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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传奇·满江红》 作者:王晴川

四、肝胆裂,发冲冠

“都怪你,这么晚出手!”妙荷搀着那先生,眼中仍有嗔怪之色。海青霜望着那人,忽觉心中犹似压了个千均顽石。他缓缓走过去,沉沉叫了声:“堂主!”妙荷一愕,看了一眼满脸血沫、狼狈不堪的说书人,怔怔道:“这人……真是你们明镜堂的堂主?”那人浑身一震,呵呵地低笑道:“明镜堂,明镜堂,那是什么年月的事了?我一个浪迹江湖的瞎眼说书人,可记不得什么明镜堂了!”
海青霜直盯着那一双茫然的眸子,声音竟有些哽咽:“堂主,纵然你如那豫让一般,易了容,变了声,海青霜还是能在万千人中一眼认出我的堂主任孤虹来!”那人抬起双眼麻木地望着殷红的夕阳,一张涂满灰土和血污的脸上满是悲愤:“任孤虹这人早已死了!他的人虽未死,心却早已死了!”说着缓缓举起右臂,那破败的衣袖慢慢褪下,便露出了一只齐腕而折的小臂。
纵横江湖二十年未遇敌手、号称‘断刃染龙血,明镜映苍虹’的一代宗师任孤虹,竟然没有了右手!“堂主!”海青霜的双眼骤然张大,似是被利剑刺中,声音抖得吓人,“你、你这手……是谁斩的?”
“我自己!”直到此时,那人冷冰冰的三个字,才等于承认了他是任孤虹,只是他的双眼依然茫然,声音依然冰冷得让人心痛:“一腔热血、满怀忠心,换来的是什么?遣散明镜堂的一众热血男儿不说,还说我存不臣之心蛊惑太子,抄了我的家,囚禁的囚禁,充军的充军!呵呵,我斩下这只右掌,自这一刻起,任孤虹便死了,我只是个说书混日子的任疯子!这天下好也罢,歹也罢,再也不干我任疯子的事!”他一字字的说得很慢,却如钝刀一般,慢慢割进海青霜的心内。海青霜盯着那只光秃秃的腕骨,忍不住流下泪来。不错,除了任孤虹自己,这天下还有谁能割下明镜堂主的右掌?但若真是如此,这岂不太过残酷?
任孤虹脸上仍是挂着那抹若无其事的笑,慢慢转过身子,用一根竹竿敲着地,向山坡走去。海青霜望着他渐行渐远,不禁呆立在当场,只有脸上热泪滚滚而落。妙荷头一次看见海青霜流泪,那张永远坚强的脸上此刻滚满热泪,就让人无比心酸。
比这还让人心酸的,就是任孤虹渐渐远去的背影,给那轮昏黄的日头照着,显得无比凄惶、无比黯然。“堂主,”海青霜终于一顿足,拉起妙荷赶了过去,“你知不知道,太子已然被废,詹中堂大权在握,咄咄逼人,我刚刚探知消息,他要在大草原的马会上借机毒杀太子!”妙荷听了心里一紧,这时才知海青霜当初所说的“惊天之秘”,丧心病狂的詹中堂真会对太子动手?
任孤虹的身子微微一抖,却冷冷盯了他一眼,淡淡道:“瞧你双目发黄,印堂泛青,必是中了难以就药的奇毒,若是寻个地方安稳下来,还能多活上几日!”他说着仍毫不停歇地向前走去,声音透着说不出的萧索寂寞:“那些官场上的龌龊争斗,我任疯子可管不了啦!这半年来我埋了刀,丢了功夫,每日只在山洼间的几个荒村里转悠着说书,和村夫野老一起喝粗茶村酿,听蝉鸣犬吠,做个世外闲人,却也逍遥快活!”
