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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玫瑰》 作者:沧月

十、鸩酒+十一章

十、鸩酒
熙宁帝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天极城连夜暴雨,雷霆万钧。
天亮放晴。而大胤在承平多年后,与此日却发生了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
在忍耐三年后,熙宁帝再度发难,意图以谋逆之名赐死长兄公子楚。二十五日夜,颐风园内外已被御林军秘密控制,骊山上下不许任何人出入,刀出鞘,箭上弦,个个如临大敌。二十六日午时,大内总管端康持圣旨到达颐风园。
旨意到达时,公子楚已经坐在金谷台上等待。
虽然外面已被团团包围,但歌舞升平的颐风园还是热闹如昔,并不曾因为劫难的忽然来临而有丝毫的变化。牡丹将谢,残红遍地,池中新荷初绽,亭亭如盖。金谷台上三百名舞姬翩翩做霓裳之舞,舞衣幻化出五彩光华。白衣公子凭栏而坐,亲持紫玉箫吹奏一曲《贺新凉》,著名的歌姬谢阿蛮坐在他脚边,手持红牙板击节做歌,声遏行云。
青衣总管在高台下停住了脚步,静静听了片刻。
箫声没有丝毫的慌乱之意,只是带着说不出的寂寥,一听之下萧瑟的气息迎面卷来,和这初夏的明丽天气格格不入。
总管抬起头看着高台之上,那个白衣公子凭栏而坐,衣带翻飞,神色淡漠如绝顶上的冰雪,便似神仙中人。
那一瞬,即便是身为带来噩耗的使者,总管的眼里还是露出了一丝钦佩。
知道皇帝在外面等待最后的结果,他没有停顿多久,便在箫声中拾级而上。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遇到意想中的抵抗和阻拦——公子门下的三千食客,无数能人异士,似乎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全部消失了。
端康一步步的走上去,心里隐隐警惕。
仿佛清楚这个权倾内宫的青衣总管带来的是什么样的讯息。歌舞瞬间停止了,舞姬们的身形僵在哪里,相顾失色。歌姬谢阿蛮从公子脚畔站起,脸色苍白,只有公子楚还在自顾自的吹着紫玉箫,没有看这个死亡使者一眼。
“圣旨到!”端康不动声色的上前,在他面前展开了明黄色的圣旨,开口: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皇兄舜华久怀不臣之心……”
“不必念了,我能猜到那些话。”在读到这里的时候。箫声歇止,刚刚从容吹完了一曲《贺新凉》的公子楚缓缓开口,打断了使者,“我只想知道结果。”
端康迅速的看了他一眼,而对方坐在盛宴中,以一种无怨无恨的表情等待着。
“念同为先帝之后,赐其鸩酒,留全尸。钦此。”
端康一字一字的念出最后一段。眼神越过明黄色的绸缎,冷冷看着高台上的公子,仿佛猎犬在端详着垂死的猎物,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者仇恨——就如那十万士兵在龙首原上活埋时的那种表情。
然而,公子楚脸上的神色依然冷冽如冰雪,甚至衣衫的皱褶都没有丝毫变动。
“是这样么?”他低低笑起来了,“鸩酒在哪里?”
端康一挥手,立刻有随行的小黄门上前,捧出了由紫檀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酒和一只翡翠杯,湛碧色的美酒在杯中无声荡漾。折射出粼粼的凛冽光芒。
看到毒酒,周围的舞姬发出了一声惊呼,下意识的退开了几步,四散从高台上逃开。只有歌姬谢阿蛮霍然站起,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公子身前,脸色苍白而绝决,手忽然探入怀里,拔出了一把一尺长的匕首。
“不许靠近公子”,她用颤抖的语声道,抬头看着那些围上来的人。“跟你们那个卑鄙无能的皇帝说:他根本不配做公子的兄弟!根本不配做大胤的君主!”
“大胆!”端康厉叱,往前走了一步,“左右。将她拿下!”
“好了,阿蛮”,忽然间,身后的公子轻声开口,“替我将酒拿过来吧。”
“公子!”歌姬霍然回头,热泪盈睫。
“拿红牙板的手,怎么合适拿刀呢?”公子楚微笑,语声却冷定不容置疑,“——把我的酒端来给我,阿蛮。”
歌姬脸色苍白如雪,手指颤抖着,却终于如言一分分抬起,接过了那一盏酒,回身走向公子身侧,缓缓屈膝跪下,将酒盏举过头顶。
“是西域二十年陈的葡萄美酒么?”公子楚抬手拿过酒杯,放在鼻下闻了一闻,淡笑,“可惜鸩的份量下的太大了一些,影响了酒的味道。”
端康的眼神雪亮如电,定定地盯在他身上,复杂而激烈的变幻着——而公子依旧若无其事,只是抬手拿起酒杯闻了一下,复又放下,唇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笑容,看着远处颐风园的门口。
显然并不想让外人看到这一场兄弟相残的宫闱惨剧,大内总管奉命只带了一队精锐入内,所有的军队都被留驻在门外。然而,在金谷台上看去,兵甲簇拥之中停着一架明黄色的软轿,上面绣着蟠龙云海,帘幕低垂。
“是徽之来了么?为什么不进来?”公子楚忽然笑了起来,“难道是在害怕?——这个懦弱的孩子,到了这一刻还在害怕啊!”
他的声音低而柔和,不知怎地,却在风里传出很远,清清楚楚抵达了园中每个人的耳畔,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连远在门口的军队都有了微微的波动。士兵们并不清楚此番忽然行动的原因,但是听到此处,隐隐明白皇上对长兄似再度有杀意,不由动容。
“大胆,是想抗旨么?”端康踏前一步,厉喝,手举起,“左右,拿下!”
随行的精锐齐齐发出一声应合,上前了一步,便要动手。
“不”,明黄色的软轿里,忽然传出了一声清晰的断语,“住手。”
帘子被掀开,苍白瘦弱的少年从内站起,指节紧握得发白,抬头霍然看着高台上白色的影子,眼里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烧,大踏步的走入颐风园里。
“皇上!”端康吃惊地阻拦,“小心!”
