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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玫瑰》 作者:沧月

十二、婚典 十三章

深宫寂静无人,半夜里只有更漏依稀,阿黛尔睡得昏昏沉沉。
是不是这一回睡下去,就永远不再醒来了呢?
哥哥,哥哥……她冰冷的手握紧了胸前的项链,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回到了久远的从前——她还是一个幼小无助的盲女,生命对于她来说只有一片黑暗。
童年的记忆里,她确认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便是抓紧哥哥的手,通过他来感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的体温,他的肌肤,握紧时的力道和牵引的方向,是那样切切实实可以触摸的,仿佛是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存在证明。
在病重昏迷的时候,她无数次梦到童年时的情景,梦见哥哥牵着眼上蒙了布巾的自己走在一片开满了玫瑰的田野里。初春的原野美丽非凡,道路两旁鲜花怒放,季候风缓缓吹拂,香气充满了整个天宇,碧空如洗,恍非人世。
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人,只余下这一对孩子牵着手蹒跚往前……那条路,长的似乎没有尽头。
是的,她是盲目的。就算他将她送入火里、送入水里,她也不会避开半步。
她在梦里喃喃,下意识的抓紧了手。手心里仿佛真的抓住了什么有形有质的东西。她在梦里也觉得安心,将脸凑过去,依偎在上面。
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子夜。
房内寂静无人,然而她刚睁开眼,赫然看到自己的手心里居然真的握着一只手!那是一只手修长而苍白,穿入了帷幕,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温暖而稳定——无名指上,赫然绕着一圈细小的金色指环。
这……是哥哥来接她了么?!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此。然而乍一抬头,却看见了帷幕外的一双清冷的眼睛。
那一瞬。她忽然间清醒过来。
“是你!”她低呼起来,反过来紧紧握住了那只手,“是你!”
帐外的人没有动,不知道是太意外还是根本是意料之内,只是隔着帐子停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阿黛尔隔着帐子怔怔看着他,又惊又喜,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次不是做梦了。他的坐在帐外,紫玉箫握在指间。明黄色的流苏在风里微微舞动,有风从箫孔里穿过。发出低微的呜咽。
那个人的侧影浸在月下,气息清冷,不染尘埃,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华,宛如从幻境之中凌波步来。然而,眉目却带着水墨画般的清俊。五官是东陆少有的挺拔,在月光下明暗分割,线条优美如同雕刻。只有嘴唇薄而直,抿成一线,显得有些冷酷凌厉,看上去竟隐隐和西泽尔有几分相似。
阿黛尔看得投入,居然没有发觉那人站在月下、身后有着淡淡的影子。
“是你?”她眼角尤自未干地泪痕,吃惊,“是你的魂魄么?”
“不。”他微微笑了起来,开口否认。“我没有死。”
“啊?真的?”她有一刹的无措,喃喃:“可是我……我听说你死了……”
“那是假的。”他的眼神平静如无波的水面,“不过是一场演给别人看的戏。”
“女神保佑,你活着真是太好了。”阿黛尔不解地喃喃:“可是我听宫女说,外面死了很多人——那、那也是假的么?”
“不。他们是真的为我而死了。”公子楚淡淡,“只有这样,这一场戏才能演的如此逼真,才能让所有人都相信我已经死了。”
“啊……”阿黛尔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可是,为什么要死那么多人来演一场戏呢?”
公子楚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仿佛也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听说公主病的很重。”他开口,声音却听不出什么,“所以我不得不冒险赶过来。”
“你很担心么?”她却无端端的欢喜起来,有些腼腆地低下头去,“真不好意思,我一到东陆就总是生病……以前在翡冷翠可不是这样。太麻烦你了。”
“……”他坐在帐子外面,隔着垂落的帷幕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悦和羞涩,心中一动,只是沉默地抽出了手。许久,他才低声开口:“舜华在东陆照顾公主,只是受西泽尔皇子所托——也请公主谨慎行事,避免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
他说得委婉——但在东陆贵族的外交辞令里,这种语气其实已然算是严厉的警告。然而西域来的少女却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他的言外之意,还是怔怔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好严厉。果然,你还真的有点像我哥哥呢……”
“当年,弄玉是不是也很怕和你说话呢?”阿黛尔喃喃,“严厉的哥哥?”
他忽然怔住,看着月光下的少女。
她说话的神气,眼里的光芒,仿佛是一道光,照进了心中某个密闭多年的角落——那一瞬,仿佛心上陡然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却极其锋锐的裂纹,向着他内心深处延展,一路上只听见簌簌的崩裂声,摧枯拉朽,再无阻拦。
那一瞬他有些恍惚。月色是如此明亮皎洁,他怔怔站在那里,看着她在月下对他微笑,眼里带着信任而依赖的表情,无邪到几乎透明。
那个刹那,时光仿佛一瞬间如潮回溯。
那是弄玉么?……是他最小的妹妹,隔了数年的光阴,在一个月夜又回来了?
“哥哥。这是我昨天写的诗,帮我看一下吧!”
“我很忙,乖,去找徽之玩。”与幕僚通宵秉烛会谈后的他非常疲惫,有些烦躁地揉着眉心,吩咐左右,“萧女史,带十六儿下去。”
她手里的云笺滑落在地上,瞬间被风卷走——但是他没有心思去细究。父王驾崩,弟弟年幼,面对着越国大军的步步进逼,亡国的阴影时刻笼罩在心头,他甚至都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有回府邸见自己的夫人了。
弄玉只有七岁,根本不明白哥哥和他的世界。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三个人:徽之、云泉,还有他。那颗小小的心里有着那样纯真浓烈的爱,那种暖意,足够将那个小小的世界充得很满很满。
而他却不一样。他的世界是那么大,大到要覆盖这个天地——那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争夺和权衡,是那个年幼妹妹毕生所未能明白。他的心中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温暖。但是他的世界是那么大,那一点点的爱被无限的空间所冲淡,稀薄得再也无法温暖到任何人。
和越国交战的那些日子里,他见到弄玉的时间屈指可数。
当然,他并未忘记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妹,遇到生辰节日,也会派人送去符合皇室身份的贵重礼物。但礼到了,人却经常是不到的。因为大部分时间他都有事在外:或是率军出征,或是斡旋于诸侯之间。
刚开始,弄玉也常常跑过颐风园来看自己的哥哥——但是他身边总是簇拥着太多的人,总是有看不完的文牒和处理不完的公务,她经常在一边站了一下午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最终只是独自怏怏不乐地离去。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渐渐的,她也不再来找他了。转而陪着她的,便换成了和她同龄的徽之。
弄玉是如此懂事,在战争持续的那些年里不曾再来打扰过他。一直到越国灭亡。他居于帝都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她才又偶尔的来探望他,说话却开始变得小心恭谨。
然而他依旧很忙。大胤霸图初成,皇帝年纪幼小,内政外务一起压到他的肩膀上来:清除越国遗民反抗、休养国内百姓。
平衡诸侯之间的关系……哪一样不需要他亲自过问?
