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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仙侠 > 《无心法师》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三部 文革时期 第五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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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法师》 作者:尼罗

第五部分

 第156章 忆苦思甜

 
  大清早的,无心和苏桃装了一肚子杂合面馒头和咸菜丝,拎起一只浆糊桶往钢厂走。临走时他怕管事的阻拦,所以特地做出忙忙碌碌理直气壮的模样,只和宣传队里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打了一声招呼。没等小丫头反应过来,他已经和苏桃跑没影了。
 
  苏桃挎着书包,书包里装着白琉璃和水壶。因为害怕半路会被人捉回去参加追悼会,所以一路跑得张皇失措。及至进了钢厂内部的大礼堂,她要来热水把浆糊和上了,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负责主持忆苦思甜报告会的人物,乃是武卫国手下的一位女将。该女将声名显赫,本是厂医院里的一名小护士,因为去年号称用毛泽东思想治好了精神病而名声大噪,还上了报纸。在上了报纸之后的一个月内,该护士医术精进,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又无师自通的使盲人重见光明,哑巴开口歌唱。当然,受惠的盲人和哑巴始终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是也无人深究,因为敢管小护士的医院领导已经全被批倒批臭。小护士本人则是扶摇直上,成了厂里的风云人物之一。
 
  大礼堂十分宽敞,听众们全是停课闹革命的红小兵红卫兵,从七岁到十七岁应有尽有。作报告的老贫农们则是小护士亲自下乡请进城的,个个都是能言善辩之士,此刻正穿着破夹袄在台下坐成一排,吧嗒吧嗒的抽烟袋。台上的桌椅还未摆好,无心踩着板凳登高上远,一张一张的贴标语,苏桃一手拎着浆糊桶,一手虚虚的拢着他的小腿,生怕他会一脚踩空。
 
  台上热闹,台下更热闹,歌声此起彼伏,还有小队在众人面前跳忠字舞。忆苦思甜报告会的气氛总还算是和平的,及至台上布置完毕了,无心和苏桃退到队伍后方,在角落里找了空座坐好。老贫农们上了台,礼堂内的喇叭里也放了音乐:“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账,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一曲《不忘阶级苦》终了,台下的大孩子小孩子们再合唱一遍。及至小护士把开场白说完了,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也敬祝完了,报告会进入正题,开始请老贫农忆苦。第一位老贫农,生活和嘴皮子都非常之贫,眉飞色舞的讲述他年轻时候如何在地主家里干一天活偷两天懒,又是如何气得地主婆站在田垄上骂他。提到自己饱受压迫的岁月,老贫农得意的大笑:“他老地主敢不给我们扛活的吃好喝好?他不给我们喂足了,我们就不给他干活,我们就给他磨洋工,他能怎么的?他打我杀我?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怕啥?大不了他撵我,他撵我我上别的庄子去!嘁!逼急了我,我烧他的房!”
 
  此老贫农越说越横,一身大无畏的流氓无产者气概。后来主持人听他把自己的生平越讲越细,刁蛮有余,凄惨不足,便当机立断,请他先歇一歇。wWw。xiaoshuotxt。net
 
  第二位老贫农慢条斯理的,说起话来就中听多了,而且是真苦——年纪小小没了爹娘,十几岁去闯关东,一个孤人混日子,混到最后又回了关内老家。提起往昔岁月,老贫农微微一笑:“我那时候年纪小啊,重活干不了,就在一户人家里帮工,帮人家跑跑颠颠干杂活。那时候我一个月能挣八块绵羊票,八块钱不少哇,能买两百来斤白面了。我那时候最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大麻花。嗬,刚炸好的大麻花,这么粗,这么长,那个脆啊,你们没吃过,你们不知道。好吃啊,真好吃。”
 
  老贫农说到这里,悠然神往的咂了咂嘴,接着回顾起了高丽馆子里的冷面:“人家那伙计,真是个本事,你一个电话打过去,那边马上把冷面给你送家来。你们是没看见,那小伙计骑个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托个大盘子,一盘子里高高摞上五六碗面,一路过来,绝不给你洒一滴汤,有点儿意思吧?”
 
  红卫兵红小兵们咽着唾沫,感觉是挺有意思,因为其中有相当数量的革命小将在早上过来忆苦之前,就只啃着窝头喝了一碗棒子面粥。
 
  老贫农斜眼望着大礼堂高高的天花板,继续讲述他记忆中的美食,讲得听众们垂涎三尺,连小护士都有点熬不住了,悄声让老贫农讲些阶级苦血泪仇。老贫农十分识相,话锋一转到了解放后,饭食也立刻降级到了野菜汤榆钱饭,然而依旧绘声绘色,听得小将们恨不能出了礼堂就去刨地上树。小护士看穿了第二位老贫农的本质,认定他是个吃货,便当即中止了他的报告,换第三位老贫农登场。
 
  第三位老贫农开腔不到十分钟,场下开始有孩子嘤嘤哭泣了,台上的小护士也红了眼圈——太惨了,一家五个孩子饿死了仨,出去要饭还不让出村,偷着出去了因为没证明,又让民兵用枪托给杵了回来。
 
  哭声渐渐连成了片,苏桃也跟着抹眼泪。小护士扯了一块卫生纸一擤鼻涕,忽然感觉不对劲。侧耳细听片刻,她伸手把老贫农面前的麦克风拿走了——老贫农讲的是五六十年代大饥荒的事情,和旧社会没个屁关系。
 
  趁着大小孩子们没反应过来,最后一位老贫农粉墨登场。这位老贫农规规矩矩一本正经,不说吃不说穿,开口便道:“我家祖宗八代全是要饭的,我爷爷死在了要饭的路上,我爸爸也死在了要饭的路上,只有我赶上了好时候,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
 
  小护士抓住机会,立刻起身呼喊口号:“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老贫农淡然的继续说道:“我们解放前受尽了地主老财的压迫和剥削,解放后我分了地,成了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小护士再次呼喊:“翻身不忘共产党,永远忠于毛主席!”
 
  台下响起一片激烈的掌声,而老贫农超然物外的说道:“原来地主老财们站着房躺着地,黄的是金白的是银,我们劳动人民,得伸着手向他们要吃要喝。现在他们跟我们一样穷了,他们一穷,我就啥也要不来了,也得跟着种地了。”
 
  小护士端起茶杯:“老大爷,你喝口水。”
 
  因为小护士识人不明,弄来四位糊里糊涂的老贫农,导致忆苦思甜报告会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氛中宣告落幕。听众们一人得了一只成分复杂的糠窝头和一块糖,糠窝头是苦,糖是甜,精神上忆苦思甜完毕了,肉体上还要再演练一遍。虽然孩子们都是没有好吃好穿,但用来忆苦的糠窝头还是突破了革命小将们的忍受极限。无心和其他的半大孩子一样,一出大礼堂就偷偷找地方把糠窝头扔了,苏桃则是仰起头小声问他:“真有那么粗那么长的大麻花吗?要是有的话,我一顿吃半根就够了。”
 
  无心拎着叮当乱响的空浆糊桶,把手里剩下的一块糖塞进了苏桃的衣兜里:“有,但是麻花太大了不好炸,所以那么大的麻花很少见。”
 
  苏桃立刻又问:“你吃过吗?”
 
