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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铗侠蛱》 作者:张敛秋

第3章 暗香沉

  康靖六年,腊月初八,梅素绡,二十岁,被害于莫愁湖。

  康靖七年,三月十一,纪碧桃,十六岁,被害于紫金山。

  康靖七年,七月二十八,夏荷,二十岁,被害于鹫峰寺。

  康靖七年,八月十六,苏桂蟾,十九岁,被害于清水塘。

  康靖八年,九月初六,李菊儿,十七岁,被害于狱神祠。

  “果然不是寻常的采花盗,真是名副其实以花为食的鬼蛱蝶。你发现了么,被害女子名中都带有花卉的名称。”甄裕坐在应天府六扇门的籍库内,将这三年中有关鬼蛱蝶作案始末的最后一本载录合上。

  “这个我们早就看出来了,当时还贴出告示,要全城名中带花的年轻女子不得独自出门,当时有许多姑娘都害怕得改了名字呢。”叶晓边将今日查到的线索记录进书簿边回答。

  对于鬼蛱蝶的案子,六扇门的记载很详尽,包括案发经过和验尸录簿足足有六大本,甄裕花了半天才读完,但读完后免不得有些失望。

  确如叶晓先前所说,除了这一次的李菊儿之案,先前四桩案子鬼蛱蝶几乎做得天衣无缝,让查案者无迹可寻。女子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掳走,失踪地点附近的人却连鬼蛱蝶的影子都没瞧见过。四名女子都惨遭灭口,抛尸在荒僻之地,现场查不到一丝一毫鬼蛱蝶留下的痕迹。

  也难怪六扇门三年都破不了案,甄裕边感叹边在纵横排列的书柜间来回走动。他曾试图探知鬼蛱蝶犯案的动机,但却发现被害的女子其中有三个是黄花闺女,另外两个已经成婚,五人的容貌也是妍媸有别,只有一人算得上姣好,还有两个只能称得上普通,剩下的甚至连寻常都算不上。由此看来,鬼蛱蝶似乎不像是仅仅因为贪图美色、发泄淫欲而作恶。还有两点疑惑是:五个女子除了名字中都带着花,并没有别的相似之处。名中带花的女子成千上百,鬼蛱蝶为何偏偏挑这几个下手?而且有时在两个月内接连作案,有时却又隔上大半年。

  由此看来,这鬼蛱蝶作案的动机也根本捉摸不透。

  甄裕不由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那鬼蛱蝶已经称不上是人了,而是良心扭曲的魔鬼,魔鬼的心思岂能以常理揣度,他或许只是想随心所欲地残害女性、蹂躏生命。如此魔鬼即便被擒获了,到了断头台上也还会露出奸邪的笑容吧。

  刑具终究只能惩治肉体,却不能濯洗灵魂。

  想到这儿,甄裕不由地切齿愤盈,怒而拍案。

  “你干嘛!”一旁的叶晓吓了一大跳,对他瞪大了双眼。

  “对不住。”发现自己失态,甄裕急忙抱歉,然后转首瞥向窗外,天色已然不早,“走吧,咱们去拜见那位袁清娴。”

  叶晓摇摇头:“但我觉得无论怎么委婉地问,肯定会伤她的心。”

  “那没办法,只有直截了当一些。长痛不如短痛,若能从她口中得到线索,抓获鬼蛱蝶,祭告荆浩风的英灵,才是对她莫大的安慰。”甄裕起身推门而出,叶晓忙快步跟上。

  离开六扇门前,叶晓将所查到的线索呈报给狄赫。狄赫却显得漫不经心,只是对着甄裕大加赞赏,说他不愧为能担当的濯门弟子,又拍胸脯保证六扇门会全力协助濯门抓获鬼蛱蝶,说得好像破案是濯门的本分,六扇门不过是道义上的援手一般。

  一日不见,狄赫面上的焦色便减弱了许多,想必他是想通了,这次濯门插手查案,即便最后仍然没有结果,旁人至多会说,连濯门都无能为力,六扇门又有什么法子。

  甄裕暗暗苦笑,只觉肩头上的负担徒然加剧,抱怨在心中滋生,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两人从旧皇城的西安门而出,往西面的长江方向而去。西安门外大街上行人如织,热闹非凡,酒肆、饮所、肉行、鱼行、果品店、彩缬铺,一应俱全,时而香气扑鼻,时而琳琅触目。甄裕顿时生出南京不愧是曾经的京都的感慨,但也免不得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得知荆浩风行侠就义的事迹,全城百姓至少会悲恸哀悼,但眼前来来往往的人们依旧谈笑自若,吆喝买卖,一如寻常。