他终究未曾兑现自己的诺言,在天下平定后多陪陪她。
“哥哥,听婉罗说,过一个月九秋崖上的桫椤林就要开花了,她哥哥答应带她……”那一天,她在文华殿的游廊里遇到他。迟疑了片刻,终于带着几分胆怯几分期待地开口,然而话只说了半句。声音便越来越弱——因为看到他的表情里有一丝不耐,手上握着一叠尚未看完的文牒,身后跟着诸多的谋士,脚步匆匆。
“云泉带着婉罗去赏花了么?”他停了一下,看着妹妹——仿佛这时候才发现她陡然长大了,不由恍然笑起来,“我明白了……你是想偷偷见一下未婚夫婿,是不是?好好,我回头来帮你安排一下。”
神照帝有十四个女儿。在掌权后的那几年里,他依次的将十三个妹妹都嫁了出去,或者是与诸侯联姻,或是赐婚与重臣,每一个都是用在了刃口上——唯独剩下的,便只有最小的妹妹弄玉。他虽然忙碌、却对十六儿的婚事分外上心,一直挑拣了十年,最后才将其许配给了同为四公子之一的卫国公子苏。
“我不是为了去看……”然而弄玉却红了脸,绞着衣带喃喃。
“十六儿,回头我让内务府来办妥这件事——但现在我真的要去见司马将军了。”他却来不及等她说完,便带着幕僚和下属匆匆离去,没有看到身后她失落的眼神。
那一次,他难得的记住了自己的承诺,果然在百忙之中抽出精力特意过问此事,在一个月内迅速安排妥当,准备让萧女史带着公主出城,去九秋崖观赏名动东陆的“桫椤花海”——然而弄玉不知为何却没有领情,偏偏在那时称病留在了宫里。
他很生气,觉得这个妹妹实在太过任性和不知所谓,枉自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然而,他却并不知道她那怯生生的表情里隐藏着什么样的孤独和渴望,更不曾知道她那没有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
“可是,我不是为了去看花……我只是想和婉罗一样,多点时间和哥哥在一起。”
然而,等明白到这一点时,他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
他坐在深宫的帷幕前,对着另一个少女,陷入了回忆的流沙,渐渐灭顶。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无限的怀念那些昔日的点点滴滴。仿佛带着某种强迫性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回忆那个早夭的妹妹的模样,回忆从小到大他们之间寥寥可数的几次相聚——她的模样,在他心底反而比在生时更加清晰。
他也知道这是一种自虐式的行为,徒增苦痛,无补于事。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
在看到了这个远嫁的西域公主时,他总是不自觉的联想起早夭的妹妹。
阿黛尔没有明白他这刹那的神思恍惚是因为什么,只是发觉他的神色在一瞬间柔软下去——那样的神色出现在他平日冷漠如霜雪的脸上,显得如此突兀而意外。
出神的刹那,却听到白楼上檐铃摇响,似是有什么夜行飞鸟掠过。
公子楚的眼神在一刹那凝聚起来
“公主。”他再度开口,声音已经一如平日般冷定。“请您务必保重身体,我今夜已经将珍藏的雪罂子带来,令华御医将其入药给公主服用。希望这种灵药真的有效——否则公主就无法参加后天的婚典了。”
那样的话,让大病初愈的阿黛尔骤然一惊,脸色瞬地惨白。
什么!后天便是大婚?她……居然已经昏迷了那么久么?
“你害怕么?”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轻声问。
她一颤,却咬紧了唇角。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低声:“不怕。”
“既然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他的神色转瞬冷淡下来,轻轻将手从帐中抽出,端坐行礼,声音平静,“不日便是大典,还请公主早些安歇。”
手一抽出,阿黛尔只觉手心一空,仿佛心里也被抽去了什么一样。空空荡荡。
公子楚在帐外微微欠身,便起身离去,再无半丝留恋。
“不!”她被独自留在空荡而华丽的室内,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惊惶,不由自主地从床上拼力撑起身子。向着帐外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了他的一角衣带。衣带纤细,一扯即断,然而那个离去的人却为之停住了脚步,回顾。
隔着垂落的金纱,她看不清他的眼神。然而却听到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重新在榻旁坐下,语气转而柔和:“怕么?阿黛尔?记住。不要对我说谎,像对西泽尔一样对我——这样我才能帮到你。”
她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将脸埋在手掌里。
“是的,是的……我怕!”她低声哽咽,喃喃,“很怕很怕……一想起大婚,就很怕!——为什么你要治好我呢?就让我昏迷着度过大婚,不是很好么?”
他凝望着她,态度骤然软化下来。他闭了一下眼睛,仿佛克制住了内心某种汹涌的感情。
“好好养病”,最后,他只是轻声嘱咐,“不用担心。”
“谁都无法伤害到你,公主。”
宫廷里已经张灯结彩,做好了迎接新皇后的准备,但是由于贵妃多年的威势,宫廷内外却都不敢有人表现得过于喜庆,生怕得罪了娘娘,所以气氛显得热闹而诡异。
回鸾殿的密室内,却是一片寂静。
美丽无双的女子斜卧榻上,吞吐着白雾,眼神在雾气中闪烁如星辰。她的面前放着一只锦盒,盒里填满了石灰,里面却是存放着一颗栩栩如生的头颅,七窍中残留着血迹,然而面容却还是清俊高雅一如生前。
“真像做梦一样……公子可是天下无双的人物。”凰羽夫人凝视着那颗头颅,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喃喃,“结果他的人头,居然真的摆到了我的案前!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有些疯狂有些压抑,旋即吐出了一口烟雾,掩饰了此刻脸上的表情:“等复国那一日,就把他的人头和之前斩下的两颗一起,放到英雄冢上祭祀亡魂吧!”
“是。”青衣总管在一旁回答。
将视线从人头上移开,凰羽夫人淡淡开口:“明日就是大婚了,颐景园里的那个丫头怎么样?还能醒过来参加婚典么?”
端康低声:“据眼线说,似乎今日下午送药进去时公主尚自昏迷。”
“哦……看来病的相当重嘛”,凰羽夫人微微冷笑,“你看,这次可不是我对她下手——所谓天妒红颜就是如此,舒骏需怪不得我。”
“娘娘说得是。”端康静静颔首。
“刚刚接到飞鸽来信。兵变已经成功”,凰羽夫人淡淡的说着,眼里却也掩饰不住喜悦的光,仿佛在遥想着那人千军辟易的英姿,语气里隐隐带着骄傲,“舒骏已经斩了守将,率军夺下了房陵关!”