  无心摇了摇头:“没吃过,吃过小的。”
 
  苏桃望着他又问:“旧社会的饭店,还能派服务员把饭菜送到家里去呀?”
 
  无心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能。”
 
  苏桃想了想,因为感觉不可思议,所以莫名的有一点兴奋:“现在还有榆树钱吗?”
 
  无心笑道:“榆树钱没有了,已经过季节了,要吃得等明年。”
 
  苏桃有点失望,对着无心说道:“那……给我买个小圆面包吧!”
 
  无心问道:“我现在花的都是你的钱,你还用向我提申请?”
 
  苏桃反问:“你不是说你要管我吗?”
 
  无心被她问住了,左思右想,无话可答。
 
  在返回指挥部的路上,无心花了二两粮票和一毛钱,买了一个小面包给苏桃。苏桃手上有两百块钱,是老苏留给她的活命钱。二百块钱得花到哪天,无心心里也没有数,所以计划得很仔细。苏桃站在僻静处,打开包装的蜡纸之后,撕下绵软的半块面包给无心。无心摇头表示不要,但是她很执着的伸着手,不肯收回。
 
  无心把面包接了,鸟啄似的咬了小小一口。等到苏桃把自己的一份吃光了,他拉过苏桃的手,把余下半块放到了她的手中。
 
  “我是大人了,已经长成了,吃什么都一样。”他告诉苏桃:“你多吃一点,以后长得结实。”
 
  苏桃低声嘀咕:“我也是大人了。”
 
  无心轻轻一扯她的辫子:“等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你再长大吧!”
 
  苏桃把半块面包捏了捏,面包禁不住捏,看着挺大,一捏就没。一口咬下一半,她知道无心说得有理。她也想做个没人搭理的小丫头,可她分明是时时刻刻都在成长。她的肩膀还是薄薄的,然而胸脯已经把紧贴身的小背心顶出了明显的波澜;她的腰还是细细的,然而两条大腿已经饱满的有了分量。她隐隐约约的能意识到自己的好看,越好看,越害怕,像是逃难路上露了财,反倒比一贫如洗更危险。但她同时也清楚,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就剩一个天生的好看了。
 
  拍了拍手上的面包渣滓,她跟着无心往回走。他们回到一中指挥部时,指挥部里已经很热闹。追悼会早结束了,顾明堂也死了。无心和苏桃正要直接进食堂,不料半路却是被陈部长拦了住。
 
  陈部长用手巾包了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一小包退烧药和两个白面馒头。把无心扯到食堂后方,他很诚恳的说道:“无心,求你件事。”
 
  无心警惕的看着他:“说。”
 
  陈部长把手巾包送到他面前:“你帮我把这个递给顾基,顾基回来之后又被关起来了。”
 
  无心很惊讶:“顾明堂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关他?”
 
  陈部长垂着黑黝黝的脑袋:“他……他在台子上给他那个混蛋爹嚎丧了。”
 
  无心压低了声音:“不是说要让他动手吗?”
 
  陈部长叹了一口气:“是,他是下手了,他打的第一枪,打完之后顾明堂还没死呢,他就嚎上了。反正弄得小丁猫同志挺不高兴的,他要是真不行,可以早说,也不是非他不可,是吧?”
 
  无心又问:“你怎么不自己去送?”
 
  陈部长当即摇头:“我……我不敢。你胆子大,连我都敢揍,你帮个忙。”
 
  无心犹豫了一下,把手巾包接过来了。
 
  顾基就被关在一楼走廊尽头的空储藏室里。储藏室里干燥通风,本是用来堆放教材的,如今教材没了,里面只有一个顾基。储藏室的窗户正对着楼侧的方向,窗扇大开,外面焊着铁栅栏。无心让苏桃先去食堂吃饭,自己则是蹑手蹑脚的靠近窗口,对着房内轻声唤道:“顾基,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顾基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怔怔的抬头去望无心。无心摇了摇手巾包,因为看他可怜,所以极力的做出和颜悦色:“黑背让我给你带了馒头。”
 
  话音落下,顾基忽然一跃而起直扑窗口。伸出一只大手死死攥住无心的腕子,他深吸一口气,扯着大嗓门吼道:“来人哪!有人给黑五类狗崽子送饭!来人哪!我抓住一个反革命坏分子,我戴罪立功了!”
 
  无心吓了一跳,想要再跑,就跑不成了。顾基手如铁钳,一直攥到他的骨头上去了。
 
  第157章 因祸得福
 
  隔着铁栅栏,顾基抓住无心好一番咆哮,把楼前正要往食堂走的男男女女全惊动了。陈部长正站在食堂门口等消息,冷不防的听到了顾基的嘶喊,登时抬手一拍额头:“操他妈的,这傻逼是真疯了。”
 
  然后他悄悄的往暗处退,恨不能凌空消失。不出片刻的工夫,无心和顾基全被人押到楼前的大太阳下了,小丁猫从楼内出了来,走到无心面前问道:“怎么回事?”
 
  无心急得分辩:“是黑——陈部长让我给顾基送点儿吃的,和我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此言一出,陈部长像个鬼似的,忽然从人群中冒出来了。抽出皮带握紧了,他一皮带就抽上了无心的脑袋:“放你妈的屁!你敢污蔑老子!”
 
  苏桃冲了上来,伸手去护无心的头脸:“他说的是实话!我作证,就是陈部长让他去送的!”
 
  陈部长听闻此言,吓得肝胆俱裂,一皮带又抡上了苏桃的肩头。“啪”的一声过后,他打出了兴头,反手一皮带又抽向了苏桃的脸蛋:“看你这个又酸又臭的资产阶级小姐德行!你个搞破鞋的也敢往老子头上泼脏水!”
 
  苏桃没挨过打,不知道躲。“嗷”一嗓子哭出声,她只觉半边面颊像是没了皮,火烧火燎火辣辣。而无心被人反剪了双手不能动,眼看陈部长双眼放光,还要追着去打苏桃,便骤然发力向前一冲,一头把陈部长顶了个四脚朝天。
 
  操场一片大乱,小丁猫挥了挥手,命人把无心和顾基押走。
 
  苏桃独自回了房,关上房门放出白琉璃,她身边也没个伴儿,只好捂着脸对白琉璃哭诉:“他怎么那么坏啊?光天化日就撒谎,撒了谎还要打人。无心是好心帮他,一片好心换了一副狼心狗肺。我们真傻,明知道他不是好东西,还帮他的忙……”
 
  白琉璃一吐信子,同时越昂越高,最后用冰凉的圆脑袋和苏桃贴了贴脸。苏桃真想抱住什么痛哭一场,可白琉璃也就比麻绳粗一点,实在不够一抱。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她起身扯了毛巾擦了擦脸,然后把白琉璃装回书包挂上床栏,决定出去再探一探风声——不往远走,直接去二楼找小丁猫。虽然在她眼中,小丁猫有种阴阳怪气的危险性,不过对方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轻易的动手打人;而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挨打就好。
 
  苏桃出了门,没有走到二楼,在三楼的宿舍区里就遇到了小丁猫。小丁猫独自一个人打开了宿舍门,仿佛是正要进房休息。苏桃连忙鼓足勇气,猫叫似的唤道:“丁同志!”
 
