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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信物》 作者:惊鸿

第15章 :真心话

  当光线彻底昏暗下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肯定我醒来的时间是黄昏而不是清晨了。我跌跌撞撞地穿过礁石林立的海滩和一片沙地,来到了深海指定的那幢房子的大门外。

  不同于沙湾度假村式的风格,这一带的房屋更像是当地的渔民们自己修建的,用来就近照顾海水养殖场的简易居所。当我们靠近岸边的时候,我也确实注意到了沿着海边砌起来的一个挨一个的池塘和纱网之类的东西。这一带的海滩质量不好,完全没有人工改造过的痕迹,想来附近的居民也都是以海水养殖为生吧。

  爬上最后两级台阶,我从大门旁边的花盆底下摸出了钥匙。老式的黄铜钥匙,后面还拴着一根绳子。我摸索着开了大门,照明开关就在门边,不过,瓦数很低的灯泡,亮起之后并不比没开灯之前明亮了多少。房间不大,除了地面铺着瓷砖,墙上刷了白涂料之外并没有进一步的装修。简简单单的几样家具,看起来也都年头很久的样子,靠近床头的地方甚至还摆着两个老式的塑料外壳的暖水瓶。

  顾不上细细打量深海的临时据点,我打开衣柜从里面翻出了一条干燥的毛巾被,掉头就往海滩上跑。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房间里的灯从背后照过来,雾蒙蒙的,并不是很亮。一眼看过去,乌沉沉的阴云之下乱石林立,我竟分辨不出哪一块礁石才是深海的藏身之处了。正着急的时候,一条手臂从不远处的一块礁石后面伸了出来,朝着我的方向摆了摆手。

  我的眼眶没来由地有些发酸,这个人刚刚带着我穿过了黑夜与白天,像海洋中的王子一样顶着风浪将我一路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可是他却不能够在没有遮掩的情况下光明正大地走上这片沙滩。

  风越来越大,吹透了我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彻骨的冷。我朝他跑过去的时候小心地把怀里的毛巾被举了起来,生怕身上的水渍会弄湿了它。

  深海十分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用手掌撑着身体敏捷地窜上了礁石。我连忙抖开干燥的毛巾被裹住了他,拽着他的胳膊把他的身体拖到了礁石上面。

  也许真是累了,深海像个受了伤的孩子似的躺在礁石上一动不动,任凭我拽着毛巾被的另一端替他擦拭身上的水渍。他的尾鳍很长,毛巾被几乎被我拉直了才勉勉强强够得着。说实话,我已经不怎么害怕他身上这个奇怪的部位了,即使它在我的手掌下轻轻地拍打着礁石也不会让我感到害怕了。它的形状就像我曾见到过的最完美的扇子,经络分明,靠近边缘的地方又薄又软,像丝绸一样,而它的色泽也像丝绸,海洋的颜色,在一片昏暗中泛着淡淡的银色,像月光。

  深海真的是很漂亮,他的漂亮就像光、像彩虹以及所有那些大自然的奇迹一样,让人在赞叹的同时又有些伤感。因为它的存在是漂浮于这世界之上的,那么远,只能看见,却永远也无法真正触摸。

  我用毛巾被包住了他的尾鳍,然后精疲力竭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远处养殖场的方向有灯光亮了起来,和我们身后房间里的灯光融合在一起,朦朦胧胧地笼罩着这一片荒凉的海滩。我看不清深海的脸,但他一直平躺在礁石上,紧紧裹着毛巾被,一句话也不说,看起来似乎十分难受的样子,这还是我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另外一个物种变化为人类。虽然一直以来我都在好奇这个过程是怎么实现的,但是他一声不吭的样子还是让我觉得,我还是不要看见的好。

  我把腿伸直,小心地把他的脑袋挪到了我的腿上。深海的身体软绵绵的,甚至没有挣扎一下。我摸了摸他的额头,顺手替他将黏在脸颊上的头发捋到了耳后,“很难受吗?”

  这本来应该是很温柔的一句表示关心的话,可是声音经过了不住打着寒战的两排牙齿的过滤之后,听起来完全跑了调,听不出一丁点儿温柔的意思了。

  深海摇了摇头,低声问我:“你没有换衣服就出来了?”

  我没有出声,我只是不想让他一个人泡在海水里等着我。礁石的后面那么黑,又那么冷,他躲在那里,还要不住地打量周围是否会有人出现……

  “去屋里,”他抬起一只手推了推我,气息微弱地警告我,“会生病的。”

  可深海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把他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岩石上?万一有人看到呢?

  万一没有人看到呢?我想象着深海一个人从礁石上吃力地爬起来,然后步履蹒跚地走过海滩……觉得那样的他十分可怜,孤零零的,像被什么人遗弃了似的。

  “殷茉,”他喊我的名字,却又不说话,过了很久才低低地笑了起来,“殷茉,你有点傻里傻气的。”

  “是吗?”我的手顺着他湿漉漉的发丝滑到了他的肩膀上,裸露在外的皮肤摸起来还有点潮湿,鳞片的纹理却已经明显地变浅了,指尖的触感渐渐变得光滑,这让我觉得有点高兴,让深海感觉难受的过程是不是快要结束了呢?