“恭喜娘娘!”端康的眼神也是瞬间雪亮,“越国真的复国有望了!”
凰羽夫人停下了手,咬牙:“是的,复国之路已经开始。不会再有什么能够阻碍我们了!如今连皇帝的玉玺都在我手里……十年的隐忍,终究到了偿还的一天!”
她颤栗着。仿佛诅咒一样一字字的吐出指令:“明日便是大婚,让方阁老和张尚书好好控制局面,压住兵变的消息,决不能传入皇帝耳中!”
“是。”端康领命。
“派人通知淮朔两州的人马,即刻向北驰援房陵关,要赶在大胤派出大军之前。与龙首原上舒骏的军队汇合!”
“是。”
“另外……”她迟疑了一下,咬牙,“大家都做好准备了么?”
端康上前一步,慎重回答:“是,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大家厉兵秣马,只等皇上驾崩,大胤王位悬空、内乱丛生,便会趁乱在四处起兵呼应!”
“那好。”凰羽夫人吐了一口气,喃喃,“那好。”
她有些茫茫然的站了起来。心下想着那些纷繁复杂地事情,却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眼前一黑。如果不是身侧的青衣总管及时地伸手,她便要虚弱地跌倒在地上。
“娘娘!”端康看到她如雪地脸色,失声低呼。
“没事。”她却没有说话,只是从他臂间站起,笑了笑,却道,“很晚了,我也该回去看看徽之了——明天就是大婚。我怕他闹脾气。”
她没有再和他多说什么,便起身离开,华丽的裙裾拖过地面。
出了密室。尚不等进入回鸾殿,便听到了一阵阵的剧烈咳嗽声,令人惊心。
已经是深夜,凰羽夫人推开门,却闻到一种浓烈的药香。地上零碎堆叠着不少精美的瓷器,碎裂成一片片。红烛映照着富丽堂皇的室内,帷幕深处,一个人影缩在锦绣的金床上,正在睡梦里发出虚弱的咳声,整个人蜷成一团。
她撩开帐子,伸手探着他的额头——触手之处滚烫无比。她微微心惊,连忙坐在榻旁,用锦被覆盖上昏睡中的人,发现他的手足却是冰冷。
怎么回事……这病,怎么怎么久还不见好?
她有点担心的凝视着他,发现少年皇帝脸色青白,眉心隐隐有黑气,然而睡去的脸上竟然依稀残留着泪痕。心中忽然便是微微一动,仿佛有一根极细的针刺入了心底深处。
“阿嘉……”她正在凝视着,他却忽然醒了,“你回来了?”
“啊……”有点猝及不妨,她来不及避开他的视线,只好含糊应承。
他的目光却是清亮地,和高热之下的病人迥然两样,看得人心里一清,却又是一冷。凰羽夫人心里忽然间有了某种奇特的感觉,隐隐警惕。然而熙宁帝却没有再说什么,似是极虚弱,一边咳嗽着,一边把身子往后靠,喃喃:“别、别靠近我……会传给你的。”
“不,没事的。”她轻声道,也不叫侍女,自己径自解了外衣坐上了床去,将那个缩在床角的少年抱在怀里,摸着他的额头,“没事的,不过是风寒而已——明天就是大婚了,你要好好喝了药,然后睡一觉发发汗。”
“可是……”熙宁帝咳嗽着,忽然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你没听到箫声么?”
“箫声?”凰羽夫人吃了一惊,“什么箫声?”
“凤凰台上的箫声……”熙宁帝喃喃,混乱地低语,“是弄玉啊。她一直在那里吹箫,等着我回去呢……那支紫玉箫,是父皇留给她的……啊!听!还有人在唱歌!”
他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恐惧的表情,抓紧了她的衣襟,居然低声唱了起来:“‘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是她!是她!她还在唱……还在那里唱!不,不许唱,不许唱!我不要听!”
“徽之!徽之!”凰羽夫人厉声低喝,“别乱想!哪有什么箫声!”
然而,一语未毕,她忽然微微一怔。
箫声——这漆黑的深夜里,似乎真的有一缕箫声细细传来!
凰羽夫人脸色瞬地雪白,失神站起,握紧了袖子里的短剑——然而。就在她站起的瞬间,那一缕箫声忽然又消失了。消失得如此迅速和彻底。仿佛就像是一个幻觉。
不,不……不可能。那个人的头颅,已经被摆放在她的案前!
难道,世上真有所谓的冤魂么?
“不过,阿嘉,不要怕……”失神之中。忽然听到熙宁帝喃喃开口……咳咳……有我在。”
“我不会让它们靠近你……咳咳,如今我是皇帝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害我喜欢的人……不会再让他们像对待我母妃一样对待你……”熙宁帝咳嗽着,抬起脸虚弱的看着她,喃喃,“阿嘉,我不会死的……咳咳,放心,我不会死的!”
凰羽夫人定定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少年皇帝。心中五味杂陈,忽然落下泪来——徽之,你知道么?
在你挣扎着要为我极力活下来的时候,我却在不择手段地要你死!
※※※※※※※※※※※※
无论在东陆还是西域的记载里,熙宁帝十一年六月。东陆霸主国大胤和西域教皇国翡冷翠的联姻都是一时无双大事,几可决定十年内天下的格局和走向。
然而,那一场旷世婚典在开始时,却已经被某种不祥的阴影笼罩。
大典当日,天色如墨,惊电纵横。整个天地间被狂暴的雷声淹没。一直到正午时分大雨才稍稍小了些。然而已经是六月初地盛夏时分,半空里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那雨非常奇诡。冰冷如雪,中间还夹杂着一粒粒的冰珠,让天极城的空气一下子凛冽如冬日。
穿着夏日轻薄宫装的侍女们在雨中瑟瑟发抖,小黄门也个个面色青白。各国来贺的贵族们聚集在祈年殿,惊诧地看着这一反常的天象,无不变色,私下议论纷纷。
这分明是不祥之兆——尤其在迎娶这样一个素有恶名的皇后之时,更是让人猜测不已。何况在这次的大婚典礼上,作为皇帝唯一兄长的公子楚并未出现,似乎更是坐实了不久前帝都里关于皇室两兄弟反目的传言。
然而,当大胤的新皇后在雨中踏出凤舆时,所有的议论声嘎然中止。
冰冷的雨还在不停的下,一柄曲柄九凤黄金伞迎在凤舆旁,亭亭如盖。在雨中拾级而上的翡冷翠公主一手持着教皇赐与的金杖,一手捧着一束血红的玫瑰,在女官的扶持之下沿着祈年殿的台阶一步步走上来。
为了迎合东陆的风俗,她戴着珍珠坠成的面幕,然而嫁衣却是西域式的纯白色——那一件华丽的嫁衣长达一丈有余,裙摆上面坠满了钻石和珍珠,一展开、宛如银河天流泄地。十二位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裙摆,一起缓步走上婚礼的殿堂。
就在那一瞬,天际密布的乌云忽然散开,一线阳光裂云而出,正好射落在她身上!
