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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传奇·水龙吟》 作者:王晴川

一、京口落日,平地惊涛

天色灰黯下来了,暮霭掩住了远处镇江金山上的古寺萧墙。
致远客栈就跟金山寺隔江相望,一抹斜阳从薄暮的云层中逸出,罩在客栈院墙下一个青衫公子身上,在那瘦削的肩头披上了一层绛红的余辉。那公子昂首凝望着天边的一抹深紫,喃喃道:“关老,咱们这一趟出京有三四个月了吧?我总觉得皇阿玛这些日子有些古怪。尤其是那最后一道圣旨,为何偏让咱们再去一趟南京,细细体察江南民情呢?”这人身材颀长,年纪在三十上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华贵之气,只是眉目之间却隐隐透出一层忧色。
“主子说得是!咱这一趟出京本该是只去山东一地,暗中考察吏治。”公子身旁那身材微胖的老者也是双眉紧锁,“哪知一路上密旨一道道地催来,山东之后又让咱们入了河南,再乘船南下江苏,难道江苏之后还要让咱们下福建,游两广,把大半个中国全转过来么?”这扮成一对主仆的二人便是当今大清国的太子和礼部尚书关龙江。数月之前,二人奉了老皇上之命对直隶、山东一线的吏治微服私访,走过济南等几处之后,眼见吏治败坏,民怨四起,二人不禁忧心忡忡。恰在此时,却又接到了皇上老佛爷星夜传来的“密旨”,先说河南巡抚岳了然所为不法,要他入河南细察民情,跟着又发来一道密旨将他们催到了江苏。这一行人今日刚赶到了镇江,便下船住在了致远客栈。
太子白皙的十指紧抠着一株老树,沉声道:“前些日子京师明镜堂传来密讯,皇阿玛已经病得数日不朝了,却为何下这道圣旨?难道……”关龙江目光闪烁,低声道:“老佛爷这一回病得不轻,听说詹中堂又在蠢蠢欲动。最要紧的,咱们最初在山东时,山东巡抚耿翼对主子一直忠心耿耿。眼下咱们却到了江苏,这新上任的两江总督桂阿泰却是詹中堂一手扶起来的死党,比当初的鄂政还要嚣张跋扈。大变在前,咱们不得不防。依着老臣之见,咱们不必去南京了,也不必惊动沿途官员,明儿只在这客栈旁的金山转一转,便即刻登船去扬州,巡运河北上,日夜不停赶往京师!”
“主子,这院子咱已经包下了,闲人都腾走了,上房也已经收拾妥当。”一个满脸干练的青年快步而来,边向太子施礼边说,“镇江是个好地方,奴才在这还有个不错的朋友。这家致远客栈在镇江虽不算什么大店铺,却离金山最近。当初白娘娘水漫金山,就是这地方吧。听说金山寺的菩萨最灵,这里南来北往的香客可不少,主子要体察民情,只在此顺便问问,必能大有收获。”太子望了那青年一眼,微微一笑:“果然不愧‘灵剑’这个称呼,六兄弟中便是你最伶牙俐齿!”那汉子嘻嘻一笑,快步去了。原来这青年便是“昆仑六剑”中号称“灵剑”的蒋长亭。太子一系为了对抗权臣詹中堂的爪牙千秋阁,一年前不但重建了明镜堂,更在暗中招兵买马。“昆仑六剑”虽才入太子门下半年,却已崭露头角。“六剑”同出昆仑派,因在江湖中各自历练,于剑法上便各走一门,分以厉剑、刚剑、柔剑、灵剑、残剑、无剑为号。这一次太子远行,六剑之中便有灵、厉、刚、柔四人同行随护。
关龙江望着蒋长亭的背影,忍不住叹道:“这孩子精明强干,倒有几分当年海青霜的影子……”听他提起当年自己手下的猛将海青霜,太子脸上一片黯然,叹道:“如今哪里去找青霜这样的人才,任孤虹又踪迹不见,京师之中只有柳畅一人苦撑大局!”(柳畅、海青霜诸人事迹详见拙作《雨霖铃》、《满江红》)关龙江心头也是一痛,却叹道:“主子说得是,不过十步之泽必有香草,眼前这几个青年焉知不是几年后的任孤虹和海青霜?”