  当我的手指滑到他的颈部时,深海的身体飞快地掠过了一阵不易觉察的颤抖。

  “很难受吗?”我哆哆嗦嗦地又问了一遍这个愚蠢的问题。

  “不,”深海抓住了我的手,将它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又低声喊我的名字,“殷茉。”

  我答应了一声。

  深海又喊,“殷茉……”

  “我在。”我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颊,心情无端地有些激荡。

  深海沉默片刻,又低声喊我,“殷茉。”

  我忍耐不住,俯身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在这里。”

  深海无声地笑了,喃喃念道:“殷茉……”

  这一次,我吻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的脑海中一片迷蒙,连寒冷都忘记了,除了心跳,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他的嘴唇很凉,很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好。我不敢动,只是紧贴着他,倾听着自己的心跳,舍不得离开。有那么几秒钟,他一动不动地贴合着我,气息拂过我的脸颊,略微有些急促。然后他抬起头将他的嘴唇更紧密地贴合上来,一只手也顺着我的手臂滑了上去,紧紧扣在了我的脑后,生怕我会离开一样。

  一瞬间天旋地转,脑海里最后的那根弦也啪的一声绷断了。

  只是亲吻,可又不全是。我一直以为亲吻只是另一种表达“我喜欢你”的方式,可是,当我的手臂攀附在深海的肩膀上,当他微凉的舌尖扫过我的唇角,当唇齿之间长时间的厮磨令嘴唇都开始失去知觉,我却觉得那些盘踞在心头,令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纠结的情绪,全部都通过这种生涩的方式无声地传递给了他。

  当我的轻吻印上他的额头时激荡在心头的怜惜……当我看到他躲在礁石后面悄悄摆手时淡淡的酸涩……当我们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时从他身体上传来的温暖……当我们一起坐在圆月下分吃偷来的巧克力时隐秘的欣喜……那些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以及更早的时候,当我们还在沙湾时,那些躲在暗处的无声的纠结……

  那些在我清醒的时候永远也说不出口的思念与担忧、每一次分离时的焦虑与疼痛、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时无以言表的悸动……

  每一次想到他的时候,我的胆子都变得很小,什么都怕,怕他又要走,怕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怕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过得不好,更怕他过得太好而忘记了陆地上的一切……

  我初次的亲吻,更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倾诉。

  伴随着一道来回移动的模糊光柱,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远处大声喊了起来,“申先生?申先生?是你回来了吗?”

  深海的嘴唇贴在我的脸颊上一动不动地倾听着。他的胸膛不住地起伏,急促的气息还没有平静下来。不大的毛巾被不知何时将我也包裹在了其中,我的前方是他的温热的身体,背后则是冷冰冰的礁石。我觉得自己像夹在饼干中间的那层奶油,刚刚融化了一半儿,又被低温刺激着,一点一点凝结了起来。

  深海捧着我的脸低声笑了,“你现在很紧张,是怕人看到我?还是怕人看到你?”

  我的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无法深入去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只是两个人亲吻被旁人看到……那应该没什么可紧张的,毕竟我们正在躲避的并不是普通的“人”。

  “是我。”深海的手臂撑在我身体的两侧,用很大的声音朝着远处喊了回去,“是小李哥吗?没事儿,我游泳呢。”

  远处男人的声音放松下来,又叮嘱了几句,手电筒的光柱便摇摇晃晃地远了。

  “是房东家的儿子,”深海低下头在我的嘴唇上吻了吻,不知想到了什么,抵着我的额头轻声笑了起来,“殷茉,刚才的事……我在你的记忆里没有搜索到类似的画面。我是第一个,对不对?”

  这都能看到?!

  我的脸一热,顿时有点发窘。还没来得及想好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一道电光突兀地撕开了头顶的乌云。瞬间闪过的电光照亮了深海那一头艳丽的宝石蓝色的头发和清透如水晶般的双眼,就连他裸露在外面的肩膀,在刺眼的强光下都呈现出象牙般光润的色泽。这个画面虽然转瞬即逝,但是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却几乎令我的心脏停跳,为什么他现在的样子会如此不同?

  电光倏地隐没在了云层的后面,紧接着雷声轰然炸响,就连我们身下的礁石都仿佛被震得瑟瑟发抖。

  “要下雨了,”深海仰起头看了看天空,扯着毛巾被把自己裹了起来,然后伸手把我从礁石上捞了起来,声音里带着轻微的笑音,“如果天气好的话,在海边过夜也是很惬意的一件事呢,我猜你一定没有试过。”

  我还没有从自己的新发现中回过神来,躺在他的臂弯之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颜色……为什么会变了?”

  深海笑而不答。

  刚刚走上台阶,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门已经关上了,灯光昏黄却透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我着迷地看着深海的眼瞳由刚进门时清澈的淡蓝色慢慢变回到了幽深的墨蓝,头发的颜色也渐渐地黯淡下来,心里简直惊讶到了极点,我想我隐隐约约地猜到了答案……但也只是猜,若是直接去他找他证实的话……恐怕他又会觉得我是在调戏他了……

  深海用脚踢开了里间卫生间的小门,将我直接放进了小小的浴缸里,然后打开了热水阀,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这么一坐下来,感觉到了身下渐渐漫起的热水的温度,立刻就觉得浑身酸软,真是连一分一毫的力气也没有了。

  卫生间的门还没有关好,我却没力气爬起来去关门了。正犹豫要不要告诉深海,人类洗澡都是要关门的……房门又被推开了,深海低着头把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了浴缸旁边的凳子上。里面是一套睡衣,虽然是男款的,但总好过我身上这套皱皱巴巴的湿衣服。

  “谢谢。”隔着光滑的塑料袋,我的手指依然能感觉到里面干燥的衣服那种绵软的令人舒适的质地,“真的……谢谢你,不光是为了这套衣服。”

  深海抬起头,眼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类似于慌张的神情。不等我开口问他,他又扔过来一个塑料口袋,然后急急忙忙地转身走了。卫生间的木门哒的一声从外面锁上了。

  我低头看了看他扔在我怀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只塑料袋,开口敞着,几朵被雨水淋湿了的小花正随着渐渐升高的水位缓缓飘动。

  我盯着那几朵花看了半天,忍不住把脸埋进了热水里,无声地笑了。

  我靠在门框上用干毛巾擦头发的时候,深海把我们换下来的湿衣服统统扔进了洗衣机,他的动作看起来十分娴熟,真的……很难把他当成一个异类,何况厨房的炉子上还煮着那么一大锅的皮蛋瘦肉粥呢?

