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仙侠 > 《风玫瑰》在线阅读 > 正文 十四、夜来 14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风玫瑰》 作者:沧月

十四、夜来 14

七月,八月,九月。
这三个月里,外面天翻地覆,风起云涌,种种权谋争夺瞬息万变,无数人头滚滚落地,无数鲜血滔滔成河——然而对于阿黛尔来说,这一切却到不了她心头半分。
对于婚典那一场惊动天下的变故,她已经不记得多少。一切记忆都中止于在祈年殿上喝下那一杯毒酒的瞬间——倒地的刹那,她似乎遥遥听见了哥哥的声音,从翡冷翠清冷的空气里传来,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的握紧了胸口的女神像,回应着他,却身不由己的被黑暗的潮水卷去。
那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清楚。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离开了皇宫,重新回到了颐景园,身侧簇拥着诸多丫鬟侍女,萧女史正在榻边日夜照料着,看到她睁开眼的瞬间,抱着她潸然泪下。
没事了么?她在内心茫然的想着,忽然觉得眼前似乎萦绕着一片白雾。
“曼姨……为什么点那么浓的檀香?”她有些惊诧,虚弱的开口问,抬起手在眼前挥了挥——却拂不开那一片笼罩在眼前的雾,“别、别点啊……我看不清东西了。”
“公主?”萧女史失惊,“臣妾没有点香啊!”
“是么?”她喃喃,不停的挥动着手,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可是,为什么房间里有那么浓的白雾?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啊。”
“……”房间内所有侍女都为之震惊,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话来。
在清晨明亮的光线里,所有人都看见苏醒的翡冷翠公主虚弱的挥着手,驱赶着眼前看不见的雾气,湛蓝色的眼眸惊惶而无助。
“公主。”萧女史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大病方愈的少女,哽咽落泪。
大胤婚典上的惊变令天下震惊。喝完合欢酒后,帝后双双倒下。
熙宁帝中毒太深,以至于一直不能苏醒过来;而奇怪的是、虽然喝了同一杯酒,翡冷翠来的新皇后却中毒相对较轻,在一个月后便恢复了意识——只是毒素侵入颅脑,令眼睛受损,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从此后,阿黛尔的世界便永远笼罩在一片白雾里。
然而她依旧是满心欢喜的——因为每一夜,他都会从雾气中走来。
宫人们都看到了公子楚对帝后二人的关切。自从帝后中毒后,他日日衣不解带的坐在榻前。还不惜人力物力从东陆各国、甚至西域请来了最好的医生。然而在皇后病情好转时,或许是为了避嫌。他便再也不曾出入颐景园。
其实他并不曾真的离开。每一夜,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会从黑暗的雾气里悄然走来,来到她的榻前——无名指上,缠绕着那只细细的金色指环。
九死一生后能再度握那只手,对阿黛尔来说不啻于重生般的喜悦。
而黑夜里的他仿佛也发生了悄然的改变。不再筑起屏障刻意保持距离,反而比以前更加的温柔。他耐心的听她说话,凝望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关注——这么多年来,除了哥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有另外一个人走入了她的生命,在守望着她,在用心的听她说话、看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她休戚相关。
那怎么能不令她欢喜。
在那两个月里,她和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多得仿佛把一生能说的话都压缩在几十个夜晚里说尽了。那些话。有的她甚至连和西泽尔都没有说起过——因为怕他难过。
但是她却愿意告诉他,而他也愿意耐心的听。
“你知道么?楚,我憎恨自己身体里流着的血——因为那是不洁的。”
“他们都说我的母亲:美茜琳赛,是一个东陆来的女巫——那个出身不明的女人勾引了我的父亲,从而生下了我和哥哥。所以,我们是由侍奉神的男人和嫁给魔鬼的女巫所生的、不能见光的私生子女。
“从一出生起,我们身上就有种种不祥的预兆:我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而哥哥天生就有癫痫。此外,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俗世,却经常能看到各种死去的鬼魂。年纪小的时候,我丝毫不懂掩饰。经常因为那些无所不在的鬼魂而惊呼出来——于是宫里的人都对我们侧目相视。称呼我们为‘魔鬼的孩子’。
“他们都说母亲是一个美丽非凡的异族女子,然而她的美貌却不是圣洁的。而是带着某种堕落的、黑暗的美,就像地狱里的魔鬼——她是一个东陆人,楚,有着黑色的长发和黑色的眼睛,身上布满了奇特的花纹——就像羿和那个凰羽夫人身上有的一样。
“我想,说不定她真的是一个女巫。其实我有某种幻觉,总是觉得自己曾经看到过她的脸,看到过她受刑的模样。但这分明是不可能的。
“再后来,在我八岁生日那一天,母亲忽然悄然回到了宫里。
“我欢喜得要疯了。母亲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那是她第一次像一个母亲一样给我们做饭,盛汤,殷勤的劝她的两个孩子多吃。我摸索着拿起汤匙,却忽然感觉到西泽尔在桌子底下拉紧了我的手。我没有明白过来,却听到他已经先喝下了汤——现在想起来,哥哥他一定是敏锐的感觉到了母亲这次归来的反常吧?所以,他先替我试了毒。
“结果,在母亲下厨去端出剩下的一道菜时,哥哥用语气颤抖的低声和我说,不要吃,母亲是要毒死我们!——我一时间吓得呆了,哥哥要我快逃。但我不肯扔下他,便扶着他夺门而出。我看不见东西,在漆黑一片里摸索着奔逃,哥哥的呼吸在耳畔渐渐微弱。
“很快,母亲发现了我们的逃离,竟然发狂般地握着刀,在后面急急追来。
“我逃到地下室,躲进一只柜子里。死死反锁,和哥哥在黑暗里抱成一团——而母亲就在外面用刀不停的劈着柜门,厉声诅咒,发出疯子一样的大笑。她的手从破洞里伸出来,尖利的指甲抓到了我的眼睛。
“啊……楚,楚!但愿你能明白我那时候的恐惧!”