然而熙宁帝已经疾步走上了高台,定定看着对方,握着衣襟不停咳嗽。半晌喘息定,尖尖的下颔扬起,眼里的光芒犹如锋利的刀,一字一字地对着兄长开口:“舜华。今日,我命你在我面前喝下它!”
公子楚凭栏而坐。回头看着皇帝,眼里却并无惊奇也无愤怒,只是微微而笑,仿佛打量着一个发怒的孩子。
“我命你喝下它!”熙宁帝再度重复,眼里涌出了阴郁的愤怒光芒,又咳嗽起来。
“是么?”公子楚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一笑,“那就如你所愿吧!”
他毫不迟疑的握起了酒杯,仰首将毒液一饮而尽,然后倒转酒杯,将空了的杯子示意给对方看,唇角尤自含着淡漠的笑意。
“满意了么?徽之?”他微笑起来,“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是不是?”
熙宁帝脸色苍白,死死地看着他喝下毒酒,眼神奇特。双手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公子楚站了起来,推开身侧绝望的歌姬,走向皇帝,低声喃喃:“我懦弱的弟弟。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宫里一直有传言,说父王当初立下遗诏时。本来是把王位传给我的——你心里,其实一直相信这个传言的吧?”
他微笑起来:“否则,为什么你总是这样自卑和懦弱呢?为什么非要通过杀我来确认自己的权威和力量呢?”
“住口!”熙宁帝身子一晃,苍白着脸,厉喝,“胡说!”
“胡说?”公子楚微笑着,一步步走过来,逼近,“徽之。问问自己的心,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是的,你不该当皇帝——你想过没有,你之所以当上皇帝,可能只是一个宫廷阴谋的结果?”
“住口!”熙宁帝嘶声力竭地叫了起来,将佩剑拔出,“再不住口我杀了你!”
“你已经杀了我了。”公子楚反而笑起来了,讥讽的开口,“要知道一个人是不能被杀死两次的——我怯懦的弟弟。”
他还是不停顿地走过来,步步逼近,直到端康上前一步,警惕地将皇帝保护起来。
公子楚微笑着注视着弟弟:“徽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小就不喜欢。每次看到我,你就会怀疑自己目下的位置是否理所当然……因为,你比谁都清楚自己不该坐这个位置,是不是?”
他的声音柔和悦耳,仿佛带着某种催眠人意志的力量,用内力送入每个士兵的耳中。
被派遣到颐风园里的都是直属于皇帝的御林军,然而在这一刻,公子楚那样具有诱惑力和说服力的谈吐,仍然令所有士兵为之动容,心里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住口!”熙宁帝苍白了脸,咳嗽起来,“再说我割了你舌头!”
“是的,你是有权割掉我的舌头。”公子楚笑着,然而死亡的灰色已经从他的脸上弥漫开来,令他的声音变得迟缓,“如果你不喜欢我的眼睛,可以挖掉我的眼睛;如果不喜欢我的心,还可以剖开我的胸膛——若不是弄玉,三年前你就那么做了,是么?”
“住口!”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个名字,仿佛一根针扎入内心,令熙宁帝尖叫起来。
园中的所有将士都看到了这一刻皇帝在高台上的可笑模样:熙宁帝仿佛中了魔一样地挥舞着手臂,一步步的退却,摇摇欲坠——那一瞬,这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君却显得如此懦弱可笑,被一个垂死的人逼得几无退路。
“真是一个怯懦而愚蠢的孩子……不曾知道战争的可怕,不曾看到真正的死亡,所以,才会做出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一切吧?”公子楚叹息,剧毒已经开始发作,他抬手捂住了胸口,喃喃,“被绫罗绸缎包裹着,居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满耳听到的都是谄媚和谎言——不知道你的心里都被什么填满了?真可悲啊。”
白衣公子临风而立,直面着自己的弟弟,然而语声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
“你竟然相信那个女人的谗言,要置自己的兄弟于死地”,他轻声说着,凝望着熙宁帝。“徽之,难道连十六妹的血,都无法洗去你心里的猜忌么?”
公子楚凝望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大笑起来
“愚蠢的弟弟,难道你完全忘记了在十年前,是谁把刚即位的你从越国铁骑手里夺回的么?”公子楚纵声长笑,拂袖走下了高台,傲然扬声,“如果我真的想要从你的手里夺过王位,早在那个时候就可以下手,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不再看自己的弟弟,只是拂袖回头,踉跄着走过皇帝身侧。
仿佛被他的气势所震慑,所有人都怔怔呆在了原地,包括端康带来的心腹精锐。他们居然忘了阻拦,只看着这个垂死的罪臣一路走过去,在风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长吟——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公子楚一路长吟着走下高台,向着花园南侧走去。随着毒性地逐步发作,他的脚步开始有了略微的踉跄——歌姬谢阿蛮脸色苍白地紧跟在他身后,抬起手紧紧扶着他逐渐无力的身体,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公子楚低头对她一笑,似是安慰,又似感激。
“不用了”,他说。抬手轻轻抚摩宠姬的脸,那种死亡的灰败之色迅速覆盖了他的眼眸,“留下你的歌喉,给更好的人——我不值得你这样。”
他推开她,独自沿着花径走去。
“拦住他!”端康首先回过神来,一惊,“小心他逃了!”