  深海扭开开关,在老式洗衣机轰隆隆的声音里转过身问我,“你自己笑了半天了,为什么?”

  “没什么,”我低下头,用擦头发的动作掩饰自己表情里的不自在,“大概是饿了。”

  深海狐疑地看着我,虽然不至于信以为真,倒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身走进厨房里像模像样地拿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粥。空气里已经弥漫起了食物的香味,这让我对这个非人类的厨艺突然之间有了那么一点儿信心。

  我虽然不怎么喜欢吃粥,但是此时此刻,食物的味道和洗衣机轰隆隆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某些生活片段: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外面传来洗衣机模糊的嗡嗡声,厨房里食物的香味飘散在房间里……这样的画面虽然模糊,却十分温馨。不过,自从我老妈开始跟人合伙做生意之后,她留在家里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尤其是我高中之后开始住校,周日偶尔回家不是保姆做饭就是被他们带到外面去吃,我已经记不清我妈有多久没有亲自下过厨房了。

  我想我大概是真的累坏了,居然会对着深海想起我老妈来。

  深海舀出一勺粥盛在小碗里递给了我,有点不那么确定地问我,“熟了吗?”

  “还差点火候,不过也可以吃了。”我三口两口把粥吞下肚,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味道居然还不赖。

  深海被我的话说糊涂了,“那到底是熟了还是没熟?”

  “熟了熟了,”我连忙帮他拿碗,“跟你这么说吧,这个熟是有好几个等级的,比如说吃牛排的时候,有的人爱吃带红丝的,有的人喜欢吃熟透了的……”

  “好复杂。”深海叹了口气。

  一碗粥飞快地见了底,深海及时地把他面前那一碗推了过来。

  确切地讲,我是几口粥下肚之后才感到饿的。刚才泡在热水里的时候也只是觉得头晕眼花,胃里其实是麻木的。这会儿被食物一刺激,我立刻就想到我已经有将近两天的时间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怎么样?”深海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一个正等着大人表扬的小学生,“是不是还不错?”

  “不怎么样,”我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打击他,“这活儿完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啊。”

  深海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温柔地笑了,“你心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能看到?”

  深海笃定地点了点头。

  “我的想法全部都能看到?”

  深海犹豫了一下,“你脑子里的画面并不总是很清楚,而且经常在变。”

  “哦,是这样……”我的舌头被烫了一下,看到他又笑,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吃?”

  “我不喜欢吃热的东西。”

  我又忘记他不是人类了,不过,有人在旁边这么盯着,谁还能吃得下去呢?尤其这个人的神色还那么专注。

  “那你先去洗澡好了,”我说,“等你洗完澡,粥正好就凉了。”

  “我洗过了。”深海指了指我身后,“房东后院里有个水龙头,我在那里洗的。”

  我扫了一眼他身上宽松的运动服,我居然把这个忽视了。刚才他身上可是只裹着一条毛巾被来着……我晃了晃脑袋,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去。我可不想让他发现我满脑子都是他半裸的样子。不过,说起洗冷水澡……他自然是不怕冷的,但他的身体碰到水的话……

  “不会有事的,”深海在我的问题出口之前抢先一步回答我说,“那是淡水。”

  泡在海里的时候,深海曾经答应过让我提问题他来回答。结果,我要问的问题都还没有组织好顺序呢,就被敏感带那个劲爆的话题给打断了。直到这会儿,我才又找回了那么一点儿玩提问游戏的感觉。

  “笑什么?”深海又揉了揉我的头发。他好像很喜欢我的头发湿漉漉的感觉,抓了一缕绕在指头上,再也不肯拿下来了。可是他这个样子……我还怎么吃饭呢?

  我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从头发转移到面前的碗里,可是从发梢一直传递到头皮的那种痒酥酥的感觉还是令我越来越食不知味。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勺子已经停在了半空中,而我的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手。黑色的头发绕在他的手指上,随着他轻柔的动作传递出无以言喻的亲昵。

  在我的注视下,深海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迅速地泛起了一层诱人的光泽。一双墨蓝色的眼瞳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亮起来,像两块淡蓝色的水晶,而他的头发也在眨眼之间变成了光彩夺目的宝石蓝。

  他俯身过来亲吻我,呼吸滚烫。

  之前的疑问,我想……我心里模模糊糊地已经有了答案,可是更大的疑问随之浮上心头,强烈得几乎令我恐惧:令他动情的究竟是滋生在他心里的……不一样的感情?还是……仅仅是欲望?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不是同样清晰地传递到了他的脑海里,是不是也同样令他感到疑惑。当他替我拉好领口的时候,水晶般的眼睛已经重新变回了夜晚的颜色,冲动宛如昙花一现,已被遮掩在了那一片深沉的墨蓝色之下。

  “吃完了早点休息。”深海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抹不一样的清澈,温柔而动人,“今晚是安全的,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里。”

  我不自然地从他的脸上移开视线,“两个问题,为什么今夜是安全的?我们要去哪里?”

  深海坐直了身体,微妙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夜族战士的身体经过了太多的改造,那些微型的电子元件并不适合在雷雨天气里出门,何况这里还很远,夜鲨的势力并没有到达只手遮天的程度。第二个问题,我带你离开这里,是要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深海望着我,目光深沉,“一个可以取出石头却不会伤害到你的人。”

  我没有出声,心情却变得复杂起来,就算这个人值得信赖,那……取出石头之后呢?他回他的大海,我重新回学校去过我的生活,假装这一切统统都没有发生过?

  深海站了起来,双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轻轻地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殷茉,我不能让你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太危险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就算想打地铺也没有多余的材料,再说我的心情受他计划的影响,自晚饭之后就一直十分低落,实在懒得再动那个脑筋去考虑什么男女有别的问题。

  “都上床睡。”我把两个枕头并排摆好,不耐烦地把深海铺在地板上的旧竹席一脚踢开,“这都哪里翻出来的?我们管那个叫夏季用品,夏季用品……你懂不懂?!”

