怪得石头和那青衣少女会毫不犹豫地听从他在场外的指点。
姬瑶花这时望见梁氏兄弟,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走到她身边时,梁氏兄弟才意识到,他们不知何时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听命于姬瑶花了。
是不是因为,他们潜意识中,已经将姬瑶花看做是小温侯未来的夫人、所以才对她如此恭顺?
还是因为,就像传说中一样,巫山弟子本身便有一种颠倒众生的力量,世人与他们相处越久,就越容易心甘情愿地俯首听命?
但是不待他们仔细寻思,姬瑶花已经说道:“请两位替我照看一下舍弟。”
姬瑶光微笑道:“我未必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他的微笑之中,隐约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倔强。
姬瑶花淡淡答道:“怕只怕暗中还有你我都未曾想到的对手。”
梁氏兄弟这才意识到,这两姐弟之间,只怕已经有了不小的冲突。
小温侯曾经说过,姬氏姐弟,说话行事,往往令人感到,他们不像两个人,倒像一个人。
而现在……
梁佐率先说道:“姬姑娘尽管放心,有我兄弟在此,必定不会让人伤害令弟!”
如果他们做媒成功,这可是小温侯未来的小舅子,怎么可能任人伤害?
姬瑶花没有心思来体会他们异常的热心背后有何不妥,
她翩然飞起,袖中的淡红细索如同长蛇一般,蜿蜒穿过棍影剑光,透入老端公挥舞的药王锄,缠住了他的右臂。
老端公怒叫道:“姬瑶花,你居然敢暗中偷袭!”
姬瑶花一笑:“端公呀,乾坤朗朗,你我正面相对,何来‘暗中偷袭’一说呢?就算是我们三个打一个太不公平,也请端公你体谅,你是前辈长老,我们三个后辈,不敢和你单打独斗啊——”
笑谈之中,索影飞舞,已将端公缠得牢牢实实。
石头和那青衣少女回到姬瑶光身边,只留下姬瑶花站在捆成米粽般的端公身旁。
一群道士哗然,有人叫道:“姬姑娘,罗先生回来一定会来找你算帐的,你还是快快放了端公为好!”
姬瑶花对道士们的吵嚷恍若未闻,只向大殿说道:“甘净儿,端公现在已在我手中,你走吧。”
甘净儿娇小的身形飞鸟般自大殿顶部掠下,轻轻落在庭中。
第一次见到甘净儿的梁氏兄弟只觉眼前一亮。
甘净儿的妩媚娇憨,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似乎无论她做了什么事情,都不忍心责备她。
甘净儿轻咬着嘴唇,怯怯地挪近姬瑶花,小心窥伺着她的脸色说道:“姬师姐,你别赶我走啊。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去找姬公子帮忙的。你也看到了,端公这么厉害,我打都打不过他,还怎么将他掳走?”
姬瑶花尚未回答,姬瑶光已抢先说道:“这也不怪你。我原本也想试一试石头和孙小香这段日子来的进展如何。”
甘净儿嫣然一笑:“是这样啊,我真担心姬师姐会责罚你呢。”
姬瑶花看着他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将端公带回望霞街姬氏老宅的路上,甘净儿很乖巧地一直躲在姬瑶光的身边,避开姬瑶花冷冷的目光。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
梁佑低笑道:“原来姬大小姐和天下的姐姐一样,最见不得自家兄弟为了个外来的女子跟她疏远。”
这么一想,姬瑶花不再如初见时那样令他们感到高深莫测,反而亲近了许多。
十一、
巫山十二峰,神女峰又名望霞峰,是以巫山城中这条与神女峰相对应的街道,以“望霞”为名,以免冲撞了同在一城的巫女祠中供奉的数位神女的名号。
姬氏老宅在望霞街尾,隔了一片老桂树便是城墙。庭院深深,绿竹掩映,院墙底部的青石上,苔痕宛然。
自院内迎出来的两名中年仆妇,附在姬瑶花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姬瑶花的脸色更是不善。
姬瑶光自轮椅中站起,扶着石头的手,昂然直入,对姬瑶花神情中的怒意恍若未见。
甘净儿吐吐舌头,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姬瑶花略定一定神,方才侧过头向梁氏兄弟说道:“请进。”
小小三进院落,幽深得如一口古井。梁氏兄弟甫踏进来,便感到了这种异样的幽暗。头顶日色明煦,院中却只见竹影。
他们被请入客厅中用茶。姬瑶花微笑道:“我想二位留在此地,不只是想助朱大人一臂之力这么简单吧。何不说来听听,免得以后产生误会?”
梁世佐愕然摇手道:“没有他意,请姬姑娘不要误会!”
倒是梁世佑笑道:“姬姑娘快人快语,大哥你又隐瞒什么呢?不错,姬姑娘,我们兄弟二人,留下来的确是别有用意,但绝不是要与姬姑娘为难。”
说着他话题一转,不答反问:“既然姬姑娘家的老宅就在望霞街,姬姑娘又为什么要投宿客栈呢?”
若非如此,只怕他们可能不会有机会见到姬瑶花。
姬瑶花轻叹道:“我本意是不想让瑶光卷入太深。阎罗王总算对瑶光还是不错的,五年前若非他为瑶光悉心诊治,瑶光的双腿早已不能行走。虽然事后我送给阎罗王一枝百年灵芝作为谢礼,瑶光总还是欠了人家一份情。”
梁世佑讶异地说道:“听说姬姑娘前些日子还曾设下陷阱困住阎罗王、将他身上的丹药搜得一干二净的。阎罗王未必不会早就将这笔帐记到你姐弟两人的身上。”
姬瑶花一笑:“上一次不同。上一次出手困住阎罗王的,我只是四个哦不,也许该说五个人中的一个,丹药也不是我一人独占。法不责众嘛,阎罗王也不见得愿意和我们大家作对。但是这次就不同了。”
除了巫女祠,还没有哪一峰的弟子敢当真独自去惹火阎罗王。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完全撕破脸为好。
所以她才要将净坛峰推出来打头阵,叫甘净儿去劫掳端公。
甘净儿最初一气之下掳走小道士,已经开罪了药王庙。这个泥坑,让她再陷深一点,也不过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分别。
但是甘净儿却将姬瑶光拖了进来。
姬瑶花可以肯定,瑶光以前从未见过甘净儿。
不过短短两三天的时间,瑶光竟然会派出石头和孙小香去帮甘净儿劫持端公。
她得承认,甘净儿的确有一种自然妩媚、楚楚可怜的气质;这种气质,与她的坦率和娇憨混合在一起,即使是姬瑶花自己,也很难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她的请求。
但是,瑶光应该和她一样,清楚地知道,甘净儿毕竟是净坛峰弟子。
善于媚人的净坛峰弟子,想要媚惑的,绝不会只是某一个人。
她们要的是天下男子的迷恋。
甘净儿的师父甘露露就曾说过,她的美丽,倘若只留给一个人欣赏,那是暴殄天物。
她的美丽,是不能寂寞深闺的。
瑶光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眼见得姬瑶花心情不佳,脸上的笑容不无勉强,梁氏兄弟略坐一坐,便告辞回客栈。
实际上他们先到了县衙。
听他们说完这件事情,朱逢春不无疑惑地说道:“姬家姐弟是不是又在做戏?他们这一回想骗的是甘净儿还是别的什么人?”
梁世佐讶异地道:“不会是做戏吧?”
梁世佑思索着说道:“我也觉得不像在做戏。我们都见过甘净儿。老实说,她若来求我,我只怕也挡不住她的恳求。朱五你要想想,我们认识的这些巫山弟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姬瑶花能骗倒小温,甘净儿就不能骗倒姬瑶光?更何况她也不一定是在骗姬瑶光。姬瑶光风采翩翩,又有一肚子才学,女孩儿喜欢他也很正常啊!”