  “你发现没有,年轻女子都没上街呢,看来还是被鬼蛱蝶吓坏了。”叶晓发现了蹊跷,在他耳边嘀咕。

  甄裕看着眼前若无其事的人群,肚中揣度,对于鬼蛱蝶再次现身一事,女人固然会有顾忌,男人们却似乎并不担心。

  他猜想男人们的心思是,鬼蛱蝶虽然可怕,但终究只会对女子伸出魔爪,自己只要不像荆浩风那样多管闲事,便会平安。

  甄裕苦笑了两声,继续在喧闹中穿梭着,走了十余步,忽见眼前人潮涌动,如波浪般让出一条空道,当中竟有数十名劲装的青衣人横冲直撞而来。众人或逃避、或闪躲,甚至不惜蜷缩成团。

  甄裕脑中顿时迸出“狼突豕窜”这四个字来,眉头大蹙。

  “那是铁犀盟的人。”叶晓望着那些青衣人道。

  “铁犀盟?”甄裕有些吃惊,脑中忽然想起当初师父托飞奴传给他的信中最后一句话,就是嘱咐他去应天府查案时,尽量不要惹到铁犀盟。

  从前南直隶有五大帮派,拂天堡、铁犀帮、白鹭派、沧波门和龙蟠帮。五派势力相当,争斗不休了数十年,直到铁犀帮出了位新任帮主虞紫穹,他武功绝顶,雄才盖世,用了不到五年的时间便将其余四派尽数吞并,改铁犀帮为铁犀盟,自立为盟主。拂天堡、白鹭派、沧波门和龙蟠帮均俯首称臣,甘愿降为拂天、白鹭、沧波和龙蟠四堂,竭力为铁犀盟效忠。

  铁犀盟从此成为南直隶势力最大的帮派,总堂便设在南京,门徒逾万,掌管着南直隶一半以上的赌场和贷贳铺,算不上是大奸大恶的邪派,但与正道武林泾渭分明。

  这是甄裕之前了解到的铁犀盟,但当时并没觉得这帮派有多气势熏灼,对师父的嘱咐也没太在意,直到此刻见到眼前这等目无王法的黑道做派,才算真正留心。

  只见那些青衣人凶神恶煞地鱼贯而入,几乎所有人手中似乎都握着一张画像,逢人便厉声喝问。他们身后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冷面汉子,面色白净,胡髭浓黑,左肩上绣着一头漆黑的犀牛。青衣人凶态毕露,他却始终伫立不动,只有一双小眼睛左右顾盼,像是藏着两把利刃,能把人心剖开似的。

  “光天化日的,六扇门也不管管?”甄裕把脑袋斜向叶晓。

  “六扇门管不了铁犀盟,铁犀盟也不怕六扇门管。”叶晓淡淡地说道。

  甄裕愣了一愣,但很快就明白她话中含义了。如今这世道虽然没有战乱,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潜伏,只不过浑浊和清澈暂持平衡罢了。尤其是在有巨利可图之地,帮派与官府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默契。帮派以非常手段谋取自己的利益,官府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其在底线之内为所欲为;官府自然也会从帮派手中分得一杯羹,遇及难以通过正规渠道解决之事,甚至还会求助于帮派。两者利益牵扯,纠缠不清,甚至有时候谁是官府、谁是帮派,都已经模糊难辨了。

  其实不仅仅是南直隶,举国之境皆是如此。有人说是江湖中武功高强的侠客愈见稀少,以致正不胜邪。甄裕却认为是人心不古,侠义之风渐渐消亡。如今的人们,只会对侠者心生崇敬,寻求庇护,却从没有想侠客从来不是以武功高低来定义的。

  他长长叹了口气,附在叶晓耳边道:“他们在找什么人?”

  叶晓用司空见惯的语气道:“应该又是那个‘铗刺犀’把铁犀盟某个赌场的库银盗走了,或是把哪个铁犀盟烟馆中的鸦片烧了吧。”

  “铗刺犀?”