  深海凑过来摸了摸我的脸,神色温柔,然后一言不发地躺上了床,还十分自觉地给我留出了一半的位置,让我没法子继续发火。

  我想他一定知道我到底为了什么不痛快,但是这个问题他到底是怎么理解的?觉得我在害怕?担心那半块破石头不能顺利取出来?为什么他的情绪这么平静?这样的平静对照着我的烦躁,也不知道到底谁更加不正常一些。

  “殷茉,”深海突然喊我,我回过头,见他闭着眼平躺着,神色平静得像睡着了,只有唇边一丝浅浅的笑容,怎么看都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睡吧,你只是太累了。”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关了灯,我走过去背对着他躺下,一把拽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这被子大概有好长时间没有晒过了,潮乎乎的,盖在身上有种粘腻的不舒服的感觉。雨点打在玻璃窗上,随着风势时而轻时而重,噼里啪啦的响声听起来单调而落寞。

  “我不喜欢这种天气,”深海突然说,“你知道海上起风暴的时候我都做些什么吗?”

  我没有出声。

  “钻进很深的岩洞里,把自己藏起来。”深海叙述的语气格外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虽然暴风雨不会对水底造成多大的影响,但是因为压力一类的问题,这种天气还是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大概,对自然界的惧怕是任何生物都相同的吧。这样的天气,你怕吗?”

  我还真不怎么怕,雷声再大,电光闪得再吓人,也是在外面,有什么可怕?

  黑暗中,深海轻声笑了,“我第一次见到闪电的时候真吓坏了。”

  我忍不住问他,“那时你多大?”

  深海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们计算年龄的方式和你们人类是不同的。折算成你们的年龄,大概是五六岁吧。”

  我又问:“那按照你们的计算方法呢?”

  “我说了的话,你会害怕的。”深海又笑了,“当我抱成一团缩进岩洞里的时候,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跑到岸上来,离吓人的雷电这么近,身旁还躺着一个人类的女孩儿。”

  这算是在讲笑话吗?可我完全笑不出来,我又问:“你抱成一团缩进岩洞里的时候,你妈妈呢?”

  “我不知道。”深海的语气淡淡的,“我不知道在那些年长的异性当中,哪一个才是我的母亲。我们的族类统一抚养后代,不像你们,都是守在自己的母亲的身边长大。”

  “是这样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深海沉默片刻又问我,“守在母亲身边长大……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猜想他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应该并没有寻求安慰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感觉好奇,但我还是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让我想想。”

  深海握紧了我的手,静静地等着我的回答。

  “很小的时候,她要每天喂我吃东西,给我洗澡,陪我做游戏,唱歌给我听,哄我睡觉的时候还要讲故事,”我想了想,“等我长大一些了,可以互相讲讲心事。她遇到什么问题也会找我给她拿主意。还有,得到了什么好东西,她都会给我留着。”

  深海握着我的手静静地出神。

  “你小的时候……”话问了一半儿我忽然问不下去了。我该问他什么呢?你小时候看什么动画片?玩不玩跳皮筋?去过几次儿童乐园?

  我能够想到的问题似乎没有一个适合他。

  “在我们族里,小孩子是很宝贵的,”深海缓缓说道,“只有族中最有经验的长老才有资格教养他们。教我们如何捕食,如何躲避危险,如何跟敌人搏斗。再大一点,会有长老教我们海洋和陆地上的知识,以及有关人类的知识。你们的语言,各地的风俗,生活上的常识等等。殷茉,你们的生活真的好复杂。”

  复杂吗?

  “是的,很复杂。”深海转过身望着我,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用你们的方式开口说话真的……好难。”

  “那你们和同类用什么方式来交流?”

  “感应吧,”深海想了想,又笑了,“不过,我慢慢开始喜欢你们的方式了。我喜欢说话,殷茉,我喜欢和你说话。”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某种类似于温柔的感情,令我怦然心动。

  “你也喜欢和我说话对吗?”深海笑着问我,“你刚才还很生气,因为你不喜欢那张竹席,可是我跟你说话,你的情绪就变好了。”

  “我生气不是因为讨厌那张席子,”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脸,对于我们在理解上的偏差多少有点无奈,“不过,我确实喜欢和你说话。”

  深海学着我的样子吻了吻我的脸,“我就知道。”

  满心的烦躁不知何时都已化作了安谧,我靠在他的胳膊上闭上了眼睛,口齿不清地说:“我不光喜欢和你说话,深海。”

  “我知道。”深海吻了吻我的额头,低声笑了,“晚安,茉茉。”

  “晚安。”

  原以为经过了又是跳崖又是逃命的惊心动魄的一天,我的神经会兴奋得睡不着。没想到这边刚说了晚安,还没来得及翻个身,我就靠着深海的胳膊睡着了。神智陷入昏沉的时候我还在想,难得有机会跟他玩一场真心话大冒险,没想到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真可惜。

  九 迷雾岛

  从电话亭走出来的时候,深海正站在加满油的车子旁边等着我。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我们在这个休息站已经停留了二十分钟了。

  “我给家里打完电话了,”我问他,“咱们走吗?”

  “休息一下,”他冲我笑了笑,“两个小时之后动身。”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不远处的甜品店,随口问道:“为什么要两个小时?”

  甜品店紧挨着快捷餐厅,门外有一圈露天座位。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正好有一家三口离座,深海连忙拉着我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说:“因为有个人约了和我在这里见面。”

  我的心怦地一跳,下意识地反问他,“谁?”