朱逢春沉吟着道:“如果不是在做戏,姬瑶光真是因为喜欢甘净儿才出手帮她,姬瑶花可就要万般头痛了。”
姬瑶花头痛不关他的事,但是如果因为这个缘故,姬瑶花不能再替他制服药王庙和巫女祠这两个祸乱之源,那就与他这个巫山县令大大相关了。
讨论半天,三人不得要领,于是朱逢春决定以药王庙报案为由,亲自前往姬氏老宅踏看。
临走之前他问凤凰要不要跟着去。
凤凰一听原由,大是高兴:“好,我也去!姬瑶花姐弟两个专会惹事生非,每次和他们打交道,都会给我们惹来一堆麻烦,我倒要看看,这回轮到甘净儿麻烦他们了,又会是什么样子!”
朱逢春与梁氏兄弟互相看看,脑中都闪过一句话:凤凰终究也还是巫山弟子。
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与姬家姐弟那几个人如出一辄。
但是他们只见到了姬瑶花。
对于掳掠端公这件事情,姬瑶花直认不讳,不过随即说道:“这是我本门恩怨,我自会依本门规矩来解决。我已传出信去,邀阎罗王回巫山当面解决此事。再说了朱大人,巫山县中,土人众多,上司州府,向来也认可土人依照自己的风俗习惯解决纠纷,以免动辄诉到官府,纠缠不清。”
巫山一带,原是巴人旧居,此后几经变迁,原来的巴人被称为“土人”,以区别于后世迁来的中原汉人。
朱逢春失笑:“姬姑娘,你又算哪门子的土人呢!”
巫山一带的土人,大半还保留着刀耕火种的上古遗风。
姬家姐弟,却宛然是诗书风流的世家子弟。
姬瑶花微笑着道:“神女峰的姬姓弟子,追本溯源,原是来自受赐子爵、封于巴的姬周宗室,史称‘巴子’。自受封之后,世世代代与巴人通婚,后代子孙,早已归化成为巴人,怎可与秦汉之际才迁入此地的中原汉人相提并论?”
朱逢春只能自认倒霉:“原来姬姑娘家世渊源如此!也罢,归州府那边,这样说也算有个交待。”
十二、
送走朱逢春一行,姬瑶光方才拄着竹杖出来。
姬瑶花回头看他一眼:“甘净儿呢?”
姬瑶光淡淡答道:“她不敢见你,躲在客房中休息。”
姬瑶花冷笑一声:“她居然也有不敢做的事情?”
姬瑶光答道;“至少她就不敢真地去掳端公。”
停一停,他又说道;“净坛峰向来以轻功见长,若论逃遁之术,普天之下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至于她们代代相传的新月宝刀,削金断玉,刀法辛辣,再配合她们瞬息千里的身法,的确是天下罕见的杀人利器。但是杀人和绑人完全不同。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论起绑人的本事,只怕还不及一个普通的衙役。你让甘净儿去杀端公,倒也罢了,偏偏叫她去绑端公——对着端公这样的前辈长老,只能绑,不能杀也不能逃,动起手来处处缚手缚脚,对甘净儿来说,那无异于叫她去送死。你又不是要杀尽巫山弟子,我又为什么不能帮她?”
姬瑶花立刻驳回:“你若不帮她,她自会找别的人。梁氏兄弟就是两个现成的帮手。甘净儿能够说动你,未必就不能说动梁氏兄弟?而且今天梁氏兄弟见到甘净儿时的神情,我看得很清楚,他们是不会拒绝甘净儿的请求的。”
姬瑶光淡淡一笑:“你只给了她三天时间。她找到我这儿时,已经快到期限了,她哪里还有时间去找别人?”
姬瑶花的眉尖拧了起来:“吴妈说,甘净儿找来时,曾经对你说,她觉得只有你才有本事将端公掳来。是这句话让你心动吧?我知道你的心中,一直对自己的本事是很骄傲的。但是你要知道,甘净儿虽然年纪轻轻,这句话只怕已经对不少人说过。今日如果你不出手,下一个听她说这句话的,也许就是梁氏兄弟,或者是朱逢春。”
姬瑶光直视着她答道:“我自然知道甘净儿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是我宁可和真小人厮混,也不喜欢和伪君子打交道!而且,瑶花,你不觉得你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太有失你的风度了吗?”
姬瑶花噎住了,望着窗外的竹枝,过了片刻才说道:“你既然要玩火,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你可要千万留神,不要让火给灼伤了。”
姬瑶光淡淡说道:“你说我在玩火,你自己呢?不要告诉我,你着意笼络梁氏兄弟,为的不是小温侯。梁氏兄弟与小温侯的关系如此密切,他们跑来找你麻烦,小温侯肯定会追过来的,因为不论哪一方有损伤,都不是他愿意见到的。你还想对小温侯做什么?再骗他一次?”
姬瑶花霍地转过头来:“不错,我的确是在笼络梁氏兄弟,好让小温侯不至于站到我的对立面去。难道你就想将他们三个变成敌人?我知道你一直很同情小温侯,对不对?但是我从来没有说过半个字来骗他的心,即使是一路同行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单独与他相处过。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骗什么都容易善后,唯有骗心不行。”
姬瑶光凝视她一会,说道:“你的确没有说也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可是那不等于你没有骗他。甘净儿就比你坦白得多。她想要美貌永驻,想要天下男子都为她倾倒,于是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我帮她不是因为我想得到她,而只不过因为,我喜欢她的坦诚。”
说完这番话,姬瑶光本欲离去,却又回过头来说道:“这一回,你若想要小温侯帮你,就坦白告诉他,不要再拐弯抹角地骗他入局。就算小温侯再怎么喜欢你,也不会容忍你骗他两次。还有一件事,你也要想清楚。方攀龙那傻小子,虽然正在巫山顶上忙着改建圣女祠,但是不等于他对巫山县城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小方年纪太轻,不同于历练颇深的小温侯,若是出了差错,我看你怎么收场!”
姬瑶花皱皱眉:“小方来帮我们,是因为你能给他最好的构思,使登龙峰的机关之学突破精确太过近于死板的缺陷,更上一层楼。我可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什么会让他误会的话。”
姬瑶光仰望巫山山顶方向,说道:“你若是想要让他误会,还用得着说什么出格的话吗?瑶花,你可别毁了他。若是毁了他,我们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一顿竹杖,径自离去。
姬瑶花望着他消失在游廊拐角处,沉吟不语。
直到甘净儿的脸从房门处小心地露出来。
她还来不及躲回去,已被姬瑶花发现。
甘净儿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一边笑道:“姬师姐,我是想看看姬公子在不在,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气了?女人生气是很容易变老的,所以我从来不生气。”
姬瑶花看看她娇嗔可喜的面容,委实很难对着她发作自己的郁闷,只能叹息般说道:“是,你从来不生气,只让别人生气。”
说着手指轻弹,一点小小白光飞射向甘净儿。
甘净儿“哎呀”一声翻了出去。
那点小小白光却在临门槛之际坠落地面。姬瑶花本来就只打算吓吓她的。
甘净儿再翻回门口处时,姬瑶花已不见了。
落在槛下的是一粒小小珍珠。
甘净儿拾起珍珠,打量一会,偏着头自顾笑道:“姬师姐真大方,这么好的南海珍珠,虽然小了点儿,用来做暗器未免也太糟蹋了。”
于是晚餐时分,甘净儿说道:“姬师姐,你若还有南海珍珠,可千万不要再用来作暗器了,你若不在乎,不如送给我吧。南海珍珠可是养颜的良药啊!”
姬瑶花不觉愕然。
她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叫人头痛的小师妹?