  小丁猫闻声转头,仿佛是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的对她一笑:“有事?”
 
  苏桃停在半路不肯走了,身体似乎快要撑不住一身偏大的旧军装:“丁同志,无心是冤枉的。”
 
  小丁猫对她一招手:“有话进来说。”
 
  苏桃硬着头皮往前蹭,一步一步的慢慢挪。小丁猫很有耐心的站在门口等待,及至她终于迈过门槛了,他立刻把门一关,顺手又划上了插销。
 
  苏桃不敢再往里走了,小丁猫让她坐,她也不坐,紧靠门板垂头站着,喃喃的说:“丁同志,你相信我吧,我可以给无心作证。我们本来是要去食堂吃饭的,陈部长半路拦住我们,他说——”
 
  没等她说完,小丁猫已经不动声色的贴到她身前了。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抚上她的面颊,小丁猫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居高临下的问道:“小陈人黑手也黑,我一时没拦住,他就招呼到你脸上去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了?”
 
  苏桃怔了一下,随即低头扭脸横着移动,两只手畏畏缩缩的抬起来,对小丁猫是要推又不敢推:“不疼。”
 
  小丁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发现美人就是美人,美人的气息都是甜暖的。纵观指挥部上下,唯有苏桃能配得上自己这个一表人才的处男。他的自我感觉一向良好,虽然夜里偶尔会骚动得翻来覆去,但是对于一般的大姑娘小媳妇,他还不往眼里放。
 
  “大方一点嘛!”他抬起双手撑住门板,把苏桃困在了自己怀中:“扭扭捏捏,不是个革命小将应有的样子。”
 
  苏桃从来没细看过他,如今近距离的相对了,她迅速的撩了他一眼,就见他一双眼睛躲在玻璃镜片后面,不大,但是眼珠子精光四射,尖锥锥的能扎人。瞬间的一眼就让她看够了,她大着胆子伸手推他,推了肩膀推胸膛,然而推不动:“我要走了……”
 
  小丁猫又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很吃惊,以至于要“倒吸一口冷气”:“苏桃啊,你这是干什么?你天天和无心一个屋住着,不该怕男人呀!”
 
  苏桃吓得不敢动了,直愣愣的抬眼看他。小丁猫的神情和语气都让她感觉陌生——即便小丁猫不是一位年少的革命领袖,这话也不该从他嘴里出来。
 
  小丁猫向她一笑:“还是你挑着人怕,不怕无心只怕我?”
 
  苏桃彻底不说话了。小丁猫看着白白净净,其实是杆老烟枪,话没说两句,先喷了她一脸的烟油子味。她是在她妈妈营造出的女儿国中长到十四岁的,小丁猫的锐利目光和呛人烟味让她又反感又恐慌的想起了三个字:“臭男人”。
 
  她背过了一只手,摸索着要去拉开插销。而小丁猫见她要逃,却是放下双手后退了一步:“不要怕,你可以走。对于无心的反革命行为,你放心,我们也会秉公处理。你回去想想吧,如果有了新的思想变化,可以随时过来向我汇报。”
 
  苏桃没言语,转身拉开房门就跑了。
 
  苏桃回到宿舍,坐在下铺床上抹眼泪。她再傻,也明白小丁猫的意思了——小丁猫等着自己过去“汇报”呢。但无心是不能不救的,没了无心,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抓过无心的枕巾擦了擦眼泪,她转念一想,一颗心渐渐沉下去降了温。凭着她的出身,活着就算是占了便宜,想要活得体面清白,则是根本没有可能。现在还没有人真正知道她的底细,万一哪天暴露了,她就是千人踩万人踏的命运。真的,赶上这个世道了,还装什么金枝玉叶。先把无心救出来再说吧,他们要杀无心,还不就是一转念的事情。
 
  苏桃哽咽着起身走到桌前,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然后就打算再去找小丁猫。可是偶然的向窗外一瞧,她只见小丁猫带着马秀红和杜敢闯跳上吉普车,匆匆忙忙的向外出发。吉普车开出不久,陈部长带着一大队青年涌进校园内的车棚里,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的也追了出去。宣传队的小姑娘们站在树下阴凉处,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校门外的大街上有一辆卡车逆流而来。卡车急急的停在大门口,后斗上跳下一大队带着联指红袖章的青年工人,全副武装的把守了校园大门。
 
  苏桃看得莫名其妙,猜测他们又是打仗去了。既然陈部长和小丁猫都走了,她的胆量立刻有所增长。鬼鬼祟祟的楼上楼下走了一圈,她没有发现无心的踪影。楼后的体育器材室已经被炸成了坑,还能充当监狱的地方,就是食堂旁边的小粮库了。
 
  苏桃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去找无心。傍晚她拿着大饭盒打了一份菜和两个大窝头,自己回房吃了半个窝头,然后盖好饭盒盖子,静静坐着。眼看天黑了,校园里也空旷了,她把饭盒捆好了放进书包,正要出门,不料一直盘在枕头上的白琉璃先她一步游下了地,直奔门口而去。门是锁着的,他在门前回过了头,望着苏桃似有所语。苏桃知道他是无心养久了的,已经很通人性,这时便轻声说道:“白娘子,我出去找无心,你好好在家里等着我吧。”
 
  白琉璃退到一旁,不再动作。而苏桃轻手轻脚的开了门,未等往外迈步,脚下猛的闪过一道白影,正是白琉璃自作主张的进了走廊。向前爬出一米多远,他回了头,又去看苏桃。
 
  苏桃没时间逗他玩。小心翼翼的锁了房门,她弯着腰伸着手,想要把他捉到书包里装好。白琉璃先是不动,待她真走近了,才又向前一窜,引路似的把她引向了楼梯口。他动,苏桃跟着动;他不动了,苏桃正要追逐,然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响起来,正是有人在前方经过了。
 
  苏桃隐约明白了白琉璃的意思,老老实实的随着他走。一路平平安安的出了大楼,白琉璃继续把她领到了食堂粮库的后面。眼看苏桃趴在后窗户外焊着的铁栅栏上往里瞧了,白琉璃自动的攀着她的腿往上爬,一路爬进了书包里。
 
  屋子里外都是黑,校园虽然亮着路灯,却是照耀不到粮库后方。苏桃什么也瞧不见,只好抬手敲了敲窗玻璃。
 
  里面立刻有了回应。苏桃高兴极了,压低声音唤道:“无心,开窗户啊!”
 
  无心在里面撼了撼窗子,发现窗户合页都锈死了,奋力的拉扯了三五下,才将一扇窗户微微的拽开了缝隙。苏桃通过铁栅栏,从缝隙中伸进了手指:“无心,你挨打了吗?”
 
  指尖有了触感,里面传出无心的声音:“没有,他们中午把我锁在这里之后,就再没人管过我。”
 
  苏桃又拼命的往里看:“顾基不在吧?”
 