刹那之间,整个祈年殿内外响起了低低如浪潮一样的惊叹声。
“那位翡冷翠的公主仿佛是从上古神话中走来,她的美貌令最智慧的长者都肃然起敬”——在她离去后很久,大胤还流传着关于她的种种传说。
然而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不曾有丝毫动容——那是她的夫君、大胤的帝君熙宁帝。
那个苍白病弱的少年皇帝站在深远庄严的大殿那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从白玉台阶上走来,步步生姿、宛如神仙中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仿佛只是看着一个与自己全无相关的陌生人,眼里隐隐有着警惕。
在所有人看来,那一对年貌相当的新郎新娘,并肩站在华丽宏伟的大殿下,显得如此出众夺目,宛如龙凤凌驾于九霄。
司仪唱诵祝酒,各方贵宾一起起身道贺,声音震动帝都。
然而,从拜天地宗亲,一直到“合酒”,皇帝的脸色依旧是淡漠的,只是配合着司仪机械地举行着一道又一道繁复的皇家仪式,不时转过头去、发出压低的咳嗽声,目光居然完全不落到皇后身上半分。而皇后脸上笼罩着珍珠面幕,也是看不到表情,只觉气色也是不好,身子几度摇晃,全靠身旁的萧女史扶持。
“合酒”又称合欢酒,乃是东陆婚礼中最重要的一环。一对龙凤翡翠玉杯以线相连,新郎新娘各执其一,相对饮酒。仪式意义深远:酒杯一分为二,象征夫妇原为二体;以线连柄,则象征两人通过婚姻而相连;合之则一,象征夫妇虽两体犹一心。新婚夫妇在酒筵上共吃一鼎所调制的菜肴,同喝一壶倒出之酒,象征从此之后夫妻间互敬互爱、亲密无间。
皇帝和皇后各自伸出手,拿走了一杯酒,先各自饮了一口,然后交杯对饮。
在华丽的珠冠之下,阿黛尔脸色苍白地低下头,看到了递来的酒杯。玉杯的杯口上某一处留着湿润的唇印,她微微侧过头,小心的避开那处,浅尝了一口。那只手随即收回,举动之迅速,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令她不自禁的浮出一个苦笑。
司仪祝诵完毕,上前将杯上的红线解下,将两端分别系在两人的手腕上,象征着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周围观礼的贵族们发出了恭贺的声音,震动天宇。
自始至终,他们之间一直弥漫着冰冷而遥远的气息,不仅是视线,甚至连身子都不曾靠近到三尺之内,仿佛中间隔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那一杯合欢酒,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酿成,一杯下去居然在她的胸臆里燃起了火,烧得她心肺灼痛。
那一瞬,虽然站在万众之中,某种恐惧却忽然压顶而来。
不对!这、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和当年喝下母亲毒酒的时候一模一样!
哥哥!哥哥!
阿黛尔下意识的抬起手,按向绞痛的心口——然而手腕被那根红线系着,根本无法抬起。眼前的珍面幕在晃动,晃得这样厉害,视野里仿佛到处都是重叠的影子。
她张了张口,终究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颓然倒地。
大殿内忽然鸦雀无声。在合酒完毕后,所有人都看到玉杯从皇帝和皇后手中忽然跌落,发出清脆的裂响——与此同时,帝后两人同时伸出手捂住心口,双双倒地!
那一瞬,整个祈年殿震惊得鸦雀无声,片刻后才发出惊天动地的惊呼。
萧女史在她倒地前的瞬间扑了上来,将皇后抱在了怀里,撕心裂肺地呼喊。那一瞬的刺痛令她眼前一片空白,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雪地里寻找自己孩子尸体的一夜——她发誓要保护的这个孩子,还是在她眼前失去了生命!
“是她!是她!”平日冷静沉默的萧女史忽然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完全忘记了忌讳,疯狂的厉呼,“是贵妃下的毒!一定是贵妃下的毒手!——快来人……快来人!”
大内总管端康在混乱的人群中看着这一切,往后一退,身形消失在了纷乱的人群里。
十三、譬如朝露
六月六日,暴雨歇止,天色阴郁。
在大胤王室的婚典上,出现了令天下震惊的剧变
在无数到贺贵族的众目睽睽之下,大胤皇帝和新皇后在对饮完合欢酒后忽然倒下,呈现出中毒的症状,昏迷不醒。列席的诸国贵族面面相觑,惊慌之下正欲纷纷告辞离席,忽然间却有人发出惨叫,捂着胸腹,伸手直指婚宴上的酒席,发出“有毒”的惊呼,陆续面色苍白的倒地,手足抽搐。
一片哗然之中,司仪不知所措,总管不知所终,整个祈年殿前混乱不堪。
大胤的几个元老都是耄耋老人,历侍三朝,深谙政局,善于玩弄权术随风转舵,但面对此等激变,却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三朝元老方船山脸色雪白,须发颤抖,只是搓着手在殿上跺脚。御林军首领恒易将军冲上殿来,请示在座大胤元老该不该阻拦这些身份显贵的各国来宾。然而方阁老生怕承担责任,便推诿其他两位元老共同商议。
一片混乱之中,不等几位老臣商量出个头绪,局面已经濒临失控。
虽然得不到上头的指令,但事情关系重大,生怕凶手就混在其中趁机逃脱,御林军首领恒易将军当机立断,命军队把守住了大殿的各处出口,不让列席的贵族们擅自离开。然而混乱中还是不停的有人中毒倒下,惨呼连连,令所有人更加惊慌不安,觉得那个隐形的凶手就躲藏在人群中间,情绪渐渐濒临失控。
那些陪同各国贵族前来的侍从们守在主人身侧,今日来参加大胤皇室婚典,虽不能带刀入殿,但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此刻眼见事情不对。便想强行护卫主人离开,与守卫此处的御林军发生了激烈冲突。
一时间祈年殿前乱成一片,局势紧张混乱,更大的祸乱一触即发。
“诸位,稍安毋躁。”忽然间,一个声音传来,响彻了大殿内外。
那个声音是沉静而镇定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耳畔,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安定力量。将躁动不安的人群压住。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公子楚!”忽然间,有人明白过来。失声,“公子楚!”
话音未落,远处金水桥畔一架马车急驰而来,在祈年殿垂花门前嘎然而止。十二位青衣童子分成两列下车,撩开垂帘,一个白衣公子从中欠身走出。
“公子!是公子!”大胤官员里有人认出了那个白衣公子,失声惊呼起来——是的,来的正是公子楚!那个不久前传闻被软禁被毒杀、今日又缺席了婚典的公子楚!