姬瑶光“哧”地一笑。
十三、
十二月初十,姬瑶花接到了阎罗王的信,约在三天之后的日暮时分,双方在巫山县城西高都山上的楚阳台旧址相见。
高都山在城西二里处,楚阳台旧址,相传便是宋玉梦遇巫山神女、作《高唐赋》之处,原本建有高唐祠,专门供奉巫山神女;后来迭遭兵乱,殿宇颓坏,于是后人在巫山山顶另建圣女祠供奉巫山神女,这处旧址,也就任由它荒废了。
阎罗王选中这个地方,想必看中的就是它的荒凉与开阔吧。
十三日下午,姬瑶花一行早早便到了楚阳台旧址。
暮色渐起,楚阳台周围的山林,烟雾凝结,空中水雾,沾衣欲湿。
姬瑶花凝望山林许久,向站在一旁的梁氏兄弟说道:“这便是巫山八景之‘阳台暮雨’。若有若无,恰如神女欲去还留。”
梁氏兄弟心中不觉生出一种恍然的迷茫,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在何处。
日暮时分,阎罗王罗山如约而来。
阎罗王接掌药王庙时不到三十,此时应该年近四旬,只是他肤色黑褐,神情严肃,满面风霜,论外貌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一身短褐衣,腰间别着一柄长不过三尺的药王锄,如若再背上个药篓,便和山野间常见的药农没有区别了。
站定之后,他打量着姬瑶花一行。
姬瑶花站在最前面,她身边紧跟着便是甘净儿。
姬瑶光坐在轮椅上,石头与孙小香分立左右。端公被闭了穴道,外加一道牛筋绳捆住手脚,放在一张竹抬椅上,两名仆妇看守着。
站得稍远一点儿的,是凤凰与梁氏兄弟。
姬瑶花向阎罗王敛衽施礼,微笑道:“罗师兄,凤师姐和两位梁公子是我请来的见证人。不知罗师兄请了哪几位见证人呢?”
阎罗王环视四周一遍,慨然答道:“山川草木,都是我的见证!”
他面貌苍老,但言语举止之间,自有一种傲视众生的豪迈气度。
姬瑶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过了一会才道:“罗师兄单刀赴会的气概,的确非凡,大有王者之风啊。倒显得我请来三位见证人,太过小家子气了。”
甘净儿嫣然笑道:“大有王者之风——姬师姐给罗师兄下的评语真是精当啊,我心里想的也是这么回事,只是一时间说不上来呢!罗师兄,我不知道姬师姐想要你做什么,我只想请你给我配药,不知道罗师兄你肯不肯答应呢?”
阎罗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姬瑶花一笑道:“至于我嘛,罗师兄,我想请你去斗斗巫女祠,如何?”
阎罗王哈哈一笑:“坐山观虎斗,这是姬师妹你的拿手好戏吧?”
姬瑶花微笑着答道:“有谁愿意去斗两只老虎?当然是坐山观虎斗来得轻松。罗师兄,药王庙与巫女祠世代为敌,自罗师兄与韩师姐接掌以来,似乎敌意更深,以至于每年引发的械斗规模越来越大,春节大祭,本是普天同庆之事,却令得巫山县城变成了人间地狱。为什么你们两位不亲自做一个了断,以免伤及无辜呢?”
阎罗王上下打量着她:“这种悲天悯人的话从姬师妹你的口中说出来,倒煞是奇怪。”
姬瑶花含笑道:“看来罗师兄对我成见甚深。不过,罗师兄可曾想过,上一次多有得罪,我为的也只不过是想从师兄手中求得九转还魂丹去救齐师妹啊。”
阎罗王冷哼一声:“然后再让齐师妹将集仙峰的典籍送给你。”
姬瑶花扬起了眉:“各取所需,这又有什么不对?罗师兄,我只问你,你是否答应?”
阎罗王向后一退,右手握住药王锄,伸出左手道:“要想将我呼来唤去,你先拿点真本事出来看看,请!”
姬瑶花叹了一声,说道:“这个时间和地点都是罗师兄你选的,接下来该我选这一局的赌法了对不对?”
阎罗王没有回答。
姬瑶花当他是默认了,径自说道:“罗师兄,松峦峰培养弟子,历来是十年选种,十年育种,十年炼种,一出道就比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多了十年的功力。罗师兄出道之后又是十年磨砺,更不是我们能够相比的。所以,我绝不敢托大要与罗师兄你单打独斗,就让我和净儿师妹联手接罗师兄一百招如何?百招之内,我们若幸而未败,那就要请罗师兄分别答应我们两个的要求了。待罗师兄斗败巫女祠之后,我自会送回端公。唉,罗师兄,能够斗败巫女祠,这不也是你药王庙乐意见到的吗?为什么罗师兄你好像心存忌惮、不肯出手一战呢?我们都怕巫女祠的毒虫,罗师兄你可大不必害怕啊!”
姬瑶光在一旁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们的对答。
阎罗王为什么一直不肯亲自出面去对付巫女祠?
姬瑶花已翩然跃出,甘净儿紧随其后,握着新月刀,带点歉意地向阎罗王施了一礼,轻声说道:“罗师兄,多多得罪了!”
说完右腕一抖,新月弯刀划然出鞘,带起一片寒森森的刀光,竟率先向阎罗王攻了过去。
十四、
暮色渐深,梁氏兄弟燃起了四枝松明,插在四角。
松明毕剥燃烧之际,散发的松香,淡淡地飘入夜风之中。
夜风中飘扬的,还有山林特有的草木清香。
阎罗王选在日暮时分动手,必定有他的用意吧。
姬瑶光沉思着。
姬瑶花手中一道淡红细索,在夜色中盘旋飞舞,将阎罗王缠在松明火光所及的明亮之处。
甘净儿的身形飘忽如同鬼魅,新月刀如同一痕秋水,紧紧缠住阎罗王手中的药王锄。
她们要的只不过是不败。
只要能缠斗一百招,便大功告成。
梁氏兄弟看得摇头叹息。
姬瑶花的这种打法,迹近胡搅蛮缠。偏偏阎罗王自居身份地位,被她用话拿住,无法与她和甘净儿这两个巧笑嫣然的小师妹计较太多。
虽然他们也希望阎罗王落败,但还是忍不住要为阎罗王抱不平。
梁世佐向凤凰道:“姬姑娘手中那道细索,是不是就是当初缠住你五哥将他扔下峡江的那道绳索?”
凤凰的语气很是不快:“正是。那是神女峰的秘门兵器,全名长得很,叫做‘十丈软红缚仙索’,我们都叫它‘缚仙索’。据说是用天蚕丝混杂细金丝织成的,坚韧无比,我一直想削一刀试试,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梁世佑忍不住别过头偷笑。
但是这一回头之际,突然望见巫山县城方向奔来的几道人影。
凝神注视片刻,他一拉兄长,低声说道:“你看看走在前面的是不是小温?跟在他后面的那个胖子是不是伯父府上的管家梁老东?”
梁世佐定睛细看,吓了一跳:“不是他们还是谁?想必是伯父叫小温带着梁管家来抓我们回去的!怎么办?”
梁世佑一笑:“怕什么,有朱五替我们扛着,梁管家也得看朱五三分薄面吧?再说小温这会儿哪还有心思还管咱们?”
凤凰也已发现奔来的人影,不觉看着梁氏兄弟笑道:“现在要躲起来只怕太晚了吧!”
石头和孙小香专心在数招数,已经数到第五十九招。
姬瑶光抬起眼望了望奔来的人影,怔了一下,便又将目光转回到缠斗的三人。
阎罗王左手往腰间一抹,抽出缠在腰间的神农鞭,呼啸着抽向甘净儿。
他突然出鞭,姬瑶花和甘净儿一时适应不过来,未免手忙脚乱。
甘净儿生怕那道长鞭划伤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脸部,新月刀的攻势立时放慢了不少,看起来几乎要躲到长鞭不及之处了。
姬瑶花横抽缚仙索缠向神农鞭,一边叫道:“甘净儿你还不快抢近了缠攻!只有抢到阎罗王近身之处才能让他的鞭子施展不开!”
甘净儿“哦”了一声,揉身重上。
孙小香吱吱喳喳地数道:“第六十五,第六十……哈,姬姐姐真棒,甘姐姐也好厉害哦!第六十九,还有三十一招了!”
姬瑶光叹口气:“小香,你真是吵得人头昏。”
孙小香吃吃笑道:“姬姐姐早让我吵习惯了,绝不会头昏,就让阎罗王去头昏好了!”
梁氏兄弟真的很同情阎罗王。
就算他是如假包换的阎罗王,碰上这么几个女子,照样也要头昏脑胀。
奔来的果然是小温侯。
负戟而立,小温侯看起来仍是年初时英姿勃勃、气度轩昂的模样。
甘净儿旋身攻出一刀时,望见了来人,叫了起来:“姬师姐你看!那个人真气派!”