  无心勾了勾她的手指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反正是没和我在一起。”
 
  苏桃只不过是碰了无心几下,心中便生出了一股子快乐情绪:“你把窗户再打开点儿,我给你带了饭。”
 
  无心一手拉住窗把手,一脚蹬住窗台,拼了命的又推又拉。末了只听“喀拉”一声,一扇窗户被他生生拽掉了。两人痛痛快快的相对了,不由得一起发笑。无心从铁栅栏后接过了苏桃递过的饭盒:“又添了一条破坏公物的罪过。”
 
  苏桃小声说道:“他们可能是打仗去了,现在指挥部里除了站岗的,再也没有管事的人,你放心吃吧。”
 
  无心打开饭盒,掏出一只窝头往嘴里塞,同时眼珠一转,就见白琉璃在苏桃身后现了影子。裹着一团白光悬浮在半空中,他端端正正的盘腿坐好,同时低头倾身,双臂下垂。无心一边咀嚼着窝头,一边就听天上响起了咒语。咒语以一声“嗡”开头,“嗡”过之后停顿了十秒钟,白琉璃又开了口:“嗡嘛吱莫耶萨来哆!”
 
  无心不假思索的从铁栅栏里伸出了手,用力的把苏桃往一旁拨:“桃桃,你让开,站到一边去。”
 
  苏桃不明就里,糊里糊涂的退了一步,又退一步。无心见她退得足够远了,自己也跟着移向后方。白琉璃生前最擅长的就是咒术,咒术强大与否,要看精神力量;如今他虽然肉体消亡,但是精神尚存,且在地堡里安心修炼了几十年。所以对于白琉璃的念力,无心的心中十分有数。
 
  咒语声音连绵不绝,同时铁栅栏凭空开始吱吱嘎嘎的作响。忽然“嘣”的一声大响,栅栏中的一根铁条竟然无端断裂。白琉璃猛一仰头,抬手用力在膝盖上拍了一下,随即低头对着无心一笑。
 
  无心没言语,只在暗中把双手合到眉心,对着白琉璃一点头。然后上前两步握住断裂铁条,他咬牙切齿的用了力。苏桃也上来帮忙,帮得糊里糊涂,因为不知道铁条为何会自行断裂。
 
  “怎么就断了呢?”她使了吃奶的力气掰铁条,一边掰一边问。
 
  无心信口胡说八道:“可能是锈得太厉害了吧!”
 
  苏桃忙着运力,也没多想。两人正在合作之时,天上忽然起了一阵巨响。苏桃仰头望天,随口说道:“过飞机了?”
 
  紧接着她睁大了眼睛,抬手指天:“无心,来飞机了!直升飞机!”
 
  巨响越来越近,最后直升飞机竟是要在校园上空缓缓降落。能够调动直升飞机的人物,如今除了军方,就是中央。苏桃虽然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但是平白无故从天而降,总不像是带着善意。手上疯狂的加了力气,她和无心总算是掰出了一个能够容纳脑袋出入的洞口。无心动作灵活,踩上窗台俯下了身,脑袋一得自由,后面的肩膀腰腹像蛇一样的游动而出,他一手拿饭盒,一手抓苏桃,迈开大步就往校园围墙跑。跑到半路,后方起了一声枪响。一个尖利的姑娘声音划破了夜色:“解放军来啦!”
 
  无心吓了一跳。把饭盒塞到苏桃怀里,他弯腰扛起苏桃就往墙上送。等到苏桃扒着墙头翻过去了,他也跟着越过了围墙。解放军是来干什么的,他们不知道。但如果军方站在联指一派,不会落地就开枪。不管情况如何,无心决定带着苏桃先避一避风头。小丁猫都没了影,他犯不上留下来吃枪子。
 
  第158章 墟上阳光
 
  无心没有跑远,因为想知道指挥部里到底是要出什么事情。直升飞机只有一架,不可能再有士兵从天而降,于是他拉着苏桃躲在暗中,审时度势的走走停停,一条街一条街的撤退。最后他们绕了个远,很巧妙的溜进了一中对面的破厂房里。厂房受过一次炮轰,如今断壁残垣高高矮矮的矗立在月色下,无边无际的占据了很大一片地盘。
 
  无心和苏桃埋伏在半截墙后,看到一中的校门大敞四开,守在指挥部里的人,无论男女,都被刀枪逼着站成了一队。武器也被尽数收缴了,因为指挥部里没有主心骨,所以上上下下都很痛快的投了降。有人高声质问解放军的来历,但是马上就被枪托封住了嘴。
 
  无心和苏桃,因为两人的来历全都不禁推敲,所以对于自由都很看重。眼看解放军把指挥所的一大队人押解走了,他们溜进了一处有棚有顶的空平房里,靠着墙坐下喘气。喘了没有两三口,无心灵机一动,把自己和苏桃臂上的红袖章全摘掉了,团成一团塞进书包里。袖章上带着联指字样,如今联指莫名其妙的被军队一锅端了,他们不能再顶着联指的名义露面。
 
  最后一队解放军也撤走了,楼门和校门全被贴了封条。无心对着苏桃一笑:“明天的日子,又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然后他一手托了苏桃的后脑勺,借着月光仔细看她脸上的伤:“疼不疼?”
 
  苏桃不假思索的答道:“不疼。”
 
  顿了顿,她小声的改了口:“有一点点疼。”
 
  无心放下了手,对着她苦笑:“打成小花脸了,好在没伤皮肉,慢慢等着淤青退吧。”
 
  苏桃望着无心,看到无心的半边面孔被月光镀了一层温柔的光芒,还看到无心的眼睛是缀着星星的无垠夜空。其实她并不很在乎自己被打成小花脸,因为她如今的身份,和一张丑脸子正相衬。横竖都是不得见光,文化大革命的巨浪,早把她卷到了人间最边缘。
 
  一只野猫在门口向内探头缩脑,见有人在,便竖着尾巴飞檐走壁的逃了。夜里起了风,在房里能听到微微的风声。无心本是靠着墙壁席地而坐,此时便扭头去问苏桃:“冷不冷?”
 
  苏桃缩在旧军装里,“嗯”了一声。无心得了回答,便侧身握住她的手臂往怀里带。双方都是心有灵犀,苏桃顺着他的力道,不言不语的坐上了他的大腿,趴上了他的胸膛。闭上眼睛静静呼吸,她想无心用腿和手臂给自己围了一个家。
 
  无心重新靠上墙壁,歪着脑袋去看窗外的一轮白月亮。苏桃的头发乱了,后脑勺毛刺刺的抵着他的下巴,浓厚长发中分梳开,露出一线热烘烘的青白头皮。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软软的带着分量,透露出十分的软弱,十分的依赖。
 
  无心轻轻拍着苏桃的手臂,想让苏桃睡一会儿。在他的眼中心中,苏桃是小猫一样小狗一样,小婴儿一样小天使一样;无知无邪,无产无辜。
 
  苏桃的呼吸渐渐平和深长了,显然是已经朦胧入睡。白琉璃无声的爬出书包,盘在苏桃的手臂上昂起头。无心抬手握住他的颈子,然后低头吻了吻苏桃的头发,又抬头吻了吻他的嘴;一颗心忽然无比的苍老了,仿佛苏桃和白琉璃都是他的孩子。
 