大胤黑暗的深宫里,他默默伸出手抱紧了她。她在他的怀里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一直到他亲吻她的额角,才渐渐平静下去。
“女神保佑,我们最终得救。母亲被逮捕。
然后以女巫的名义被烧死在火刑架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她被烧死的那一天晚上。我的眼睛忽然恢复了视觉。
“那之后的几年,我过的很平静,也是很幸福的。因为我和哥哥在一起。
“但十四岁的时候,我却被父王嫁到了高黎——那个年老的皇帝在西域以恋童癖而出名。他不惜以撤除对教皇的支持作为条件,威胁父亲把我嫁给他做皇后。哥哥和我苦苦哀求父王拒绝这门肮脏不堪婚事,但没有用——在政治交易面前,没有人会顾及两个孩子的感受。
“在父王答应这门婚事的当晚,我绝望得想要死去——而且也确实那么做了。我喝下了整整一壶毒药,在深夜投身于十二月冰冷台伯河中。但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一条捞尸船上。西泽尔躺在我身边,因为突发的癫痫而抽搐昏迷。
“我不知道那么单薄的哥哥是怎么把我从冰冷的河水里救上来,又是怎么解掉我身上的毒——但那一瞬间,看到他的痛苦,我打消了死亡的念头。
“我哭着和西泽尔说我们逃吧!逃离翡冷翠,逃离教廷,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异教徒的国度,相依为命的生活。但是,他却并不答应——他说,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的。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须留在翡冷翠,必须留在父亲身边。
“那一夜。在台伯河的捞尸船上,我们瑟瑟发抖的紧抱着,说了一夜的话。哥哥指着圣家大教堂的女神像对我发誓,说无论我嫁到哪里,他都一定会把我带回来——直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为止。
“在天亮之前,他终于说服了我——于是,就像八岁之前一直做的那样。我把手交到了哥哥手里,任凭他把我领向不可知的命运彼岸。推入灭顶的洪流。
“我嫁去了高黎。
“至今以来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在高黎皇宫的日子。我不敢说,也不能说——只要我哥哥知道我受到的哪怕十分之一的凌辱,他一定会发疯!
“我在那里度过了四百六十三个日夜,每一天都像一百年那么漫长。我等待着哥哥来接我,然而等来的却是他在翡冷翠和晋国公主成婚的消息——楚,你知道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心情么?就像一个被遗弃在暗无天日深宫里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丝光线在眼前熄灭。
“很多很多次,我都想到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不过,我没有那么做,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就算要死,我也一定要死在他的眼前。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妹妹的死亡,作为对他背信弃义的惩罚!
“所以,我忍耐下来了。一直到一年多后,等来了翡冷翠派兵讨伐高黎的消息。
“但愿女神宽恕我!——在听到第一任丈夫战死时,狂喜充满了我的胸口,我奔向我的哥哥,尽管他的长矛上还挑着我丈夫的头颅。
“快两年不见,西泽尔似乎变了很多,当他紧紧拥抱我的时候,我几乎觉得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怀抱——如此坚实,却如此冰冷。
“在回到翡冷翠以后,我们恢复了童年时的亲密,形影不离。虽然我的眼睛早已复明,哥哥却一直保留着牵着我的手走路的习惯。他严密的守护着我,甚至所有试图接近我的贵族子弟都得到了教训——谣言因此而起。不过我反而很高兴:因为自从高黎王宫的噩梦后,除了哥哥,任何男人哪怕只碰到我一根手指头、都会令我觉得肮脏不堪。
“哥哥他从不曾对我说起过他的妻子、晋国的纯公主。即使无法回避的提及,他也以‘那个女人’来代替,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温度。
“远嫁高黎的两年,是我们自出生以来最长久的一次分离,那一次之后我以为我们再不会分离——然而,很快我就知道错了。因为在我父王眼里,我是一件珍贵的礼物,可以用来结交他认为合适的盟友。而他选择了东方的大胤,准备第二次把这件礼物递出去。
“而这一次,哥哥甚至没有做过劝阻父王的努力,就让我出嫁了。
“呵,是啊……他有什么理由阻拦这样一门‘完美’的婚事?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他只是我的哥哥。兄妹的关系太松散,我们不属于彼此,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把我带走。而他将无能为力。
“他明知我的痛苦,却一次次的将我拱手送人——因为他留恋权势,而我却眷恋他——所以这样一来我们谁都无法离开了,只能在漩涡的中心越陷越深。
“楚,你知道么?我那个女巫母亲在临死前,曾经恶毒的诅咒过我们——那火中的诅咒至今如同烙印一样烫在我心里:
“‘凡是你们身边的人,都会遭到不幸;凡是你们经过的地方,都会流出无数的血;你们终身都不会得到你们想要的。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
“——这是我们毕生无法摆脱的诅咒。”
“…………”
那样的叙述刚开始长达三个时辰,直到天明才能停歇。后来随着苦痛的倾尽,便渐渐缩短。她在说完时经常浑身颤抖,手足冰冷地缩成一团,他便无声地伸出手臂,如同抱一个孩子般的将她放在膝上,一边倾听,一边将她颤抖的身子拢入温暖的怀中。
那一段日子,对阿黛尔来说,简直如同一场梦。
她终于远离了出生以来的一切黑暗,没有人打扰她,也没有人支配她,她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每一日都抱着希望在等待。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
也不关心她的丈夫生死,她从来不去问公子楚任何问题,只是贪图着片刻的温暖,眷着这梦一般的黑夜。
在最后的叙述结束时,她忽然觉得空前的平静。
仿佛心里所有的黑暗和恐惧都倾倒而出,心里一片空明。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再也不颤栗。只是坐在他的膝上,静静将头靠在他温暖的胸口——那个人始终没有说话。一直以来,他都是静静地倾听,却从不说一句话,只在她颤栗的时候抱紧她,抚摩她的金发。
他是那么的有耐心,仿佛再听上几生几世都不会厌烦。
然而,在最后的那一夜,在听完所有话之后,他却忽然开口了——“那么,你恨你哥哥么?”