姬瑶花已经发觉有人奔来,侧头望去,心中不由得一震。
姬瑶光前些日子的警告历历在耳。
她该如何面对小温侯?
阎罗王突然叱喝一声。
一直不曾被小温侯分散心神、全心关注着三人缠斗的姬瑶光霍地站起,脱口叫道:“瑶花小心!”
姬瑶花一边三个倒翻才让开阎罗王抽过来的长鞭。鞭风所及之处,衣带碎裂。
甘净儿自她身旁掠过,看似要迎向阎罗王抽来的第四鞭,却在掠过之际,反手一刀,自刚刚翻身跃起的姬瑶花后背划过。
姬瑶花痛呼一声,在刀刃及体之际,本能地收缩身体,以免刀锋深入;随即横掠出丈余,躲过阎罗王的长鞭。
甘净儿如影随形,又是一刀划出。
但是小温侯抢前一步,横戟一挡,甘净儿这一刀再砍不下去,被小温侯挥臂一格,连人带刀倒飞出丈余开外。
凤凰已张弓搭箭对准了还欲攻来的阎罗王。
看守端公的两名仆妇怒声尖叫,但是没有忘形扑出来,只将手中短刀架在了端公的脖子上,显见得平日里训练有素,绝不忘记自己最要紧的使命。
阎罗王眼见得已无机可乘,当机立断,长鞭一挥缠向林中大树,带得他的身形飞扑入林中,转眼不见,林中远远传来他的声音:“后会有期!”
甘净儿已趁着这个机会逃之夭夭。
新月刀薄如蝉翼,刀过之处,伤口重又闭合,直到现在,姬瑶花的白衣之上,方才渗出一道殷红血迹来。
小温侯迟疑一下,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姬瑶花。
梁氏兄弟忍不住叹道:“小温来得可真是时候。”
姬瑶光急步走了过来。
姬瑶花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懊恼:“直糟糕,我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随即昏了过去。
小温侯怔了一怔。
她究竟算错了什么?
十五、
长街之上,更鼓沉沉。
姬瑶光从内室中出来,吩咐两名仆妇在里面点起安魂香,退守窗外,不可惊扰。
他们一行人都坐在外间。重帘内溢出的一丝淡淡清香令得每个人都感到心气平和。
姬瑶光的神情很是疲惫:“我想瑶花一定没有想到,新月宝刀锋利如斯,居然能破她的护体真气。更没有想到的是,刀上居然还抹了毒药!难怪得阎罗王要选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想必为的就是要让夜色掩盖药物的颜色,让山林中的草木之气掩盖药物的气味吧。”
凤凰张口欲言,姬瑶光已猜到她要说的话,接着说道:“我已经给她试过前些日子从阎罗王身上搜来的清心丸,按理说能解百毒,但是却解不了这一种。这一种必定是阎罗王最新炼制的。我只能用安魂香让瑶花昏睡,以减慢血液的流动,延缓毒性的发作。看来我们只能等阎罗王拿解药来换人了。”
小温侯沉吟一会,说道:“阎罗王并不是以制毒闻名吧。倒是巫女祠在所制的虫毒名传天下。?”
姬瑶光苦笑:“是药三分毒。阎罗王精通药性,要调制毒药还不容易?杀人救人,全在他一念之间,要不然小侯爷以为,阎罗王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而且我仔细辨识过瑶花伤口上的毒,从气息来看,的确是草木之毒。要知道巫女祠用虫豸所制的毒,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丝腥味。”
他深陷入椅中,喃喃自语般地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早就想到,甘净儿要想美貌永驻,求阎罗王可不比求我们保险得多?对她来说,与其冒险开罪阎罗王,不如听从阎罗王的命令冒险来对付我们。瑶花旁观者清,更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
他蓦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她这回要骗的人是我!”
小温侯只一怔便明白过来:“你是说,姬姑娘根本就是故意让新月刀划伤的?”
姬瑶光的脸上阴晴不定:“苦肉计!瑶花根本早就怀疑甘净儿的诚意,根本就是在做戏给我看,想让我看清楚甘净儿是在骗我们大家!”
怔了许久,他一跺脚恨恨地说道:“这又是何苦!新月宝刀的锋芒,又岂是草木之质可以轻试的!更何况还有阎罗王调制的毒!我就不信瑶花没有想到这一点,居然还敢这样冒险!”
姬瑶光气急起来,风度全无。
小温侯默然。
姬瑶花这一次冒的风险的确太大,大得超出了她承受的能力。
自始至终,她最看重最在意的,都是这个双生弟弟吧?
庭中警铃忽然响起,料来是有夜行人触动了机关。
甘净儿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进来:“姬公子,我送解药来了,请让我进来吧!”
姬瑶光抬起头望向庭中,慢慢镇定下来,吩咐孙小香去引甘净儿进来。
十六、
甘净儿站在门外的游廊下,显然是预备着随时逃去,左手托着一个白瓷瓶,怯怯地望着端坐椅中的姬瑶光,轻声说道:“姬公子,真对不起,我也不想骗你们,可是阎罗王不答应。姬师姐上一回让他丢尽了面子,他可恨死姬师姐了。”
她将手中的瓷瓶托得更高:“阎罗王给我的刀上抹上了他新制的一种毒,他说是用沅湘间一种名叫‘梦花’的草制成的,服了这种草,就会做好梦。但是若服得太多,入梦太深,就会因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而颠狂。”
对姬瑶花来说,那可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说着她悄悄地窥伺着姬瑶光的脸色,又小心地道:“阎罗王答应我,只要我按他的话去做,他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地替我制驻颜灵药。姬公子,我真的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
夜色与灯光映照着甘净儿娇小的身姿与自然妩媚的面孔。
即使她做下了这些事情,仍是很难让人对她生气。
姬瑶光注视她许久,慢慢说道:“其实你从来就没有骗过我们。从一开始你就说得很清楚,你要的是美貌永驻。是我自己没有想到,阎罗王比我们更能满足你的心愿。”
甘净儿睁大了眼看着他,惊讶地说道:“你真的不怪我?”
姬瑶光默认。
甘净儿的神情立刻欢喜起来:“那就好,我真的喜欢你呢,要是你从此不理我,我会很难过的。哦,快点给姬师姐服用解药吧,阎罗王说,等到毒性除尽,就请姬师姐将端公送回药王庙。我要走啦!”
她将瓷瓶望房中一抛,小温侯抢先接在手中。
甘净儿飘然离去。
十七、
日光透过竹影窗纱,斑斑点点洒落房中。
姬瑶花盘坐榻上,脸色虽然还是有些苍白,神气之间却已大见好转。
姬瑶光和小温侯两人在她对面的椅中坐下。
姬瑶花微笑道:“经此一回,我总算知道了,这世上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去试的。”
姬瑶光没好气地说道:“譬如说新月刀。只差一点,就要划断你背上筋脉了,到那时我看你还怎么去找阎罗王算账!”
剩下一句话,当着小温侯的面,他总算忍住了没有说出来:总有一天你要玩死我们两个!
姬瑶花懒懒地道:“不是没事了吗?”
她注意到,梁氏兄弟和凤凰都没有跟进来,独独让小温侯进来,不知是谁的主意。
小温侯的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她脸上,过了一会说道:“看起来好像没事了。要不要再等等看,等情形完全稳定了,再将端公送回去?”
门外一名仆妇禀报道:“少爷,凤姑娘有事要和你商量。”
姬瑶光忍不住要翻白眼了。
凤凰这一招也做得太明显了吧?她知不知道欲速则不达这句话?