出乎所有人意料,多日不曾出现的公子楚忽然出现在大婚典礼上,疾步踏上玉阶,向着祈年殿急行而来,一袭白衣在阴云之下猎猎飞扬,远远看去竟似一只苍穹下展翅飞来的白鹰。
“什么?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方阁老看得呆了,揉了揉昏花老眼,失声惊呼起来,仿佛见鬼一样挥着手。狂呼,“来人!快来人!把这个人押下去!快!别让他过来……别让他过来!”
方阁老的呼叫撕心裂肺,身侧的御林军的态度却有些迟疑。公子楚一步步逼近了大殿,凝视着这位曾经是自己泰山大人的三朝元老,唇角噙着一丝奇特的笑意。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御林军统领恒易将军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微微颔首,让公子从身边经过——这一表态,无疑是缓和了微妙的局面,所有御林军随之退却,再无一人阻拦。
方阁老舍却了大殿内中毒倒地的帝后二人。目眦欲裂地看着来人。一步步后退,脸上的表情惊骇莫名。
须发颤栗,不……不,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这个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请各位不要惊慌”,公子楚把视线从老人脸上收回,沉声安抚身侧的众多东陆贵族,“以免为奸人所趁,如了幕后谋划者的心愿。”
公子楚昔年率军横扫天下,奠定了大胤霸业,在东陆声望极高。此刻见得他出现在乱局之中,东陆诸贵族都是心中一定,骚动的局面有了一瞬的缓解。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席间一名华服贵公子长身站起,朗声应合:“是,大家不要慌!——诸位都是天皇贵胄,不要为本国丢了颜面!”
“公子苏!”众人认出那正是卫国太子,四公子之一的公子苏,知道这位也是非凡的人物,又与大胤王室一贯交好,见他出来承担局面,不由心下更是一定。在公子苏的表率之下,诸国贵宾也纷纷约束左右,殿前混战的局面渐渐中止。御林军的压力一减,也是暗喊侥幸。
阴雨绵绵,人群之中还有人在呻吟,声音刺耳令人心乱。
公子楚登上高台,疾步走向祈年殿,俯身将昏迷的少年皇帝抱起,放入自己怀里仔细端详,面色惨变:“是牵机!还是来迟了——来人,快将皇上和皇后送往太医院!”
“是!”御林军此刻才算得了主意,立刻派人上前守住了帝后二人。
大内侍卫在陪同公主前来的李公公和萧女史带领下,将昏迷的皇帝和皇后抬起,然而帝后手腕上还系着红绳,一拉之下居然无法解开。公子楚只看了一眼,嘴角掠过隐秘的冷嘲,挥掌斩去,红线在他手下如刀割般齐齐断裂——
这一对刚刚被命运丝线牵系在一起的年轻帝后,顿时便再度分离。
“封锁三门,所有宾客事情未清之前一概不得离开!”公子楚一字一句吩咐,回身看着殿下乌压压的贵族们,“所有人原地勿动,不要再碰桌上饮食——已经中毒的人,立刻由御林军分头送往太医院,片刻不得延误!”
“是!”随即又有人领命而去。
御林军统领恒易将军领着手下军士封锁出口,举动迅速。一时间。祈年殿前的贵族们安静下来,都聚集在一起,相互监视着,警惕万分。
“方阁老!”就在众人方定神的时候,忽然听得公子楚一声冷喝,“你却还是走不得!”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凝聚,看向了那个正准备趁乱悄悄离开的老人——
三朝元老方船山脸色异常,正蹑手蹑脚准备从祈年殿后门离开,神态诡异无比。被公子楚那一声厉喝道破,他全身一颤,仿佛一把刀刺入心脏,脸色顿时青白。如同见鬼一样看着对方,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那样反常的神态,让在座所有宾客都吃了一惊,心下疑云大起。
“奸计暴露便想一走了之么?”公子楚厉声,“左右,将他拿下!”
“是!”众人尚自震惊,御林军统领一步上前,断然领命。
“不……不!胡说!”方阁老在被士兵押下时才回过神来,激烈地反抗,语无伦次,“不是我!不是我!……你、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还活着?!”
“我当然还活着,出乎你们的计划之外么?”公子楚微微冷笑,抬起手指着三朝老臣,一字一句清晰吐出,“方阁老。皇上待你不薄,为何你还要勾结越国遗民,挑拨我们骨肉反目,趁机犯上作乱?”
“胡……胡说!”方阁老满头冷汗,“一派胡言!什么越国遗民!”
“各位。在下不幸被奸人所谗,被皇上软禁于骊山。觉察奸人计谋后,在下不惜抗旨赶来,却不料还是迟了一步。”公子楚对着台下云集的贵族开口,声音沉痛,“让各位受惊了。此次事情乃是越国遗民而为。主使之人就在后宫。乃是……”
一语未毕,忽然间一道白光激射而来,直刺地上的熙宁帝。
“小心!”恒易将军失声惊呼,抢身上前,却已经来不及——只见千钧一发之际,公子楚将皇帝推向一边,侧身便是一挡!
“噗”的一声,暗箭刺穿他的胸肋,透骨而出!
有刺客!众人哗然,还来不及回过神,只见一道黑影从大殿的梁上飞掠而下,如同巨鸟一般、挥剑格杀左右两名军士,一把拉起了委顿在地的方阁老,低喝一声:“走!”
“舜华!你怎么了?”众人还在震惊,公子苏却从人群中疾步走出——在这样的混乱的情况下,他再度排众而出,抢身上去扶住了友人:“你快下去包扎,这里我替你看着!”
公子楚摇了摇头,想要推脱。然而公子苏却忽然压低了声音,贴近他的耳畔:“好了,这场大戏差不多也演完了——别太拼命,演得太投入,把小命赔上了可不好。”
公子楚一愣,眼底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长长叹了一口气,便松开了手。
的确,实在也是太累了……
被军士的血泼了一身,方阁老震惊莫名,身不由己地被拉起,腾云驾雾一样掠去,一路飞檐走壁、头晕目眩。
“你是……”不知道自己被掳到了何处,他颤巍巍地开口,惊疑不定地看着身侧脸蒙黑巾的刺客,心念电转——难道是贵妃的人?不,不可能……按计划,他们本来不该在今天下手的!可是如果不是贵妃的人,为什么这个人要救自己?难道……
就在那一瞬间,他只觉自己身子一轻,被凌空抛了出去!
那个刺客从头到尾并未说一句话,然而在停下脚步将他扬手抛出地瞬间,忽然拉下了蒙面的黑巾、对着惨叫落地的三朝老臣笑了一笑那个笑容令方阁老心胆俱裂。
“是你!”他失声惊呼,恍然大悟。
止水!这个在大殿里公然刺杀皇帝的蒙面人,竟然是公子楚的死士!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认出自己落下的地方正是贵妃的回鸾殿——那一瞬,一种不祥的感觉如同闪电一样窜上心头,令见惯了生死惊变的阁老也颤栗不已。他顾不得双足已断,手足并用的朝着殿内爬去,嘶声唤着娘娘和总管的名字。
完了……这一次,是满盘皆输!