正说着,却听院外一阵嘈杂,几个汉子的鼓噪声伴着一个女子的哭泣直透了过来。太子双眉一扬,还未言语,蒋长亭已从院门中探出头来,道:“几个痞子正调戏个寡妇,属下这就去轰他们走!”太子疾步走出这套小院,却见客栈外的大院子中正有几个泼皮围住一个衣衫破旧的女子,七嘴八舌地道:“撞倒了大爷,哪能陪个不是就算了!”“瞧这模样倒标致,莫怕,哥哥们最会疼贴妹妹!”。那女子青布蒙着头,嘤嘤哭泣着左右遮拦,却抵不住几个汉子四处伸来的手。她还搀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那老婆子腿脚不灵,头脑也似有些痴呆,只顾急得哇哇大叫,却说不出几句整话来。四周的客人虽众,连那几个店伙计算上,却都在一旁袖手观瞧,那老婆婆每哭闹一声,就引出一团哄笑。
“放肆!”太子即怒于泼皮无耻,又惊于看客冷漠。“灵剑”听得太子一声低叱,急飞步冲入人群,指南打北,呼呼几拳便将那几个汉子打得哭爹喊娘,四散奔逃。关龙江见那女子衣衫褴褛,心下一动,低声道:“这女子似是逃荒的,不如请进来问问!”
这时候夜色渐起,那女子和老妇给蒋长亭请入房内,犹是心魂未定,战兢兢地也不知道个谢。关龙江细细一问,才知这女子的丈夫本是漕帮的,丈夫死后衣食无着,便要带着婆婆投奔乡下亲戚,却不想投宿这客栈之时偏遇上了几个无赖。
“原来你家里是漕帮的!”太子听得说起漕帮,立时双目一亮,“听说这江南运河一带是‘水上一个漕,陆上一个教’,漕帮和黄阳教分庭抗礼,可有此事?”女子抬起灰黑的脸孔,轻声道:“我那汉子活着时只是个苦力,帮里的事也知不了许多。这地界确是漕帮和黄阳教互不买帐。以前官府帮着漕帮,黄阳教就占着上风,后来黄阳教的教主不知怎地跟詹中堂搭上了,漕帮就渐渐软了下来,”她说着哼哼冷笑,“说来说去,都是官府在玩斗蟋蟀。”
太子听她言语中有一股奇气,心下称奇。借着屋内闪烁的灯光,却见这女子脸上的泪水在腮边冲出几道白色的泪痕,显见她肤色并不如何黝黑。他自怀中摸出一方手帕递过去,笑道:“擦了泪吧,你说话倒很有意思!”借着灯光细瞧,那挺直的琼鼻,紧泯的双唇,隐隐现出几分娇弱女子少见的刚强来。那女子给他瞧得脸上微微一红,捏着帕子低下了头去,转眸低顾的一瞬,眉眼间便显出几缕江南碧玉的娟秀来。
这时灵、厉、刚、柔四剑都在屋内随侍,“厉剑”孙长应便将茶给众人捧了上来。太子觉得出门在外,身周又有外人,不能规矩太大,挥手道:“大家都坐,喝些茶水吧!”他言语中总是脱不尽的一股天皇贵胄的威严之气,一句客套话也说得皇命一般。昆仑四剑不敢“违命”,急端起茶水来饮。关龙江眼见众人太露行迹,忙笑道:“我家公子就是这个脾气,读书人么,总想着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太子呵呵了两声,道:“漕运的兄弟们日子过得怎样?我们一路上听的话可是怨声载道呀!”那女子闪着清澈灵动的眸子望着他,哂道:“哪有什么好日子过,漕夫们拚了性命,赚的水脚钱养家糊口也难!没听那歌里唱的么,运河水,万里长,千船万船运皇粮,漕米堆满舱,漕夫饿断肠,姑娘不嫁摇船郎……”说着又忍不住嗤的一笑,“怎么听您这位公子爷的口气,倒似是微服私访的官爷问案?”