“不,不恨——因为我知道他比我更痛苦。”她靠在他的胸口,低头看着暗盒里少年苍白的脸,轻声,“我知道他就是这样地人……我原谅他,并且依然爱他。”
听到她的回答,不知为何,他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没有星月的夜里,烛火已经燃尽。昏暗的室内,公子楚的脸笼罩在一片白色的雾气里,依然是那样的高贵而苍白,带着令人沉迷的淡漠宁静——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东方最神秘的色泽,深不见底,幽暗纯粹,仿佛最深的大海、隐藏了无数的东西。
他的目光却是阿黛尔所看不懂的——在他目不转睛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却仿佛是在看着隐藏在她身后的某一张类似的脸庞。那样的温暖而哀伤,柔和而宠溺,带着失而复得的宁静欣喜和小心翼翼。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原来,他眼里所看到的并不是她。或许,在弄玉活着的时候,他从未抽出过哪怕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听听她想说什么,而在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她。
阿黛尔忽然笑了起来,因为深深的懂得,所以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悲悯。
“哥哥。”她忽然轻唤了一声,凑过去吻了吻那只带着金色指环的手,改用华语,轻声道,“不要难过了……我原谅你,并且依然爱你。”
那一瞬,她听到那颗沉稳如钢铁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阿黛尔……”他低头凝视着她,第一次用纯正的希伯莱语叫了她的名字。
在这样的注视里,阿黛尔忽然觉得有些胆怯,微微瑟缩了一下,准备赤足从他膝上跳下——然而他的手牢牢环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永远的固定在身侧一尺之内。
“阿黛尔。”他低头久久地望着她,低声,“别走。”
“嗯?”她本想逃开,却被他眼睛里的表情挽留住。
她和他离得那样近,近得能看到他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他的眼睛是纯黑的。然而在这幽深的黑色泉水里,却浮动着淡淡的光。他的眼神是如此孤独而渴望。仿佛一个孤身走了很久很久的人,终于想要暂时歇息
“再说一遍吧。”他低声道,似是哀求,“刚才的话。”
“好吧。”阿黛尔张了张口,却无法说完方才地话,“楚,我原谅你,并且……”同样的话再度说出来时,因为缺少了片刻前那种从心中涌出的由衷抚慰,显得如此生硬和奇怪。
“原谅我并且爱我吧……阿黛尔,”他忽然叹息,将她抱紧,“无论我是怎样的人。”
他用力地抱紧了怀里娇小身躯,似乎想要将她融入自己的生命她和他如此相象,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涸撤之稣,在沧海枯竭。
天下板荡的时候,还在即将干涸的车辙里相濡以沫,用尽最后的力气互相温暖、彼此安慰。
她惊慌地后退,却被更紧地抓住,只好颤栗地闭上了眼睛听由天命。他深深地吻她。那个吻仿佛蕴藏了太多太强烈的感情,几乎令她窒息。她在黑暗里颤抖,嘴唇仿佛深海的某种贝类,冰冷而柔软,微微的触碰就令其紧闭,因为恐惧而拒绝着外来的侵犯和探索。
他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倒在垂落的金帐中。拂灭了案上的灯火。华丽宽敞的寝宫里瞬间一片黑暗,只听见更漏簌簌落下的声音和近在耳侧的呼吸。
在黑暗压来地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高黎王宫的遭遇,开始极力挣扎。
“不要怕,”他在她耳边说,声音温柔,“这并不可怕,阿黛尔。”
他抚摩着她的面颊,喃喃地和她说话,直到她渐渐放松——不,这感觉是崭新的,和以往完全不同……没有恐惧,没有逃避,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和耻辱,而是充满了好奇和欣喜——好奇对方能给予自己什么,也欣喜于自己被需要。
仿佛黑暗里盛开的花朵,温暖而甜蜜。
黑暗的最深处,屋架上的人看了一眼底下垂落的纱帐和熄灭的烛火,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一纵身,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房间,仿佛一阵吹动帘幕的微风。
那个藏身于黑暗的人坐在屋脊高高的砥吻上,对着冷月抽了一支雪茄,然后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今晚发生的事可完全出乎计划外……这一来,要怎样和西泽尔交代?如果知道自己妹妹被人拐跑,那家伙非疯了不可。
这可怎么办呢?——受命来到东陆之前,还没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
影子在黑暗里坐了许久,一刀一刀地削完了玫瑰上的尖刺,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耸了耸肩膀,无声地吹了一声口哨——算了,干吗要多管闲事告诉西泽尔这些事情呢?反正他的任务只是保证公主安全而已。何必多嘴多舌,白白的让那个家伙抓狂呢?
如今不是一切都很好么?
虽然有点不是滋味,但他还是微笑了。也没有回头,手指只是一挥,便准确地将那一支红玫瑰插入了窗台上的花瓶,轻得没有惊动那一对在夜里缠绵的恋人。
熙宁帝十一年九月,大胤丞相端木景文率领百官跪于颐风园外三日三夜,请求公子楚重新出山力挽狂澜,终因年迈力竭而昏倒。倒下前,嘶声大呼:“世人皆云公子天下无双——今乃大胤危急之时,而公子因一己之私而袖手旁观,若使越国破天极城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对天下人?”
公子楚为之动容,亲出宫门跪地将其扶起,自称万死,相对泣下。
九月十五日,因为熙宁帝中毒太深无法临朝,内忧外患之下,公子楚在各方呼吁中,再度以摄政王的身份回到了朝堂之上,开始主持大胤的内外军政大事。
为了遏制北方越国遗民势如破竹的攻势,他派出了麾下门客、兵法家韩空和宿将樊山去往龙首原,接替原来带兵的宋将军。离开帝都出行前,两人立下了不胜不还的血誓,并迅速的连打了几场漂亮仗。阻止了意图收复幽燕十二州的越国军队的攻势。
接着,公子楚发信给北方接壤的邻国卫国。以摄政王的身份请其共同出兵,越境打击淮朔两州的叛党——此事虽然重大,但是卫国在太子云泉的极力推动下很快同意了这一提议,派出五万人的军队越过了两国分界线,深入大胤境内的乌兰山脉,将北上驰援房陵关的淮朔叛军拦腰截断,使其首尾不能兼顾。
龙首原上的战况,一时间回到了相持的阶段。
与此同时,外战进行的如火如荼,朝野上清算也在无声地展开。
在公子楚的主持下,凰羽夫人一案被彻查到底,由此牵连出了一大批朝廷要员。其中为首的内阁首辅方船山虽然当场身死,但因其罪大,满门依然被诛灭。另外贵妃的党羽也一一被追究,包括刑部侍郎张攀龙在内的诸多官员纷纷被问罪下狱。
抄家灭门进行的低调而有条不紊,不到两个月时间里。便有三百多人弃甲。
大胤的政局变化震动了天下,不到一个月,连遥远的翡冷翠都获知了这一消息。
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派出了使节去往东陆探望自己的女儿,同时刺探如今大胤的政局,然而带回来的消息却令他不安:熙宁帝中毒后一直没有恢复意识。朝政被胞兄接管,很可能再也无法回到帝座之上——而他刚出嫁的女儿虽然幸运地逃脱了被毒杀的命运,但接下来却很可能要成为寡妇,将被冷藏深宫再无出头之日。
“阿黛尔是我的珍宝。她才不到二十岁,可不能一辈子在东陆守寡。”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初蹙起眉头,对儿子道。
“西泽尔。听着,如果她的丈夫死了。我们也不能让她成为殉葬品——知道么?必须采取某种措施。”
“是。”戎装的青年站在金座旁,低首领命,掩住了眼神里的光芒,“父王,一旦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一定会把阿黛尔好好带回来的。”
教皇看着最能干的二儿子,眼里有奇特的表情,许久忽然叹息:“真是奇怪啊,西泽尔……你们两个人,似乎天生注定就无法分开呢——无论阿黛尔嫁到了天涯海角,你终究都会去把她找回来,是不是?”