  手一松,雪白的蛇头立刻向后一避,白琉璃在黑暗中现了形。大睁着蓝眼睛怒视无心,他似乎是又感觉自己受了冒犯。然而无心抱着苏桃闭上眼睛,很安静的垂下了头。
 
  白琉璃凝视了无心片刻,转身去找板砖,没找到,于是附回白蛇身体,决定算了。
 
  天明之后,无心和苏桃从厂房的一侧废弃偏门中出了来。饭盒里的窝头和菜已经被他们分而食之,吃得不饱不饿,反倒逗出了馋虫。天气暖和,夜里露宿也冻不死,于是苏桃感觉活在破厂房里也不错。一手拉着无心的手,她在砖头瓦砾之中很灵活的跳跃行走。废墟之中,偶尔会有波斯菊在阳光与风中摇摇曳曳。夏天还没到,可是波斯菊已经鼓了花苞。苏桃摇了摇无心的手,指着波斯菊给他看:“我家院子里到处都是它。它可好养了,不用管,自己就能开满一夏天。”www.XIAOshuotxt。NET
 
  无心深一脚浅一脚的站在废墟里,转身扶她越过矮矮的一堵残墙:“野花嘛,当然好养。”
 
  苏桃紧赶慢赶的追逐着他:“不是野花,它有名字的,叫波斯菊。”
 
  无心很惊讶:“怎么着?它还是波斯来的?”
 
  苏桃成了个自鸣得意的小女孩,因为有人宠,所以不耐烦:“哎呀,不是的。”
 
  说完之后,她偏过脸去看无心。无心也看她,看她右边脸蛋上赫然一道宽宽的瘀伤,正是青中透紫,紫里渗红。
 
  迈开步伐继续前进,无心咕哝了一句:“我应该宰了黑背。”
 
  说话的工夫,两人上了大街。街上倒是没有解放军,然而四处可见带着红总袖章的纠察队。无心略略一动脑子,大概猜出了其中前因后果——早就听小丁猫提起过,红总背后是有军方支持的。军队的番号,他记不住,总之任务是从外地过来“支左”。天下还没有哪家造反派肯承认自己是“右”的,你左我也左,看你军队支持哪一方。显然,在这支军队的眼中,红总为左,联指为右。而在另一方面,省委似乎是另有看法,否则联指在保定的总部不会源源不断的弄来枪支弹药;文县的分部也不会有胆量跑去长安县冲击军械库。
 
  文县肃静而又热闹了,无心在街上走了一圈,听了满耳朵的片言只语,经过一番拼拼凑凑,他得知了这样一个事实:小丁猫已被军方活捉、押回保定;联指总部也受到了极大威胁,很有可能会被定性为反革命组织。
 
  红总卷土重来,单看街上的气氛,也知道今天必定会有一场热烈的庆祝游行;热烈之余,又别有一层恐怖——红总正在满城抓人,凡是和联指有关系的人,如今全成了纠察队的逮捕对象。联指会杀人,红总同样会杀。
 
  无心在空气中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心里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往文县来。当初抗战的时候,就数冀中平原的游击队打得热闹;打出了成绩也打成了传统;如今农民们放下锄头抄起枪,依然不怯。千里大平原,烽火漫长天。村里打得比城里还热闹。但他一转念,又想自己若是不来文县,现在世上可能已经没有桃桃了。
 
  无心和苏桃进了一家小饭馆,买了二十个烧饼和一盘炒菜,以及一大块咸菜疙瘩,又在水龙头上灌满了水壶。狼吞虎咽的填饱了肚皮,他们将余下的烧饼和咸菜疙瘩揣进书包,挎上水壶要回破厂房去。不料刚一出饭馆,便遇上了纠察队封锁道路。整条街上的人都老实站好了,一一接受盘问。及至轮到了无心和苏桃,两人乖乖的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言谈举止都没有破绽。可就在纠察队员转身要走之际,白琉璃忽然从书包缝隙里向外一顶,正是顶出了一团红布。原来他在书包里和咸菜疙瘩作伴,实在是被熏得不能忍受,所以吐着信子想要出来透一口气。不料一时慌张,他竟然一头顶出了书包里的私货。
 
  纠察队员弯腰捡起红布,展开一开,正是印着联指字样的两只袖章。双目放出凶光,他像见了宝贝似的盯住无心和苏桃,同时大喝一声:“来人啊,又逮着两条漏网之鱼!”
 
  无心和苏桃全傻了眼,没想到白琉璃会如此添乱。立刻有人端着步枪冲上来了,吆喝着让他们自己往前走。路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卡车后斗站满了灰头土脸的乘客,全是红总抓到的联指分子。众目睽睽之下,没有逃脱的可能。无心和苏桃垂头丧气的爬上卡车,知道自己这两条漏网之鱼,这回是要进油锅了。
 
  苏桃苍白了脸,心里想起了田小蕊。很留恋的又看了无心一眼,她冷静的下了决心。她不走田小蕊的路,一旦察觉到了危险,她会像爸爸一样,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
 
  街上的盘查还未结束,但是大卡车装满之后就发动了。无心用心记着沿途风景,直到大卡车把他们运入了机械厂。
 
  机械厂和钢厂遥遥相对,分别位于文县两端。和钢厂一样,机械厂也停工了。红总一夜抓了上千的人,一边抓,一边自行寻找监狱。好在文县最不缺少的就是工厂,工厂里面,空置的厂房也有的是。
 
  一卡车人被纠察队员用刺刀撵进了一间厂房。厂房先前不知是放什么大机器的,上下足有两三层楼高,从天花板向下半米处,开着方方正正的窗口,窗口倒是没焊铁条,因为高得犹如天窗,一般的贼根本连窗户边都摸不着。
 
  顶天立地的大铁门喀喇喇的关严了,几十名男女像蝼蚁一样,沉默的或站或坐。唯有无心仰头望着窗口,认为自己并非真是死路一条。把苏桃拽到自己身边,他弯腰对着她嘁嘁喳喳的耳语了一阵。苏桃听到最后,半信半疑的睁大了眼睛,末了抬头一望窗户,她缓缓的摇了头,压低声音说道:“无心,不行啊,万一半路掉下来,非摔死不可。”
 
  无心一拍她的后背:“夜里你等着瞧吧,我说能爬,就真能爬。”
 
  无心和苏桃在厂房里混了一天,其间大门完全不开,吃喝拉撒全是自己想办法。无心和苏桃就着咸菜疙瘩吃了烧饼喝了凉水。白琉璃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悻悻的趴在书包里不肯动。倒是无心没有闲心和他计较,捧着书包摸着白琉璃,他趁着无人注意,和白琉璃秘密交谈了一阵,给了白琉璃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及至到了入夜时分,内外还是一片寂静。眼看周遭众人都是一副心如死灰的德行,大门也的确是关得铁桶一般严密,无心紧了紧鞋带腰带,又把书包挎好了。双手拍上墙壁,他纵身向上一跃,壁虎一样贴上了墙。
 