她那笑声还未落,“灵剑”却低喝一声:“长应,这茶水你怎地不饮?”孙长应面色一变,干笑道:“我这会儿可是半点也不渴!”“灵剑”双眉一紧:“那你又何必变颜变色,这几日我总瞧着你心神不定的!”一语未落,先饮了茶水的“刚剑”陈长风却低吼了一声,疾向孙长应扑去,口中喝道:“茶里放的是千秋阁的‘软脉饮’,必是你做的手脚!”啪的一声,孙长应已经挥掌和陈长风对了一掌。陈长风在这六人之中年纪最长,本来内力最深,这会却吃不住这一掌,身子一软倒地。“柔剑”余长林也闷哼了一声:“想不到长应竟降了千秋阁!”捧着肚子滚倒在地。
屋内众人都吃了一惊。尚未饮茶的“灵剑”蒋长亭身子一幌,挡在了太子身前,喝道:“姓孙的,你这可是欺师灭祖的大罪,从今而后,黑白两道可都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孙长应嘿嘿冷笑:“但能替詹中堂办成了这一件大事,那就是揭了天的大功,老子还怕什么欺师灭祖!”霍地抽出长剑,疾向蒋长亭刺去。
变故突起,屋内全是兵刃交击之声,太子先是一呆,随即脸上涌出一团怒色。这屋子虽然宽敞,但这二人剑气纵横,却也惊得那女子和老妇浑身发抖,不住地往屋角退去。
关龙江更是气得面色发白,却终于按住气,沉声道:“长应,人孰无过,若是你此时放下屠刀,仍是咱们的好兄弟!”孙长应冷笑道:“当老子是三岁小儿么?千秋阁的掌柜的已经撂下话来,便在这镇江城内结果了你们,黄阳教的四大护法转眼便到,老子好歹也要抢个头功!”
一语才落,地上的“柔剑”余长林忽然跃起,剑光闪处,一剑自孙长应的小腹直刺了进去。原来余长林适才茶才沾唇,便给蒋长亭及时喝破,眼见大哥陈长风中毒,他便也佯装毒发倒地,这时乘着孙长应不备,正好一击得手。孙长应惨叫声中,蒋长亭运剑如风,已在他咽喉、胸前连刺了两剑。
太子眼见内奸毙命,心中才一松,道:“搜他身上有没有解药!”关龙江急从孙长应的怀中摸出几个小瓶来。他粗通药性,正自仔细辨认,却听砰然一响,院门给撞得远远飞出,几个灰袍汉子如怪鸟一般地直掠了进来。蒋长亭见了那几人的装束,不由失声道:“果然是黄阳教的!”余长林长剑抖动,一声不吭地迎了上去。两个汉子冲得稍急,给他挥剑刺中,惨呼倒地。
蓦然间一个手持钢鞭的高瘦汉子虎吼着踏步而上,劈面一鞭,正砸在剑上,几乎将他长剑击飞。一个长发披肩的胖大汉子磔磔怪笑,乘机一指挥出,正戳在余长林肩上。余长林身子一幌,叫道:“公子先走吧,这几个爪子我来料理!”话说得轻松,长剑不顾生死地拼命进击,才堪堪抵住几个汉子的凌厉攻势。蒋长亭双目一寒:“是黄阳教的大力尊者和长发尊者,他们竟是要造反么?”正待冲出去相助,关龙江却喝道:“不可鲁莽!敌人是有备而来!”
这时候杀声四起,“不要走了几个狗官”、“剁死这几个贪官”,沉沉的夜色之中也不知有多少灰袍汉子正向这小院里涌来。
客栈之中这时乱作一团,那女子似是给刀光剑影吓得惊了,竟搀着那老妇跑到了外间屋,正要出门,迎面两只飞镖打来,吓得她们又缩身回来,瘫在外屋的门口,抖作一团。
“刚剑”陈长风刚饮了解药,这时兀自全身酥麻,不由得又愧又怒,喊道:“这会可不就剩下了硬闯的一条路了么?”太子的声音也有些抖了:“正是,关先生有甚……高见么?”“贼人只怕是盯了咱们一路了,”关龙江的声音倒还沉着,“好在这时天色暗了,他们人多,未必人人识得咱们。”他说着猛地自地上扶起陈长风,道:“主子平日里开玩笑,不就说你长得象他么?你们年纪相仿,你便换作主子的衣服,我保着你冲出去!这里只有我老头子一人最是扎眼,他们必然知道我是谁,我护着的人必是主子无疑!”