然而,很快众人就发现他并不是要逃走,而是走向了通向另一个花园的侧门,然后停下来凝视着自己的胞弟——一墙之隔,便是荒废已久的颐音园。
“我亲爱的弟弟。”他用一种越来越微弱的声音道。“我要去十六妹那里了。”
熙宁帝没有说话,全身激烈的发着抖。紧紧盯着胞兄,脸色煞白。
“不跟我说再见么?徽之?”公子楚微笑,然而却有一行鲜血从唇角沁出,慢慢划过脸颊,触目惊心,“不过……就算你、就算你再不愿意见到我……百年之后,弄玉和我……总在泉下一起等着你呢……”
一语未毕,他忽然抬手震断了腐朽已久的铁锁,轰然推开了门。
公子楚踉跄着走入那片荒芜的废园,抬手捂着胸口,黑色的毒血他唇角不断沁出,染红了雪白的前襟,他向着园子深处走去,一边对着虚空呼唤胞妹的名字,眼里渐渐涌出了笑意,仿佛真地看到了某个虚无的幻影正在翩然降临,在天空里俯身伸出手,迎接他前去。
熙宁帝的嘴角动了动,似是勉强忍住了到嘴边的一句话,脸色煞白地看着他一路走上高台上去——在那里,曾经有两个他最爱的人尸横就地——如今,很快就要出现第三个了。
然而,没有等走上凤凰台,公子楚身子便失去了力气,颓然跌倒在冰冷的玉石台阶上。
手里的紫玉箫滑落一旁,滚了一滚,终于不动。
“哥哥!”那一瞬,熙宁帝再也忍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尖叫,想要冲下高台。
“皇上!皇上!”端康惊呼着,连忙阻拦住皇帝,“小心有诈!等一等,先让御林军统领和太医去验看一下为好……”
歌姬谢阿蛮却已经随之奔入了废园,不顾一切的扑到公子身侧。她只是看了一眼,眼中的泪水便如雨而落——她无声的哭泣,肩膀剧烈的颤抖,解下身上的寒绢为他拭去唇边的血,素白的绢立刻被染成一片殷红。
园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眼神泛起了一丝哀伤。
歌姬轻抚公子尸身,低泣良久,忽然抬头看着碧空,脸色苍白地沉默了许久,开口一字一句地唱起了一首挽歌——却是公子方才在高台上吹奏的那一首《贺新凉》,声音凄烈高亢,响彻了整个颐风园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园外的将士并不知道园中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如此歌声,也知道事情不祥。
歌姬谢阿蛮一扫平日的柔婉,歌声苍凉如水,隐隐有刀兵的肃杀和苍莽,转折处有金石之音,铿锵有力。包围着颐风园的御林军无不闻声动容,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经历过十年前扫并天下灭亡越国的战争——在那样的歌声里,他们恍惚回到了多年前追随公子驰骋之时。手中刀兵垂落,每人眼里都有隐约的哀伤。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谢阿蛮唱到最后一句,声音越拔越高,凄厉如啼血,红牙板瞬间碎裂。在御林军统领恒易将军和太医赶到园中查看时,歌姬退了一步。忽然抬起头来,毫不犹豫的倒转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飞溅而起,染了军人和医生一身,歌姬仆倒在公子楚身侧,再无生气。
恒易将军和太医面面相觑,被这样惨烈的情景震慑,竟然一时不敢上前。迟疑了片刻,在端康的厉声催促下,太医才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仔细验看了两人的脉搏和鼻息。然后退开一步,对着金谷台禀告:“禀皇上,逆贼已伏诛!”
端康长长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拉着皇帝的手,却听到熙宁帝惊呼起来。
“哥哥!”少年发狂一样地推开了宦官的手。从金谷台上冲下去,“哥哥!”
熙宁帝狂奔向颐音园,然而却在踏入前那一刻忽然定住脚步,全身剧烈发抖,似在惧怕什么,在园门口彷徨良久,竟不敢踏入半步。终于,他举袖障目,在恒易将军的陪同下来到了伏地的两具尸首旁。颤巍巍的将手指伸到了兄长的心口。
没有丝毫生的气息,唇角的黑血已经开始凝固。
“哥哥……”他松了口气,低声喃喃了一句,转过头去,却正看到了歌姬的脸。
谢阿蛮的眼睛始终大睁,怒视着皇帝,仿佛死不瞑目。熙宁帝触电般的收回手指,倒退了一步,仿佛感到极度的不舒服,拼命扯着自己的衣领。一阵晕眩让他跌倒在随后赶来的总管怀里,喃喃:“走!走!立刻走!”
“是,皇上。”端康回答了一句,却迅速的弯腰检查了一遍尸体。
是的,死了……确实死了,毒从七窍透出,再无可救。
“快走!这里让我不舒服……都是死人……都是死人!”熙宁帝厉声尖叫起来,胡乱挥舞着手,“把他埋在这里!别放他出去!——关上园子,谁也不许进来!别放那些鬼出去!”
“是!”左右回答着,相顾失色。
皇帝的情绪仿佛紧绷到了极点,忽然崩溃般的倒了下去。
“熙宁帝十一年五月,天有异象。是年春末,有传帝赐死公子于颐风园。
“密旨下,奉鸩酒。公子不辞,一饮而尽,伏于凤凰台下。歌姬谢阿蛮抚尸恸哭,为之做歌,曰‘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歌声激越,左右军士闻之无不动容。曲毕以身殉。
“事前公子自知不测,乃阴遣门客。然客久受其恩,欲一死相报。闻变,纷纷自刎于宫门外,血溅三尺,相仆者乃系百人。帝恐生激变,命葬公子于骊山园中,秘而不宣其丧,令园中歌舞如旧,以避外人耳目。”
——《野史丛话》
“事情办成了?”回鸾殿的深处,贵妃从软金榻上霍然坐起,看着匆匆前来报信的青衣总管,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声音微微颤栗,几乎是不相信似地,“真的成了?”
“是。”端康低声,上前了一步,“奴才亲自看着他毒发身亡,再没有错。”
“呵……”凰羽夫人怔了一怔,有片刻的失神,吐出一口气,仿佛身体被抽去了骨头,往榻上靠去,唇里吐出一口长长的白烟,带了某种奇特的表情轻声喃喃,“真的是死了?——这样的人,也终于死了啊……真是不敢相信。”
那一瞬,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样的事情,凰羽夫人眼神凝聚如针。
“端康,改日派人去颐音园,掘出尸身,斩下他的头颅呈上。”她开阖着嘴唇,冰冷地吐出这样一句命令,“必须要看到他的人头——否则我不能安心。”
端康脸色微微变了变:“是!等风头过去,奴才便派心腹潜入颐音园掘坟验尸。”
“好”,凰羽夫人叹息,“辛苦你了。”
“但无论如何都要恭喜夫人”,端康轻声,“彻底拔除了眼中钉。”
“说的是!”凰羽夫人蹙眉,“事情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就简单了,全看舒骏的雄才大略。”
端康怔了一怔:“娘娘是想让舒骏成为越国人的统领么?”