  苏桃虽然事前和他商量妥了,可是如今真要行动,还是感觉没有成功的可能。效仿无心扑上水泥墙,她本是预备着直接碰壁,不料仿佛有股子力量在下方托着她护着她似的,她居然成功的真贴上了墙。与此同时,无心已经手足并用的爬出一段高度。低头向下望了一眼,他见白琉璃把苏桃举得很稳,便放了心,摇头摆尾的继续向上。厂房里有人没睡,张着嘴瞪着眼去看无心和苏桃,以为自己是在梦里见了妖怪。
 
  无心早就发现自己爬比走快,水泥墙壁粗糙不平,更是适合他攀登。一鼓作气靠近了窗户,他停下来歇了口气,随即向上一窜,把脑袋直接伸出了窗子。只听“咚”的一声,他额头一痛,竟然是合人迎面撞了个顶头碰。窗外随即响起一声惊叫,脑袋的主人在他一撞之下,一扬双臂倒栽下去。
 
  无心大吃一惊,手按窗台向外张望,就见一副钢梯搭在厂房外墙上,梯下地面站着一群手持电筒的军装青年。而一名彪形大汉在梯子中段使了个手舞足蹈的鲤鱼打挺,竟然不但阻住下滑之势,而且双脚用力一蹬梯子,凌空一个跟头翻回了站立之姿。
 
  无心一声没吭的缩回脑袋,知道自己是撞在了枪口上。然而钢梯上的大汉不依不饶,仰天长吼:“上边的小白脸,你给老子滚出来!”
 
  第159章 武林高手
 
  彪形大汉动如脱兔,三下五除二的攀援而上,把个脑袋重新插回窗口,正好看到无心肚皮贴墙在往下溜。大汉生得虎背熊腰大脑袋,不能轻易通过窗口,于是探头进去,居高临下的伸手一指无心,虎啸似的吼道:“好小子!我看清你了!”
 
  无心仰着头,恨不能哭一场。早知如此,不如不逃,被人堵了个正着,罪过更大了。
 
  大汉缩回脑袋下了钢梯,带领人马绕过厂房。一时间厂房内外的电灯全通了电,照耀得方圆几里地内灯火通明。两扇大门缓缓而开,守门的红总战士像真正军人一样打了个立正,昂首挺胸的做出了夹道欢迎的姿态。而大汉在一队绿军装的簇拥下进了厂房,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指向前方:“是你吧?”
 
  无心和苏桃刚刚落地不久。苏桃躲在无心身后,无心无处可躲,只好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中一点头:“是我。”
 
  大汉收回了手,摸着下巴翻着白眼往窗户上望:“我说,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无心被他问住了:“我就是……慢慢爬的。”
 
  大汉仔细的观察了对面墙壁,见墙上既无绳索也无坑凹,连根能借力的排水管子都没有。光秃秃的一大面水泥墙,实在不是人能爬的。不以为然的一扬眉毛,他挥了挥手:“你再爬一遍给我瞧瞧。”
 
  无心回头向苏桃递了个眼神,然后不情不愿的转身走向墙壁。苏桃低着头要往一旁躲,然而并未逃过大汉的火眼金睛。大汉看了她一眼,登时一惊:“我的娘,好这半脸胎记,青面兽啊?”
 
  与此同时,无心开始爬墙。仿佛手脚胸腹都带着吸盘似的,他周身肌肉一起运力,四脚蛇似的往上蹭,速度还挺快。爬到一半他回了头:“还爬吗?”
 
  大汉双手叉腰仰起脑袋:“嘿嘿,有点儿意思!”随即他伸出大巴掌一招:“下来吧!再爬就到了顶,你还不又得跑了?”
 
  无心一个转身,从半空中直接跳了下来。落地之后他搓了搓手,对着大汉犹犹豫豫的问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大汉对于无心的斯文嗤之以鼻。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仿佛预备着要扇谁一个大嘴巴:“我就是陈大光。你们这帮联指的狗崽子,不应该不认识我吧?”
 
  此言一出,厂房内的联指人员一起冷了面孔,表示自己与陈大光这个首席敌人势不两立,唯有无心既无信仰也无骨气,立刻陪笑一弯腰:“陈司令,久仰久仰。”
 
  陈大光一瞪眼睛:“你这王八蛋可是够怪的,怎么一张嘴就像个国民党反动派?你说,你他妈在联指是干什么的?”
 
  无心走投无路,只好一味的柔顺:“报告陈司令,我没干什么,我就帮着宣传队抄了几天大字报。”
 
  陈大光点了点头:“哦,怪不得呢,原来是个臭知识分子!”
 
  无心生平第一次被人赞为知识分子,虽然知道这四个字现在不是好话,但是想了一想,还是感觉有些惭愧:“不敢当,抬举了。”
 
  陈大光没理他,扭头对身边的人发表评论:“真他妈像国民党反动派。我要不是看他有几手真功夫,现在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在得到随从的附和之后,红总的陈大光司令环视了周遭情景,感觉联指的狗崽子们坐牢坐得太舒服,于是下了命令,让人把一整天水米未沾牙的狗崽子们押出厂房,跪在一片瓦砾堆上等天亮。无心和苏桃被留在了厂房里,因为陈大光来了兴致,要和他练练拳脚。而无心趁机说情,把苏桃也留在了身边。
 
  陈大光脱了外面的旧军装,露出里面一身半袖汗衫,汗衫背面还印着数字,乃是去年春季机械学院运动会的福利品。原来陈大光本是机械学院内的四年级学生,虽然名义上是大学生,其实学问很有限,是因为中学时篮球打得有点成绩,作为特长生被机械学院录取的。陈大光的老家在沧州,沧州是个尚武的地方,老老少少都会两下子。陈大光练了十几年螳螂拳,平日深藏不露,直到去年夏天风云突变,他感觉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了,才开始公然的大展身手。本来红总成立之时只有三个人,他,他上铺的兄弟,以及上铺兄弟十三岁的小弟。陈大光立下壮志,在各种公共场合做螳螂状,对各路牛鬼蛇神以及不臣服他的革命小将进行无差别攻击。所以红总的队伍是他凭着一双手打出来捏出来的,只要他在,红总即便是被联指赶进村里了,也依旧众志成城,绝无分裂的危险。
 
  陈大光打到如今,自认为一身功夫在河北地界应该是天下无敌了,又由于革命重担压在肩,他无暇往远了走,故而在无人可打无肉可吃之时,常有寂寞如雪之感。如今逮到一个会飞檐走壁的反革命分子,于他来讲,简直就是个绝佳的玩具。下令把厂房大门一关,他摇头晃肩甩手甩脚,非要和无心切磋一番。无心见了他筐大的脑袋斗大的拳头,深知单打独斗的话,自己很可能被他捶成馅饼;于是提起精神,随时预备着上墙。
 
  空旷的厂房里面,响起了虎虎的拳风。苏桃抱着书包坐在墙角,看得傻了眼。如此足过了一个多小时,陈大光终于意识到单用拳头是不行的了,于是立刻推门出去,就地抄起一根钢筋当做齐眉棍。除了螳螂拳之外,他是刀枪棍棒全会用。手握钢筋大踏步的回了厂房,他一个跟头翻到水泥墙前,举着钢筋开始往上戳:“你妈逼,到底下不下来?”
 