何况他才不要让小温侯单独面对姬瑶花。谁知道瑶花又会翻出什么花样来。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现在很忙,过一会再说。”
他的确很忙,忙着阻止面前这两个人太过接近。
姬瑶花微微一笑,掉转目光望向小温侯,说道:“再等几天也好。我们一起送端公回药王庙。”
小温侯一怔:“你背上的伤——”
姬瑶花一笑:“我前次从阎罗王身上搜来的药丸中,有一盒断续膏。便是筋骨尽断,只要在一个时辰内及时敷药,也能接回。我这一点儿伤,又岂在话下。”
她轻吁了一口气:“神女峰弟子,五行属木,本来是十分畏惧新月刀这样的神兵利器的。不过,经此一回,我虽然不会再贸然以身犯险,但是也不会再害怕这些东西了。所以说,挨这一刀,也还是值得的。”
小温侯不由得想到,也许正因为害怕,她才要去以身试刀,好克服心中的恐惧吧。
姬瑶光暗自叹息。
瑶花就不能安静片刻吗?刚刚恢复元气,便技庠起来,忍不住要弄一点手段。
小温侯的神情虽然仍旧持重,但是眼神中已经不自觉地泄露出他心中的感触。
十八、
十八日上午,姬瑶花一行送端公回药王庙。
药王庙的老小道士,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阎罗王站在大殿前,甘净儿跟在身后。
端公被解开束缚,快步走回大殿,临去之时,还回过头来骂道:“你们这些后生小辈,太过无礼!等着吧,总有人来收拾你们的!”
姬瑶花靠在竹躺椅中。笑吟吟地道:“随时恭候。”
阎罗王望向昂然而立的小温侯和他身后四名家将,拱手道:“小侯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小温侯拱手还礼:“不敢言指教。罗先生,在下想请你看一样东西。”
他探手入怀,伸出来时,手中已托着一尊大如人手、青翠欲滴的玉石。
正是当日姬氏姐弟从圣泉峰偷走、拿去诱骗小温侯入局的那尊青苗玉!
阎罗王对这尊奇玉也早有耳闻,今日亲眼见到,不觉心神震动。
这尊玉石的翠色固然是上等,最难得的,还是其中玉液。
故老相传,都说其中玉液,有起死回生的奇效。
就阎罗王看来,起死回生固然太过离奇,不能尽信;但玉液必有奇效,却是无疑。
也许这世上只有他才能将青苗玉液的功效摸透弄清。
小温侯说道:“这尊青苗玉原是石清泉先生所有,后来转赠与在下。在下想以它为赌注,与罗先生一决胜负。百招之内,在下若是落败,这尊青苗玉便归罗先生所有;若是胜得一招半式,还请罗先生以来年春节大祭为赌约,与巫女祠一战,以保证春节大祭时只有胜者一方的信徒能够进入巫山县城。倘若战成平手,那我们就三日之后再战!罗先生意下如何?”
他身后众人相顾愕然。
在此之前小温侯从来没有显露出向阎罗王挑战的意思。
他提出的条件,看起来为的只不过是避免来年春节大祭时药王庙与巫女祠两方信徒的械斗,帮朱逢春这个巫山县令一个大忙。
但是梁氏兄弟与凤凰相视而笑。
梁氏兄弟嘀咕着道:“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小温什么时候也学会朝廷大老们那一套了!干脆就说是替某人完成楚阳台未竟之战,不是更爽快!”
姬瑶光呻吟一声捂住了额头。
他防范了又防范,小温侯还是睁着眼睛一头栽进了这个大坑。
姬瑶花叹口气,转过头向他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也得替小温侯想想。他毕竟是朱逢春的朋友,怎么能够见死不救?”
姬瑶光轻哼了一声:“朱逢春也算是在官场中打过几年滚的人了,自保之术还是有的吧?何况信徒械斗这个历朝历代都解决不了的难题,他解决不了那是正常,就算出事,也不过让上司痛骂几句、升迁慢一点罢了,死不了的。”
姬瑶花别过头去不想再和他争辩。
心中却难免有些怔忡。
她该如何自处?
却原来算计他人时,自己难免也要受池鱼之殃。
阎罗王打量着小温侯:“楚阳台之战,姬瑶花也不过期望与甘净儿联手在我手底走过百招,不败便算胜;小侯爷却要独自接过百招,还想要赢得此局。小侯爷是否太过自信了呢?”
小温侯顺手将青苗玉又收回怀中:“罗先生口口声声称我‘小侯爷’,只怕动起手来也不会轻易忘记我的身份,多少会有些顾忌吧?自然比不得楚阳台之战时。罗先生只怕很难毫无保留地出手。相比之下,我的顾忌就要少得多。一消一长,罗先生大约不会再以为我在托大吧?”
姬瑶光低声说道:“小温侯以前与人动手时好像不会这样算计啊。瑶花,近墨者黑,你可将好好儿一个意气慷慨的小温侯给带得狡猾了。”
姬瑶花斜他一眼:“好像你和他相处的时间要比我多得多吧?”
阎罗王也觉得小温侯此种精心算计的行径与他原来所闻知的那个温侯颇不吻合,愕然大笑道:“好,既然如此,那罗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十九、
阎罗王挥手示意诸道士都退得远远的,左鞭右锄,立定不动,等待小温侯先攻。
小温侯慢慢取下背负的双戟,注视着阎罗王,说道:“罗先生,你可要当心了——”
一语未完,已向阎罗王急冲过去,右手短戟借助急冲之势,率先攻向阎罗王的左手长鞭。
神农鞭长蛇般一圈圈卷起缠住了短戟,两人同时发力回夺,一时间竟相持不下。终究小温侯力大,大喝一声,右臂一扬,阎罗王只觉握鞭的左手虎口震痛,疾散去鞭上的真力,神农鞭软软地垂了下来。小温侯一个急旋,消去回夺之力,顺势伏身,左手短戟挥出,连勾带刺,挑向阎罗王的双腿。
这几式一气呵成,大有行云流水之势,姬瑶花悚然动容。
当初看小温侯与那辽国将作大匠斡兀尔还有石头动手,固然是气势逼人,但举止之间,隐隐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一招一式的联接之处,依稀有执拗不畅之意。
小温侯在这半年间,无论是武功还是为人,都有了一些变化,比以前添了几分圆融流动的气象了。
阎罗王疾退一步,药王锄横格,锄头别住了戟尖小枝,两人都反手一拧,又僵住了。
姬瑶光叹了口气:“原来阎罗王这柄药王锄的招式,其实是从戟法中变化而来。难怪得——”
难怪得两人的招式颇有相似之处,动辄僵持不下。
小温侯不退反进,顺着阎罗王夺锄之势,短戟向前急递,阎罗王向左侧跳开,药王锄滑至戟身,脱了出来,神农鞭随即抽向小温侯双足。
小温侯习于马战,下盘功夫,的确不像阎罗王这些习于步战的人那么灵动。
他连退数步让开鞭锋,双手一合,两枝短戟合为一枝方天长戟,连挑带打,阎罗王无法抢到小温侯近身之处攻他下盘,只能用长鞭对敌。
鞭路走柔,戟法走刚,本来说柔能克刚,但小温侯长戟翻飞,劲风刺面,神农鞭要化解他的攻势已经很吃力,更不用说反击了。
阎罗王暗自忖度,小温侯这种打法,极为耗力,虽然传闻小温侯天生神力、耐于久战,只怕传闻多有夸大,每有奉承之辞。
也许他应该只求守稳,耗得小温侯力弱之时再图反击。
计数的甘净儿和凤凰同时数出“八十九”。
小温侯的攻势毫未减弱,阎罗王的额上却已汗水涔涔。
阎罗王霍然一惊。若是再让小温侯这样打下去,只怕他很难在百招之内扳转攻守之势。
阎罗王大喝出锄,冒险以短击长,迫得小温侯的方天戟略略一滞,神农鞭立刻如蛇随棍缠上戟身,荡开长戟,药王锄随即勾向小温侯腰间。
小温侯突然双手一松,竟然放开长戟,左腿飞起,直蹬锄身,却是太祖长拳第四式“魁星踢斗”。
太祖长拳,相传为开国之君太祖赵匡胤所创,招式简洁易学,极是实用,普天之下,习练之人众多,禁军中更是列为士兵必习的拳术。阎罗王对此拳术,也是烂熟于心,一招一式,闭着眼也能拆解。
只是小温侯这一脚,大是迅猛,阎罗王不敢硬接,向后急退。
下一式本是“进步冲捶”,阎罗王正待起势拆解,小温侯却不再出拳,右手反握,手上一加力,自阎罗王缠绕的长鞭中抽回长戟,手腕一抖,戟尖旋转着自鞭圈中刺入,正中阎罗王的手背,虽然阎罗王及时后退,但手背上仍是被戟尖刺破,渗出血滴来。
甘净儿叹息着数出了“一百”。
阎罗王喘息着怔在那儿。
他居然输了。虽然只不过是手背擦破了一点皮,但毕竟是输了一招。
小温侯额上也见了汗滴,这隆冬季节,薄薄一层衣服,已见汗印。
他注视着阎罗王:“罗先生——”
但是话音才起,走过来似是要搀扶阎罗王的甘净儿蓦地里拔刀飞起,新月弯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白光,破空无声,斜斜划来。
姬瑶花却已在甘净儿跃起的一刹那挥袖舞出了缚仙索。
小温侯精力已疲,但不战而逃却非他所愿,正待横戟格挡,缚仙索缠住了他的右臂,姬瑶花叱喝道:“快回来!”