  “那是个专和铁犀盟作对的神秘人,大约是三年前出现的,有时候盗他们的库银,有时候戏弄其帮众,有时候烧他们高利贷的契约,有时候搅乱他们的赌场和妓院。铁犀盟数次设局想抓住他,但没有一次成功。这个神秘人从来没有公开过身份,似乎也没有人说得出他的底细。因为他每次作案后都会将铁犀盟牌匾或是令旗上的犀牛图案用利器刺穿,所以有百姓给他取了‘铗刺犀’这个外号。”

  “原来如此。”甄裕恍然,脸上露出笑意,“看来无论这个世道多么黑暗,即便力量绵薄,也总会有侠者不懈地为正义竭尽全力。荆浩风如是,铗刺犀亦如是。”

  听到甄裕这样说,叶晓没有答话,她低垂着头,眉头微蹙,似乎在想着什么。

  正在这时,忽见有个铁犀盟弟子将一个挑担子的菜贩推倒在地。那贩子身材瘦弱,吓得瑟瑟发抖,担子上的菜瓜散落一地也不敢去捡。

  甄裕见状大怒,大跨步向前走去,可没走几步,骤然凝滞,一阵错愕。

  只听那小贩哭叫道:“那个叫铗刺犀的狗贼不知好歹,罪该万死,小人……小人绝不会与他同流合污!”旁人闻言连连点头,似乎也都在竭力撇清与“铗刺犀”的关系。

  甄裕胸口一阵凉透,援手再也伸不出去。

  “真是瞎了你的狗眼!”青衣人身后那冷面汉子原本石像一般,这时突然暴跳如雷,飞奔过来给了这菜贩狠狠一个耳光。

  “霍乘空,撒够野了吗?”这时叶晓迈步上前,冲着那冷面汉子呼喊。

  冷面汉子倏然转首,目透凶狠,但一看到叶晓旋即便淡化了,他似乎想直接回叶晓的话,但瞥见一旁的甄裕,顿了一下才说:“叶大捕快,巧得很哪!”

  “堂堂铁犀盟白鹭堂副堂主,怎的也跟喽啰一样在这儿丢人现眼,有本事去把那‘铗刺犀’抓回来啊,欺负百姓算什么本事?”叶晓直视霍乘空双眼。

  甄裕料不到这冷面汉子就是铁犀盟四大堂中白鹭堂的副堂主,闻言真替叶晓捏了把冷汗。孰料那霍乘空竟没有动怒,反而面上突现焦色:“你误会了,这次的事与那狗娘养的无关,而是焦心百倍的大事。”说着一把从手下那里夺来一张画像,摊在叶晓面前。

  甄裕凝睛瞧去,只见这并非“铗刺犀”的画像,而是绘着一个明眸亮齿的少女,不到二十岁的模样,眉宇间有股说不出的骄横之气。

  “这不是虞大小姐吗,她怎么了?”叶晓好不奇怪。

  “大小姐失踪了,盟主命我们四处寻觅,此刻仍然一无所获。”

  “快二十岁的人了,还和孩子似的任性妄为。你们不必找了,应该和以前一样,等银子花光了,玩耍得没趣了,她自然会乖乖回去的。”

  甄裕心中已能想象得出那位铁犀盟盟主的女儿是个怎样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但听着叶晓的话,不禁有些纳罕她对这位虞大小姐竟如此熟谙。

  “盟主原本也作此想,但这次不同,已经是第二天,没半点大小姐的消息。而且这次连她身边的丫鬟阿酥也一起不见了。今早盟主已经勃然大怒,万一大小姐出了什么事,我们都讨不得好果子吃。”霍乘空说到这儿,额头上竟然沁出了冷汗。

  这副表情出现在一张恶人的脸上,显得十分古怪。出于对铁犀盟的不忿,甄裕凑到霍承空耳边轻声道:“可要尽快找到你们虞大小姐啊,最近鬼蛱蝶神出鬼没,真不知道……”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霍乘空乍闻之下,吓得脸色刷白,说话直哆嗦。

  看到他这副样子,甄裕很是奇怪:“我不过随口说说,你们那位虞大小姐名字里又不带花,你怕什么?”

  “那位虞大小姐,名字叫做虞薇薇,蔷薇的薇。”叶晓看着甄裕说。

  甄裕愣了一下,方知说错了话。他虽然瞧不起铁犀盟,但也不希望任何一个女孩再受到鬼蛱蝶的侵害,即便是铁犀盟盟主之女。

  “鬼蛱蝶再猖狂,总不敢招惹铁犀盟盟主女儿。加派人手,扩大范围去找吧,总能找到她的。”叶晓对着霍承空说。

  霍承空顿时转忧为喜,连连道:“是了是了,盟主是什么人,就算给鬼蛱蝶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咱们大小姐一根毫毛。”说着呼喝手下,往别处寻去了。

  甄裕看着铁犀盟众人离去,摇了摇头,正要继续走,却见方才那个摔倒的菜贩已经站起身,拾回瓜果,没事人一般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吆喝起来。旁人也都回归常态,似乎方才那场嚣扰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甄裕真想去问一问那菜贩,“铗刺犀”与铁犀盟作对,行侠仗义,为民做主,你刚才为何要那样表态。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没有勇气上前,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随着叶晓离开。