“那是”,凰羽夫人笑起来,“你说,还有比舒骏归来,率领遗民重新复国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么?——如今大胤没有了公子楚。只要舒骏率领我们的军队一出现在龙首原上,那些胤国人就会溃不成军!”
端康问:“娘娘是想要把我们在北方淮朔两州的军队调给公子么?”
“是。”凰羽夫人颔首,“如今北方的形式已渐呈燎原之势,正缺少舒骏这样的统帅去领导——而越国境内地遗民,经过我们多年经营,也得了十万之众。只要大胤一乱,两方联合,便能趁乱起兵,夺回天下。”
“可是……”端康迟疑,“夫人答应了公子,不杀翡冷翠公主。”
“呵。不杀就不杀,这又有什么难?”提起这个,凰羽夫人的眼神立刻变得尖锐,几乎是吐出了一声冷笑,“怎么。如果是她自己生了重病死了,难道也算在我头上么?”
“……”端康倒抽一口冷气。
“我只是说说而已。既然舒骏回来了,整个计划也就改了。”凰羽夫人低声,一字一句:“如今,我不要皇后的命,也一样能将计划进行下去——最多,我要皇帝的命便是!”
端康霍然抬头,明白过来
是的,公子楚已经不在。如果大胤的熙宁帝又忽然病逝,没有王位继承人,全国自然会陷入一片大乱。到时候,靠着多年在朝野培植起来的力量,娘娘便可以控制大胤的朝政,左右时局,从而对复国更加有利。
“对了,皇帝他如何?”凰羽夫人问了一句。
“自从昨天颐风园里回来后,皇上的情绪就十分不稳定——有小太监从廊下走过,也没有任何过失,就被皇上下令拖出去活活打死。”端康小心翼翼地回禀,“今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乾清宫里,谁也不见,外面轮值的宫女听到里头似乎有哭声。”
“又哭?真是懦弱的孩子。”凰羽夫人止不住的冷笑起来,似是鄙薄,又似怜惜,“我以为他终于能狠心杀了胞兄,应该是长大了——结果居然是偷偷摸摸的赐死后,还不敢让天下人知道!”
端康迟疑着:“奴才觉得……皇帝似是很后悔。”
“后悔?是啊……那个孩子,其实是很爱很爱自己兄妹的。”凰羽夫人却毫不意外,意味深长的笑,“只是因为太过敏感和自卑,种下心魔罢了。”
“……”端康沉默。
凰羽夫人沉吟着,望着虚空:“十几日后便是大婚的日期,目下各国使者都云集在天极城,暂时不便有所动作——等拖过了大婚典礼,再下手也不迟。”
“是。”端康领命。
“走,我们去密室吧!和舒骏商量一下起兵的事——”凰羽夫人站起来,想了想,“箭在弦上,真是片刻都等不得。”
两人沿着长廊从深宫内走出,行止如风。
同一个深夜里,一封信被送到了天极城南的驿馆里。
“谁?!”灯下独坐之人长身站起,低声问,脸上是焦灼不安的神色。然而黑夜里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道风穿过了帷幕,一封信在风里飘然而落,正中他案头。
公子苏看了一眼信笺上的笔迹,脸色便是一变,重新坐下来拆看。
信上只是短短的几行字,非常简练,显然是在激变发生之前匆匆而就——然而其中蕴含着的重大讯息,却震得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公子苏在看完后下意识地将信笺在手心重重揉成一团,烦躁不安地蹙眉,眼神闪烁,凌厉如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公子苏抬手将信笺凑到灯上,燃为灰烬,然后又是对着灰烬出神了良久。似乎在想着什么极重大之事,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灯火在暗夜里跳跃,映照着他苍白纤秀地侧脸,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莫测深沉。
“止水”,终于,公子苏对着空气发话了,“去和你主人说——云泉当不负所托。”
檐下风声微动,有铃声摇响,随风一路远去。
十一、沙洲冷
大胤的那一场宫闱之变,被皇室极其隐秘地掩饰了。
颐风园里夜夜笙歌如旧,宫外的人均以为皇帝只是出兵软禁了自己的胞兄,却没有人知道那一杯毒酒,已经让那个惊才绝艳的白衣公子沉睡在泥土之下。
大婚的日期一日日的逼近,天极城内外到处张灯结彩,大赦天下,热闹无比。而且颐景园内外也是风平浪静,内宫那位贵妃娘娘似乎忽然发了慈悲,忘记了这个曾欲置之死地的敌人,再不见明刀暗箭袭来。
“哎呀,你听说了么?两天前隔壁的颐风园里出大事了呢!”
“是么?怪不得前天山下忽然来了那么多军队!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嘘……他们都说,公子死了!”
“什么?!——公子……公子,死了?!”
“是啊,听说是被皇上用毒酒赐死了呢……真惨啊,听说连收尸不让,就地埋在了颐音园里。公子一死,好多门客都跟着自杀了,到现在御林军还在到处捕杀以前投靠过公子的人呢——对了,你知道么?连阿蛮也死了。”
“天啊……好端端的,怎么连阿蛮都被杀了?”
“唉,不是被杀——听说是当场就自刎了。你也知道阿蛮有多么喜欢公子啊!公子死了,她自然也不想活下去。那种胆色,真是让人佩服呢。”
“唉。只是为什么这几日夜里颐风园那里还在歌舞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是皇上生怕公子的死讯传出去引起天下激变,所以下令不许泄露此事,派兵封锁了骊山上下,还命园子里的歌姬舞姬照旧夜夜歌舞,掩人耳目。”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几夜那些热闹的曲子里,听起来总像是在哭一样。”
“公子待下人一贯宽厚,想来颐风园里的姐妹们如今心里都很难过吧?”