九月是残酷的一月,骊山上枫林层染,望去如鲜血泼地。
然而幽居在颐景园的新皇后却完全闻不到一丝血腥,只觉得这是自己一生里最明媚的时光。欢乐让阿黛尔容光焕发,苍白的脸有了血色,眸子有了神采,身体也是一日日的康复,气色良好,完全看不出几个月前还一直徘徊在死亡边缘。
萧女史虽然明白她如此快乐的原因,却是暗地里叹息不已——
“公主真是天真啊……她不明白这终究是会一场空欢喜么?”暗地里,她对华御医道,“无论如何,她和公子永远无法在一起。”
老者却是摇头:“我想她是明白的罢?她其实很聪明,小曼。”
“也是,”她轻声叹息,“就让她多做一会儿美梦吧……可怜的孩子。请你家公子放过阿黛尔吧,不要毁了她。”
“不会的,”华御医却是意味深长地叹息,“你不知道,公子对阿黛尔公主之重视,甚至让穆先生都深为忧虑。”
“呵,再爱又如何?他日公子必然会成为皇帝,也必然会有自己的皇后——他永远无法带着公主走在日光之下。”萧女史却是惨然一笑,“而且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近日我听说卫国国君有意将婉罗公主许配给公子,也差不多得到了确切的答复。”
“……”华御医无法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沉默下去。
“或许,事情和你我想象的都不同。”老者望着颐风园,脸色肃然。“今天早上,翡冷翠的教皇使节来到了帝都,和公子会面了一次。”
“什么?”萧女史吃惊,“教王的意思是?”
“他不能容许女儿一辈子留在深宫守寡,”华御医淡淡,“如果皇上一旦驾崩,他希望将阿黛尔公主接回翡冷翠。”
“这不符合礼法。”萧女史反驳。
“呵,公子可不会为了‘礼法’而冒与西域交恶的危险。”华御医拈须笑了笑,“阿黛尔公主不会在大胤呆很久了——据说公子和穆先生商议后,已经准备答应教皇的要求。”
“……”萧女史默然良久。“他的确像是会这么做的人。”
“你看,尘归尘,土归土,”华御医淡淡道,“他们终究会各走各路,不必担心。”
尽管外面有人为自己担忧不已,阿黛尔本人却似乎没有想的那么远。她居住在颐景园里,身体渐渐康复。只是单纯地盼望着每一日的白天可以短些、更短些——好让自己所爱的人从日理万机的政务军务中解脱,在夜晚降临时来到她的寝宫。
那便是她在东陆漫长枯燥的生活里,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
在身体好转后,她从未再去一墙之隔的颐音园。虽然每一夜还是能听到冥冥中的箫声,听到那一首激越的绝命词,甚或能看到白楼最高层那个幽灵少女和红衣歌姬的影子——但是,出于一种奇特而复杂的心理,她没有再踏入那个荒园半步,仿佛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那个幽灵少女和那个红衣的歌姬。
是的,是的……不要再去想这些亡者了,她是活着的。她该有自己的生活。
在这一段日子里,甚至连那些噩梦,都已经渐渐离开了她的身侧。
大胤的局面错综复杂,事务繁忙。每次出现时,他都似乎极疲惫。但又极清醒,从来不曾沉湎过多,天亮之前准时离开,白日里从不踏入颐景园半步——他和她是叔嫂,东陆礼教严苛,这种王室之间的丑闻若传出去。几乎可以毁掉大胤王室数百年来的声名。
但明知是危险的沼泽,但他却依然不曾抽身离开。
那一夜情到浓处,她穿着睡袍赤足坐在他膝盖上。用手指绕着他乌发,另一只手指绕了一束自己纯金的卷发,合在一处,打了一个同心结,微微红了脸抬头看他——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雾里,望着她笑,仿佛也明白她的意思。
并指剪去,发丝如刀割而落,落在手心。公子楚在月光里凝视着着金发和黑发交织而成的同心结,忽然轻声叹息,低吟:“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什么?”她一时无法理解,只诧异于他语气里出现的哀伤。
“这是古时候一个东陆男子在出征前留给妻子的诗,”公子楚淡淡解释,眼神莫测,“他知道这一去非常危险,所以和她约定:如果战争结束后自己还活着,就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看她;如果死了,也会永远的想念着她。”
阿黛尔身子一颤,默默在心里将这首诗念了一遍。
“我的结发之妻,在今天死了。”他忽然道,眼眸黑得深沉。
“啊?”她轻轻低呼,
“是,蕙风她死了。”他低声冷笑起来,带着复杂的情绪,“我下旨追查贵妃余党,刑部张攀龙自然难逃其咎,被满门抄斩——我特赦她可以出家去——虽然她夫家和父家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阿黛尔不解:“那她为什么死了?”
“自己上吊死了。”他在黑暗里凝望着屋顶,冷冷,“真蠢啊。”
“……”她一颤,沉默下去,只觉围着她的那只手忽然冷如钢铁。
“你难过么?”许久,她才小心翼翼的问。
“不,”他短促地回答,声音没有起伏,“在我心里,她已经死去很久了。”
阿黛尔无声地用手揽住他的脖子。他的胸口地衣襟敞开着,在夜风里冰冷如大理石。她将温暖的脸贴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脏跳动得沉稳而冷静,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让它改变节奏。
“想西泽尔么?”他忽然问。将手放在她胸口的项坠上,“想回去么?阿黛尔?”
阿黛尔靠在他的肩上,因为这个猝及而来的问题震了一下。沉默许久,才将他的手轻轻推开,把项坠握在手里,侧首向着西方,低声清晰的回答:“想的。”
他的唇角在黑暗里弯起一个弧度,无声的微笑。
“是么?那么,等明年季候风吹向翡冷翠的时候,我就送你回故乡去。好不好?”他在黑暗里凝视着帐顶,开口,“今天我接到了翡冷翠教皇的亲笔信,里面询问我万一皇帝驾崩,我将对你将会做何安排,并且表示愿意将你接回娘家——我准备答应教皇的请求。”
“……”她没有回答,仿佛被这个意外的消息震住了。
“西泽尔几次写信询问你的情况,也是迫切地想要你回去。”他忽然在黑夜里轻轻笑起来,将手垫在脑后,凝望黑暗,“呵……听说他和他那个晋国妻子相处得很糟糕,至今都不曾同房——是,怎么能不糟糕呢?他心里不会容得下别的人。”
仿佛这番话激起了心中极大的不安,阿黛尔忽然在黑夜里坐起身,离开了他身旁。
“怎么,心中有愧么?阿黛尔?”他却轻声开口,从背后抱住了她——她的身体柔软温良,有如最好的美玉,他喃喃叹息。“多么奇怪……你的丈夫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深宫里等死,你不会为他觉得丝毫愧疚,然而,却为了背叛自己的哥哥而感到内疚么?”
“不要说了!”她忽然推开了他,烦躁地,“不要说了!”