“娘娘救我!”方船山仿佛溺水的人一样嘶声大呼,拼命爬去。雪白的须发上沾满了泥土和雨水,涕泣如雨,“娘娘救我!”
忽然间,回鸾殿的门霍然打开,一双绣着鸾凤的鞋出现在了门口。
“娘娘!”方阁老惊喜交加,颤巍巍地伸手去拉那一幅垂落眼前的裙裾,“救我!”
“这个时候回来找我?你可真是对我忠心耿耿啊……”然而,他却听到那个女子冷笑了一声,用一种冷酷的口吻对身侧的人道,“端康。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留着他也没用了。”
“是。”身侧的青衣总管随即上前。一剑便斩下了人头!
“快,进屋,外面可能有人监视。”凰羽夫人根本不愿再看那颗头颅一眼,随即转身,死死关上了门,虽当剧变,声音却依然能自持,“他们故意把这老家伙送到了这里,看来一是为了栽赃,二是为了示威——而且,分明表示他们已经暗中监控了回鸾殿!”
殿门关上,房内瞬间昏暗,只有水烟筒里的烟雾萦绕不散,仿佛一个个幽灵穿行于帷幕之间,静静地看着被逼到末路的两个人。
在皇帝皇后双双倒下地一瞬,大内总管便已觉出不对。反应极快的他立刻抽身悄然离开,返回回鸾殿急禀凰羽夫人——然而,事情刚说完,已经听到院外巨响,他们的重要棋子、三朝元老方船山满身是血从天而降,摔落在庭中。
最后的计划尚未完全展开,被认为已经清除出场的对手却忽然返回场上,一举发动了反扑!对方的计划之绝决狠毒、行动之迅速缜密,远远出乎他们的预料——在觉察到的一瞬,牢笼已经落下,铁闸已经合拢,几乎再无翻盘的希望。
“娘娘。”端康脸色苍白,在这样的大变里声音却未曾颤抖。“请立刻离开。”
“离开?呵……”凰羽夫人冷笑起来,“我在大胤后宫经营了十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和青春,如今一朝有变,怎能轻易离开?离开了,天下之大,我又有何处可去!”
“娘娘可以从秘道出宫,前往房陵关,”端康低声,“舒骏在那儿。”
“舒骏?”凰羽夫人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体味着什么,脸上的神色却复杂,“哦……是的,如今,他是越国人的唯一希望了。可是,你以为他还会是以前那个舒骏么?”
她忽然笑了起来:“你不明白,子康——我再也无法回到他身边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贵妃忽然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狂笑起来,仿佛是多年隐忍积压的感情已经濒临崩溃的极限,“我已经竭尽了全力,却输给了公子楚——我要做的已经做完了。如今也不想再去到舒骏身侧乞求他收留。”
“娘娘。”端康低声,上前了一步,“那你难道想死在这里么?”
“死在这里又何妨?”凰羽夫人冷笑起来,带着一种睥睨,“我这样的女人,天生就该活在这宫闱之中和人明争暗斗——咳咳……死在这里,才是死得其所。这样,咳咳,以前那些被我明杀暗害了的冤魂们,也方便来找我寻仇。”
她咳嗽着:“子康,你走吧——你从秘道走,应该不难逃脱。”
端康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大胤皇帝的玉玺,”凰羽夫人将锦盒递给他,郑重嘱托,“你把它带给舒骏,或许,对我们还有点用处——公子楚实在是太可怕的对手,咳咳,请、请他务必小心。
“是。”端康低声接过,忽地抬起头,“但奴才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跟娘娘说——”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自称奴才,”凰羽夫人苦笑,“我知道你是谁,子康。”
“不,娘娘,你不知道我是谁,”端康将玉玺抱入怀里,看着她,忽地无声笑了起来,那种笑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令她忽然间一个冷颤。
“娘娘,我不是卫国的大内侍卫子康,也不是大胤的大内总管端康公公——
“我,是公子楚的门客卫子康!”
那一句话仿佛魔咒,在说出的瞬间就冻结了贵妃的神气。
她甚至忘记了抽出袖中暗藏的短剑,只是喃喃:“你……”
“娘娘是否听说过公子门下有梅兰竹菊四士?——兰溪医隐华远安,天机谋士穆听竹,菊花之刺欧冶止水。还有……”端康看着她失神的脸,轻轻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剑——剑上泛着寒冷地波光,刻有一支梅花。
“梅君!”凰羽夫人脱口而出,不可思议地喃喃。
“是啊……梅君,卫子康。”他的声音清冷如水,不带一丝感情,依然是恭谨而冷酷的:“奴才伺候了娘娘十几年,今日,就送娘娘最后一程吧!也算有始有终。”
在他抽出剑的一瞬。她的神智似乎也随之回到了躯壳之中,忽然冷冷笑了一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低低的说着,带着一丝奇特的凄然,喃喃,“怪不得公子楚他至今还会活着——原本就是你从中做了手脚!怪不得……”
“是。”端康冷冷,“那杯鸩酒,早已被我替换。”
“想杀我么?子康?”凰羽夫人看着握剑的来客。忽然一笑,低声,“那就来吧……”
美艳无双的贵妃站在昏暗的大殿内,凝视着青衣男子,双臂缓缓抬起,只是一振,披着地长纱雪镂便瞬地滑落——那一刹,那一身冰雪般的肌肤裸露出来,几乎令深宫都亮了一亮。
“来杀我吧。”凰羽夫人微微的笑,将手指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凝视着对方,语气神秘而妩媚,“来杀我吧……看你够不够胆,子康。”
他退了一步,脸色忽地苍白——她的身体!
昏暗的光下。她身体忽然起了某种诡异地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雪白的肌肤上,那满身的华美花纹仿佛一片一片的动了起来,开始无声的舒展和蔓延,就像有一只凤凰正在她的身体里缓缓醒来,抖动着羽毛,将要在火中展翅飞起。
“来吧。”她望定了他,黑色的眸子含着神秘的笑意,张开手来,“来吧!”
她一步步的走过来,仿佛一只金色的凤凰展开了双翅,将眼前的男子包裹入羽毛里——那一瞬,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站在原地不能动,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直到那双冰冷的手揽住了他的肩头,缓缓摸向了他的咽喉。
那一刹,他用力在剑刃上握紧了手,剧痛令他清醒过来。
“巫术!”