“唉……其实现在颐景园里的这位。虽然是西域来的公主,待我们却也算是极好的了——只是宫里头那位如此厉害,不知道她能自保到几时?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今日隔壁之事,很快就会轮到我们头上了。”
“嘘,噤声——听说这园子里也有娘娘的眼线,小心被听了去。”
两个小宫女躲在后园的僻静角落里一边闲聊,一边打扫着房间那个房间里堆放着西域教皇给女儿的陪嫁珍宝,空无一人。她们脱去了平日的束缚,肆无忌惮地议论着外面的种种消息,仿佛两只安稳躲在巢穴里的雏鸟,唧唧喳喳说着外面的风暴。
然而。在她们离开后,墙角的一口柜子里却传出了压抑不住的低低哭泣。
那是一个细细的声音,仿佛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在一丝丝的裂开来,那么微弱,却也是那么脆弱。听得坐在黑暗更深处的观望者都耸了耸肩,吹了一声无声的口哨,无奈的摇了摇头,用银刀继续削着手里玫瑰的尖刺。
一个时辰过去后,那个哭声不知不觉地停止了,仿佛柜子里的那个少女已经倦极睡去。
虽然无意中听到了这样一个不祥的消息,宛如五雷轰顶。然而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阿黛尔公主却依旧表现的若无其事——是的,即便多么难过,多么绝望,她也必须装出和那个人毫不相识的模样!
甚至连一丝丝的哀悼,也不能被允许流露。
但尽管成功地掩饰了一切。但阿黛尔公主刚刚好起来的身体却一下子又衰弱下去,高烧不退,身体虚弱到需要人搀扶才能走动。
虽然公子楚已遇不测,门下的食客也多被朝廷清扫,一时星散。万幸华御医却不曾被牵连进去。还是如之前那样时不时的在半夜秘密到访,为公主看诊。但是无论萧女史怎么探听,华御医在就诊之外却不再开口多说一句。
“小曼,我答应过公子要保护阿黛尔公主”,华御医只是那样对她说,“所以既便公子如今遭遇了不测。我依然会恪守自己的诺言。”
她问不出什么来,便只能死了心。
几个月来,公主已经掌握了华文的基本阅读和简单对话。萧女史不忍心再对这个可怜的少女施加任何压力,也就停止了每日晚膳后的乏味讲授。
每到黄昏,阿黛尔都在暮色里登上高楼,眺望西方的尽头,仿佛想看到故乡地所在——然而龙首原横亘在天地尽头,萋萋碧草连天,血红赤胆点点。天际晚霞灿烂,浮云变幻,阻断了望乡的视线。
“我好想回家,哥哥。”她低声喃喃,握紧了胸口的女神像,面向西方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夕阳映照着她的脸,虽然憔悴,却依然美丽得令人屏息。
纯金的暗盒里,藏着少年苍白的脸。
祈祷完毕,阿黛尔睁开眼睛,却忽然看到了天际一行滚滚黄尘——几十多里外,依稀可见一行人从官道上绝尘而去,策马奔向龙首原深处,白马银甲,个个矫健如龙。
不知道为何,她的眼神忽然凝定。
就在那一瞬,仿佛有某种奇特地感应,远方的银甲骑士也忽然驻马,回首看向骊山地方向——那样远的距离,即便是敏锐如苍鹰应该也看不见高楼上女子的身影——然而就在同一个刹那,阿黛尔却觉得对方一定是看到了自己。
“羿……羿!”那一瞬,她脱口惊呼起来,扑向了栏杆,拼命伸出手去。
龙首原深处,那个银甲的骑士勒马回顾骊山方向,似乎有留恋——最终,却还是回过头跟上了同伴,急驰而去,绝尘于草原深处,再不回头。
阿黛尔的泪水在风里直落下来,伸出去的手垂落下来,指间只有风。
“公主!公主!”萧女史惊诧地上来抱住了她,看着天尽头那一行消失的黑点。
“羿走了。”阿黛尔喃喃,忽然间觉得胸口剧痛,“他不会回来了……”
她掩住脸,失声哭了起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
“舒骏走了么?”回鸾殿里,贵妃喃喃问,看着碧空。
“是的。”青衣总管上前回答,“今天,已经和枭他们一行十二人一起走了——估计明天就能入房陵关了,我们的人马已经在关内等着他了。另外,淮朔两州那边,也已经集结完毕奇Qisuu.com书,等房陵关一举事便起兵呼应。”
“是么?看来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凰羽夫人喃喃,却没有丝毫地开心,“九天……他离开了十年。回来却只待了九天,就带兵走了——他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过我。”
她忽然抬起了脸。问:“端康,你说舒骏他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端康不知如何回答。
她的手指探出,摸到了一包晶莹的冰粒——这是东陆最秘密的毒药“晶”,据说出自遥远的天山深处,稀世罕有,只要放上一点点在饮食里。中毒的人就会慢慢地死去,死状和普通的心力衰竭一般无二,毫无异常。
数日之后,便是皇帝的大婚典礼。
那时候,舒骏应该已经入了房陵关,回到越国土地上和遗民们聚首。公子昭是越国的英雄,他的复生和回归不啻是一个奇迹,将极大的鼓舞遗民们的士气;而埋伏在淮、朔的人马也已经控制了两州,等房陵关将旗一举,便即起兵响应。北上和故土遗民会合——在那个时候,若是大胤的皇帝又适时驾崩,内无子嗣,外无兄弟,朝野上下定然会为争权夺利乱成一团。天下即将陷入大乱。
这一盘棋局,便应该是如此下法,才得完美收官。
只是……只是……
涂了凤仙花的指甲,将毒药抓在手里,慢慢的把玩。凰羽夫人垂头看着,蹙眉沉吟,秀丽的凤眼里转过诸般复杂的光,全数落入身侧的青衣总管眼中。
端康上前一步,低声:“娘娘断不可有妇人之仁。”
“是么?”凰羽夫人低低道,忽然一声冷笑,“可偏偏我就是一介妇人啊!”
“娘娘是一代奇女子,虽逢乱世,却愈显奇光”,端康声音凝重,循循善诱,“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娘娘今日所做的一切,百代之后越国都必然铭记不忘!”