她黑暗里坐起,沉默了半晌,忽然抱着膝盖嘤嘤哭了起来。
“不要哭了。我送你回去吧,阿黛尔,”他轻声叹息,漆黑的眼里闪着某种光泽。抬手轻抚她金子一样的长发。“我知道你非常思念哥哥,日夜盼望着回到故乡——我也答应过西泽尔。等大胤局势一安定就送你回翡冷翠去。”
“……”她没有说话,抱着膝盖默默流泪。
“替我把这个指环还给他。告诉他,我守住了承诺。”他轻声道,在黑夜里褪下左手无名指上的金色指环交给她,“不过请把这个同心结留给我——我会想念你的,阿黛尔。”
“不,”她却忽然开口了,声音细细的,“你在说谎,楚。”
这样细小的声音却仿佛是一根针,刺中了那颗冷定如铁的心。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把我长久的留在这里,是不是?”阿黛尔抬头望着黑暗的屋顶,“是的,你当然要送我走!反正皇帝死后,留着一个守寡的皇后也没有什么意义——你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把我还给我哥哥。”
他吃了一惊,在黑夜里坐起身看着她:“你在说什么?阿黛尔?”
“而且,不送走我,你怎么能无牵无挂的娶那位婉罗公主呢?”阿黛尔轻轻笑了起来,讥诮地开口,“啊,是的,是的!即使你为难,也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我身份特殊,不能随便处置。谁叫我是教皇的女儿,高黎的摄政女王,还是大胤‘先帝’的皇后呢?”
她用希伯莱语说着,语气激烈,带着东陆人不曾有的直率和讥讽。
他在黑夜里看着她,仿佛是第一次才认识她一样——这样讥诮的语气,这样地一针见血地敏锐,他从没想过会出现在纯真温柔的她身上。他原本以为她只是一个站在黑暗里,等待人去宠爱的寂寞孩子而已,温顺而沉默,犹如洁白无罪的羔羊。
原来,他毕竟不曾了解完整的她。
的确,她说的没有错。帝都局势平定的时候,他送走了公子苏兄妹,发觉对方身边已经没有了上次被东昏侯看中的那个侍女。暗中一打听,却知那个可怜的女子已被婉罗公主借故处死——仅仅只为他曾经对她稍加眷顾。
以婉罗的性格,日后若察觉了丝毫痕迹,便会陷入极大麻烦。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为自己分辩什么,只是默默的在黑暗里俯身过来,伸出双臂将她环抱,拉入怀里,抚慰似地亲吻她的额头和嘴唇。
“不,放开我,”她极力地挣扎,“你已经没有资格再碰我了!皇叔摄政王阁下!”
她的话是如此尖锐,和平日那样甜美宁静的模样完全相反——仿佛被这种忽然逼人而来的气势镇住,他松开了手,在黑暗里静静凝视着她,眼里却露出了一种赞叹的表情。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越是到最后的一刻,却发现她越是令他惊叹呢?
“阿黛尔,平静一些,不要像绝望的鸟儿一样撕扯你的羽毛。”他凝视着月光里的她,用希伯莱语低声道,“难道我们不是为了相互安慰而在一起的么?你终归要回去的——如今到了应该分开的时候了,难道不应该好好的说再见?为什么要和我争吵呢?”
“……”她定定的凝视着他眼里的冷静表情,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东陆还有一首歌谣,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公子楚轻声叹息,抚摩着手心的同心结,低声,“‘种花莫种官路旁,嫁女莫嫁诸侯王。种花官道人取将,嫁女侯王不久长’。”他曼声低吟,眉间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抬头看着她,笑了笑,吐出最后两句:“‘不如嫁与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
阿黛尔听着那一首歌谣,忽然间有些恍惚。
“明白了么?阿黛尔,嫁给我这样的人,其实并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所以,错过了也并不可惜。”公子楚握紧那枚同心结,笑了笑,“何况你最爱的人始终只是西泽尔而已,还是回到他身边去吧!”
在掠出窗外之前,他在窗台上停下来看了她最后一眼,叹息:“不过,阿黛尔,在明年季候风起之前,我们应该还来得及去九秋崖看一次桫椤花海——真的是非常美,相信你回到翡冷翠后也会梦见它的。”
那一夜之后,他果然再也不曾踏入这里半步——虽然他的居所和颐景园只有一墙之隔——
黑夜里那个寂寞而深情的秘密恋人消失了在日光之下。朝堂之上,端坐着白衣如雪的公子,睿智决断,文才武略,一边理顺国内的政局,一边操纵着千里之外的战事,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有一种掌握乾坤的冷定。
此外的一切仿佛已经被他完全遗忘,仿佛露水一样短暂。
“穆先生,我决定在登基后将皇后遣归翡冷翠。”垂柳下,他微微的笑,声音平静,抬起手按在心口上,“你看,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仗已经在这里打过了。我赢了。”
穆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公子眉梢平添的一丝细纹,叹了一口气——是的,舜华,你是那样冷静到冷酷的人,决不会在大局的判断上出现错误,也不会做出错误的取舍。在这一场前所未有的无声战争里,你再一次战胜了自己的内心,克服了人心的软弱——就如你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一样——
只是……你心里的那根弦,也已经越绞越紧了吧?如果在你达到那个梦想之前、那根弦却断裂了的话,一切就都毫无意义了。
何况,自从抽身离开颐景园以后,你便再也没有赢过我一次了。
十五、葬英雄(上)
九月后,战争渐渐激烈。
大胤派出军队,联合卫国对越国遗民的起义进行了严厉的镇压,投入了全国一半以上的兵力,多达二十万的军队开过龙首原,进入越国国境,扑灭四燃的反抗火焰。
十一月,韩空与樊山两军汇合,联袂攻向越国遗民设在回凤江上游的江北大营,以三倍的兵力猛攻大营长达三月之久。然而守将张彦卿誓死不降,手刃了想要投降的儿子诸将感泣,皆死战。三月后,大胤军队从西域借来火炮,轰塌城墙冲入江北大营。然而张彦卿率军巷战至死,手下将士为其所感,皆战死,无一生降。
此一役,大胤虽胜,却死伤惨重。公子楚闻之,怒而下令屠城,以戒天下敢于与大胤拼到玉石俱焚者,城破之日,其状惨烈非常。
十二月,韩空率军进攻越国重镇寿州。越国义军在刘仁蟾将军的带领下顽强反抗,寿州城久攻不下,大胤军队围城达一年之久,多次击退城外的房陵关援军。入冬后,城中粮草渐渐用尽,军民冻饿交加,一夜毙数百人。刘仁蟾知寿州不可守,忧急交加而中风。为了自保,部下将其抬出城外投降大胤。
尽管寿州之围耗去了大胤诸多国力,但公子楚不仅没有降罪给刘仁蟾,反而下旨表彰其赤胆忠心,并给予弥留中的他以节度使的封号,以示宽容。
然而,虽然公子楚恩威并施,善用良材又得到外援。但在公子昭的带领下,越国遗民凝聚起来,面对着数量和武器均远远优于自己的大胤军队,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反抗。
持续的战争耗费了巨大的物力财力,在一年的平叛战争里。大胤有无数的战士死于疆场,公子楚不得不设法对军队进行补充。
考虑到最近数十年佛教在大胤民间广为流行,自从战事起后,民间许多百姓为了逃避兵役纷纷“出家”,大量的金属被用来铸造佛像,以至于军队里的兵源不足,且军械制造无法得到充足的原料供应。面对这种情况,公子楚冒着极大内外的压力,进行了被万世咒骂的“毁佛”的行动——除了少数古寺得以保留之外,他下旨强行拆毁了上千所寺庙。融化佛像铸为兵器,并勒令寺中僧人还俗。
几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反对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甚至街头巷尾到处都流传公子不敬神佛,必将因此折寿的咒骂,而公子楚无动于衷。对上书苦劝的端木阁老,公子答曰:“平定乱世乃千秋的功业,一日天下不定,一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佛家曾谓:如有益于世人,手眼尚且可以布施——区区铜像又何足道!”