  深海想了想,很谨慎地说:“族里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语气里透露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信息,我忽然觉得他这个简单的解释似乎……对我有所保留。

  “要冰淇淋吗?”深海问我。

  我点点头,“要巧克力的。”

  深海从座位之间穿过去的时候,一个疯跑的小孩子撞到了他的身上,他好脾气地微笑着扶住了那个孩子,孩子那张光彩夺目的微笑的脸,像阳光般灿烂。我远远地看着他掏钱递给甜品站里的服务员,看着他举着两个冰淇淋穿过人群,笑微微地朝着我走过来。他的背后是秋天里最最晴朗的蓝色天空,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像给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头顶的蓝天、空气中甜蜜芳香的气味、身边的神情愉快的人群……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美好,我相信我在很多很多年后都会记得这个画面。

  而深海的生命会比我更长。如果他也记得这一幕,记得他曾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给一个人类的女孩子买过一个巧克力冰淇淋……那么在他的记忆里,这幅画面是不是会和我此刻所感受到的一样美好?

  我望着这一切,心头的感觉温暖而惆怅。

  半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当我第三次从假寐中睁开眼,不耐烦地从车窗望出去的时候,深海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甜品店那个可笑的圆桌旁边。在他的对面,那一对看起来十分抢眼也十分古怪的男女仍然没有要结束谈话的意思。

  这两个人看起来与深海年龄相仿,都长得很漂亮。男人的皮肤略黑一些,神态很机警,女人则微垂着头,亮丽的深红色头发挡住了半张脸。不用猜我也知道这应该是深海的同类,不光因为他们同样漂亮,更重要的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淡漠气息是完全一样的。他们坐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就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他们从周围嘈杂的背景里分离出来,自成一国。

  我不喜欢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非常不喜欢。所以,当那个漂亮的女孩子随着深海手指的方向朝这边望过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办法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来。

  当然,她也没有微笑。我不知道这一族的女孩子是不是看着别人的时候都是这么一副冷冰冰的神气。夜翎就是这样,我一直觉得她看人的目光活像是……看盘子里的一片西红柿,淡漠、疏离,跟对视的目标完全没有感情交流,而面前的这位鱼美人显然冷冻等级要比夜翎更高。夜翎的目光只是让我觉得不舒服,而她看着我的时候,却让我的后背有点发凉。

  深海像是感应到了我心里的不安,转过头来望着我笑了笑,很温暖的笑容,眼神明亮,让我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

  深海回过头对那两个人说了几句话,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鱼美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专注得近乎锐利,然后,她的目光微微一跳,越过了他的肩头和我的视线撞在一起。

  我又有了那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在海里的时候,深海的手每次碰到我之前,尖利的指甲都会很自然地收起来,可是她在盯着我看的时候,骨管的轮廓却突起在了她的手背上。虽然没有人跟我特别交代过这一点,但是对于危险,人总是有着本能的感应。我无法控制地顺着这个角度继续往下想:如果不是在人群里,如果身边没有深海……她见到我的时候会怎么做?

  “怎么了?”深海拉开车门,有点奇怪地看着我,又顺着我的视线朝身后望了过去,“你怕他们?”

  “没什么,”我掩饰般收回了视线,“要谈的事谈完了?”

  深海点点头,动作十分利索地发动了车子,没有再看那两个同伴。可是那两个人的视线却一直胶着在他的身上,很强烈的存在感,即使不刻意回望也能感觉得到那沉沉的如有重量一般的目光。车子转弯的时候,一丛灌木挡住了鱼美人的脸,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则带着一脸颇有兴味的笑容目送我们离开。

  “这两个人好奇怪。”其实我的本意不是要用奇怪这么温和的字眼儿的。

  深海瞟了我一眼,抿着嘴笑了,“你上次不是还很好奇地问过我,我们族里的女孩子漂亮不漂亮的?”

  我心说那叫没话找话,调节气氛你懂不懂?

  深海低声笑了,“你别坐立不安的,他们来找我跟你的事没有关系,而且他们也不是夜族人,对你没有什么恶意的。”

  “哦,”我拉长了声调,“他们那种没有恶意的目光……好温和啊。”

  红灯,车停了。深海转过头望着我,墨蓝色的眼眸中神色变幻不定,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犹豫之后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绿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抬起手,用手背摸了摸我的脸,眼神温柔得像在看一个小孩子。

  吉普车下了高速,在高架桥蛛网般的线条里拐来拐去,最后驶入一条僻静的单行道。空气里里有模糊的潮声上下起伏,这里应该离海边很近了。

  “你说的是我们要去找的那个人?”我突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们族里的长老?”

  也许是我这句话说得有点结巴,深海轻声笑了,“没错。”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直打鼓,如果这位长老也跟红头发的鱼美人是一样的态度,我不知道我的神经是不是还能承受得住新一轮的刺激。

  深海用一种安慰人的语气说:“她是很有智慧的人,她在你们当中生活了很多年,对各地的风俗都有一定的了解。我所掌握的有关你们的知识,都是她教给我的。”他拍了拍方向盘,“包括这个。”

  再好的耳朵也无法分辨出汉语中的“他”和“她”。所以,我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个类似于陈教授的中年人的形象:中等身材、有一个微微发福的肚子、穿笔挺的西装或名牌休闲装、戴细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或许还有点轻微的谢顶。

  这个形象一旦被我勾勒出来,就好像一粒种子落进了适合的土壤里,在阳光的照射下飞快地抽枝发芽。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面对米娅和她的丈夫严德的时候都有那么一点儿半信半疑的感觉。

  米娅的家有个很乡土的名字叫丁香公寓。房子不算大,上下两层的楼房,外墙上贴着浅色的条状瓷砖,除了窗户和露台大一点之外,从外表上看,和镇子上先富裕起来的渔民们翻修的私家小楼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们家的院子很大,种满了花花草草。天太黑,我看不清园子里都是些什么品种的植物,不过有几块地在暮色中看上去格外平整,我怀疑那是专门辟出来的菜园子。沿墙一带还种了几棵树,树丛旁边立着一架秋千,一楼的大门是打开的,客厅的灯已经亮了起来,站在院子里就可以看到门厅里深色的矮柜和矮柜上极繁茂的一盆绿萝。

  深海把我放在台阶下面,自己把车开去了后院。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等深海回来一起进去,敞开的大门里就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步履轻快地走下台阶来到我的面前,“欢迎来丁香公寓,你就是那个神奇的女孩茉茉,对吗?”