  无心贴在墙上:“我下去还不让你打死了?”
 
  陈大光在水泥墙上敲出一串火星:“我告诉你,从开始到现在,你就没落过地。你再不下来,我一棍砸死你那个青面兽!”
 
  无心低头看他:“陈司令,那还是个小孩儿呢,你别吓唬她啊!”
 
  陈大光不动声色的后退几步,随即一个助跑猛然跳起,一钢筋就把无心敲下来了。无心就地一滚,顺势抱着脑袋缩成了一团。陈大光绕着他走了一圈,末了拄着钢筋抱怨道:“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嘛!我还以为我找到了对手,没想到你是个刺猬。你说吧,你是怎么个意思?是要和我顽抗到底啊,还是打算向我求饶?”
 
  无心侧过脸,向他露出了一只眼睛:“我想求饶。陈司令,你放了我们两个吧。我们在联指就是打杂的,联指散了,我们另找活路去。”
 
  陈司令,因为知道他轻功非凡,所以愿意和他多谈几句:“你准备找什么活路?”
 
  无心把两只眼睛全露出来了:“我们是出来串联的学生,路上走散了,就剩了我和她还在一起。前两个月刚到文县,我们就被联指的人抓起来了。因为我会写毛笔字,又没什么问题,所以才被他们留在了宣传队抄大字报。我们身上的证明全被联指的人收走了,现在要什么没什么,回家都没钱买车票。要说以后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想带着她慢慢往北走,反正家里也没人管我们,我们不着急,走多久算多久吧!”
 
  陈大光用钢筋杵了他一下:“你家是哪儿的?”
 
  无心抬起了头:“黑龙江。”
 
  陈大光又问:“那地方挺冷吧?”
 
  无心立刻点头:“是,冷。”
 
  陈大光继续问:“有师父吗?”
 
  无心摇了头:“没有。”
 
  陈大光拄着钢筋傲然而立,还想说话,然而未等他开口,忽然有人推开大门,把他叫走了。
 
  他从出去到回来,其间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可就在这半个小时的工夫里,无心带着苏桃又逃一次,逃成功了。
 
  无心没地方去,身上没有证明和介绍信,想住旅馆也不能够。于是趁着夜色,他们又回了一中对面的厂房废墟里。这里邻着联指的指挥部,最危险也最安全。把苏桃安顿在破房子里,无心爬墙进了校园,从食堂里偷运出了许多食物;又攀着排水管上了三楼,推开窗户进了宿舍区,随便抱出了一床棉被。
 
  大包小裹的回到苏桃面前,两人围着棉被偎在了一起,面前盘着白琉璃。苏桃很快乐,无心便陪着她快乐。两人各自对着白琉璃伸出一根食指,无心问道:“娘子,你要我们哪一个?”
 
  白琉璃的力量虽然强大,但也不是无穷无尽。此刻颇为疲惫的撩了二人一眼,他张嘴衔住了苏桃的指尖。
 
  无心笑了:“娘子,你选错啦!我是男的,桃桃是女的。”
 
  苏桃把手指从蛇嘴里抽出来,同时小声对无心说道:“你是许仙,我是小青。白娘子本来就是先和小青在一起的。”
 
  然后她扭头去看无心:“我们要是永远都能在这里过日子就好了。”
 
  无心听了,摇头一笑:“孩子话。这里好像垃圾堆一样,哪能长住?”
 
  苏桃摸着白琉璃的脑袋,不说话了。
 
  到了第二天,无心和苏桃不敢露面,在一堵墙后晒着太阳吃水果罐头。白琉璃长长的躺在阴凉处,头上倒扣着一朵半开的粉色波斯菊,是苏桃给他找来的遮阳帽。
 
  苏桃从来没有这样肮脏狼狈过,与此同时,她又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她没敢说,因为一旦说了,就会被无心归类为“孩子话”。
 
  忽然转向了无心,她开口问道:“那个爱装螳螂的人,还会再抓我们吗?”
 
  无心坦白的答道:“不好说,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喜欢对我练螳螂拳。如果他是喜欢得要命,我们可就不好办了。”
 
  第160章 新的阵营
 
  春雨下起来了,沙沙的落,润物细无声。波斯菊和荒草一起碧绿了,微绽的花苞被细茎子向上托举着,越托越高,一直越过残留着碎玻璃的窗台,颤巍巍的活动在窗内苏桃的身边。
 
  苏桃已经三天没洗脸了,水太有限,只够喝的。她灰头土脸上的青紫瘀伤已经不再作痛,但是颜色越发浓重,青紫下面透出红色的血点子,瘀伤边缘则是隐隐的泛黄。仰头望着无心,她看无心的面孔和手指。无心也是三天没洗脸,然而并不算脏。一段毛线绷在他的修长手指上,东拉西扯是个复杂的图形。
 
  “看看,我翻了个‘板凳’。”无心对着苏桃笑道:“轮到你了。”
 
  苏桃收回目光,用双手小指勾上了毛线。小雨天,一段毛线也够他们翻小半天的花绳。手指主动一挑,反被毛线缠住。苏桃忽然不想玩了,抬起一只手搭上无心指间纵横的毛线,她举起另一只手,摸了摸无心的眉毛。指尖从眉头画到眉尾,她活了十五岁,无心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无心以为是自己的眉目脏了,所以俯身歪了脑袋,闭着眼睛任苏桃为自己清理。苏桃用手指肚轻轻掠过他的睫毛,他缓缓的睁了眼睛,睫毛扫过她的心。
 
  心里满满的,有风有雨有晴天,鼓荡着怦怦跳。她扭头望向窗外,窗外的闲花野草断壁残垣,都被小雨洗刷得好干净,像无心一样干净。
 
  废墟里也不安静,下午小雨刚停,远方的大街上就起了锣鼓喧天的热闹。天天都有游行,天天都有庆祝,因为文县刚刚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年初王洪文在上海成立了全国第一个革命委员会,开了个轰轰烈烈的头,从此革委会如同雨后春笋,开始在全国各地萌芽。各级政府全被打倒了,革委会就是革命化的新政府。陈大光卷土重来回到文县之后,第一是“宜将剩勇追穷寇”,满城扫荡联指分子;第二便是占据了先前的县政府大院,匆匆忙忙的建立起了革命委员会,自封主任,等于过去的县太爷。其中的道理,不要说是在学院里混过四年的陈大光,就算换了村里的大队长小组长,也是一样的能明白——有些甜头就是先到先得,谁先在文县站稳脚跟了,上头就承认谁;如果谁都站不稳,始终是混战,那上头兴许直接派下军队,把一县的冤家们通通镇压。
 
  无心不敢上街,天天靠着一中食堂过日子。食堂里存留的剩馒头干饼子很快就被他们吃光了,余下的罐头倒是还有不少。罐头本来是稀罕物,可是天天吃也受不了。大中午的,无心袖着双手晒太阳,很想吃口新鲜的热饭热菜。废墟上偶尔会有大老鼠经过,他舔着嘴唇,心想抓只老鼠烤烤吃了也不错,不过苏桃还在身边呢,当着个小姑娘吃老鼠,未免有点不好意思。
 