  长江之水赴东而流,滚滚不息,隔得老远也能听见江水低沉的鸣吼,狭长的东岸边一座青蓝色墙面的小屋默然而矗,皓雪般的白菊花插满檐角,贞凝而伤悲。

  屋前是一间竹子搭设的灵棚,正门上有块大匾,匾上书有“恭承惠吊”四字,棚中挂满了挽幛,祭桌上放着丧盘、倒头灯、糕点水果、酒壶、酒杯、碗筷、烧纸等祭物,桌前备着装填着麦穰的白布拜垫。

  不断地有吊客前来,磕头吊唁,恸哭流涕之声不绝于耳。身着缟服的少妇噙着泪珠,银牙紧咬,跪倒的身体谧稳着,正向吊客们逐一还礼。

  甄裕与叶晓由衷地怀着哀痛,走到灵棚前,献上了携带着的白菊。

  “浩风泉下有知,定然深感二位励情。”少妇泪水泫然欲滴,盈盈下拜。

  甄裕走到近处,鞠躬行礼,抬首起来时,袁清娴的脸庞登时清楚地映入眼帘。

  美人配英雄,江湖中一成不变的规律,尤其是荆浩风这种文武双全、才貌兼备的大侠客。所以甄裕在没见到袁清娴之前,已经认定她会是个万中挑一的大美人,但直到此刻才知自己大大失算。

  袁清娴看似只有二十五六岁,相貌算不上美,只能说端丽淡雅、柔美婉慧,而且看得出来,她即便没有服丧,平常也不施粉黛。但世上总是有一种女子,即便没有惊人的美貌,也会让人觉得出众脱俗,袁清娴就属于这一种。她是荆浩风选择的妻子,甄裕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但令他意外的是,袁清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悲痛欲绝,柔弱的外表下蕴藏着常人难及的刚强。她身子左边还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容貌略显英气,装扮如同假小子,反而在哇哇大哭,身子摇曳不止。

  来之前甄裕已从叶晓口中得知,荆浩风是孤儿,袁清娴父母早亡,没有别的家人,只有一个妹妹,叫做袁苗。她们姐妹自十年前便住在江边这间名为泊尘居的药铺里,虽说是以贩药医病维持生计,实际上却是悬壶济世,从来不向贫苦人家收取酬劳。

  甄裕更加不怀疑荆浩风为何会爱上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子了,沉了口气才道:“对于荆大侠的不幸,我们无比遗憾,沉痛之情,无法言表。在下甄裕,是为探查鬼蛱蝶之案而来的,在这个时候打扰,对于两位,或许有些残忍。”

  袁清娴闻言,眼泪潸潸流了下来,不停攒袖擦拭双眼。袁苗过来紧抱姐姐,狠狠瞪了甄裕一眼,甄裕只能歉然相对。

  隔了好一阵,袁清娴才强抑伤痛道:“昨日得知噩耗,我哭得几次晕过去,怎么也不信他已经走了,直到我去衙门见到了他,摸到他冰凉的手,才知道一切、一切真的发生了。”

  甄裕难受道:“盼两位节哀顺变,切莫悲伤过度。”

  袁清娴微微点头:“当我得知浩风他是为了救人被害时,泪水霎然而止。侠义是他毕生的索求,能够为此舍生,已经是最好的归宿,虽然、虽然走得太早了,连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都无缘得见。”

  “等孩子长大了,人们一定会告诉他,他爹爹是个大侠客、大英雄,是为了替百姓铲除邪魔而不幸就义的。”叶晓安慰着她道。

  甄裕见哀伤渐渐弥漫,唯恐难以收拾,即便不忍心,还是鼓起勇气:“荆夫人,为了早日抓获凶手,恕我不近人情,直言相问。九月初五那日,荆大侠何时出的门?”

  袁清娴身子微颤,咬了咬嘴唇,才回答道:“浩风、浩风是刚过未时出的门。他说与一位朋友有约,应邀去做客。往常他去赴约,也都差不多是这个时辰。”

  果然是未时,时辰恰好对上了,但甄裕有些不解:“既是做客,为何夫人没有相随。”

  “他文武兼爱,交友甚广,常有武林中的朋友邀他去切磋武艺,或是文苑的朋友请他去赏析诗文。我不喜热闹,每次都随他自己去,只是要他答应不许喝酒。那天我、我真恨自己没跟着他去,否则、否则即便出了事,我也能与他生生死死都在一起。”袁清娴双手捂嘴,不住抽泣。

  “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甄裕心中凝思着这句话,莫名感动,斜眼瞥向叶晓,见她也双目通红,伤心得一塌糊涂。

  “可否告知,荆大侠当晚要去做客的那位朋友高姓大名?”

