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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铗侠蛱》 作者:张敛秋

第2章 鬼蝶现

  十指拳挛着,隐隐作痛,梁郁秋将双手浸入冰凉的河水,只觉伤口潺潺,不知是拂淌而过的细流,还是正惶恐逃离自己身体的鲜血。

  他仰望星月,估算出此刻的时辰。方才这场打斗比料想中要艰难得多,耗费了不少预计之外的力气和时间,不过幸好,尚未超出筹划之外,但也没有更多余裕用来挥霍了。他站起身,向对岸瞭了一眼,然后提起蝶翅刀,负起那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谨警地踏过河滩。

  月光熹微,好像未播洒至人间便已被夜色消融殆尽,街道上阒无一人,只听得啼泣般的夜鸱叫声。天气颇冷,寒风扑面,梁郁秋这才想起此时应该已是霜降了。他先沿河岸行了一段,避开更夫惯走的线路,再从石头城折往东北方向。

  他分辨着周遭景物在黑暗中的轮廓,叠覆进记忆,想象出鲜明而熟悉的色彩,用这种办法识途,行走飞快。大约行了一炷香时分,自钟鼓双楼之间穿过,而后拐向西,两侧建筑左右耸峙,渐趋明朗,像极了衙门里升堂时杵棍肃立、高喊堂威的衙役。

  梁郁秋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寒意,加紧了脚步,渐向西首偏僻处转入,过不多时,视野拓阔,只见到一座峭正端默的高大祠堂孤矗在远处的荒野之中。他凛了凛神,径直走近,踏过槁积的落叶,脚下沙沙作响,好似砂砾摩挲着自己的心。

  一段煎熬的行程后,梁郁秋终于进入祠堂,只见神案前影影绰绰立有两尊雕像,一人瓜首鸟喙,一兽独角睅目,都像在恶狠狠地怒视自己。他毫不理会,随手擦亮火折子,点着了神案上的两根椽烛,然后放落了肩头的尸体。烛光在尸体的面部跳跃不定,荆浩风那张惨白的脸庞赫然入目。

  鹤目剑眉、皎如玉树,即便已是死尸,仍是一个俊气逼人的男子。或许只有这样的相貌,才配得上英侠的称号吧。梁郁秋如此想着,竭力压抑着胸口油然而生的怨毒,左手按住荆浩风的肩头,右手握紧了蝶翅刀,对准了他的身躯,手起刀落,开始没有条理地割斫。

  约摸二三十刀后,梁郁秋停下手,倒转蝶翅刀,将铁质的刀柄凑到烛火上烤炙,直到锋锷也开始发烫,才将刀柄移开烛火,对准了荆浩风的额头,使劲按下。

  “嗤!”皮肉烧焦的气味漫入鼻中,荆浩风的额头上登时烙上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印记。梁郁秋面无神情,提着蝶翅刀站起,执起一只烛台,转到祠堂东首。那是间被单独隔出的内室,同样疏于清扫,行走中不时有蛛网兜到脸上来。

  跨过门槛,血腥气愈发浓郁,苍蝇络绎飞舞。他放慢脚步,将烛台安置在一隅,俯首凝视矮榻,很快发现了那个女子所在。她裸着下身,鳞伤遍体,散乱的头发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颊,衫裙被撕成丝缕,头颈下是一大滩鲜血。

  梁郁秋蹲下身子,借着烛光瞧清了这女子临死前的神情。那是张受尽屈辱且惧骇至极的脸,泪痕交错,没有光彩的瞳子里溢满羞恨,嘴唇张得老大,不知是在哭喊救命还是在泣骂施暴者。她右手紧捂着颈项上的刀伤,左手却紧握成拳。

  看到女子的这副姿势,梁郁秋突然记起一事,急忙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顿时发现,前襟从上至下的第二枚衣扣不见了。

  他不作多想,撕下半幅衣袖裹住了自己双手,然后抓起这女子的左拳。女子的尸体已经僵硬,拳头紧阖如铸。他不得不逐根逐根地扳开她的五指,当无名指被拉开时,一枚赭色的衣扣从女子掌心滑落在地。梁郁秋将衣扣拾起后小心纳入袖兜中,心中生出侥幸之叹。

  但还有更多需要隐瞒的痕迹,他深深蹙起眉头,手中提起蝶翅刀,将兀自通红的铁柄向女子的脸上凑去。

  他再次嗅到了皮开肉绽的焦气,心中不住喃喃:要如何天衣无缝地将这一切掩饰过去呢?