小温侯心中一热,改变了主意,顺着缚仙索回收之力向后急退。
甘净儿的新月刀扑了一个空,刀气所及,小温侯方才站立的石板裂为两半。
她这一刀,当真是贯注全力。
一刀不中,甘净儿立刻翻飞到阎罗王身边。
阎罗王才想开口说话,甘净儿手腕一翻,新月刀已斜斜架在了他颈上。
方才甘净儿突然偷袭小温侯,已是大出众人意料;现在她居然又挟持阎罗王,更是令所有人瞠目而视。
二十、
阎罗王一镇定下来,便瞪向姬瑶花。
其他诸人也首先想到:这是不是姬瑶花一手策划的?
但是不待阎罗王开口质问,姬瑶花已连连摆手:“罗师兄,别算到我头上。你要想想,一心要求驻颜灵药的净儿师妹,居然敢开罪罗师兄,必定是有另外一个人比罗师兄你更能满足她的愿望。我和瑶光可没有这个本事啊!”
阎罗王怔了片刻,蓦然醒悟:“甘净儿,那个人是韩起云,对不对?是韩起云指使你来暗算我的,是不是?”
甘净儿脸上歉意浓浓,弯刀却半点不曾宽松:“罗师兄,你别怪我。你看起来这么老,怎么能让我相信你的驻颜灵药当真管用?”
在场诸人,即使是药王庙的老小道士,闻得甘净儿这句话,都忍不住心中暗笑。
是啊,阎罗王看上去苍老如斯,怎么能够让别人相信他的驻颜之术?
姬瑶花望着甘净儿问道:“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为的都是要得到驻颜灵药。这件事对你当真如此重要?重要到你不惜与我们这些人为敌?”
巫山十二弟子,彼此敌视,但还很少有人敢同时得罪一个以上的同门。
甘净儿轻叹一声:“当然重要。”
她难得有如此安静的表情,安静到近于哀伤:“我师父从来不告诉我她的年纪,不过我算得出,她今年是三十八岁。姬师姐,我告诉过你,我曾见过师父她卸妆后的样子,对不对?不但她眼角的皱纹看得清清楚楚,皮肤也慢慢失去了从前的润泽光洁。再精致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出现的褐斑。唉,这两年,师父她每次看见我,好像都恨不能将我的皮肤剥下来换给她。其实她想换的又何止这一样?她的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黑白分明、晶莹剔透,仔细看上去,总会发现干涩之意;她的腰肢虽然纤细,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柔软、再也当不起‘软玉温香’这个评语。午夜梦回,她唤我说话时,呼出来的口气也不再清新如莲蕊……唉,她总说她的情郎们见到我后就会移情别恋,所以稍有疑心便要杀掉那些俊俏可爱的年轻人。其实她这又是何苦?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她一样。”
庭院中一片寂静。
良久,姬瑶花谨慎地问道:“甘师叔她现在——”
甘净儿的神情已经恢复正常,偏着头微微一笑:“师父最后一个情郎,是一位苏州才子,师父对他可着紧得很呢,我看师父她好像都有终老之意了。其实那位苏州才子见到我之后,也不过夸了一句‘这小姑娘生得俏’,师父她便受不住了。我看她真是疯了,居然为了这一句话就想杀掉我。我看大势不妙,便偷了她的新月刀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不过师父她说过,她宁可死了,也不愿让世人见到她老丑的样子。她现在正在变得又老又丑,我看她是再不会出来了。”
大家都噤声不语。
甘净儿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听起来总让人觉得心惊。
甘净儿转过头望着阎罗王:“罗师兄,我本来是想来求你给我灵药的,可是见到你之后我非常失望。比起年纪和你差不多的韩师姐来,你可真是太老了。”
她不无神往地嫣然笑道:“见到韩师姐,我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奇妙的驻颜之术!她的眼睛仍旧明亮得像水晶,她的皮肤仍旧光洁得不见半丝皱纹,就像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那可不是靠胭脂水粉妆扮出来的。韩师姐的嘴唇仍旧润泽得有如我一般,虽然苍白了一点,不过配上她冷若霜雪的气质,真是太好不过了。罗师兄,你说我选择韩师姐来帮我,对不对?”
阎罗王的神色极是古怪,不答反问:“冷若霜雪,不见半丝皱纹——她一定从来不笑吧。”
甘净儿眼波流转:“罗师兄,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阎罗王的神情恍惚了一阵,忽而大笑道:“是,我关心这个干什么?”
甘净儿转向姬瑶花一行:“姬师姐,你们也不过是想让药王庙和巫女祠斗一阵、现在他们已经斗过一阵,药王庙已经败了。那么姬师姐是否可以放我离去?我可答应了韩师姐,要将阎罗王交到她手中的。”
姬瑶花盈盈一笑:“只要韩师姐能够让阎罗王发下号令、今年春节药王庙的信徒不得入城,只许在城外祭祀,以免两方信徒在城中械斗,我们自然是乐见其成了。”
甘净儿苦着脸道:“姬师姐,你这不是有意为难我吗?韩师姐身在何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只告诉我,将阎罗王送到巫女祠就行了。”
姬瑶花微笑:“净儿师妹得手的消息,只怕这会儿早就送到了巫女祠,韩师姐立刻便会赶来,再等一会儿也不妨吧?”
甘净儿的眼珠转了一转:“可是我要一直这么催动刀气制住罗师兄,很辛苦的。我怕我一个失手,新月刀又锋利得很,万一伤了罗师兄就不好了。”
姬瑶花脸上的笑意更浓:“净儿师妹若是想失手,早就失手了。如果净儿师妹没有罗师兄这个人质的拖累,我们这一群人,只怕联起手来也拦不住净儿师妹你吧。”
甘净儿只一怔,便叫起来:“你——”
但已迟了,阎罗王忽然大笑着挥起药王锄击向甘净儿的小腹。
除了姬瑶光,其他人都讶然失声。阎罗王这一挣扎,可是不要命了?
但是甘净儿竟没有将刀锋勒下去,反而仓皇撤刀,一个倒翻躲开了阎罗王这一击。
饶是如此,阎罗王的脖子上仍是被刀气割出了一道血痕。
他恍若未觉,哈哈大笑着道:“甘净儿,韩起云是不是对你说过:我若死了,你就休想得到驻颜之术?”
甘净儿嘟起了嘴:“要不是姬师姐提醒你,你会想到这一点?难怪得韩师姐说你笨,好骗得很。”
她随即又转向姬瑶花:“姬师姐,我其实也在帮你们呀,干嘛要扯我后腿?”
姬瑶花一笑:“谁教你在楚阳台划我一刀?”