  甄裕想得知荆浩风那位朋友的地址,是因为要确认狱神祠是否正好就在从泊尘居到那个地点之间的路径上,如果答案肯定,再估算一下从泊尘居到狱神祠要花费的间隔,若恰好能够和那女子被害的时辰对上,那就确凿不移地证实了荆浩风的确是途经狱神祠,之后再遇到鬼蛱蝶的猜测。

  可惜却见袁清娴摇了摇头:“对不住,他平日去做客都只和我打声招呼,我也从来不多过问。”

  “原来如此。”甄裕发觉自己认真过头了,荆浩风毋庸置疑是因为追捕鬼蛱蝶而死,自己这样无端猜疑,不啻于再次伤害了这位荆夫人,幸好她并不知道自己问话的意图。

  但他听到袁清娴说荆浩风时常会夜出晚归,却突然生出了另一个疑窦,难道、难道荆浩风就是“铗刺犀”?

  甄裕不禁回想起叶晓对那个铗刺犀的描述。她说铁犀盟最初遭到铗刺犀的暗算大概在三年前,这恰好就是在荆浩风与袁清娴成婚后。

  甄裕顿时猜想,以荆浩风侠义之性,平日中见到铁犀盟为非作歹,不可能袖手旁观,但他那时已非孑然一身,难以像从前一般放手而为,为免妻子受到牵连,他很可能换了一个身份去行侠仗义,于是“铗刺犀”便出现了。况且以“铗刺犀”的武功和豪宕,纵观整个南京城,也找不出几个人来,荆浩风无疑是最符合的那一个。

  只可惜荆浩风已去世,再也无从查证了,但如果他当真便是“铗刺犀”,铁犀盟没有了这个处处制肘的死对头,可能会愈发肆无忌惮,到头来遭殃的还是百姓。

  想到这里,甄裕不胜唏嘘。

  这时突听袁苗大哭道:“你们六扇门为什么不让我们把姐夫带回家来?”

  叶晓慌忙解释:“荆大侠的遗体上或许还留有未发现却能够抓获鬼蛱蝶的证据,我们、我们……”

  袁清娴一边安抚妹妹,一边轻轻摆手,微笑着道:“我明白,就让浩风留在那儿吧,他若在天有灵,也会坚持的吧。浩风在世的时候,一直为自己身在南京却不能为南京百姓除去鬼蛱蝶而深感愧疚,希望你们能完成他的遗愿。能够抓住那个魔头不仅仅是为浩风报仇,也是为百姓除去忧患。”

  甄裕站起身来:“荆夫人深明大义、难能可贵,我们会将荆大侠的遗体妥置在冰窖中,直到抓到鬼蛱蝶的那一日,时日想必不会拖得太久。”

  他们再次鞠躬后便告辞离开。

  “咱们一定、一定把鬼蛱蝶揪出来。”叶晓走上江边的岸堤,发誓般说道。

  甄裕没有附和,反而心情沉重,他不是没有信心,但以自己现在所掌握的少得可怜的线索和证据,想要尽快抓住鬼蛱蝶,几乎难如登天。

  如果那个人在就好了,他脑中浮现起那张熟悉的脸,倏地反应过来,忙把画面抹除,然后心中骂了自己一句:甄裕,你可真没骨气,难道每次都要靠别人吗!

  “你瞧,是那个人!”这时叶晓忽然拉扯着他的袖子说。

  甄裕顺着她的指点向北方瞥去,顿时发现在距离泊尘居不到十五丈的江岸上,竟还有一间竹子搭设的简陋屋宅,一个身着褐色褚衣的男子掏出锁匙,正要开锁进门。

  他再定睛凝视,倏然大惊!

  那个男子并不陌生,正是先前在河滩对岸见过的那名都料匠——梁郁秋。

  甄裕脑中似有灵光闪过,直觉告诉自己其中必有蹊跷,当下不由自主地向梁郁秋走去。这时梁郁秋已经进了屋子,正要阖上房门,突见甄裕来访,一丝惊色稍现即泯,就像石掷大海,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起伏。

  “梁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不想您竟住在这儿?”甄裕故作轻松,说话时偷偷向门缝中瞥了一眼,发现这简陋的屋子里几乎一半堆放着图册和书籍,此外还有一座座用木条拼接成的缩微屋架,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梁郁秋微皱眉头道:“我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年了,有什么不妥?”