  “该怎么掩饰过去呢?头回相见,可不能损了濯门的面子啊。”

  离南京府衙的六扇门越来越近,甄裕使劲擦拭着衣服下摆上的汤渍,脸上挂着苦笑。

  他是濯门弟子,原本难得有闲暇,远道从洛阳赶去镇江会晤一位老友,不料途中接到师门的飞奴传信,要他立即赶往当地的六扇门援手一桩紧急之案。

  要知六扇门中不乏高手,寻常案件他们自行便可破解,能迫使高傲的神捕们向濯门求援的,必定是非同寻常的棘手案件。甄裕只有暂搁访友之念,马不停蹄地赶往南京,好在路途已近,加上胯下良驹相助,三个时辰后,他便已置身南京城内。可坏就坏在他肚饿难忍,在路边摊上要了一碗红汤鱼油面,吃得倒是尽兴,却不慎将汤油溅了半身,污渍斑驳,惹人发笑,偏偏包囊里又没有换洗的外衣。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去衣铺另购新衣时,耳边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身后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甄少侠,总算等到你了。”

  甄裕抬首,只见七八名公差装扮的缁衣人迎面而来,当前一个大汉髯鬣如虬、虎躯魁魁,显然是众人之首。

  “鄙人狄赫,应天府六扇门新上任的总捕头。”未等甄裕开口,大汉匆忙走近,呱呱嚷嚷地道明身份。

  甄裕微微惊讶于狄赫的眼力,又唯恐被他瞧见身上不雅,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却见狄赫心急火燎,拽起他便往东北方向去:“案发已经六个多时辰,不能再耽搁了。”

  甄裕看他满面焦容、憔悴不堪,不由费解:“狄总捕头,究竟是什么案子,这般急迫?”

  “鬼……鬼蛱蝶,是那、那淫魔又现身了!”狄赫回头看向他,脸上挂着与威武相貌全然不符的恐惧神色。

  据说世上各色人等、三教九流都各有神灵佑护,那犯人和捕快狱官供奉的便是狱神。凡是罪犯被押入狱前和判刑后解赴刑前,都要去狱神祠中拜祭。捕快和狱官上任的首件大事也是参拜狱神,只不过所求各有不同。狱官捕快表示自己是替天行道,希望狱神保佑平安;犯人是恳求狱神开恩减轻刑罚;死囚则是求狱神保佑自己早日投胎重生,不再受血光之灾。

  所以当甄裕被狄赫带到这座有些破败的狱神祠前,还以为六扇门不能免俗,也要自己先向狱神祈求保佑后再行查案,但当他发现路途上接连不断地显现出斑斑血迹,一直延续到狱神祠前堆积的枯黄落叶上时,随即转了念。

  “凶手竟然狂妄到在狱神祠中犯案!”甄裕有些愤怒,心中更隐生难以言喻的震惊。

  狄赫带他从祠堂东首的偏门进入。那是一间从正堂中隔出的静室,供守祠人休憩之用,但不知为何,门窗俱已腐朽,似乎不堪一指之力,四周都积满了尘垢,室内更是简陋异常,除了一张残破的矮榻,再无其他。

  尸体就仰面躺在矮榻上,甄裕目光扫过,便不忍再看第二眼。

  女子只有十七八岁,面容已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全身衣裳如遭猛兽撕咬,手腕处一道道淤浊的环状勒痕触目恸心。

  “仵作验过尸了吗?”甄裕眉头紧蹙,望向狄赫。

  “早已验明。她生前被捆绑在此,遭到非人的虐暴,致命的伤口是在左颈,血脉被一刀割断,死时大约是在昨晚子夜前后。”

  “凶器呢?”

  “依据伤口推断,不是寻常刀剑,薄如蝉翅,刃锋有起伏,和……和之前那四桩案子没有两样。”狄赫的声音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甄裕突然注意到女子的左掌不自然地展开着,五指屈曲成爪状,显然她原本是握着拳,却在死后给人硬生生扳开。他转首问道:“这只手里是否握着什么事物?”