众人哑然,无人再奏。
六个月后,燎原的反抗之火得到了遏制,大胤和卫国的联军控制了越国土地上三分之二的土地,并且切断了淮朔两州和房陵关的联系,将淮朔叛军全歼于乌兰山脉。在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均被攻破后,公子楚命韩空和樊山两军合围,切断湄江水源,以重兵围困房陵关,调集西域火炮日夜急攻。试图在春季到来之前攻破这最后的堡垒。
房陵关摇摇欲坠,惨烈的内战逐渐进入了尾声。『书农在线书库http://www.shunong.com/』永无弹窗广告、干净清爽,提供经典小说文学书籍在线阅读,宁缺勿滥,书农精心筛选只收录和推荐同类精品。
http://shunong.com/『书农电子书下载http://txt.shunong.com/』
熙宁帝十二年,二月,冬季进入尾声,而战争尚未结束。
在最后一场大雪降下的时候,天极城西郊九秋崖上的桫椤林盛开了洁白的花。连绵十几里,香气浮动在雪上,宛如梦幻。
这便是东陆闻名的“桫椤花海”。
桫椤树是神木,是佛坐悟的所在。所以在东陆人看来,它便也具有了某种灵性。
九秋崖下的雪谷里有着罕见的大片千年桫椤树,高达数十丈。每年花开时分惊动京城。大胤皇室在崖上筑有逍遥台。皇室贵族都会携带家眷来这里祭祀花神——渐渐的,这个习俗流传开来。每年花开的时候。东陆各国贵族会受到大胤皇室的邀请,纷纷前来赏花,济济一堂,也成了东陆诸侯国之间非正式的重要聚会,施展合纵连横之术的场合。
虽然战争尚未结束,但越国遗民的反抗已经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胤国的包围圈一步步缩小,龙首原上的房陵关几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年一度的赏花依旧如期举行。一时间,九秋崖行宫里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十二年前,在这样一场贵族聚会中,来自不同国家的四个皇室年轻人联袂同登逍遥台,赋诗比剑,结为知己,一时耸动天下,“四公子”的称号也由此而来——然而转眼风云变幻,已是物是人非。
阿黛尔坐在软轿里,远远闻着深谷里传出的香气——这大概是她在东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赏花了吧?
而且,是和他一起去的。
那个人就在她身侧不足十丈的地方,白裘白马,衣带当风,丰神如玉。他策马踏雪前行,和身侧的各国贵族谈笑风生,纵论天下大事,却始终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仿佛两人之间从未认识过——是啊,东陆礼教苛刻,皇后和摄政王之间,又怎可能互通语言呢?
她微微苦笑起来,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那枚小小金色指环。
出天极城西,不过一日便抵达了九秋崖,当夜入住行宫。
她在雪中踏出软轿,被侍女扶着缓步走去——大胤新皇后第一次出现在东陆诸国贵族面前时,立刻引起了一片如潮般地惊叹。
然而,只有他始终不曾再看她一眼。
她便也装作根本不认识他,沉默地扮演着大胤皇后的角色,和那些东陆贵族应酬揖让,只是不时以眼角轻瞥。大胤是这次宴会的东主,由于皇帝卧病不起,她作为皇后便坐在了南面一席。公子楚坐在下首相陪,和各国贵宾寒暄着,言辞洒脱。左右逢源。
阿黛尔沉默地低首,看到了席间那个据说将要和公子楚定婚的婉罗公主。
她年纪和自己相当,明媚娇憨,跟随哥哥而来,一直在酒宴上和公子楚谈笑殷殷。他侧过头耐心地听她唧唧喳喳讲着什么,温润的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时为她布菜斟酒——那种耐心,那种笑意,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里给予过她。
在婉罗公主的娇嗔下,他从怀里抽出了那支紫玉箫。为她吹奏一曲《青海波》,箫声高旷清幽。在雪谷花海上传去,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然而她听着,却只觉一把冰冷的刀在胸臆中搅动,令眼前一片空白。
原来他们之间的一切,只能存在于黑夜。一旦到了日光下,所有一切都会凋零枯萎。再不复光泽和美丽。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它凋毁呢?
阿黛尔怔怔捏着手中的酒杯,忽然心口一阵刺痛,再无法坐下去,便想悄然离开。
酒宴到了一半,外面已经是夜里。无数侍从舞女在殿堂里鱼贯来去,《青海波》一曲方休,席间一队舞姬散去,丝竹声转为铿锵有力。一队身披铠甲的舞者上前,下一曲便是公子亲自谱曲的《秦王破阵乐》——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眼睛!在无数双眼睛里,她忽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奇特的预感蔓延开来,有一种不安迫使着她握紧了衣襟。
重新按捺住自己,坐回了席间——她看到公子楚正和婉罗公主侧首谈话,这样一对璧人在盛宴里宛如玉树琼花相互辉映,赢得了诸多人的赞慕眼神。
然而,她却发觉一起盯着这两个人的视线里,还有另一双眼睛那一道视线。来自于那一行带着白玉假面舞者中的某一个人。即使看不见对方的面目。然而那种目光是如此熟悉,她只看得一眼、就在一瞬间惊觉。
“不!”那一瞬。冷电窜过心底,她脱口惊呼了一声,站了起来,“不!”
羿!那是羿!那双眼睛,是属于羿的!
席间没有人比她更早警醒。一切发生在同一瞬间,在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推开公子楚的时候,剑已经从鞘中拔出。四周的灯一瞬同时熄灭,凌厉的剑气回荡在空气里,斩开了黑暗——竟然有一队暗杀者潜入了盛宴,忽然拔刀发难,直扑摄政王而去!
黑暗里,只听到刀兵交接的冷锐声,和随之爆发的贵族们的惊呼。身边传来婉罗公主的尖叫声,那个贵族女子在踉跄逃离,衣带绊住了脚步,几度踉跄。阿黛尔不顾一切地扑向公子楚,然而已经来不及伸手推开他。
在撞到了他怀中的一瞬,她随即感到冰冷的剑锋刺入了脊背。
“快逃,”她低声,努力推开他,“快逃啊!那是羿!”