三人各怀心事,说话间便上了那小山岗,一座残破的庙宇便凸现在眼前。妙荷瞧那小庙只孤零零的一间漏风漏雨的瓦房,匾牌都斑驳得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里面供得是谁。任孤虹摸索着推开了半扇门,她才瞧见了屋中那头脸上满是蛛网尘丝的一尊神像,依稀是主文事的文昌帝君,只是神像少了一只臂膀,显是破废已久了。任孤虹却在香案上摸起一根树枝,向着神像恭恭敬敬地三揖到地,念叨道:“这文昌祠就是我歇脚的地方。乡下人只重龙王和土地,没人理这文昌帝君。我们说书的人“开荒破台”之时,先要祭他文昌帝君、周庄王和明朝的书圣柳敬亭!”妙荷瞧他那双眸子总是茫茫然的,也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
海青霜和任孤虹席地而坐,道:“堂主,这一次若非万分紧急,我也不会来惊动你!那日在詹中堂的书房中……”他说着目光忽然沉暗起来,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那晚。
眼见有人来了,海青霜只得匆匆将那尊铜象放下,抽身躲在了屏风之后。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这一回‘跃马降龙’最紧要的是什么?”这声音冰冷中透着说不出的威严,海青霜便知这必是詹中堂的声音,却不知他说的那“跃马降龙”是指什么?
又一个嘶哑的声音道:“那便是那达幕盛会上,卑职一定要在万马节中夺魁。”海青霜听得这人声音十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暗想:“听说老佛爷这就要起驾去塞外,到草原上参加那达幕盛会,那时有个叫‘万马节’的赛马大会。詹中堂打这万马节的主意做什么?”那嘶哑嗓音又道:“却不知太子当真会给我赐酒?”詹中堂道:“老夫已经说动了老佛爷,文告还没有下,太子这两天还是太子。为了安抚内外蒙古王爷,太子自会亲自给草原上夺魁的赛马状元赐酒!”那人呵呵笑起来:“只要近得太子三步之内……”
这冷笑声象一道闪电,霍地刺破了海青霜脑中的混沌:“这人原来就是那晚对掌时伤了我的皂衣人、使毒圣手‘草间露’曹怜花!”詹中堂也笑起来:“既要种下你的‘草间露’,又要让他太平两日,慢慢发病,这火候你可要拿捏好了!子曰:过犹不及呀。”海青霜终于明白:“他们是要谋害太子!曹怜花在万马节上赛马夺魁,太子就要给夺魁之人赐酒,曹怜花只要近得太子三步之内,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种下那奇毒‘草间露’!嘿嘿,太子目下虽然失势,但老佛爷却命团团侍卫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旁人要见太子一面也难。万马节上赐酒,其实就是太子唯一露面的机会,也是詹中堂唯一的刺杀机会!”
这念头才一闪,那曹怜花却低叱一声:“什么人!”一掌向屏风劈过来。海青霜侧身躲开,飞身向那尊铜象扑去,不想曹怜花已经疾闪过来挡上。跟着喊声如潮,接着就是一场无奈的厮杀……
海青霜说罢缘由,语气不由低沉了许多:“您往日里总是训诫我们人生在世,不可稍遇挫折便心灰意冷。老佛爷虽然负您,但太子却是您的故主,詹中堂此次若是夺权在手,下一步必会对失势的太子下手,那时的天下只怕又是一番血雨腥风!詹中堂贪婪残暴,若是他真得了势,天下苍生更会苦不堪言!”
任孤虹恨声道:“家破人亡,身败名丧,又岂是稍遇挫折?若是你看到自己拼搏数载的心血给他一纸诏书灰飞烟灭,若是你看到自己的家人给木笼囚车押送伊犁,你还会不会给那狗屁朝廷尽忠尽孝,会不会管那天下苍生的狗屁闲事?”海青霜心中一痛,声音也不禁大了起来:“我海青霜但求行止无愧于天地,功名利禄何足道哉!大丈夫遭逢乱世,便该当豁了这条性命,为天下苍生誓死一搏!”任孤虹黯然不语,神色冷寂如冰。妙荷听得他这话说得愤激无比,心下也是一痛:“青霜每次和我谈起这明镜堂主,都是恭敬得紧,这时说出如此声色俱厉的话来!嘿,有谁知道,他真会说到做到,为天下苍生豁出了这条性命呀!”
一片寂静之中,却听庙外传来一声长笑:“海青霜,你要杀身成仁,我袁独笑这就成全你!”声似枭鸣鬼哭,惊人心魄。又有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笑道:“跟着袁师爷,总是有吃有喝!那美貌姑娘想必就是关御史的宝贝女儿吧?听说这丫头美貌无比,待会擒了来,兄弟们可要好好快活一番!”声音苍老之极,似是个行将就木的衰翁一般。跟着又有一片杂乱的笑声从四处响起来。
海青霜听了这两道诡异的笑声,心下一沉,转头望向妙荷:“来的是千秋阁三大师爷中的‘雷公笑’袁独笑和七帐房之首的翁白眉,我出去阻他们一阻,你待会从后门……独自逃生吧!”妙荷见他神色凄黯,知道这一战已经毫无胜算,却摇头道:“咱们同生共死!”