凰羽夫人沉默下去,指尖拨弄着那一粒粒冰玉般的毒药。
“是的,这些道理,我本是一直都明白的……若是不明白,也撑不到今日。”她忽然轻声苦笑起来,深深吐出一口白烟,将脸隐藏在烟雾里,“可是……不知为何,在舒骏回来后,我的心就乱了。原来我毕竟还是个女子啊……我一直在等着我的男人。在他没有回来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撑着。如今他回来了,我却忽然没有力气了。”
美丽的女子吞吐着白烟,那种奇特的香气包裹了她,声音却透出一丝丝地脆弱和动摇:“舜华昔年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我还是借刀杀了他。而如今、如今又要对徽之……唉。”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按住了心口,不再说话,似是旧伤极痛。
阿芙蓉与曼陀罗的混和,带来了迷醉的眩晕,在吸入的那一瞬令她觉得轻松无比,仿佛灵魂都腾上了高空,脱离了这一切纷繁复杂的人和事。
正在这时,门外的侍女雪鹃忽然提高了声音:“皇上驾到!”
“什么?”室内密议的两人都吃了一惊,交换了一个目光。
——自从在颐风园赐死胞兄后,这几日来皇帝日日独居养心殿,脾气暴躁,闭门不见任何人,连辅政大臣联名上书请他派兵前往淮朔两州平叛,都被皇帝将奏章扔了出来,怎么今日忽然又来到了回鸾殿?
“小心。”端康低声说了两个字,随即跃出窗外,消失了踪影。
凰羽夫人却还在药力中迷醉,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只是斜倚在美人靠上,看着那个穿着帝王冠冕的少年一路气冲冲地拂开帘幕走进来,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金盒,脸色苍白而疲惫,眼神里有光在剧烈波动,身子微微颤抖。
“怎么了,徽之?”她懒得起身迎接,只是开口。
“我……”熙宁帝身子一震,仿佛是在做着艰难的努力,想把那句话推出喉咙。沉默了半晌,忽地冲口道:“我把他给杀了!”顿了顿,似乎是在对自己、对所有人宣告一般,再度提高声音,咬牙切齿的重复了一遍:“我把他给杀了!”
“是么?”凰羽夫人懒懒,“那你开心了么?”
“开心?”熙宁帝又是一怔,脸色煞白。
“是啊……舜华是你的心头之刺,如今拔去了。是否开心?”凰羽夫人吐了一口白烟,眼神朦胧地看着他,有些放肆地低笑起来,“徽之……你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可不像是一个刚刚亲手赐死了自己兄弟的帝君啊!”
“我……”熙宁帝怔了半晌,手里的金盒颓然落地,一方玉玺滚落出来。
凰羽夫人有些诧异:“呀!这是大胤皇帝的玉玺,如何带来这里?”
“我怕有人偷了它去,不敢放在御书房——”熙宁帝连忙俯身捡起玉玺,重新紧紧抱在怀里,有些神经质地左顾右盼,仿佛提防着空气中看不见的敌人,不住地咳嗽,“有人想把它偷走……咳咳,他们都想把它偷走!把我的国家偷走!阿嘉,阿嘉——”
他把玉玺放入她怀里:“替我收着。”
“什么?”凰羽夫人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熙宁帝握紧她的手,把玉玺放在他们两人的手心里,紧张地四顾:“阿嘉,帮我看着它,别让人偷走了!——他们、他们都想偷我的东西……想偷我的国家!咳咳。我、我得把它好好的收起来,千万别让那些人看见了。”
“徽之?”凰羽夫人诧异地看着他,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
“你怎么了?病了么?”她抬起手按在他满是虚汗的额头上,发现那里烫得惊人,不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天,你烧得厉害!御医呢?快叫御医来!”
“不。不要叫他们来。”熙宁帝却是神经质地喃喃,“他们都想偷我的东西……”
“说什么胡话!”凰羽夫人低叱,用锦被裹住少年瑟瑟发抖的身体,探着他的额头,“病的这么厉害,怎么能不看医生?——这几天你一个人呆在养心殿,烧成这样都没人发现么?那群该杀的奴才!”
熙宁帝只是伏在她怀里剧烈地咳嗽,身体滚烫。
“不,不行……”仿佛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忽然直起身子,离开她,“会把病传给你的!阿嘉……别靠近我。我要死了……别靠近我!”
她放下了烟筒,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个神经质的少年,眼神却渐渐柔软。
熙宁帝喃喃:“为什么不肯替我生个孩子呢,阿嘉?……我很快就要死了。到时候你该怎么办?那时候我救不了我的母妃,这时候我也救不了你!该怎么办啊……”
凰羽夫人只觉得胸口一窒,无语地低下头,看着一滴泪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微凉。
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在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其实或许就是眼前这个令她国破家亡的少年皇帝了。
※※※※※※※※※※※※
自从羿的离开和嬷嬷的死去之后,东陆的皇宫变得更加的空旷而森冷。
孤身睡在黑暗里,阿黛尔重复了多年来的噩梦:蛇,迷宫,血海,空房子,灰白的头颅,黑夜里牵着自己走的哥哥……在梦里,她仿佛回到了童年,看不见任何东西,每次睁开眼的瞬间,都只看到一张濒临死亡的扭曲的脸。
她在梦里一次次地惊呼着醒来,然而一次次的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依旧陷在连绵不断的梦境里,根本无法醒来。
哥哥……哥哥!她在黑暗里呼唤着他的名字,空荡荡的房子里却只有回音。
模糊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月下吹箫的白衣公子。他在凝视着她,伸出手来,手指上缠绕着那一缕细细的金发——“我会保护你,一切就和你哥哥在身边一样”——他说。
然而只是一转眼,他的影子也消弭在了黑暗里。
是的……是的,他也已经死了。
没人会再守护她,每一个在她身边的人都会遭到不幸。
再度醒来时已经过了两日三夜。阿黛尔发现自己躺在寝宫柔软华丽地大床上,全身酸软无力。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萧女史正紧张地守在一侧,看到她醒来竟喜极而泣。
怎么……这是怎么了?