  狄赫摇头:“我们发现她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手心内空无一物,周遭也没发现。”

  甄裕陷入沉思,只怕有什么蹊跷。走上前几步,他俯身审视,突然发现女子前额处烙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图案,不禁胸口怦跳,悚神骇目。

  那是一只正在噬花而食的四翅蛱蝶,栩栩欲活,触目惊心。

  “鬼蛱蝶,大如扇,四翅,下两翅有翠点,尤光彩。以花为食,好飞荔枝上。”这种蝴蝶十分罕见,不是所有人都能直呼其名,但甄裕脑中立即闪现出这些字眼来,心头还阵阵发怵,实在不愿意再回忆那些让人魂飞魄飏的噩梦。

  这种鬼蛱蝶的图案最早出现在三年前的腊八,一名二十岁女子的尸体在南京莫愁湖中被发现,脖子被一柄薄而利的怪刃切断,生前惨遭暴行,额头上烙有鬼蛱蝶的印记。应天府六扇门即刻命高手追捕凶犯,然而没有丝毫进展。紧接着两个月后,又有一名十六岁的少女被害,额头上同样有着鬼蛱蝶的烙印。

  自此举国震惊,闻“鬼蛱蝶”而色变,南京城中的妙龄女子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六扇门愧悔无地,从各地调派精英,援手纷至沓来,一个凝聚了近百名神捕的“捕蝶会”由此而生。可正当所有人筹划妥当、誓惩邪魔后,鬼蛱蝶自此销声匿迹,近半年都没有再现身。“捕蝶会”难以虚耗,渐渐散去,各归其职。哪知道便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间,接连又发生了两件惨案,鬼蛱蝶的阴影再次笼罩了南京城。

  濯门早已想介入此案,可六扇门向来与濯门不睦,认为濯门的创派是对自己莫大的嘲讽,若向他们求助,不啻自承无能。濯门没有官府的允许和协辅,也难以独行其道。倒是有许多不受拘束、心怀正义的江湖人士再也沉不住气,结伴赶往南京城斩妖除魔。但事与愿违,接下来整整一年,鬼蛱蝶再次无影无踪,直至今日。

  早与我们濯门联手,或许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局面,甄裕抱着这样的心思,瞧了一眼身边诚惶诚恐的狄赫。他先前才在路上得知,因为鬼蛱蝶一案许久未破,前任应天府六扇门总捕头已经被撤职治罪。狄赫本是北直隶总捕头,一个月前才被调任到此,不承想金交椅还没坐稳,便给鬼蛱蝶的邪风扇了个骤不及防。

  与前途甚至性命相较,面子倒是其次了。甄裕不由同情起这个狄总捕头来,站起身道:“狄捕头,烦劳你将先前四桩案子的验尸簿及其余与案子相关的载记都让我瞧上一瞧。”

  “死的不仅仅是这个姑娘,还……还有一个人……”狄赫忽然指向正堂方向,指尖不住发颤。

  甄裕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推门踏入正堂。此处同样脏乱不堪,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神像,神像的头颈以下与人无异,脸却是青绿色的,如同削皮的瓜,嘴唇却像鸟喙。雕像原本涂了彩漆,却因积满灰尘显得昏暗晦浊。神像前案子上的两根椽烛一长一短,极不协调。

  狱神皋陶,甄裕一眼便认了出来。

  皋陶,与尧、舜、禹同为“上古四圣”,划地为牢,初创刑法,能决狱明白,洞察人情,是为中国制刑的鼻祖。相传他常以一种名为獬豸的神兽来断案。獬豸又名触邪,貌如独角狻猊。罪疑者,令獬豸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皋陶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无冤狱,百姓敬为狱神,建祠以奉。

  既是皋陶祠,便当有獬豸。甄裕心念忽起,顺着皋陶像前的神案瞧过去,果然见到皋陶身旁有尊大石像被一大块粗布蒙住,通过轮廓依稀可辨是头踞伏着、头顶巨角凸起的兽类。

  这显然便是触邪神兽,但甄裕不明白为何要用布将其蒙住,走近几步,忽然发现石兽左侧站着一位捕快装扮的女郎,不过二十多岁,眼睛大而有神,鼻子秀挺,两道剑眉直入鬓角,虽是不折不扣的貌美女子,却隐然有男子的英姿。