  背着光,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觉得她有一张轮廓很立体的脸,鼻梁很高,下巴的线条很精致,像外国人。

  “我是殷茉。”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向主人问好,连忙朝她伸出一只手,“很高兴认识你。你不会就是深海要找的……那位长老吧?”

  “叫我米娅吧,”女人爽朗地笑了,“保姆还没有离开呢,要是让她听到长老两个字,她会认为咱们都疯了。”

  我也笑了。虽然深海的长老是个女性这个发现砸得我有点发晕,但是不可否认,这位长老可比那位红发美女好相处多了。

  “进来吧,”米娅拍了拍我的胳膊,“晚饭很快就好,严德今天特意去镇上买了新鲜的螃蟹,你喜欢海鲜吗?”

  我迟疑了一下,“喜欢。”

  米娅又笑了。

  跟在她的身后走进客厅才发现深海已经在那里了,大概是餐厅或厨房有直通后院的门。他正靠在窗口和一个身材魁梧的老先生说话,见我们进来,笑微微地迎了上来拥抱米娅。在灯光下看米娅,果然符合我对她的第一眼印象,白皙的皮肤,棕色的头发和眼睛,精致的脸孔完全看不出年龄,仅仅观察她的外表,我会觉得她和深海相差不大。但是她的言谈举止又带着十分明显的长辈做派,很矛盾的感觉。

  沙发旁边的老先生走了过来,很和蔼地冲着我笑了笑,“我是严德,希望你在这里的时候尽量别把自己当客人,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们,好吗?”他一走动起来我就发现他的一条腿有轻微的残疾。

  我连忙把视线移回到他的脸上,“好的,谢谢你。”

  他又微笑起来,目光柔和地望向一旁的米娅。这个男人有一双睿智的眼睛,他的眉毛很浓,和头发一样被岁月的风霜染成了斑驳的灰白色。额头和眼角都已经出现了浅浅的细纹。他应该不年轻了,可是,当他微笑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仍然散发着令人怦然心动的倜傥。我猜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气宇轩昂的美男子。

  “你的话很多,米娅。”严德温柔地制止了她和深海的窃窃私语。

  “好吧,我们先吃饭。”米娅松开深海,挽起了严德的手臂率先朝着餐厅走去,“我猜你们一定是饿了。”

  餐厅浅色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保姆看起来像是当地的妇女,跟我们打过招呼就离开了,米娅解释说:“阿姨住在附近,只有白天过来帮忙做家务。除了会烤蛋糕,我不太会做饭,严德虽然手艺不错,但是他手里有工作,而且身体也不太好。”

  严德立刻反驳她,“我的身体很好。”

  “好吧,”米娅很无奈地摊开手,“只要你别再抽烟。”

  “我已经抽得很少了。”严德不满。

  我和深海都笑了。我发现跟这对夫妻在一起的感觉真是舒服,就好像流转在他们之间浓烈的爱意正温暖地辐射到每一个旁观者身上。

  我望向一旁的深海,他立刻有所感应似的迎上了我的视线,然后,冲着我展开了一个灿烂的微笑。一路上始终盘旋在他眼睛里的阴霾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现在的他,眼中一片明媚的晴空。这让我从心底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看到一个孩子回了家,把肩上扛着的某种压力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宠爱着自己的长辈手里。

  可是被称为长辈……米娅有那么年长吗?当我端着小碟子接过米娅分给我的螃蟹时,望着她那双细白的手,我再一次对她的年龄产生了怀疑。

  晚饭之后,深海送我回客房时,我忍不住问了这个憋了我一晚上的问题,“米娅真的是你们族里的长老?”

  “她当然是。”深海的语气显得十分意外,“你在怀疑什么?”

  “没什么,”我说,“她看起来很年轻。”

  “要说年龄……她可比严德老得多。” 深海看了看楼下亮着灯的客厅,压低了声音说,“严德和你一样,是人类。”

  “呃,人类?”我想起严德灰白色的头发,心里有种很古怪的感觉,“他有多大?”

  “按照你们的算法,他是很老了,”深海想了想,“大概有将近八十或九十岁吧?”

  我很想提醒他,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将近八十岁和将近九十岁是有区别的,但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打消了我想要说话的愿望,“米娅说他的健康状况不乐观,大概挺不了多久了。”

  这不是一个让人感觉愉快的话题,我不想去琢磨健康状况不乐观这样的话所蕴含的隐晦意义,于是笨拙地试图转移话题,“他看起来很精神,就像刚刚过了中年的人。”

  深海沉默地领着我来到客房门前,头也不回地说:“那是因为他定期注射一种针剂,一种特殊的抗衰老剂。”

  这句话并没有让我觉得过度意外,毕竟他的伴侣看起来如此年轻,他会这么做也是十分自然的,但是深海的下一句话却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从米娅的血液里提炼出来的东西。”

  “什么?!”

  深海替我拉好窗帘,回过神来很勉强地笑了笑,“没什么,你早点休息吧。”

  “深海……”

  深海却飞快地打断了我的话,像是生怕我会说出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似的,“壁橱里有米娅为你准备的衣服,洗手间有热水。洗完澡你早点睡觉,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路呢。”

  我有点无奈,“去哪里?”