  “您多虑了,没什么不妥,例行查案罢了。您一定认识住在附近的荆浩风夫妇了?”

  梁郁秋顺着甄裕左手所指,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泊尘居。

  “我知道他们是谁,但彼此算不得熟识,说过的话都没有几句。”

  “哦,原来如此。”甄裕点头,心中却好不怀疑,附近江岸上只有你们两户人家,做了三年的邻居,竟会不熟识?

  “我为求清静,才搬到这偏僻地界来,但那药铺人来人往,十分吵闹,有时夜晚会有病患被送来,叫痛声更是惹人心烦。我正考虑是否要搬到别处去。”梁郁秋冷漠地说。

  “真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叶晓在甄裕身后小声嘀咕。

  甄裕心中也生厌恶之感,面上却仍然力持平和:“请问昨天夜晚,也就是九月初五,您在做什么?”

  “你是问鬼蛱蝶行凶的时候么?”

  “正、正是。”甄裕意图被揭破,顿时有些难堪,“您别误会,因为被鬼蛱蝶杀害的正是住在泊尘居的荆浩风荆大侠,我们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这附近可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梁郁秋回忆了一会儿才回答,“与往常一样,我忙完工程之事便回到家中,那时已经日落了。我读了一夜的书,没有发觉任何异状。”

  “那您最后见到荆大侠是什么时候?”

  “前几天吧,具体哪日记不清了,我向来早出晚归,鲜少与他碰面。”

  “那平日里,泊尘居除了接待病患,还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甄裕忽然想到,如果荆浩风就是铗刺犀,他夜出行侠之时,此人或许会有所察觉。

  “没有,先前说过了,我喜欢清静,对噪响尤其在意,如果晚上稍有吵闹,我一定察觉得了。”梁郁秋脸上已经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嗯,那么……多谢告知,打扰您了。”甄裕也想不出更多的问题了,只得拱手谢别。

  梁郁秋点了点头,阖上房门。

  “他说当晚独自一人守在家中,但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别人能够作证。”远离泊尘居后,甄裕向叶晓提出疑点。

  “这个叫梁郁秋的虽然有些古怪,但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叶晓不解。

  “虽不能胡乱怀疑,但我心里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甄裕回想着梁郁秋的行为举止,脑中的另一个人物轮廓几乎要重叠进来,“像这种冷静得可怕的人,内心如同壁垒一般坚不可破,绝对不会轻易被我们打探出什么来。”

  “这倒是,看得出这个都料匠一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叶晓感慨着说。

  “所以我最害怕这样的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如果不幸言中,可有得苦吃了。不过还好,至少我知道有一个这样的人,但他绝对不会步入邪道那一方。”

  “什么人?哦,我记起来了,你说的那个和梁郁秋很像的朋友。”

  “你记性倒不赖。”甄裕微笑着,“我说的就是这位钩赜派的朋友。”

  “钩赜派?”叶晓挺直了身子,显示出莫大兴趣,“就是那个武林中最神秘的门派?听说钩赜派的弟子不理会江湖事务,只喜欢探奇索异、钩玄觅隐,哪儿发生了难以解释的异象,他一定会拼命去把迷题揭开。”

  “对,我这位朋友叫华玄,就是你说的这号人。”甄裕向叶晓尴尬地笑笑,低声道,“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可比查案费劲多了。更可气的是,偏偏总是这种人能从看似全无头绪的案子里把奥秘给揪出来。不瞒你说,之前濯门接手的许多匪夷所思之案都是在他帮忙之下才告破的。”

  “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吧,也许只有怪人才能领悟疯魔之心。”叶晓忽然双眼一亮,“你何不把这位古怪朋友请到这儿来帮忙?”

  “找……找他?”甄裕很是踌躇。

  “难道他的居所离这里很远吗?”

  “这倒不是,他现在就在镇江。”

  “那近得很哪,快马加鞭,一天内就能来回。”

  “你不了解实情。”甄裕叹了口气,“这次他不会愿意帮我的。”

  “为什么?”

  “因为……算了不提了。”甄裕无奈地摇摇头,然后释怀地笑笑,“说句实话,这次我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抓住鬼蛱蝶。”

  “但是,现在我们能查的都查了,如今所知的线索就这么多了,根本不足以顺藤摸瓜、抽丝剥茧,你有什么对策了吗?”