  见她与自己年龄相仿,甄裕顿生亲近之意,踏步走近。那女郎见他与狄赫一前一后地走来,面色一凛,突然伸手抓住粗布,刷一声扯将下来。

  她的举动实在太突然,甄裕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再看向那座獬豸像,更是惊得魂飘神荡。原来粗布掀去之后,竟有一具尸体高悬在触邪兽头顶,全身密布着又细又长的刀痕,胸口被触邪兽的大角穿出一个大血洞,森森肋骨一览无余,只是见不到肠子流出,胸口的衣服上用鲜血写着八个大字:“行侠仗义,不自量力!”

  好一阵子,甄裕才缓过神,凝目细审。

  死者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高大,容貌刚正英拔,鬼蛱蝶的烙印显彰在前额,脸上身上都沾着沙粒。

  “大约是在那女孩死后半个时辰身亡的,内脏都不见了。那些刀伤肉色干白,没有血花,都是死后斫出来的。致命伤就在胸口。”相较于狄赫的惶惑,那女捕快反而要镇定得多,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是被触邪兽的角刺死的?”

  “不,这里虽然有打斗的痕迹,但荆大侠并非死在狱神祠里,他应该是死后被挪移至此的,路上因此留下了那些血迹。胸口之前便已被刃器刺透,死后才被穿插到触邪兽上,伤口因此叠覆了。还有,我们在他衣襟、靴底和指缝中都发现了泥沙,六扇门正在探查其来源。”

  甄裕向她点点头,盯着这男子的相貌,又问:“他是谁?”

  女捕快带着敬畏的语气说:“你听说过‘浩然正气,侠风无畏’么?他就是霜剑游侠荆浩风。”

  甄裕乍闻之下,如雷贯耳,目瞪舌僵。

  荆浩风乃霜剑派掌门霁云道长唯一的弟子,出师后四方游历,拯溺扶危,各处都留有侠迹,人称“浩然正气,侠风无畏”,不到三十岁,侠名传遍,武林中无人不晓。

  “依据我们的推测,想必昨晚荆大侠恰好遇见鬼蛱蝶作案,当即挺身行侠,到头来却命丧在那魔头手里。”狄赫哀楚地走上前来,“鬼蛱蝶不仅杀了荆浩风,还留下‘行侠仗义,不自量力’这八个字,已不仅仅是官府之事,而是触犯到了江湖的侠义道,向整个武林公然挑战,所以六扇门才恳求濯门出手相助。”

  甄裕惊骇于死者竟是荆浩风,半天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有六扇门的捕快来报,说发现了荆浩风身上泥沙的来源。

  狄赫和那女郎互瞧一眼,即刻动身。甄裕随他们奔到狱神祠外,却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这破旧得不像样的祠堂,满腹疑惑。

  那女捕快看出他心中疑窦,释疑道:“鬼蛱蝶之案搅得人心惶惶,百姓祈告无用,已不信皋陶了,在城东另建了狱神祠堂,供奉的是新狱神萧何。这皋陶祠无人问津,荒废已久。但谁会想到,鬼蛱蝶胆大妄为,竟会在此行伤天害理之事。”

  甄裕叹了口气:“皋陶还是萧何不都一样么,若当真冥冥中有什么狱神能够显灵除去鬼蛱蝶,那还要你我有什么用。”

  乌龙潭西面的秦淮河岸上,甄裕鹄立远望,只见距自己约八十步远的河对岸搭设着十多个大帐篷,帐篷后掘了一个大坑,旁边堆了一整排圆木,十多位工匠手执锯条、刨子等器具,正将几根等长的圆木削平,扎成类似筏子的事物,再搬移到那大坑中去。