公子楚抱住了怀里的女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向后倒下。
“天啊……你!”他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眸子里的神色在一瞬间仿佛凝结了。然而只是失神了刹那,便立刻清醒,厉声大呼:“有刺客!点灯!快点灯!大家离开房间!”
他抱着她踉跄后退,一手从袍中拔出了剑。眼看一剑刺中的是别人,那个带着白玉假面的人不知为何也是失神了一刹,踌躇不前,丧失了一闪即逝的宝贵机会。
“是你。”她喃喃,看着黑暗里的那双眼睛,“是你!”
黑暗里的那个人退了一步,显然认出了她是谁,手剧烈的一颤,仿佛感到了短暂的畏缩。然而只迟疑了短短一瞬,火焰立刻重新在眼里燃起。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从她的脊背上拔出了血淋淋的剑,再度向着公子楚刺去——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止水!”公子楚抱住阿黛尔急退,转头厉喝。
那一刹那,黑暗里传来剑风凌厉的呼啸,两个人影同时从黑暗中出现,闪电般下击,不约而同的双双抢到。联袂出手的两人竟都是罕见的高手,用两种不同的武器,在一瞬间将那些刺客疯狂的进攻阻住。
“快走!”一个声音对她厉叱,用的却是希伯莱语。
“雷?”阿黛尔想站起来,却在瞬间全身无力——因为在剑从她身体里拔出时,她的神智也在那一刹随之消失。
再度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不知何处的雪窟里。
这里似乎是九秋崖最高处,俯瞰着谷里连绵的桫椤林。深谷里的雪很深,那些白色雪堆积在一处,折射着月光,令她原本就模糊的视觉里充斥了单一的颜色——白,白,只有白……无穷无尽,森冷严酷。仿佛要冻彻她的身心。
阿黛尔抱着自己的肩膀,觉得彻骨的寒冷,挣扎着想要站起。
“不要动。”一个声音道,“会撕裂伤口。”
她霍然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坐在雪窟的洞口,只穿着一件长衣,在冰雪呼啸的崖上迎风而坐,身上的狐裘已经裹在了她的肩上。公子楚静静将剑横放在膝上,继续凝视着外面的一切,杀气凝结,长衫无风自动,仿佛随时准备拔剑杀人。
他的身前匍匐着数具尸体,血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看来,是越国的刺客,”公子楚侧耳听着崖上行宫里的喧闹声音,低声道,“真是胆大包天啊——居然深入大胤帝都来刺杀!”
“……”她没有说话,只觉得眼前痛得一片白。
“这个地方隐蔽。刺客一时很难找到,”他轻声开口,声音冷静,抬手按在剑伤,“我已烽火传讯给恒易将军。天亮前华御医就会和军队一起赶到。”
“可是……羿呢?”她吸着冷气,艰难地开口,“羿怎么样了?”
“羿?你问的是公子昭吧?”公子楚一怔,忽地冷笑起来,“对,你或许都不知道他就是公子昭!真是个傻丫头。”
她一时间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是默然。
“不过他也是个傻瓜——竟然临时手软。因为顾惜你而错过了刺杀我的唯一机会。“他抚摩着横放在膝上的剑,凝视着山谷里的桫椤林。“放心,阿黛尔。因为发现刺错人的缘故,他及时的收住了剑,所以你的伤势也不太严重。”
行宫那边的喧闹声已经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混乱的局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总而言之,还是要多谢你啊——你从他的剑下救了我的命。在我一生里,还从来没有人来救过我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公子楚的态度依然冷静自持,然而那宛如花岗岩一样坚硬地声音里却依稀有了一丝裂缝。然而阿黛尔没有发觉。
“你……你会杀他么?”她只是脸色苍白的问。
“那自然,”公子楚低头看着膝上的剑,“而且要在他杀了我之前。”
“要知道,我可不是像他那样的心软之人。”公子楚冷笑,忽然长身而起,提剑掠出了雪窟,冲入桫椤林中,仰天发出了一声清啸,朗声——
“舒骏,出来吧!我知道你已经到了——竟然连止水都阻不住你啊!”
“今夜,就让我们一并来清算几十年的帐吧!”
“楚!楚!别去!”阿黛尔直起身呼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桫椤林中,融入那一片无穷无尽地白。那样的白色里,藏着无穷的杀机。
她知道那一片白色终将被血色刺破——被羿的,或是他的。而无论是哪一个倒下,都不啻是在她心口上刺入一把利刃。
公子楚站在桫椤林里,不再往山谷深处走去。只是默默阖上了眼睛,听着风吹过花海的声音。雪簌簌落下,寂静无人。风里忽然有一声异样的短促声音。
有一滴血从树上落下,滴落在他脚边的雪地,殷红刺目。
“是你。”公子楚霍然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树上的人——果然,他的敌人已经摆脱了止水和雷的阻拦追了上来,正站在桫椤林中低头凝视着他。他身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显然在方才黑暗里的一轮交手中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是我。”对方哑声道,摘下了脸上的白玉面具。
风雪里露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长长的刀痕横过咽喉,熟悉无比。
“舒骏。”公子楚喃喃叹息,“十年不见了。”
“是。”对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却又在这里重逢。”
“在房陵关见到凰羽夫人了么?”公子楚无声地笑了笑,眼神复杂,“你应该感谢我——是我放走她。令她还能在你的怀抱里死去。”
“不,舜华,你是在向我示威,”树上的人冷冷道,有火焰在他漆黑的眸中燃烧,令他的声音颤栗,“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在身侧受尽痛苦死去,却无可奈何!”