  “没有,暂时还没有。”

  “那你还信誓旦旦地对荆夫人说,抓住鬼蛱蝶不会拖得太久。”叶晓似乎对甄裕满怀希望,闻言不仅失望,甚至有些生气。

  “别急,虽然我们现在进到了死巷子,但未必就山穷水尽了。我相信不用等多久,必定还会有端倪显露出来。”甄裕努力给她和自己鼓足信心。

  梁郁秋一直盯着那两个人消失不见,才将窗扉闭合,回身端坐于桌前,闭目凝思,开始回想方才与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自然已经察觉,那个濯门弟子已经怀疑到自己了,不过也在料想之中,自己督建的工地就在凶案现场的对岸,住处又恰好在被害者附近,任谁想到这两点都会觉得蹊跷。

  可是,即便发觉蹊跷又能怎么样,除此之外,自己与命案有关的线索他们并没有触及。此刻难以发现,以后更不可能有机会,没有真凭实据,再大的巧合到头来也只能是巧合。

  梁郁秋面上不禁浮现出自信之色,他开始猜测那个濯门弟子已经掌握到的线索。今日他们拜访泊尘居,自然是想问清楚荆浩风昨晚何时离家、往何处去,这证明他们已经推想出了那晚荆浩风如何遇见鬼蛱蝶,经过一番激斗后被害的大概时辰和路径。

  不愧是濯门弟子,梁郁秋发出感叹,但没觉得丝毫受迫,他们自以为已身在通往谜底的路程中,实则已经开始误入歧途。要想抓住鬼蛱蝶,先择对入口再说吧。

  想到这儿,他沉下心,关上门,坐到桌前,翻开桌上那本已经读了一半的《工段营造法式》,执笔演算起书中的公式。每至夜晚,与书相伴早已成了他十年如一日的习惯。这么多年来,他都是如此一成不变地在书堆中度过的,只要沉浸在书中,便能忘却寂寞、淡化烦忧。

  演算到一半,梁郁秋略作歇息,手却不自禁地翻开了放在桌角的一张幅尺宽大的图纸。这张图纸上所绘是一座高大的阁楼,完全利用精巧的结构使空间得到了极致的利用。但这时整个阁楼的设计还只完成了一半,若要完成它,仍需加倍努力。

  梁郁秋伸手抚摸着图纸,脑中渐渐浮现出幻想,阁楼似乎已在眼前耸立起来。门前高悬的大匾上写着“济世医馆”四个字,馆内宾客如云、药香扑鼻,正中的柜台前,前来求治的病人排起了长队,一位容貌秀慧的女子正笑吟吟地替他们看诊、配药……

  脑中的画面定格在这里,梁郁秋顿时停止幻想,将手从图纸上抽回。他不敢再去碰它,生怕这几天沾染在自己手上的血污玷渎了如此圣洁之物。

  他放回图纸,重新看书,但心绪已被打乱,再也没法全神贯注地浸入书海。

  “铛铛铛”,不知过了多久,桌子左上角一只沙漏连发出三声脆响。梁郁秋凛了凛神,知道已经过了亥时四刻。

  那沙漏是他自制的报时器,按照不同的时辰镌上刻度,只要事先调整好沙子的储量,到了相应的时辰,沙子漏过一定的刻度,当中的机括失去支撑,便会垂落敲击侧壁,发出脆响。

  他起身舒展筋骨,盥洗手脸,上榻后又将沙漏上的铁箍调到刻度上第二横的正中,以便让报时器能在明早寅时三刻叫醒自己,这才吹熄油灯,和衣而卧。

  屋外十分清静,只听得见长江之水拂岩拍岸,这对于梁郁秋无异于催眠之曲,他很快就睡意朦胧。但这种惬适并没有受用到明日早晨,睡梦之中,倏地耳根一抽,他猛然惊醒,当下直起上半身,借着溶溶的余光,从窗槅中望将出去。果然,就在自己屋子北边的江岸上,一道黑影正缓缓挪动着,仿佛轻飘飘游荡的幽灵。

  刹那间,梁郁秋已经意识到,自己最担心的事终于要开始发生了。

  他不假思索,身子滑出被衾,夺门而出,撒腿狂驰,奔跑一阵后头颈稍转,左眼往后瞟,果然发现那黑影如同鬼魅一般追逐了过来,当下加快脚步,往东南方的密林中钻去。

  估摸着已经跑出了七八百步远,梁郁秋脚步稍缓,佯装体力不支,然后凝神留意身后动静,倏尔便觉疾风掠背,一道肃杀之气顷刻而至。他料到对手会抢攻,早辨出来袭的方位,即刻驻步,侧身一避,让那幽灵扑了个空,减势不住,反而冲到自己身前去。