巫山弟子有仇必报的小心眼,天下知名;却原来不管是看起来意气慷慨有王者之风的阎罗王,还是看起来气宇开阔不似寻常女儿家的姬瑶花,都不例外。
小温侯不觉微微一笑。
甘净儿撇撇嘴:“那一刀能得手,我自己都有些意外,你这个人,向来千奇百怪,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划伤、好让姬公子从此恨我。我看呀,你是气不过方才我乘小温侯之危偷袭他,才要教训我的。”
梁氏兄弟相对偷笑,小温侯的神情则不免尴尬。
姬瑶花却若无其事地答道:“说到这儿我倒想问一问,你无缘无故偷袭小温侯,又有什么用意?”
甘净儿想了一会才说道:“我当时就是气不过啊。小温侯对姬师姐你真算得情深意重了,偏偏对我就像没看见一般。”她望向小温侯:“小侯爷,你可别见怪啊,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伤害你,只是一时气愤才会向你出刀来着。”
梁氏兄弟“哈”地一声几乎笑出来,只是被脸上微红的小温侯瞪得将笑声硬咽了回去。
甘净儿慢慢向后退去,一边说道:“你们这么多人,我可打不过。留心着韩师姐要来找你们算帐呢!”
说话间她已退到一株古柏下,腰肢一拧,左手攀上古柏,盘绕而上,借助树枝遮掩着身形,滑向大殿之顶,显见得终究是害怕凤凰的穿云箭,不敢纵身飞掠。但那去势,瞬息百变,想来凤凰即便是想要射她一箭,也很难瞄准。
阎罗王突然高声说道:“甘净儿,韩起云的驻颜之术,是你练不成的!”
他这话也不无道理。韩起云的驻颜之术,只怕与她善驭毒虫、习于服用各色毒物大有关系。别人不明白其中奥妙,阎罗王却看得很清楚。
甘净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心中一怔,身形不由得一滞。
只这一滞之间,三枝穿云箭已呼啸而出。
甘净儿“哎呀”一声,躲过了两枝,第三枝正中她的左肩。
另三枝箭又已搭上射日弓。但是姬瑶花手中的缚仙索缠了过来,一边说道:“且由她去吧。
凤凰略一迟疑,转眼望见姬瑶光的紧张神色,心中已然明白。
即使甘净儿如此任性妄为、动辄拔刀伤人,他仍是心有不忍,不愿见到她中箭倒地。
凤凰引箭未发,慢慢地收了回去。
甘净儿咬紧了牙提气飞纵,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二十一、
药王庙所制的药膳,天下闻名,小温侯诸人还是头一次见识。端公说这是招待贵宾时才会让厨下做的一席菜。
但是除了姬瑶光,所有人都举箸难下。
虽然觉得,这未免也太糟蹋阎罗王的一片诚意了。
但要他们吃下这一盘盘色香味古怪之极的菜肴……
姬瑶花举着黄杨木酒杯,笑盈盈地道:“罗师兄,难得我们大家化敌为友,先让我敬师兄一杯。”
待得阎罗王喝下一杯,姬瑶花举杯欲饮之际,却又说道:“罗师兄,我一直很奇怪呢。你怎么知道韩师姐不会杀你?反正动手的是甘净儿又不是她,事后药王庙和松峦峰若来寻仇,她大可推到甘净儿身上去。”
阎罗王喟然叹道:“这件事迟早瞒不过你这双眼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起云是我娘子。”
“哗”地一声,正在饮酒的姬瑶光一惊之下,一口酒喷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打翻了面前的碗盘。
终究还是有些连他也意料不到的事情。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
阎罗王接着说道:“药王庙和巫女祠,世代为敌,但是斗来斗去,我们两人反倒偷偷地结成了夫妻。但是……唉!”
姬瑶花笑道:“是不是你们两位各自接掌药王庙与巫女祠之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不得不反目成仇呢?”
阎罗王将酒杯重重一顿:“你这小丫头懂什么!就算药王庙与巫女祠世世为敌,信徒年年械斗,但是我们两人大权在握之后,要想化敌为友,又有何难哉!唉!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们两人冒着被师父发现、落得生不如死的风险,偷偷相见的时候,反倒和美融洽;能够光明正大地来往时,却又难以相处。不管是我去找她,还是她来找我,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最后几次还闹得动了手,起云最后发下话来说,今生今世,我若不在春节大祭之时,当着两方信徒的面,跪着求她,她绝不回头!我一气之下,也发下了同样的誓言!”
姬瑶花笑吟吟地听着,心中忖度,不知他们两人反目,是不是因为,接掌药王庙和巫女祠后,各自都是一方之尊,受惯了信徒的顶礼膜拜,所以再不肯迁就对方呢?
韩起云的身上,想必无处不藏有毒虫,除了阎罗王,这世上料来也没有第二个男子敢与她亲近了。
即便如此,两人亲近之际,时不时飞出一只毒虫来捣乱,那也煞风景得很。
当初情热之际,想来阎罗王不在乎,韩起云也会着意收敛,自是无关大局。
但是日子久了,总会松懈下来。松懈之心一生,这小小毒虫,可就问题大了去了。
姬瑶花兀自在心中猜度,姬瑶光已侧身在她耳边小声说道:“瑶花,你笑得古怪,肯定不怀好意。想到什么了?”
姬瑶花笑而不语。
姬瑶光越发兴致盎然:“回头我再拷问你!喂,你说甘净儿要听从韩起云的话,挟持阎罗王,另一个原因会不会是,阎罗王心中只有一个韩起云,就像小温侯一样,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让甘净儿大失面子,就此记恨,才倒向韩起云的吧?”
姬瑶花低笑道:“很有可能。想想甘净儿连碰两个钉子,我觉得很开心呢!”
坐在对面的小温侯看着他们姐弟两人言笑宴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意识到,姬瑶光在有意无意地区隔他与姬瑶花。
姬瑶光是不希望他会带走姬瑶花,还是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带走姬瑶花?
酒阑之际,姬瑶花闲闲地说道:“罗师兄,韩师姐既然是你娘子,你与小温侯的赌约可又怎么办呢?”
席间本来极是和睦的气氛,立时僵滞起来。
阎罗王身为乡民膜拜的药王,倘若对小温侯毁约,传了出去,那也太有失身份了。
但是要他和韩起云一决胜负,而且棋逢对手,很可有能是一决生死……
姬瑶花又道:“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分出胜负,又不至于伤了罗师兄伉俪的感情。”
姬瑶光叹了口气。
瑶花又想干什么?
姬瑶花微笑道:“罗师兄和韩师姐不妨各自请一名帮手,代替你们出战。药王庙若胜了这一局,就请韩师姐移居城外楚阳台,春节大祭,只有药王庙的信徒能够入城,巫女祠的信徒只能在楚阳台祭祀。反之亦然。”
姬瑶花这一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
阎罗王愕然望着她。
姬瑶花微笑着追问一句:“罗师兄意下如何?”
良久,阎罗王喟叹道:“姬师妹思虑如此周全,罗某只能佩服!只是不知姬师妹会选择站在哪一边?”
姬瑶花正欲回答,小温侯已抢先答道:“这个还容我们商议后再作回答如何?”
姬瑶花有些意外,阎罗王问的是她,小温侯答什么?
但是略一踌躇,她没有表示异议。
同时不无懊恼地想到,在外人看来,只怕已将她和小温侯联在一起了。
二十二、
出了药王庙,梁氏兄弟立刻叫道:“阎罗王弄出来的药膳,真不是人吃的!走,走,我们快去好好吃一顿!”
临近松峦街便有一家颇为雅致的酒楼。
在楼上雅座中坐定之后,凤凰忍不住问道:“姬师妹,你说药王庙和巫女祠会请什么帮手?”
姬瑶花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就让阎罗王和韩师姐自己去伤脑筋吧。”
姬瑶光叹息着踱到窗前的竹靠椅中躺下。
他头痛得很。这回瑶花自己不去动手、却要借药王庙和巫女祠的力量拉下水的,必定是些十二分麻烦的人物。
酒保已送上酒菜,大家举杯之际,姬瑶花又道:“不知小侯爷和两位梁公子,是否要留下来看看这场热闹?”
梁氏兄弟立刻叫道:“当然要留下来!”