“你误会了我的好意。”公子楚淡然回答,声色不动,“自从十二年前在逍遥台上初次相遇以来。我一直视你为最值得尊敬的对手。”
“……”树上的人没有回答。
“好,来做个了断罢。”许久。他将面具扔在雪地里,声音如刀锋出鞘,“舜华,就在这个我们十几年前结识的地方,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剑光在花海中开始掠起的时候,阿黛尔没有发觉。
雪令她目盲。视觉里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苍白。她努力地扶壁站起,摸索着走出雪窟,却一脚踏空,沿着雪坡滚落下去。
背后包扎好的伤口裂开了,血透出了狐裘,染红雪地。
她摸索着站起,拼命呼喊着两人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疯——羿和楚就在这一片白色里相互残杀。他们挥舞着剑,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然而,她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忽然间,她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在她的头顶。
那是一种飘摇而下的声音。仿佛洞箫的一缕尾声,在雪中摇曳着款款而至。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细微,让她开始几乎以为那是幻觉,然而那种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一缕缕的飘落。此起彼伏,最后层层叠叠在一起,像风声一样席卷了整个雪谷!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什么?她茫然抬头四顾,却依旧只是看到一片白色。
哒的一声,视觉的苍白忽然被打破了,一片嫣红落入视野。
“花!”那一瞬。她惊讶的脱口而出。睁大了蓝色的眼睛。看着一朵桫椤花在面前缓缓飘下。洁白的花瓣里藏着嫣红的蕊,在风雪里翩芊而落。而后。更多的花从空中飘落,仿佛一阵风吹过林间,无数花瓣在同一瞬间脱落,飘向了雪地。每一朵花都泛出纯净的白色,在风里回旋,簇拥着嫣红的花蕊,曼妙不可方物。
阿黛尔吃惊地站在了齐腰深的雪里,平生第一次面对花的海洋。
桫椤花是不会凋谢的——这是一种有灵性的花,高洁无比,开在高达十丈的树梢顶端,既便是过了开花的季节,也是在树梢的风中化为灰尘,而决不会掉入腐土之中。
然而此刻,她眼前却落下了无穷无尽的花瓣雨,一朵朵旋舞如鬼魅。
阿黛尔被惊呆在雪谷空林里,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接住一瓣桫椤花——然而,伸出去的手,却触到了温热的雨。
那一滴雨,嫣红得如同初绽的花蕊。
那一瞬,她明白过来了,蓦地抬头看向雪谷的天空——是他们!是他们在林中交战,剑风催落了满树的花朵!而他们的血,也从花雨中洒落雪地。
那是一场殊死的搏杀。
“楚!楚……羿!”她失声惊呼起来,看着手指上的血,恐惧令她失去了力气,跪倒在雪地里,用尽一切力气大呼,“住手!住手!求求你们,别打了!求求你们!”
然而剑风还是在林梢呼啸来去,凌厉纵横,毫不间歇。一树接着一树的桫椤花被催落,风卷起花瓣洒在空中,绵密而浩荡,就象密雨一样落在雪谷里每一寸土地上,落在她纯金的长发上,落在她裹身的白狐裘上,和哭泣的脸上。
花雨中有血珠纷纷扬扬洒落,是他们哪个人的血?
“求求你们……”阿黛尔跪在花瓣雨之中,仰头看着灰冷的雪空,视线一片空白,点点落花如血,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绝望和恐惧,令她濒临崩溃。
在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头顶的枝叶忽然分开了,她看到一个人影从树林上空飘然落下,在雪地上踉跄了一下。然后缓缓向着她这边走过来。
“羿!”那一瞬,她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来人。
平安返回的是羿?!那么、那么说来……
她从最初的狂喜中迅速冷却下来,绝望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跪在雪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刺客向着她走来,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楚的血。
羿踩着满地的落花和白雪,一步步向她走来。他的眼神沉默而隐忍,静静地注视着她,宛如以前在无数个黑夜里守护她的时候。自从释放他自由后,她还是第一次和他重逢——然而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阿黛尔看着他走过来,却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身子微微颤栗。
这……这还是羿么?
不,他的剑,在片刻前还插在她背上。这次回来他并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杀人!——在认出她之后,他还是毫无犹豫地继续向目标发起了刺杀——哪怕她正挡在对方的身前。
他终究还是舍弃了她。
阿黛尔看着他,步步后退。脸色苍白。
仿佛看出了她的恐惧,他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踉跄的脚步,再不靠前,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用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她,缓缓松开捂住咽喉地手,打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手势
“不要怕,阿黛尔。”
就在那一瞬,她爆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呼,从雪地上霍然站起,狂奔向他。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忽然在她面前倒下,踉跄跌入雪地——她的手指刚触及他的盔甲,便被狠狠压在雪地上。阿黛尔被带得重重跌坐在他身侧,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咽喉已经被锋利的剑割断了,捂着的手一放开,血如箭一样地射出,染红了衣襟和白雪。
“羿……羿!”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用力推着他。
他只是对她微笑了一下,仿佛想对她说什么。然而已经无法再出声。他将自己的剑缓缓放在她的手心里。然后抬起染满鲜血的手,似乎想去抚摩她的脸颊。然而手举到一半便没有了力气。贴着她的下颔颓然垂落,只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长长的一线血红,便再无声息。
风雪里,血的温暖还留在颊上,他却已经在她怀里阖上了眼睛。
“羿!羿!”阿黛尔紧紧抱着他的头,在耳边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不要!”
她徒劳地呼唤着他,如幼年无数次一样抱紧他的头盔,亲吻他刀痕遍布的额头,把手放入他尚自温暖的手中,扣紧他的十指——然而,这个人已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如童年时那样对她微笑,把她抱上肩头了。那双在黑夜里凝视她无数次的眼睛已经阖起,沉默如死亡。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父亲和保护者——是她生命里从小除了哥哥之外的唯一男人。然而这个曾经发誓永远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就在这一刻永远离开了她。
阿黛尔怔怔地跪在雪里,将羿的头抱在怀里。花还在不断飘落,她能看到他的灵魂如轻烟般从躯壳里升起,在风雪里升上灰冷的苍穹。死亡结束了这一生所有地苦痛,他的魂魄恢复了生前容貌——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英俊的脸,用黑色的眸子凝视着她,宛如深沉的海。
他在虚空里抬起手,做了一个无声的手势
“原谅我。”
“我原谅你……羿,回来!不要丢下我!”她失声,不顾一切地对着雪空伸出手,想去拥抱他——然而他却随着一阵风,仿佛轻烟一样在她的手里消散,只留下最后的微笑。
“阿黛尔,我把我的剑留给你。从此,你要自己守护自己了。”
又一阵风从雪谷里卷来,无数花朵纷纷飞舞,宛如盛大的烟火的海洋,将纯白无罪的灵魂卷上了苍茫的天宇——那个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着冰冷的尸体在雪地上恸哭,无边落花飘落,仿佛心里滴出的血。
那个胜利者在林间深处默默凝望着一切,没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里,握着剑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从肺里带出了大口的血。雪谷寂静如死,在风起花落的时候,他将剑插入面前的雪中,单膝下跪,对着那个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礼。
舒骏,直到今日,你我之间,终于是做了个了断。
生于不同的国度,不同的王室,无论怎样惺惺相惜,我们这一生注定了只能成为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你已经做完了你应该做的事,为国为民竭尽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无憾无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妨让那束缚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锁从身上脱去,作为简单纯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怀里安眠吧!
然后,让我把你埋葬在龙首原上的英雄冢。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为亡者祝诵,然后从腰际摘下玉箫,缓缓吹起——那是他在金谷台上曾经吹奏过的曲子。当日是为自己送行,而今日,却是为他。
清冷凄烈的曲声从空洞的腔子里吐出,响彻了这个灰冷的雪空。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www.xiaoshuotxt.ne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沧月作品集
彼岸花·曼珠沙华赤炎之瞳青空之蓝护花铃(拜月教之战)镜·破军镜·归墟1星空曼青双城镜·织梦者2:海的女儿忘川羽黯月之翼听雪楼·铸剑师墨香外传夜船吹笛雨潇潇神寂雪满天山乱世镜·双城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