在她的双手合拢之前,他终于拔出了剑。
越国遗民刺杀大胤皇帝的阴谋,在婚典的当天败露。
贵妃凰羽夫人勾结越国遗民,蛰伏内宫十年,在朝中结党营私,拉拢方船山、张攀龙等重臣,阴谋窃取天下。为了拔去眼中钉,贵妃多次挑拨皇帝与长兄的关系,令熙宁帝猜忌罢黜了公子楚、进而将其软禁于颐风园,几度试图加害。
而眼看西域与大胤联姻,翡冷翠公主即将到来,贵妃生怕自己失宠、从而打乱整个计划,便抢先在婚典大礼的合欢酒里下了毒,试图毒杀皇帝皇后,从而引起天下大乱、东西方交恶,以便越国遗民浑水摸鱼从中渔利。
帝后二人不幸喝下了毒酒,当场倒地。幸亏公子楚及时赶到控制了局面,不惜以身犯险从刺客手里救了熙宁帝,在卫国公子苏的协助下击退刺客、平定了动乱。而刺客一击不中,携同党方船山离去,御林军沿着血迹追到贵妃所在地回鸾殿,却只见其已尸横就地,搜遍了内外,不见首魁凰羽夫人的下落。
同时不见的,还有一度权倾内宫的大内总管端康公公。
御林军在公子楚的指挥下,当机立断地冲入宫廷清扫了贵妃羽翼,处死宫女侍从一百三十二人,肃清内宫。然后迅速地逮捕了朝野上下贵妃的党羽,从方船山到张攀龙,株连甚广,共有三百余人被捕下狱,史称“祈年之变”。
熙宁帝因为中毒太深而奄奄一息,至今尚未恢复意识。而不知为何,和皇帝同饮一杯酒的皇后中毒却轻很多,虽然当时吐血昏迷,但到第五天上、已经能睁开眼睛进一些饮食。
八月初,帝都的局面终于渐渐归于平定。
然而,北方的边境却传来了一连串的噩耗。越国遗民在公子昭的带领下揭竿而起。冲入了房陵关,杀死守将赵箭,占据了龙首原上的这一要塞。公子昭的归来极大振奋了亡国遗民的心,他以房陵关为据点,登高一呼,越国境内百姓纷纷响应。不过两个月时间,拿起武器投奔他的便有十余万人。
而与此同时,淮朔两州的叛乱也愈演愈烈,叛军在一年之内连续击退了大胤官兵的三次围剿,声势渐渐浩大。在房陵关兵变的消息传来后。叛军开始向着北方移动,越过了乌兰山脉。意图与越国遗民的军队在龙首原上会师。
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大胤朝野人心惶惶,方船山被诛后,剩下的数位阁老联合执政,眼见皇帝病重垂危,皇室后继无人。外敌步步进逼,无奈之下只能联袂恳请皇长子公子楚再度出山,请其以摄政王的身份主持大局,挽救大胤于危亡之中。
而或许因为前车之鉴,生怕再度引起皇帝的猜忌,公子楚却坚辞不受,在平息内乱后旋即带领门客回到了幽居的颐风园,任凭朝野上书游说万端,均称病闭门不出。
在这样僵持的局面下,遗民和叛军气势日上。
八月底。公子昭已经率军恢复了越国接近一半的国土,而淮朔两州的叛军也经过千里奔袭,抵达了乌兰山脉,即将和房陵关军队汇合。
危局累累,战云密布。
颐风园内。荷叶亭亭如盖,绿柳扶疏。
白衣公子重新坐在了金谷台上,凝视着台下满园的浓荫,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任凭海棠花的花瓣落满了棋盘,手里反复把玩着一支紫玉箫。
颐音园里的那座荒坟还堆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昭示着几个月前曾发生过一场怎样惨烈的悲剧——那一场宫廷之变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隐秘。到了如今,甚至没有几个人确切的知道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经历了这样一番生死大劫。此刻坐在这里,仿佛就是做了一场梦。
只除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
“公子,端木丞相又率领百官到了宫门外。”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青衣使者开口禀告——在这八月夏日里,这个人却脸色苍白,表情僵冷,除了一双眼睛会动之外仿佛是冰雪雕成。
“就说我病了。”公子楚淡淡回答,“现在还不是我回去的时候。”
青衣使者道:“端木丞相还带来了十二名士人,想游说公子出山。”
“让穆先生去接待他们罢。”公子楚冷淡地回答,“我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但没有兴趣听这些三寸不烂之舌来面前滔滔不绝。”
“是。”青衣使者退下,片刻旋即又回来。
“怎么?”公子楚微微蹙眉。
“他们不肯走……十二名士人说公子若不出山,便将自刎于门外。”青衣使者道,“端木丞相明日将领着内阁大学士、三司六部在门外跪请公子,除非等到公子答应出山,他们绝不会离开。”
“呵……”公子楚冷笑起来,“那就让他们跪着吧!”
青衣使者没有说话,站在了公子身后默默侍立。
“子康,门外那些人有没有认出你?”公子楚忽然饶有兴趣的问。
“没有。”青衣使者短促的回答。
“看来,卫国紫夫人的面具果然做得出神入化。”公子楚微笑起来,回过头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笑了,“你看,如今就算面对面,连我也认不出眼前这位便是昔日的大内总管端康公公了。”
青衣使者没有回答,眼里掠过笑意,却有些疲倦。
“坐吧,别老站着。”公子楚指了指棋盘,“我们很多年没有下棋了。”
卫子康微笑了一下:“奴才在宫里站得惯了,已经不习惯再坐着和人说话。”
“……”公子楚沉默了一瞬,却只是叹息,“是啊,好久了……从派你去卫国做间谍开始,到再度回大胤深宫做眼线,你离开我身边已经十几年了——真是辛苦你了,子康。”
卫子康却只是微笑:“公子也辛苦。”
“可曾怨我?”公子楚叹息。“毕竟净身入宫,不是一般人能忍受。”
“不曾。”回答是短促而毫不迟疑的,“奴才一家三十余人,皆因公子而沉冤得雪、刀下余生——家父临终曾再三告诫说他日若公子有难,子康便是焚身吞炭,也应在所不辞。”
“在所不辞……”公子楚喃喃重复,忽地道,“是,这便是‘士’之道了——这一场争斗里,若不是你们。我便早已败了。”
“公子礼贤下士,天下归心。”卫子康回答。
礼贤下士……还是市恩买好?公子楚沉默下去。拿起了紫玉箫,下意识的便吹了《贺新凉》的第一句。然而仿佛忽然触动心事,一句未完,却忽然出了一个破音。公子楚皱眉将玉箫放到一边,望着旁边的颐音园,苦笑,“你看,自从阿蛮死后,似乎连吹箫也不大有兴致了。”
卫子康低声:“阿蛮身受公子大恩,为公子死,亦无所辞。”
“止水,”公子楚凝望着颐音园,眼神却渐渐冰冷,忽然对着空气发话,“找到那天晚上那两个掘墓斩我首级的贵妃党羽了么?”