她想问,却发不出声音——她自然不知道,自从在高楼上看见界的离开之后,她已经昏睡了两天一夜,粒米未进。其间几度高烧至脱水,一拨拨的御医来看了又摇头叹息着回去。
翡冷翠公主病势沉重,恐怕连大婚的日期都支持不到——这个消息已经随着太医院的御医而传遍了内宫。熙宁帝却毫无反应,照旧天天泡在回鸾殿,端康总管下令内务府做好红白喜丧两种准备。显然是已经料定这个未册封的皇后凶多吉少。
对于外面的纷纷各种传言,阿黛尔却是不曾得知分毫。
她依旧一夜一夜的沉浸在噩梦里。不停的梦见那些死人的脸,梦见那个一望无际的血池和红色的茧——每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窗台上那一瓶红玫瑰,娇艳欲滴。
这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了,她想。
当玫瑰凋零的那一天,也就是她的生命之线断去地一天吧?她握紧了胸口的女神金像祈祷。凝视着里面那个苍白的少年,希望能从这两者身上找到新的勇气和庇护。然而,没有奇迹出现。她的身子一日弱过一日,竟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雷,你在么?”在某日深夜,当所有侍女都退去后,她对着黑暗喃喃开口,叫出了这个保护者的名字,宛若游丝,“我知道你在。”
夜风吹拂过帘幕。室内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她的声音在回响。
“羿走了,苏娅嬷嬷死了……连楚也死了。”阿黛尔喃喃,声音里带着绝望的灰冷,“那么多人都走了——下一个走的。就是我了。我甚至能听到死神的脚步声。”
“我要死了,雷。”她轻声喃喃,虚弱无比,“你不用再呆在这里了,回翡冷翠吧。回去跟我哥哥说,我很没用……等不到他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微。最终消失在空旷华丽的寝宫内。
黑暗的最深处。坐在高高屋架上的人俯首望着陷入昏迷地少女,灰冷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亮光。带着白手套的手握紧,捏皱了手心的一封信件。
这些日子,他已经连续给翡冷翠写了十几封密报,但却在今天才收到第一封回信,里面的措辞严厉得令人吃惊——开什么玩笑啊……这个时候如果回去报丧,西泽尔那家伙一定会发疯的!
您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还爱惜自己这颗脑袋呢。
※※※※※※※※※※※※
只不过短短的三五日,外面风云激变,每一日都有新的变故发生。
大胤熙宁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在即,帝都内各方宾客云集,冠盖满京华。然而在此刻,却忽然传出了皇帝因为猜忌而赐死长兄的传言。由于公子楚在东陆诸国的威望,这个消息令所有来贺的使者都有些不安,深以为在大婚前夕出现这样的事情乃是不祥之兆。
然而颐风园内照旧是朝歌夜弦,一如平时,根本看不出有丝毫的异样。于是,又有传言说公子只不过是被皇帝软禁,以防其趁着大婚作乱,并未遭到不测——种种传言尘嚣日上,不辨真假,扰得帝都里人心惶惶。
但是,就在公子楚的身影消失在舞台上的时候,胤国大变到来。
大婚前五日,龙首原忽然传出兵变的消息。
在亡国十年后,沉寂多年的越国遗民一夕起兵,冲入了房陵关与守军展开激战。大胤驻守龙首原的赵箭将军措手不及,没有等召集齐各部军队,就被一名白衣剑客刺杀于中军帐下,割下首级悬于城上。首领一失,遗民趁机蜂拥而入,占据了军事要冲房陵关,胤国三万铁甲竟在一夕土崩瓦解!
事出突然,不啻天崩地裂的坏消息。然而大胤承平已久,各级官吏各怀心思,担心如今正当大婚庆典。一旦将此消息如实上报会导致龙颜震怒,便纷纷刻意掩饰——等这个惊天消息传入帝都时,已经被层层的削弱,变成了越国小股遗民作乱、房陵关军队正在镇压。
而朝廷上各位大臣眼看大婚临近,既便多少知道一些实情,但因为各自的心思和立场,大都明哲保身的选择了在这个时候缄口。而熙宁帝最近身体不佳,久未临朝听奏,深宫中又是贵妃的天下,这个消息被紧密把守着。更是传不到皇帝耳畔半分。
于是,喜庆的气氛依旧弥漫了整个帝都。不曾因为战云密布而减了半分。
※※※※※※※※※※※※
在一片祥和热闹醉生梦死地气息里,荒冷的废园内,却独坐着一个冷醒的人。
一个本该早已被埋在了空园黄土之下的人。
“呵,房陵关兵变……房陵关!”白衣公子将密报拍在桌上,冷冷微笑起来,喃喃。“做的干脆利落,果然不负我所望——舒骏啊舒骏……那么多年之后,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身边的青衣少年原本只是倦怠地靠在梁上,抱着剑打瞌睡,然而听得此语,却不禁微微侧首回顾,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感兴趣表情。
“四公子之一的公子昭么?”止水挑了一下眉毛,“那个和我交过手的人?”
“就是他。”公子楚颔首,“果然不出所料,他和宫里那位有牵连。”
“哟。那可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止水眼睛一亮,从梁上跳了下来。那一次交手以一敌二吃了大亏,然而他却笑了起来:“舜华,这回你可得答应把他留给我!”
公子楚苦笑:“孩子话。”
“我可是认真地!”止水眉毛倒竖,怒道。“这些年我替你杀了多少人?如今我只拜托你这件事,你却推三阻四好不爽快!——最多这个活儿我不要酬金就是。”
“不是钱的问题。”公子楚摇头,“事关天下大局,怎可当儿戏?”
“切,你不答允又怎地?”止水冷笑了一声,“最多我偷偷去把他给宰了。难不成你还能拦得住我?”
“……”公子楚正在低头看一份谍报。双眉却是微微一蹙,有杀气瞬间凝聚:“止水。再孩子气,小心我让你师父打你孤拐。”
这回轮到了止水沉默,脸上青白不定,忽地一跺脚,掉头就走。
“好了”,公子楚看着他掠下楼去,微微一笑,“我答应你,将来若一到杀他的时机,必然第一个通知你便是。”
“真的?”止水大喜,在檐角驻足回顾,“不许翻悔啊!”
“当然”,公子楚顿了顿手里的笔,“不要本钱的生意,怎能不做?”
“切,你算计天下也罢了,怎么连这点小钱也算计进去了?”止水被他说的翻了翻白眼,冷哼,“算了,能遇到那么一个对手,就是倒贴也是值得——看看这几年来我替你杀的都是一群什么酒囊饭袋啊?奇_-_書*-*网-QISuu.cOm真是白白污了我的剑!”