姬瑶花看向小温侯。
小温侯的目光注在她的脸上,却不回答。
姬瑶花心中一阵困惑。
小温侯以前对她,十分尊重,有时尊重得近于拘泥。
但是现在……
凤凰与梁氏兄弟屏息而待。
姬瑶光本来是最有可能出来搅局的,但是他方才在药王庙中已经吃饱喝足,现在正靠在临窗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午后的冬阳如此煦暖,熏人欲睡……
姬瑶花终于吃不住小温侯的注视,别过头轻咳一声,说道:“既然小侯爷不反对,我们就好好儿等着看这场热闹吧!”
凤凰与梁氏兄弟欢呼一声:“好,我们大家一起看热闹去!”
小温侯吃一堑长一智,终于知道该如何对付面前这个心机百变的女子了。
那就是:
以不变应万变。
二十三、
听完这一切后,朱逢春心满意足地想,今年的春节大祭,想必盛况空前,真是令人期待啊……
噢,他是巫山县令,维护地方治安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前程攸关,他实在不应该像姬瑶花这些人一样只想着看热闹……
挂在书房正墙上的《巫山血祭图》,在灯光下触目惊心。
他将这幅图挂在这儿,为的是日日提醒自己。
也许今年春节,终究可以避免这样的惨象重演了。
就算姬瑶花做的某些事颇为出格、令人恼火,但只这一件,便功莫大焉,足以让人原谅她惯于操控他人命运的癖好。
朱逢春心中感触良多。
他转向姬瑶花道:“药王庙与巫女祠都不好惹啊,姬姑娘你打算站在哪一方?”
姬瑶花皱起了眉:“若要我选,虽然觉得很对不住阎罗王当年诊治瑶光的恩情,我还是只能选巫女祠。老实说我对巫女祠那些无孔不入的毒虫害怕得很,宁可与阎罗王明刀明枪地斗一场,也不愿意让一群蚂蚁或是蚊子咬死。那也死得太难看了。就算我们手上有阎罗王的辟毒丹和辟毒香,对付寻常毒虫大概可以,要对付韩起云豢养的五毒,只怕还是不行。更何况辟毒丹只有一枚、辟毒香也只有半合了。”
凤凰脸上厌恶又不无恐惧的神情,表明她深有同感。
姬瑶光淡淡地道:“阎罗王又岂是好对付的?楚阳台前,他不过小试锋芒,便逼得我们个个低头。梦花——唔,沅湘之间,除了梦花,还有好些奇草,不知道下一回他会不会用笑草、迷魂草或是不请自来草,以他的制药之术,当真是让人着了道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实说我宁可给毒死,也不愿意笑到肠穿胆裂而死,又或者是被迷了心智、迷迷糊糊地跑到某个你绝不想再见到的人身边。”
朱逢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且等一等,药王庙和巫女祠这一战,我是巫山县令,自然该秉公处理、不可偏向任何一方;姬姑娘你们并没有这个官身限制,本来大可以袖手旁观的,为什么——”
姬瑶花姐弟一向不是最喜欢做这种坐山观虎斗的事情吗?这一回怎么要这样热心地襄助其中一方了?
姬瑶花似笑不笑地道:“我们若是袖手旁观,朱大人你只怕要头痛了。”
朱逢春会心一笑,转而看向梁氏兄弟。
梁氏兄弟左右为难,搔搔头道:“我们听小温的。”
小温侯微笑道:“我自然是选阎罗王。因为我用不着害怕巫女祠。”
他自腰间小革囊中取出一方墨玉蟾蜍:“这是辟毒蟾蜍,佩在身上,百步之内,虫毒不侵。”
小温侯府上,网罗天下各色奇玉,居然连传说中才有的辟毒蟾蜍也在其中。
姬瑶光脱口说道:“辟毒蟾蜍一雌一雄,这是哪一只?”
小温侯道:“这只为雌。我袋中还有另一只。”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房中静了下来,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姬瑶花。
谁都明白小温侯取出这只雌蟾蜍、递到姬瑶花面前的用意。
姬瑶花心中矛盾得很。
有了这只辟毒蟾蜍,她便可以轻松自如地面对韩起云和她的巫女祠了,为主为客,全在于她而不再在于韩起云。
这么诱人的东西,这么美妙的前景……
但是瑶光在一旁狠狠地盯着她。
如果她敢接过来……
不管了,先渡过眼前这道难关再说……
姬瑶花终于接过了小温侯递过来的辟毒蟾蜍。
姬瑶光俯身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回头你发现你将自己给卖掉了的时候,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瞪着小温侯。
曾几何时,这个任他们姐弟欺弄的小侯爷,也学会这一套请君入瓮了?
小温侯向后一仰靠在椅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方才他的心中委实紧张得很。就算是两军对垒、生死系于一发,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因为他对姬瑶花会否吞下这个她明知是诱饵的饵全无把握。
如果姬瑶花能够克制住她的欲念,不上这个当……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做下一次尝试。
一直屏息静候的朱逢春四人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朱逢春笑眯眯地想,这件事总算搞定了一小半,也许哪一天他可以拿出县太爷的威风来,硬派这尊玉蟾蜍是姬瑶花收的定婚之礼?
只是姬瑶光那小子难对付得很,还得千万小心才是。
姬瑶花对着灯光仔细打量着手中的蟾蜍,脸上的神情飘忽不定。
墨玉入手,带着淡淡的泥土般的沁凉。
小温侯却又说道:“玉乃有情之物。你若对它不理不睬,任它自生自灭,它不过是一块顽石。要想让它生具的灵性鲜活起来,一定得时常摩挲把玩,如养宝刀。”
姬瑶花举着玉蟾蜍的手僵在那儿。
玉乃有情之物……
小温侯存心说出这么令人尴尬的话做什么?真是令人痛恨!
她的确是一脚踏进了泥潭。
她是应该立刻将玉蟾蜍还给小温侯,还是先硬着头皮拿在手中、等对付完了巫女祠再还回去?
她实在不应该贪心的。
现在只怕是已经骑在虎背上了……
后记
一、《地狱变》之名
《地狱变》之名,原出于芥川龙之介的一篇小说。
一位大名府中,有一个可爱的小使女。大名想得到她,却不料遭到这个娇弱的小使女的拼死反抗。使女的父亲,是府上的画师,正在为大名画一幅地狱图。他苦于无法亲眼目睹火焰地狱的景象,于是向大名提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用真人来演示火焰地狱。
画师没有想到,火焰地狱中出现的竟是他的女儿!
画师最终还是画完了这幅画,之后自己也死了。
留下的只有那幅地狱图。
佛家说,人生有七大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在芥川龙之介的这个故事中,求得与求不得,都令得温柔乡翻成修罗殿。
不过,借得姬瑶花一双翻云覆雨手,修罗殿是不是也可以变成温柔乡呢?
二、巫山十二峰之松峦峰
松峦峰为巫峡北岸自东而西第二峰,帽上松青柏翠,郁郁葱葱;峰顶呈半圆状,如山峰之盔帽,因而又有“帽盒峰”之名。
岁寒三友历来有“竹君子,松大夫,屈了梅花无称呼”之语。“大夫”者,医生也(偷换一下概念),故设定松峦峰弟子为巫山门的药师,一代名医。
三、巫山十二峰之起云峰
起云峰为巫峡南岸第三峰,此峰常在云锁雾罩之中,只能偶见真容,其云雾之多,变幻之奇,实为罕见,好像天下之云都是从这儿衍生而出的。故而有“起云峰”之名。据说峰下有一方水塘,是王母娘娘的七个女儿沐浴之处,称为“七女塘”。七女塘中常常会生出白云,由此布起云阵。
起云峰这种神秘莫测的气氛,比较适合用来配合巫女祠。
四、巫山十二峰之净坛峰
净坛峰为巫峡南岸第二峰,隐于岸边山后,沿小溪逆水而进,至10多公里外的丛山深处便可见。这座峰岩石相迭,多生灌木。山下有一潭,水碧如玉;峰顶有个大平台,如同祭坛,因此得名。
洒扫祭坛,往往令人想到干净美丽的女子;水碧如玉,则这女子必定别具风姿,如掌中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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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