  “迷雾岛。”

  我本来以为晚一点儿的时候还可以见到他,但是直到我困得睁不开眼了也没见他上来跟我说晚安。我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有点惊悚的话题让他感觉不快,但那毕竟是人家夫妻之间的问题不是吗?就在我打算关灯睡觉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凭直觉我就猜到这应该是米娅。

  米娅裹着深色的睡袍站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漂亮的杯子,见我开门就把杯子递了过来,“热牛奶,要吗?保姆家里养着奶牛,我们每天都有最新鲜的牛奶。”

  我道了谢,伸手接过杯子,新鲜的牛奶闻起来果然很诱人,“好香。”

  米娅笑了,“这一次时间有点紧,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来我这里做客。我和保姆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菜,镇上条件虽然不是很好,但能买到很新鲜的鱼虾和水果。你知道吗,离这里半个小时车程的地方还有一个香蕉园呢。”

  我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她脸上的笑容给迷住了。她的笑容里有一种生气勃勃的东西,一种很动人的光彩,给人的视觉感受类似于盛开的花或饱满的果实,离得越近,这种感觉就越是明显。

  “听起来真不错,”我说,“希望能有机会。”

  我知道这话说得有点客套,但是这里再好,毕竟也只是做客。我一直觉得在我能够挣到很多很多钱之前,我是不能奢望去过这样悠闲的日子的。米娅像是听出我话里的遗憾,十分体贴地替我把话补充完整,“我理解,年轻人总是很忙碌。”

  灯光在她的皮肤上泛着细腻的光,这张脸上甚至连皱纹都没有,我忍不住问她:“严先生是……人类?”

  “是的。” 米娅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对我冒昧的提问丝毫不介意,“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是爱丁堡大学的一名毕业生。他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家伙,人又固执,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要当这个世界上最权威的生物学家。他刚刚发现我的基因结构异于常人的时候,激动得简直要发疯了。”

  有了夜翎的例子,我已经学会了不去主动询问时间了。一是避免让自己受惊吓,第二也避免了暗中扳指头数数,这要是让人发现的话可就太丢人了。

  “他是怎么发现的?”

  米娅耸了耸肩,“我故意让他发现的,我不想一直欺骗他。”

  “那后来呢?”

  “后来就这样了。”米娅接过了空杯子,笑容里透着狡黠,“他放弃了用我们族群的存在和我的基因排列顺序来写论文。作为奖励,我把自己打包送给他。”

  “哦……”我由衷地赞叹,“真划算。”

  米娅大笑,“你这孩子挺有意思的,下次休假来我这里吧,我给你烤蛋糕。”

  “好,”我说,“一定来。”

  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里为什么要叫丁香公寓?”

  米娅回头冲我微笑,“因为那是我上岸之后认识的第一种花。”

  天刚亮的时候我们就离开了丁香公寓,沿着滨海公路一路向南,两个小时之后到达了一处名叫刘家湾的码头。码头附近立着不少牌子,都写着“月亮岛一日游”之类的宣传语,看起来像一处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

  因为正赶上十一黄金周,码头附近有不少游人,有些还是跟着旅行社过来的,戴着样式统一的凉帽站在一边,等着手拿小喇叭的导游跟船家讨价还价。海边泊着不少船只,除了观光船之外还有不少快艇。近海的水面上有几艘载客快艇来回穿梭,船尾溅起半人多高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艘白色的游艇鹤立鸡群般静静地停泊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船只当中,宛如一位姿态优雅的公主,船身一侧写着几个漂亮的花体字:米娅号。

  “这艘游艇公开的身份是某个娱乐公司名下的财产,”下车的时候深海悄悄告诉我,“不过这实际上是米娅的私产。”

  “私产?”这个消息多少让我有点意外,米娅居然这么有钱?

  米娅正挽着严德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说悄悄话,她的半张脸都被挡在了大墨镜的后面,从我们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珊瑚色的小嘴笑嘻嘻地一开一合。严德一边微笑着听她说话,一边朝着我们的方向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快点跟上来。

  “是的。这是她送给严德的礼物,为了庆祝他们的钻石婚。”深海的声音里有种微妙的波动,仿佛某种情绪正在困扰着他,想要压抑却压抑不住。其实昨天晚上他说起严德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他对严德似乎有种隐秘的抵触情绪。我不知道这种抵触是不是来自于他昨晚说起的那个特殊的抗衰老剂,也许站在他的角度,他会觉得严德是在利用米娅或伤害着米娅。可是站在米娅的角度,一个坠入爱河的女人的角度,我却觉得米娅的做法完全可以理解,不但可以理解,而且令人心生感动。

  难道爱情这种东西的本质不是为了对方的幸福而奉献自我吗?那么,站在相爱的另一端的严德又有什么可拒绝的呢?在接受的同时,他难道不是也在尽自己所能地奉献着自己的所有吗?否则米娅脸上的光彩从何而来?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观察力变得敏锐还是因为深海对于感情这种事太过迟钝,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如此明显的爱意在他的眼睛里会变了样?

  那明明是两个相爱的人啊。

  可惜……深海不懂。

  “到达月亮岛之后,我们沿着这条航线继续向南,”严德的手指在海图上点了几下提醒我们注意,“这几个岛附近有不少暗礁,地形比较复杂。我们的船长对这一带很熟悉,希望我们可以在这里甩掉跟在后面的人。”

  我抬眼去看深海,深海点了点头,“夜族人是跟着迦南和玛莎找上我们的。”

  那就是说,从那个加油站开始,我们就一直带着尾巴在旅行?

  “他们并没有什么动作……”我的问题刚说了一半儿就反应过来了,夜族人的目的是要拿到月光石。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深海会来找米娅帮忙,那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会等米娅取出东西之后再出手。

  “是的,”深海望着海图,神色很复杂,“夜鲨最擅长的就是抢。”

  那么久没有提过这个名字,我几乎要把他给忘了。不过话说到这里,我又一次对月光石的用途产生了怀疑。这个东西,只是起到一个凭信的作用吗?他们的族群之间除了这么一块石头,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相互取信的办法了?或者……更深层的内幕不方便让我这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知道?