太子惊道:“这……这样的话,你们岂不凶险之极?”关龙江老脸一板:“那也顾不得了,主子安危要紧!灵剑,你和主子扮作农夫的模样,待会我们引开众人之后,你们便从后窗冲出去。”众人均知这紧要关头,实在再无良策,只得依法换了衣裳。他们这次私访为了出行方便,身上带了耕读商贾的多套新旧衣服。太子和蒋长亭换上农夫衣服之后,还在地上抹了些尘土涂在脸上。
眼见白发苍苍的关龙江颤巍巍地扶着陈长风往外走,太子心中蓦地一酸,忍不住叫道:“关老——”关龙江猛一回头,抬着皱纹纵横的老脸盯着太子,心知这个主子虽是外表精明,实则性子软弱,遇事彷徨无断,但这时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哽着嗓子道:“主子保重,脱险后速速回京!走水路,处事果决些,可不要优柔寡断,也不要轻信沿途官员!只怕……京师已有大变!”屋内的几个人心中都是一紧。关龙江已经搀着陈长风冲出了屋子,这老头子这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竟也舞动宝剑,和那几个灰袍汉子拼杀在一处。
“主子,走吧!”蒋长亭回手拉起了身子发颤的太子,只觉他的手冷得吓人。二人才跃出窗子,就有四五道叱喝响起来:“什么人?”蒋长亭侉声侉气地道:“俺们是住店的,可没招惹几位大爷!”拉着太子飞身狂奔。这一跑却露了行迹,那几人立时狂嚎着追来,口中道:“前面的泥腿子且站住了!”
蒋长亭眼见后面只四五人追来,若是任由他们大呼小叫,只怕会招来更多的黄阳教众,忽见身左就是这客栈的马厩,灵机一动,道:“主子,您暂且到里面躲片刻,待奴才料理了这几个点子!”太子应了一声:“那你可要小心!”匆匆奔进马厩,迎面便扑来马匹屎尿的臭气,但太子的心倒稍稍安稳了一些。马厩里黑漆漆的,只两三匹远道客商的马,也给外面的剿杀声惊得哧哧地鸣着响鼻。
这时蒋长亭在外面已经给那四五人围住了。“哪里的人?”“口音怎地不对?”“心怀鬼胎,还是赶着去投胎,见了大爷死命跑什么?”盘问声越来越紧,倒比问案的官老爷还细密一些。太子心下发慌,蹲下身来,一步步向后挪去,猛地手上一软,似是摸到了软绵绵的一只手。他惊得险些叫出声来,一回头,却在黑暗中迎见一双清冷如水的眸子,依稀是先前救下的那女子。
太子见那女子目光之中闪着畏惧之色,挺刚硬的一个女子这时倒有些小鸟依人的味道,便故作镇定的一笑,将食指在唇间一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那女子望着他,目光闪闪的,也微微点了点头。外面忽地响起几声叱喝,“贼小子!”“要拼命么,来人呀——”,显是蒋长亭给人家问得理拙词穷,暴然出手,竟伤了两人。
一片兵刃交击之声爆豆般传来,显是和蒋长亭对阵之人身手着实不弱。太子伏在地上听着,急得浑身冷汗频出。猛听得蒋长亭和一个汉子同声大喝,跟着就是几声叱喝响起“点子要溜!”“截住这厮!”声音渐去渐远,显是“灵剑”眼见不敌,便将贼人远远引开了。
太子才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望着那女子,苦笑一声:“让你们平白无故卷了进来,没的受了这许多惊吓。”那女子眼中光芒一闪,却道:“他们还有人在逐屋搜索,咱们最好乘早离开!”太子听她言语有异,又不见了那痴痴呆呆的老妇,正待细问,果听得人声嘈杂,渐渐逼近。那女子却已侧身出了马厩,太子不敢停留,也只得快步奔出。
随着那女子逃出致远客栈,却没见到黄阳教的徒众,显是已给关龙江和蒋长亭分头引开了。这客栈遥对金山,地方稍显偏僻,只有两排狭窄逼仄的陋巷孤零零地耸着,远处波光闪闪,想必是环绕金山的扬子江了。在黑漆漆的小巷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太子的心中七上八下,皇阿玛生死和自身安危荣辱的诸般念头便如巷子中无际的黑暗一般,沉实地向他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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