  “两个鞋印中的一个恰好和荆浩风的靴底吻合。”身边一个略显粗豪的女声说道。

  甄裕转过身,面前的河滩上一片狼藉,黄褐色的沙粒上沾着大片鲜血,还清晰地印着两个脚印,显然有过激烈的打斗。那个女捕快蹲着身子,正细致地观测着鞋印的长短和纹路。

  先前甄裕随着六扇门赶到这河滩上,马上便证实了荆浩风身上的泥沙正是出自于此。几乎在同时,有捕快飞马来报,说被害女孩的身份确认了。她名叫李菊儿,是南京城东一个典当铺老板的女儿。昨日,也就是九月初五,午后她称约了伙伴去玄武湖游玩,自此便一去不返。到了傍晚,她父母发觉不对劲,急忙召集家人去玄武湖附近寻找,整夜都一无所获,到了早晨即刻去报官,谁知等到的却是晴天霹雳。

  得知消息后,狄赫火速赶去府衙回报,临走时命那女捕快全力协辅甄裕。甄裕这才知道女捕快叫做叶晓,虽然年纪不大,却已在六扇门供职了五年,有着相较自己不遑多让的查案阅历。

  甄裕沉吟一会,对着叶晓说:“李菊儿的尸体没有移动过的痕迹,也就是说,从河滩到狱神祠这一路上的血迹是荆浩风的。”

  叶晓点头:“狱神祠附近耕种的农人发现了血迹后报的官,我们沿着血迹寻觅,才发现了荆浩风和李菊儿的尸体。而且你看,血迹上也有脚印,但方向都是朝着狱神祠的。所以据此可以推断,荆大侠是在这河滩上被杀的。”

  甄裕蹲下来,抓了一把沙子在手中把玩:“所以大致的案情应该是,鬼蛱蝶掳走李菊儿,在狱神祠中施暴后杀人灭口。正当这时荆浩风途经那荒废的狱神祠,发现鬼蛱蝶行凶,当即奋勇擒魔。鬼蛱蝶獧狡多端,不知用了什么诡计将荆浩风引至这河滩上后将其杀害。之后鬼蛱蝶为了显示自己对侠义的藐视,又将荆浩风背负回狱神祠,将他的尸体插入触邪兽之角,写下了那八个字。”

  叶晓颌首表示同意,指着身前的鞋印道:“荆大侠身高六尺,这个略长的脚印是他的,另一个脚印短了半寸,身长应在五尺七寸上下。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一条有关鬼蛱蝶的线索。”

  “先前那四桩案子,鬼蛱蝶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么?”

  “丝毫没有,所以案子才拖了三年。这次也许是他与荆大侠相斗之后,耗力过甚,以致疏忽大意了。”

  一个可以将六扇门玩弄于股掌整整三年的大魔头,可绝对不会疏忽大意,甄裕这般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忽然望向对岸道:“那些工匠是做什么的?”

  叶晓随他目光看去,回答道:“现在北方正闹灾荒,不少灾民迁往南方来避难,但得到救济的毕竟是少数,还有很多人居无定所,流落街头。听说是南京城里一个富豪发了善心,出资建造数十间大屋舍,以供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暂住避寒,好像半个月前才开始动工。”

  “想不到这种世道里还会有好心肠的有钱人。工匠们晚上就住在那些帐篷里么?”

  “应该是吧。”

  “那就是说,昨晚这河滩上有何异状发生,他们中可能会有人瞧见了。”

  “也许,至少此时从我们这边望过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但深夜就说不准了。”

  甄裕点点头,双眼已经瞥向了远处那座通往对岸的铁锁桥。

  来到对岸后,甄裕没有贸然上前,等到工匠们忙完一阵、稍作歇息的时候才过去询问。他走到那些“筏子”前,才恍然它们也是房屋承重基础的一部分,以后那些柱梁都要建在这筏子上。

  正在闲聊的工匠们看到他,纷纷露出诧异的神情,待看到公差打扮的叶晓,愈加显得迷惑不解。

  “诸位师傅,打搅了,在下是六扇门的,想向你们打听一件事。”甄裕猜想这些工匠鲜知江湖之事,应该没有听说过濯门,径直称自己是六扇门的行事反而会方便些。

  果然工匠们听说是公差查案,一个个急忙起身,战战兢兢的。他们之前显然都注意到了早晨对岸捕快聚集的情景,但发生了什么,或许还不清楚。

  “大伙安心,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就是问问,昨晚大约是午夜的时候,你们当中谁注意到对岸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状?”