  “所以,”严德的手指又在海图上敲了两下,借此唤回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在到达迷雾岛之后,船长会开着空船继续向南,到这里休息一下,做些必要的补充。”他指了指海图下方的一个小黑点,“然后在凌晨时分返回迷雾岛接我们。”

  “用空船引开夜鲨?”我对这个轻描淡写的说法很是怀疑,夜鲨看起来很精明的,不像那么好骗的人啊。

  一旁的米娅笑着解释,“迷雾岛的磁场很特殊,这个岛常年笼罩着的浓雾对我们来说是很好的掩护。”

  严德补充说:“风险当然是有的,但是夜族人并不了解这个小岛对我们的重要性,我相信他的注意力会更多地集中在游艇上。”

  “那这个岛对我们有什么重要性?”我问米娅。我一直以为她要到某个特殊的地点才能给自己的能力加到满分状态,然后才能开始进行……手术。不过现在听起来,似乎还不是这么回事。

  “这个岛的磁场很特殊,”米娅望着我,琉璃似的棕色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就像一个罩子,可以把月光石散发出来的能量罩在里面,不会泄露出去,明白了?”

  我似懂非懂,听起来像是为了取出石头的过程中不会被夜族人所打扰,或者单纯地只是为了保障我的安全吧。

  深海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安慰我,“别怕,有米娅在,他们不敢乱来的。”

  “为什么?”我不放心地追问,夜鲨可不像是个很会敬老的三好青年。

  深海笑了,他还没有开口解释,米娅就抢着说:“因为我是长老嘛。不管是哪一个部族,长老的身份都是有那么一点儿震慑力的,毕竟我们还没有正式开战呀。”

  我又问她,“我们什么时候到迷雾岛?”

  “黄昏。”三个人一起回答我。

  “那这段时间我们干什么?”

  “很多事都可以做啊,”米娅冲着我眨了眨眼睛,“我们这里有一间主卧,一间客卧,还有……”

  “米娅,”严德把手放在米娅的肩膀上,温和地打断了她意义不明的介绍,“来看看我的新钓竿。”

  米娅挽着严德的胳膊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严德低声说:“年轻人的事,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去决定吧。”

  我一头黑线地看着深海,深海也正看着我,四目交投,深海的嘴边一点一点弯了起来,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张开了双臂。

  我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仿佛有只大手捏住了我的脖子一样。心跳开始变得狂乱,眼眶却热辣辣的,我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这个人是深海,在奔跑时拉住我的手不放开的深海,在深夜里和我分吃一块偷来的巧克力的深海,在接触到我的皮肤之前会收回自己指甲的深海。这个人的身上几乎聚集了所有那些令人无法占有的属性,像光、像空气、像彩虹。

  我头一次无法回避地想到了取出月光石之后的事。这东西如此重要,深海拿到了它必然会赶回自己的族群当中去。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或许,当他忙完了族群中那些要命的大事再一次想起我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需要戴着厚厚的花镜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有关时间的感触在我的脑海里头一次变得如此清晰,如此的……让人无法回避,让我连假装没想到都无法做到,对于他和我来说,关于时间这东西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就停在这一刻,秋天最美丽的这一刻。窗外是最晴朗的蓝天白云,阳光洒在我们的身上,很温暖,也很舒服。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前,呼吸里有他身上海洋般的味道,我的手臂之间是满的。

  深海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无法考虑他是不是也能感受到我心里的悲伤。我只是着了魔一般顺着螺旋似的思维不停地向下滑,如果我的时间不能停在这一刻,那么就停在取出石头的那一刻吧。那时他还在我的身边,睁开眼我就可以看见他。不用想下一秒钟又会发生什么,不用想我要等待多久才可以再见到他。

  深海的手停在了我的发丝里,然后温柔地顺着发丝滑了下去。

  “不会的,”深海捧住了我的脸,想让我看着他,可是我的眼睛酸疼得厉害,根本无法睁开,深海的嘴唇从我的睫毛上滑了过去,顺着脸颊吻了下来,“不会的,茉茉,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你会安全的……”

  我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哪种事。在某些字眼上,我们的认知一向有偏差。可是就这样把头缩在沙子里假装一切太平,又实在让人太难受。

  “想做什么?”深海俯下身轻轻地抵住了我的额头,轻声地问我,“天黑之前还有几个小时,要睡一会儿吗?”

  我连忙摇头,只有几个小时,只剩下几个小时,我怎么舍得睡?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坐在甲板上,看远处的礁石,看近处的严德和米娅,看白云飘过头顶,看海鸟飞过海面翅尖上带起晶莹的水珠。

  看严德炫耀般收起钓竿时,米娅孩子气地尖声大笑。那么愉快的笑声,几乎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们是真的在度假了。阳光、海、蓝天、白云、游艇以及漂亮时髦的男女主角,所有那些浪漫的要素都已经集中在了我的眼前。如果换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会觉得这幅画面唯美到了极点。

  如果……能换一个合适的时间的话。

  长时间一个姿势坐着,我的腿都开始变得发麻,但是我靠着深海,一动也不想动。他身上的温度,身体隔着柔软的布料贴合在一起的触感以及他身上淡淡的海洋般的味道,也许多靠一分钟,它们留在我的记忆里的痕迹就会加深一分吧。我发现同分离相比,另外一件事也同样让我觉得害怕,那就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我的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差,我会慢慢地忘了他的脸。或者有一天,我很不幸地得了老年痴呆症,又或者,我在某天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头,把曾经的一切都忘记了……

  那所有发生过的这一切,就真的了无痕迹了。

  我靠着他的肩膀,怕冷似的裹紧了身上的棉质外套。耀眼的阳光照在身上,薄薄的一层暖意,却无法到达更深入的地方。这是一种看似暖和的光线,可是时间长了,十月的凉意还是慢慢地浸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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