两对眼睛在一片幽暗中对视着,千言万语便融在了交汇的眼神之中。“柳兄弟给你的那‘怒发冲冠’要收好,这东西威力奇大,”他把那“怒发冲冠”塞到了她的手中,扳开了枢纽,叮嘱道:“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东西或许能救你一命!”
妙荷紧紧攥住那沉沉的一团硬铁,只说:“咱们一同逃,不成么?”
“我会回来!”海青霜的眼中腾起一片光彩,猛一转身,大踏步出了小庙。庙外有几根稀稀落落的桑树,独目如电的袁独笑和一个老者就冷笑着兀立在树前。那老者白发白眉白须白袍,想必就是七帐房中的翁白眉了,他身后又有六个双眉如雪、相貌古怪的白衣汉子,显是翁白眉御下的勾魂六使。
“海青霜,一年前金陵那一战你半途扯乎(江湖黑话:逃跑)了,这一回咱们算算旧账!”袁独笑的笑声愈发狂荡,“你这条小命其实早在咱手心里攥着呢,若不是要查清你背后主使,焉能让你活到今日!”他一笑,身旁的翁白眉、勾魂六使一起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好!”海青霜蓦地扬眉喝了一声,只一声,就震得那笑声一片喑哑。喝声中海青霜已翩若惊鸿般地跃出,人在空中,剑已出手。名震江湖的“霜寒七剑”划空而来,如一道白茫茫的飞霜,直卷向那几个肆意狂笑的白衣汉子。铎、铎、铎,三个白衣汉子各中一剑,一人闷哼倒地,另两人嘶叫着退开。海青霜剑势不停,满空的剑影蓦地合作一道沛然无匹的剑芒,怒龙般卷向翁白眉的脖颈。这一招“霜天晓角”于千变万化之后霍然由虚转实,竟无丝毫凝滞之处。
倚门而立的妙荷见了这意气昂扬的一剑,心神激荡,忍不住高声叫道:“好剑!”
翁白眉双手疾抖,一线白影瞬间腾起,裹住了那道剑芒。位列七帐房之首的翁白眉的兵刃却是一条金丝腾蛇枪,软中带刚,阴毒如蛇。翁白眉的身形才动,他御下的勾魂六使齐声呼啸,六枪并发,一起围了过来。一条条的红色枪影如红绸子一般,将白色的剑芒缠了起来。
猛听得海青霜奋声再喝,长剑上劲气暴吐,一道青芒自红影中喷涌而出,仍是直扑向翁白眉的脖颈。翁白眉错步疾退,还是慢了半步,头上白发纷落如雪,已给这凌厉无匹的一剑削去了半头白发。好在他那六个手下拼死杀来,才堪堪挡开霜寒七剑连绵不绝的后招。
翁白眉的脸色惊得惨白,实在想不到这一夜半日的功夫,竟让海青霜回复了这多元气。他的双目陡然一寒,又再扑上。他手下这六人都使枪,十字枪、乌金枪、三棱枪、五钩枪、毒龙枪和锁子双短枪,有长有短,有软有硬,本是一套配合高妙的六合枪阵,但其中三人适才已被海青霜迅雷一击所伤,这阵法便大打折扣。海青霜再遇强敌,精神大振,以一敌七,竟是游刃有余。
只是他激战之时,却要留着精神应付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袁师爷。这位列江湖“三大绝杀”的绝顶高手,虽是一直未曾出手,但独目如电,跃跃欲试,却是一直在窥寻他的破绽。千金一笑刀,一笑杀一人!海青霜一年前曾在金陵和袁独笑交手一次,知道这枯瘦如猿的独眼人一出手就是绝杀之招,他的额头上已有汗水滚下,大半精力倒是为这袁独笑牵住。
除了袁独笑,千秋阁还余下十几个伙计,但这些人武艺稍逊,难以插上手去,只是站在树下呐喊助威。夕阳一点一点垂下,将人影一分一分地拖长。几道人影在破庙前兔起鹘落,剑枪不住撞击,发出或尖锐或沉闷的声响。那每一次激烈的撞击,都似撞击在妙荷的芳心之上。她倚在破庙的半扇门上,瞧得目眩神驰。围观的众伙计眼见海青霜力战不屈,招招舍生忘死,不由心下胆寒,连好也忘了叫了。