  工匠们面面相觑,都说自己睡熟了没发觉。甄裕正觉失望,突然发现站在后排的工匠中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苦着脸,双手揉搓衣角,欲言又止。

  “这位师傅怎么称呼?”甄裕走上前去,温言温语。

  “大人,你……你叫小人阿穆就好了。”男子看着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怯懦。

  “阿穆师傅,昨晚你看到了什么,可否与我说说?”

  “大人,那……那不知是不是做梦,小的不敢妄口巴舌。”

  甄裕按捺住跳动的心弦,微微摇头:“无论是否做梦,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放心,不会追究你什么的。”

  阿穆这才安心答道:“不瞒大人,昨晚小人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帐篷外有些响动。俺有个毛病,稍有些声响便睡不着,当即爬起来瞧瞧外边发生了什么。俺循声望去,却发现就在俺们帐篷对岸的河滩上,好像有两个人影正在干架。”

  “干架?”

  “好像是干架,却又不像是干架,飞来飞去,脚步好快,你一拳我一掌,架势十足。”

  甄裕与叶晓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叶晓忍不住问道:“你看到他们的脸了吗?”

  阿穆摇头:“相隔得太远,又是借着月光,俺只能隐约看到身形,相貌决计瞧不见。他们两个应该都是男人,一高一矮。”

  甄裕接着问:“后来怎么样了?”

  “两人没有斗很久,也就一会儿功夫。开始还旗鼓相当的,到后来那高个好像没什么力气了,手脚都变得软绵绵的,反而那矮个渐渐占到了上风,最后突然拔出一把怪模怪样的东西,朝那高个胸口刺了一下,那高个就倒地了,就此再没声息。俺那时困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便又回帐子倒头睡了。”

  “你记得那时大概是什么时候吗?”

  “过半夜了,没到鸡鸣,但具体时辰俺也说不清楚。”阿穆抱歉道。

  甄裕和叶晓互相对看一眼,不必说话,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个阿穆若是所言不虚,那便恰好契合了方才的推测:荆浩风正是在那河滩上被鬼蛱蝶所杀的。

  但甄裕的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荆浩风得霁云道长真传,一手凌霜剑法傲视武林,当年多少枭雄豪强折损在他的手下,武功之高毋庸置疑。他原本料想那鬼蛱蝶能够杀死荆浩风,必定是施展了什么鬼蜮伎俩,然而听阿穆所云,鬼蛱蝶全然是凭借武功将荆浩风生生压制,如此看来,这鬼蛱蝶功力深不可测,绝非一个摧花斫柳的淫贼那么简单。

  他试着问那阿穆是否看清了那两人各自的招式,以便探悉出鬼蛱蝶的武学渊源,无奈阿穆对武功全然不懂,加之记忆模糊,比划来比划去也不得其法。

  最后工匠们纷纷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甄裕怕吓着他们,嗫嚅了几句,没有说出实情,最后作拱感谢,便与叶晓离开了。

  “这个阿穆说的话可信么?”到了桥口,叶晓向甄裕小声说。

  “说谎对他没什么好处,除非他与鬼蛱蝶有什么关系。”

  “我是怀疑,相隔这么远,仅仅靠月光,能够看到那些么?”

  “到了晚上,咱们试试不就得了。”

  叶晓嗯了一声。甄裕心中好笑,真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小姑娘。

  两人正要过桥,此时一人迎面走来,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灰衣男子,其貌不扬,神容沧桑而淡漠,从甄裕身侧走过,眼珠子都没稍移。

  工匠们看到那男子便团团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什么。

  甄裕和叶晓四目交投,不约而同地往回走,到了近处,才发现那男子手中摊开了一本图册,上边绘满了房屋构造的尺寸,工匠们正向他询问柱子的详细尺寸。有人看到甄裕两人折返回来,顿时愣住,旁人纷纷转目,最后那男子也转过头。

  和工匠们的局促大不相同,这男子始终面无神情,既无惊讶,也无戒备。

  “抱歉扰就了,我们是六扇门的,请问您是这儿的管事么?”甄裕笑脸问道。

  男子面沉如水:“我是这儿的都料匠,你们有何事?”