“本来,在我们四个人中舒骏的身手算不得第一,更不会是你的对手。”公子楚却是叹息,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低声喃喃,“可能是流落西域那么多年,让他大大的长进了吧?”
他的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感伤,却很快掩饰了过去,只道:“止水,把这些信函送去穆先生那里——和穆先生说,密切注意回鸾殿的动向。大婚之前,帝都不能出任何岔子。”
“是。”止水颔首。『书农在线书库http://www.shunong.com/』永无弹窗广告、干净清爽,提供经典小说文学书籍在线阅读,宁缺勿滥,书农精心筛选只收录和推荐同类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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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派人告诉云泉”,他意味深长地开口,“就说北边的事情麻烦他了。”
“是。”止水抱剑颔首,并未多问什么,只道,“宫里似乎没有太大异常,只是听说皇帝身体不好,日夜居于回鸾殿,不肯视朝。”
“是么?”公子楚并不意外,若有所思,“不好到什么程度?”
“不清楚,回头我问问先生去。”止水抱剑一欠身,便要从檐角掠下。
这座颐音园里空寂无人,凤凰台上只有白楼孤寂伫立。外面月色很好,夏日葱芜的树木之间穿行着清风,流萤点点。然而,止水刚一掠下,就在半空中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急速后翻,堪堪避开了一物,失声:“公子小心!”
“嚓”那道白光贴着他额头掠过,刺向了白楼。
公子楚在那一瞬已经长身而起,手掌一按茶几,整个人向后飘起——然而,奇怪的是却并没有随之而来的袭击。那道白光钉入了窗楣之上,尤自在月光下微微摇曳。
公子楚和止水双双回身,不约而同地掠向了窗口,却是倒吸了一口气——那是一把小小的银刀。不知从何而来,将一封信钉在了凤凰台的最高层。
“公子。”檐下的风铃忽然再度摇响。一人不知何时出现,站在挑檐深重的阴影里,用希伯莱语开口,声音低沉而厚重,“翡冷翠的密信。”
“你是……”公子楚凝视着黑暗里模糊的人影,揣测着开口,“雷?”
雷。翡冷翠派来东陆的秘密使者,西域著名的杀手,也是“七人党”之一,至今以来他和西泽尔之间的一切联络均由其负责。然而,他却从未见过这个神秘的人物。
而今夜,他为何却忽然间出现在了这颐音园里?
公子楚微微一惊,抬手拔起银刀,拆开了那一封密封的信件。上面的字清冷而凌厉,一笔一划犹如断金截铁,正是翡冷翠西泽尔皇子的笔迹。
公子楚拆开那一封远自万里之外的密信。看了一眼,神色骤然冷肃。
“西泽尔皇子远在翡冷翠,听闻公主之病,非常担心。”仿佛是知道了对方的神色变化,黑暗中之人声音冰冷。“皇子一向眼高四海,唯独对公子大加推许,不惜以重责相托。”
“……”公子楚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手里的信,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今东陆的局面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公子贵人事多,也难免顾不过来——但,请您务必明白阿黛尔公主的重要性。”黑暗里的使者冷冷开口,毫不客气。“公主在大胤若有任何不测,西泽尔皇子将……”
“在下非常清楚。”公子楚忽然抬手,打断了对方,“请转告皇子,在下定然竭尽全力保护公主。若其有失,舜华当刎颈谢罪!”
“好。”黑暗里的人点了一点头,便再无声息。
“咦,走掉了么?”止水却是吃惊,“好漂亮的身手——西域难道也有轻功?”顿了顿,见他没有回答,便又抱怨:“‘刎颈谢罪’?何必把话说的那么满……万一一个不小心,那个丫头自己病死了怎么办?”
然而,公子楚却只是看着手里的信笺,有略微的失神,心中有暗流翻涌——
“止水”,他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吩咐,“去和华御医说,让他打开我留给他的秘匣,把昔年慕士塔格那边进贡来的雪罂子拿出来,马上给公主送去。”
“什么?”止水吃惊,不由怒起,“给她?当年我向你要了几次你都不给!”
“赶紧去!不要耽搁。”公子楚却没心思和他计较这些,蹙眉不知道想着什么,忽然一拳击在了案上!
“……”止水跟随公子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沉不住气,不由凛然噤口,立刻一溜烟的掠下屋脊,在夜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子楚继续低头,重新看了一遍手里的密信。这封来自翡冷翠的信是写在金箔纸上地,封口上敲着密封用的金泥,鹅毛笔蘸着墨水,用华丽的宫廷体写着细密的字。然而,秀丽高贵的字体后,却有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
“我亲爱的朋友舜华公子:
“这封信非常重要,请务必仔细读完。
“迄今为止我们保持着良好的合作,是彼此可以信赖的盟友,我相信我们双方都希望这份信赖可以继续保持下去。我会恪守我的承诺,这份诚意只有在少数情况下才会受到影响——比如,我所尊敬的人违背了他的承诺。我无日无夜不在等待着来自您的好消息,就像我曾经说过的,您这样兼具聪明才智和坚定决心的人才应该是您国家的主宰,我无法理解您的弟弟为什么还在宝座上继续享受着权力——时间太长了,等待令人心焦。
“我非常担心我亲爱的妹妹,那是我的珍宝,她是脆弱的,就像精美的陶瓷那样容易碎裂。这让我时刻不安,尤其是听闻她最近正在病中。我想她迫切需要回到翡冷翠休养一下身体了,如果在约定的期限内看不到她,恐怕我的耐心会濒临极限。那时候我也许不得不亲自带人去您的国家把她接回来——我想这是您和我都不希望看到的。
“您真诚的,西泽尔博尔吉亚。”
读完那封希伯莱语写的信,他足足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一边读,一边揣摩着写信之人背后的心态,不由心中震动——那个沉默神秘的同盟者,还是第一次给自己写那么长的信吧?在那个人一贯优雅阴冷的语气里,还是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的烦躁和杀意。
原来那个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西泽尔……西泽尔!”他低声喃喃,眼里的光芒凝聚。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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