  苏桃坐在他的身边,双手捧着个大玻璃瓶,仰头去喝瓶中剩下的水果汁。白琉璃趴在一旁,刚刚吞了一块很大的罐头牛肉,撑得肚皮有些变形,并且完全爬不动了。
 
  正是万籁俱寂之时,两人忽然听到有汽车由远及近的驶向了一中。苏桃吓得立刻放下了玻璃瓶子,又把白琉璃拎起来塞进书包。无心则是转身从矮墙头上露出一双眼睛,远远的望向一中门口。
 
  一中门前的小街,已经是寂静很久了,平日除了猫狗之外,再无生机。两辆大卡车一前一后的停在校门外,有穿着绿军装的青年跳下卡车后斗,背着步枪大踏步上前去撕封条。
 
  无心缩了下去,对苏桃小声说道:“应该是红总的人,可能是来搬东西的。”
 
  苏桃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破房子:“我们进去躲躲吧。”
 
  无心正要回答,忽然感觉身旁有异。扭头一看,他大吃一惊,只见一只肥硕的大狼狗站在瓦砾堆上,正支愣着一对耳朵看人。未等无心做出反应,大狼狗狗嘴一张,很响亮的吠出了声。
 
  无心一个箭步就扑向了它,想要掐住它的脖子。然而狼狗也是相当的机灵,并不肯坐以待毙。一瞬间的工夫,它又狂吠了一大串,早惊动了街上的人员。有人吆喝着跑向了废墟,一边跑一边端起步枪,也不警告,直接扣动扳机扫射了一排子弹。
 
  一排子弹是贴着无心的头皮飞过去的,无心抱着狼狗,当即无条件投降。又因为知道自己和苏桃形迹可疑,对方满可以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把自己和苏桃就地正法;所以放了狼狗举起手,他对着来人说道:“我要见陈大光。”
 
  青年绿军装吼道:“要见陈主任?陈主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无心立刻答道:“我陪陈大光练过拳,他知道我。拳没练完我就走了,他可能还在找我呢!”
 
  绿军装半信半疑的看着他,手指还扣在扳机上。
 
  半个小时后,被反绑了双手的无心和苏桃,以及从一中楼内运出的几套好桌椅,一起上了卡车。卡车把人和物全运进了革委会大院,陈大光站在院内,毫无准备的和无心相见了。
 
  “哟!”他像一根擎天柱似的矗在院子里,上下打量无心:“你?”
 
  无心含羞带愧的对他一笑:“陈……主任,是我。”
 
  陈大光又撩了苏桃一眼,感觉这丫头蓬头垢面,已经彻底没法看了:“你跑哪儿去了?”
 
  无心斜着眼睛盯着地面,意意思思的答道:“我们也没地方可去,就在一中对面的废墟里住了几天。刚才我们正靠墙晒太阳呢,没想到让狗逮住了……”
 
  话音未落,一路押解他们的绿军装当场怒不可遏:“你骂谁呢?”
 
  无心转身向他一点头:“我没说你,我说的是真狗。”
 
  绿军装性如烈火,不堪受辱:“什么意思?谁是假狗?”
 
  无心连着几天没吃好喝好,精神有点恍惚:“没有假狗,全是真的。”
 
  陈大光自从做了革委会主任之后,已经迅速培养出了一点官威。此刻一眼皮把绿军装弹开,他背着双手去问无心:“你来找我干什么?”
 
  无心无精打采的答道:“我怕被他们当成联指分子,所以……”
 
  陈大光一瞪眼睛:“所以什么?”
 
  无心想了想,随即继续说道:“所以陈主任,我想和你打个商量。你给我们一天三顿饭,我随时陪你练功夫。除了练功夫之外,我还可以负责给你打杂跑腿干零活,行不行?”
 
  陈大光抬手挠了挠头,发现无心只要一开腔,自己就要梦回旧社会。换了个双手叉腰的姿势傲然而立,他找到了一点地主老财的感觉,因为面前正站着一个新出炉的狗腿子。
 
  陈大光是习武之人,对于无心的轻功,他是相当的高看。把个高手推出去毙了,未免太可惜。但是不毙,又实在是太便宜了他。摸着下巴眨巴眨巴眼睛,陈主任遇到了一道无解的难题,有心一拳把无心击飞,可是凭着无心的速度,他又很有可能是一拳打空,当众出丑。
 
  等到卡车上的木器家伙全被人搬进革委会房里了,司机也把卡车开出大院了,陈大光才终于又出了声:“你打算下次什么时候跑?”
 
  无心对着他一弯腰:“不跑了,我们连饭都吃不上,还能往哪儿跑啊。”
 
  陈大光点了点头,随即竖起两根小棒槌似的手指:“我对你有两句话。第一,收起你这副国民党反动派的臭德行!老子最看不惯小白脸,你再敢和老子装神弄鬼,老子弄死你!第二,老子不用你舞文弄墨耍笔杆子,你向后转,看见门口的小房没?你滚进去,给老子看大门吧!还有你带的这头青面兽,自己想法子安排。我们这是革委会大院,管不了你们这帮牛鬼蛇神,知不知道?”
 
  无心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自己在联指混了好几十天,身份来历又都不明,能在革委会大院得个看守大门的差事,已经算是走运了。
 
  县政府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平房,无心初到文县之时,曾经翻越后墙,从被红总征用的政府办公室里偷了公章粮票以及瓜子柿饼。陈大光不讲排场,只看历史。走在县政府的大院子里,他身心愉悦,很有一种光宗耀祖的自得。
 
  先前给县政府大院守门的老头子,因为儿子在联指中是个头目,所以如今全家都是生死不明。无心占据了收发室小屋,忙了一个下午之后,便尽数掌握了工作内容。革委会大院门口有站岗的民兵,重要事务也轮不到他经手,他只要负责收清报纸信件、早上再扫扫院子就可以了。
 
  收发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到了晚上,无心没了主意。苏桃毕竟是个姑娘,两人睡一个屋倒也罢了,真挤一张床,还是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可就太不合适。无心找了几张旧报纸铺在地上:“桃桃,你睡你的,我打地铺。”w w w. xiaos huotxt .net
 
  苏桃下午洗了头发,耳朵脖子也擦干净了:“无心,地上太凉。我们头脚颠倒着睡吧,头脚颠倒了就不占地方。”
 
  无心往报纸上一躺,又把苏桃脱下的外衣卷成一卷塞到头下:“我先对付一宿,要是真冷,明天再说。睡吧睡吧,今天算我们运气好。远的也不想了,我们先吃它几天再说。”
 
  无心在地上熬了一夜,翌日凌晨就醒了。革委会里也有食堂,凌晨还未开伙,但是热水彻夜都有。无心出去灌了一水壶开水,回房之后慢慢的喝。扭头看了苏桃一眼,房内阴暗,苏桃躺在床上,睡得正酣。
 
  无心淡然的把脸扭开了,扭到一半,他猛的又转向了苏桃,发现苏桃的被窝里伸出了白琉璃的圆脑袋。
 
  无心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把白琉璃从被窝中缓缓的抽出,然后将其打了个蝴蝶结,一弯腰扔到床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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