头顶浓密的枝叶忽然分开,一个人影仿佛凭空现形,探头道:“找到了,杀掉了。”止水懒洋洋地靠着柳树,抱怨:“你说你交给我的都是什么任务啊?总是对付这种酒囊饭袋,我的剑都要生锈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对那个公子昭动手?”
“好了,你可以走了。”公子楚却不耐听他抱怨,挥手。
止水嘀咕了一声,枝叶簌簌闭合。那个忽然出现的人又凭空消失了,就像融化在空气中一般——卫子康抬首看着满园的绿意,不由微微凛然,在这看似空旷宁静的园中,不知道埋伏着多少死士高手,在静静守卫着这个位于大胤风暴核心的年轻公子。
“子康。这次能一举拔除贵妃党羽。你居功第一,”公子楚看着台下荷花,道,“虽然你不图封赏,我定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公子抬爱。”卫子康苦笑,“奴才不过一介残废之人,无子无女,要封赏何用?”
“……”公子楚无话可说。
“不过,”卫子康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倒是有一事,想请公子开恩。”
“哦?”公子楚望向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忽地轻笑,“莫非是为了贵妃?”
卫子康身子一震,那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虽然看不出表情,但眼里光芒的变幻之强烈,已经将他内心的情绪表露无疑。他倒退了一步,讷讷:“公子,果然,你早就已经……”
“是,”公子楚轻敲栏杆,叹息,“在你私放她逃走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
“……”卫子康一颤,许久才轻声,“公子已杀了她么?”
“不。”公子楚却摇头,“我没有派人去追杀她。”
卫子康诧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却听公子叹息:“你虽回禀我说贵妃已经畏罪自杀,并带了尸体来回复——但这招借尸还魂却是我早已用老,又何尝能瞒过我?”
他微微一笑,看着青衣宦官:“你不忍杀她,最终还是放过了那女人,是不是?”
卫子康颓然靠在栏杆上,许久才缓缓点头:“是。”
“子康,虽然你算计了她十几年,看来终归还是不忍心啊……”公子楚笑了一笑,眼神却没有丝毫讥诮和轻视,只是叹息,“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会不爱惜呢?——不要说你,便是我当年将其送入宫中时,又何尝没有不舍?”
没有料到公子会这样说,卫子康反而有些吃惊,定定看着公子。
“只是,对我来说,无论她再怎样的美丽、聪敏、可爱和坚强都毫无意义——如果她是我、是大胤的阻碍的话。”然而公子脸上没有丝毫感情的波动,只是抚着栏杆,凝望骊山下的无垠国土,声音平静,“光这一条便已经足够,其余皆不足道。”
卫子康说不出话来,第一次发现恭谦温文的公子眼神竟是死一般的冷酷。
“不过,我不怪你。”公子楚忽地对他微笑,“而且我的确没有派人追杀她——如今她大概已经到了龙首原,说不定已经和舒骏见面了吧?那是你的心愿么,子康?”
“……”卫子康意外地看着他,半晌,才轻声,“公子仁慈。”
“仁慈?”公子楚喃喃重复,忽地叹息,“是啊……让她能在死前见舒骏最后一面,让生离死别多年的这一对伉俪能死在一起——的确也算是够仁慈了。”
“什么?”卫子康失惊,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凰羽夫人那个女人,我绝对是要杀的——我不会对这样一个敌人手下留情。”公子楚忽然收敛了表情,冷冷开口,“我没有仁慈、或者说愚蠢到这个地步——我之所以放她走,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早就已经是一个要死的人了!”
卫子康身子猛然一颤,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却见公子楚拍了拍手,轻唤:“雪鹃。”
“奴婢在。”花荫深深,一个侍女从不知何处转出,低首领命,“公子有何吩咐?”
“是你?!”卫子康脱口,认出那正是凰羽夫人的贴身使女!
“你明白了么?”公子楚没有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令其退下,转首淡淡道,“百灵是司马皇后的眼线,而雪鹃却是我的密探——我五年前派她入宫伺候贵妃。所以,让她在贵妃抽的阿芙蓉里下一点药,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卫子康倒吸了一口冷气,任是再冷定深沉,也不由倒退一步。
“子康,我可能比你自己更明白你是怎样的人。”公子楚微笑,“我能用你。自然也明白你的短处——所以为了防止你临时手软,让大计功败垂成,我早已另行做了准备。你和雪鹃多年共侍一主却互不知情,也都是我一手安排。”
卫子康一颤,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贵妃最近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不仅越发地沉湎于吸食药物,心绞痛更是经常发作。整个人变得苍白虚弱——他本来以为是阿芙蓉引发,却不料,竟是因为中毒。
“早在半年之前,我已经开始使用毒药来完成我的计划——那种毒并不剧烈,但却会不知不觉地慢慢发作。”公子楚冷笑起来,“贵妃后来是不是经常觉得心头绞痛?是不是很难集中精力?——不错,她时日无多,就算放她从秘道逃脱,最多也不过让她多活几日、支撑到去龙首原见舒骏最后一面罢了。”
“……”卫子康只觉心头震动,握紧了栏杆低下头去。
“不仅是对贵妃,对皇帝我也用了毒。”公子楚的笑容冰冷如雪,“可怜的弟弟,他的预感倒是很准确,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笑那帮太医院的庸医,却都还坚持认为他不过是风寒而已!”
卫子康悚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白衣如雪的公子。
他想起那些日子皇帝的反常情况,想起那个苍白的少年总是无缘无故的说自己将死,总是担心着宠妃未来的安全——如今,他终于明白那种神经质的猜疑并不是杯弓蛇影。
早在皇帝第二次下决心除掉长兄之前,公子的杀局便已经发动!
“我不会等到对方先动手,”公子楚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微微一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自古如此——三年前我差点就血溅三步,如今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他转头,看着青衣宦官:“子康,你可会怨恨我?”
卫子康这一回并未立刻回答,沉默了一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在这一场事关天下大局的政权争夺之中,成王败寇,所有的对或者错都已经被放到了一边,道德评判无从说起。在这样严酷的局面里,作为一枚棋子的他,并无任何资格来评判棋手的对错——何况只是为了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私心?
“你是了解我的,子康,”公子楚微笑起来,“你明白我就是这样的男人,对么?”
公子楚站在金谷台上,俯视着满园青青,用玉箫轻敲栏杆,眼神却是深沉莫测。
一番风浪过去,颐风园内歌舞依旧,楼宇轩榭之中丽影双双,彩衣旋转,舞袖起落,门客满座,喧闹盈耳——一切,都和几个月前并无两样,就仿佛中间那么多流出来地血都宛如朝露一样蒸发了。
公子楚虚握着拳抵住上唇,微微咳嗽起来。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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