庙前,只有渐起的晚风往来低吟。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然转过煞白的脸孔,却见任孤虹斜倚案前,脸上一片漠然。“任堂主,你、你快救救他!”妙荷惊急之下,声音已经带了哭腔。苦斗的翁白眉、观战的袁师爷都听到了她的这声嘶喊,忍不住一起愕然抬头望来。难道这潦倒穷苦的盲翁真是声威赫赫的明镜堂主?任孤虹仍是不语,那张锋芒磨尽的脸上却现出两道凄苦的笑纹,在袁独笑苍冷锐利的眼神逼视之下,那颗硕大的头颅竟缓缓垂下了。
妙荷又悲又愤,咬了咬牙,将那只利器“怒发冲冠”放在背后,缓缓走近。但那几人转得快如流星一般,妙荷瞧得眼都花了,终究不敢将背后的暗器拿出来发放。千秋阁的众人早见了她,却只当她一个娇弱女子,未曾留意,这时头领正自全力厮杀,谁也不敢贸然上前生事。妙荷的那只素手突突抖着,只觉手中这冷硬的暗器慢慢变沉变热。
猛然间却听袁独笑仰天大笑了一声。这一笑乍然而发,声如巨雷,正是江湖中人闻名色变的“雷公笑”。妙荷只觉双耳嗡的一响,眼前一片惨白,急退的翁白眉和几个勾魂使身形也是一滞。海青霜首当其冲,心神更是为之一震,长剑几乎脱手。
袁独笑的金刀已经随着笑声疾飞而来,这一刀“金刀动秋色”去势如电,直砍向海青霜的咽喉。刀光如金,映着昏黄的日色,刺得妙荷双目难挣。千金一笑刀,一笑杀一人,这一刀的时机、火候、力道,都拿捏得妙至毫巅!海青霜心中一痛,想不到自己万分防备,仍是逃不过这绝顶杀手的致命一击,眼见势危,他奋身疾错,同时回身一剑劈出,直刺袁独笑的心口,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翁白眉看出便宜,怪笑声中,一闪而上,枪飞如蛇,也刺向他背心。
“青霜,闪开!”妙荷想也不想便扬起了手中的火器。随着砰然一声,她终于明白了这东西为什么叫“怒发冲冠”。巨响淹没了一切声音,红光四散奔涌,一片血的颜色伴着雷火染红了她的衣襟。海青霜听得她的声音一喊便即奋力伏下,但肩头还是着了袁独笑一刀,脊背上也给雷火燃着。最惨的却是翁白眉,他那一枪势在必中,却给满天雷火射得正着,背后立时破了个透明窟窿。两个勾魂使也给红焰射中,惨嗥着跌在地上。“怒发冲冠!”袁独笑惊叫一声,飞身疾退,那几个勾魂使也四散退开。
飞散的烟火中,却有一道青影怒飞而起,夹起目瞪口呆的关妙荷,疾风般地冲进了小庙。
袁独笑收刀狼狈不堪地跳起来,正瞧见翁白眉颓然倒下的尸身,抬起头来,却见浑身浴血的海青霜已抱着妙荷冲进了庙内,那半扇庙门吱呀一声合上了。“那贼丫头竟有霹雳堂的歹毒火器!”袁师爷暴跳如雷,回头向属下喝道:“海青霜已伤,那丫头不会武功,那霹雳堂的‘怒发冲冠’只能发射两次,谁先攻进庙内,就是大功一件!”众人默不作声,袁独笑连催三次,才有一人战战兢兢道:“那、那火器比短铳还厉害,神仙难躲一溜烟呀!”袁独笑飞起一脚,将那汉子踢了一个筋斗,正待喝骂,却见一个锦衣少年踏上一步,躬身道:“袁先生,标下愿去打这头阵!”袁独笑见这少年面白如玉,认得是个武功低微的世家子弟,不由冷笑道:“孙文轩,你有这本事?”孙文轩玉面一红,终于嗫嚅道:“标下惭愧、标下只是想劝降那女子,我与她倒是……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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