  那幽灵这时才知中了诱敌之计,尚不及转身,双手骤然伸展到背后划出两个圆弧,护住大开的门户,同时双足迸跳,从梁郁秋面前蓦地弹开一丈多远,身子在半空中翻转过来,落地时已与梁郁秋迎面相向。

  梁郁秋在黑暗中看不清这人的相貌,只见他一袭黑衣,胸阔腰粗、手长脚长,身后还负着个包囊,身躯看似笨拙,却有方才那般轻巧的身手,武功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两人都不说话,默然对峙许久。

  既然都已全神戒备,并无占得先机之利,梁郁秋自知尚未睡饱,不想再多拖延,左足突然撩沙而起,直蹴那黑衣人面门,双手握拳,霍霍击向其胸口。

  黑衣人毫不慌乱,左袖一兜,将沙土尽数挡下,右臂肘和腕一齐向外拗出,肘尖和腕弯恰好对准了梁郁秋的双拳。

  这敌手招式怪异,梁郁秋略微吃惊,暗自留心,拳姿倏变,十指伸展开来,左掌翻起,抵向其肘,右掌下覆,拍其手腕,一上一下,双力交错,立时便能致其前臂断折。

  哪料这黑衣人应变极迅,也不回缩臂膀,右膝骤抬,上击梁郁秋托在自己肘下的左掌。

  梁郁秋自然知晓对方这招术的厉害,自己手掌若被膝肘夹击,登时筋骨粉碎。他无裕多思,便想抽回左掌,教其肘膝相击,伤及自身。突然一个转念,想到对方武功诡异,出其不意,岂能使出这稍不留神便致反损的招式?这式膝肘夹击必然是虚幌,正是要逼得自己左掌后撤,才能施展夺命后招!梁郁秋霎时猜透敌手意图,将计就计,左掌纹丝不动,依然托在黑衣人肘下,右手却是一个变化,掌作刃状,斜击对方的腰际。

  果不其然,黑衣人右膝抬到半途,弯曲的前腿突然伸直,踢向梁郁秋双腿之间,变招极其迅猛,但须臾便显出悔意来,想必他已经发现,梁郁秋的左掌竟仍不为所动地附在自己右肘之下!

  此刻不攻,更待何时,梁郁秋心中冷笑,左掌突变爪形,牢牢箍住黑衣人的右肘,右手刀掌迅捷加倍,闪电般径直斫在黑衣人左边腰际。他左掌制住黑衣人,正是让他难以挪移伸展,进而无法消劲卸力,右手这一刀当真劈得切切实实,蓄积的猛劲丝毫不漏地从黑衣人的腰际直贯入体。

  黑衣人发出一声低沉的惨叫,腰骨顿时折损,上半身已向左倾斜。但他骨子里颇为刚硬,受到如此重创,依然毫不退缩,手足并用,嘶嗥着向梁郁秋反击,只是攻势已经大打折扣。

  梁郁秋胜券在握,不慌不忙,转为劲道阴柔的守势与其拆招,将这黑衣人的武功尽数诱使而出,同时也细细观察此人,终于在交手到三十招之后,渐渐摸清了对手的底细。

  这黑衣人武功十分罕见,与中原武功大相径庭,惯以肘膝腕等人体坚硬之处攻守,有些类似暹罗的拳术,自己所听闻的门派中仅有一家。而且此人年龄依稀在四十岁上下,此刻已是深秋,天气颇凉,可他只着了衫褑,应当是从兀自炎热的东南境赶到此处的。

  思虑至此,梁郁秋已经略微猜到了黑衣人的身份,心中杀意勃然,再不手下留情,右掌一个虚招,诱得他原本失稳的身子踉跄向左,随即拔身跃到他身后,双足缠住其脚面,左手猿臂舒展,箍住其头颈,随即腰部向内弯曲,上身和双足却往外拉伸,将身子屈曲成拱桥似也。

  喀嚓声响过,黑衣人的颈子被生生拉断,身子一阵抽搐后便瘫软下来。梁郁秋微微喘气,让他从自己怀中滑落,随即觉得身子好不疲惫,又连打了几个哈欠。

  他抬头看了看天,却推算不出此刻的时辰,不再多想,拔步往江边走去,只想尽早钻入被窝睡个回笼觉,可没走几步,突然发觉到了什么,回头望着那具尸体,眉头皱起,踱步而回,仔细搜查尸体全身后,又将那包囊打开。

  梁郁秋好不容易才看清包囊中的事物是什么,念头顿时转变,明白自己绝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处置这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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