  甄裕从未涉及过土木之事,但他知道,所谓都料匠,身份不同于民间工匠,而是负责督察土木绘图、兴建和用料的营造师。虽然并非正规的官职,也算是有些地位。无论官府修筑水利土木,还是寻常百姓建造屋宅,都需要聘请都料匠。

  甄裕以前并未接触过都料匠,心中不由多了份好奇,面上还是微笑着:“都料匠先生,请问这房屋动工多久了?”

  “算上今日的话,二十七天。”

  “这些日子中,对岸河滩上可曾有人走动?”

  “没有,至少在做工的时候,对岸看不到一个人。附近风景寥寥,游人不会有兴致到此,此河段水流湍急,垂钓的也不会选到这儿。”

  甄裕微微惊讶,隔了小半会才继续问:“方才我询问过您手下的工匠,有人称昨晚看见对岸有人打斗,请问您发现了么?”

  男子摇摇头:“我只有日间在这做事,晚上另有住处,日落后我就回去了。”

  “梁先生喜欢清静,俺们晚上太闹了。”阿穆笑嘻嘻说道,别的工匠也笑着附和。

  看来这位都料匠平日里倒是平易待人,没有苛待工人,甄裕这样想着,觉得没必要再多问,便想告辞。

  “方才在路上,听到消息说鬼蛱蝶又现身了,昨夜有个女孩遭了殃?”男子却突然问道。工匠们听到“鬼蛱蝶”三个字,都露出恐惧的神情。

  甄裕急忙安抚道:“现在情况未明,尚不能下定论。你们尽且放心,鬼蛱蝶作恶多端,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将他擒获的。”

  “三年前六扇门就这么对我们说过,现在又轮到濯门了。”男子依旧没有神情,淡漠地看着甄裕,语气也听不出是失望还是责备。

  甄裕无言可对,尴尬地笑了笑,与叶晓一齐施礼告辞,走出两步,倏地发觉这男子竟然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愕然转首,只见男子已经背对过自己,对着工匠们指点工序。

  甄裕沉默了一会,口中憋出一句话:“都料匠先生,还、还未请教您尊姓大名?“

  “免尊姓梁,名郁秋。”男子没有转头,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如同波澜不惊的秦淮河水。

  “你认识他吗,那个梁郁秋?”回到对岸河滩上后,叶晓问道。

  “不认识,只是觉得他和我的一个朋友很像。”

  “你朋友,和他长得像?”

  “不,不是容貌像,是……那副模样像。”

  “什么模样?”叶晓好奇起来。

  “就是那副模样。说话的模样,直视人的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你怎么会有那样的朋友?”

  “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会和那个人成为朋友。不过说起来,和他认识久了,就会发现他有趣得紧。”甄裕脑中浮现起一张正经到有些木讷的脸庞,不禁有些好笑,“不说了,将来等你有机会见到他便懂了。我们回六扇门去吧。”

  他正要往东面走,却见叶晓望向北方,似怀踌躇。

  “怎么了?”

  “从这儿往北走到头就是长江和秦淮河的汇流处,再沿着长江向上走一段,那儿有间药铺,名为泊尘居,便是荆大侠的住处。我们要不要过去瞧瞧他的家人,一来表示哀悼,二来看能不能问出什么线索来。”

  “荆浩风的住处?”

  “嗯,荆大侠虽是赫赫有名的游侠,但两年前来到南京城,邂逅了一位女子,从而相恋相守,便在这儿定居了下来,当时还传为一段佳话呢。”叶晓怀着钦慕的语气说道。

  “原来如此。定情之地,也是葬身之所,这就是传奇侠客的归宿么?”甄裕有些伤感起来,“那位女子,就是荆浩风的夫人,已经知道他丈夫的死讯了呢?”

  “唉,她名叫袁清娴,可怜的女人,这个时候,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她耳中了吧。听说,她刚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那我们就不要匆匆忙忙地去揭她的伤疤了,改日吧,我想先回去翻翻之前有关鬼蛱蝶所犯案件的载录。”甄裕轻叹了口气,朝六扇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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