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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2》 作者:江南

庞歌染尼 第一章(3)

婚礼前一天清晨,夺罕被孩子的尖叫声惊醒。
人刚从羊皮褥上弹起,刀已出鞘,自然顺畅得如同睁眼与呼吸。外头有久违了两个月的东陆语言在叫骂,刚才尖叫的孩子咯咯笑着逃走。他松了口气,轻轻将刀还入鞘中。
掀开门帷走出营帐,抱着刀坐在帐外的阿拉穆斯立即跳了起来。他摆了摆手,栗色头发的年轻战士重新坐下。诺扎毕尔蹲在阿拉穆斯身边的酒桶上,愤愤不平地咀嚼一根酢浆草。
整个斡尔朵已陷入欢快的混乱。一支商队车马出现在王帐跟前的空地上,二十来个东陆人穿梭奔跑,从车上卸下大量丝绸、美酒、香辛料以及瓜果。有个女人正清扫一辆卸空的马车,不知堆积了多久的香料粉末被掸进空气里,在晨曦的光柱中旋转飞舞,浓浊的芬芳使人呼吸不畅。硕大的石榴盛在粗疏草筐中,甜熟得爆裂出籽实,孩子们凑到马车旁,一边吵嚷着围观异乡人装卸货物,一边用手指偷偷抠食。
"多肥的一笔生意,如果老子还没……,哼。"马贼低声自言自语。阿拉穆斯瞟他一眼,朝远处挪了挪。
有个圆硬的小东西敲上夺罕的头,又弹开一边。他顺手接着,竟是个山核桃。抬眼四望,有个七八岁的东陆小女孩站在车板上,朝他无赖地笑,脚边是一小篓子核桃。商队头目在远处跳脚叫骂,随即冲过来扭着脏兮兮的女孩耳朵,把她拽走,一路都听得见叫痛告饶。
夺罕忍俊不禁,回身走进自己营帐,顺手捏开山核桃脆薄的壳,里头没有果瓤,却是一小卷绵纸。字不多,细密的三五行,他刚看完,阿拉穆斯便铁着脸钻进门帷,诺扎毕尔喜笑颜开地跟在后头。
他俩单膝跪地行礼,阿拉穆斯垂首禀报:"尔萨,外头有人求见。"
夺罕不知道他那股怒气所为何来,但也肯定不是冲着营帐里的任何一个人。"是谁?"他顺手将手中核桃壳连纸条倾入火盆。
"是母牛阿妈领着公山羊阿爸和瘦骆驼儿子来找马儿子。"诺扎毕尔抢先一口气说道。
夺罕一时无语,阿拉穆斯发青的脸又腾地涨红了。
"哎呀,马儿子脸红了。"诺扎毕尔故作惊讶。
访客进门之后,夺罕忍不住微笑。诺扎毕尔当初也许选错了行当,他应该去当个祝酒歌手。
妲因是个出奇粗壮的中年妇人,生着水汪汪的栗色牛眼,她的丈夫克尔索则干瘪尖脸,颔下一撮山羊须。比父母都高出一截的朔勒徒劳地隐藏在他们身后,似乎因为过于纤瘦而站立不稳。阿拉穆斯独自离开家人几步,远远站在门帷旁边。
"有什么事?"夺罕尽可能和颜悦色。
妲因显然是一家之主,她上前一步,突兀地说:"尔萨,我儿阿拉穆斯是个粗蠢孩子,脾气又坏。"
夺罕笑了:"阿拉穆斯的性子是勇士的性子。"
妲因坚持道:"他不配服侍尊贵的人。朔勒不一样,朔勒细心,手脚利索又能写会算,做什么都比他哥哥强。"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她伸手把小儿子拽到面前,但这歪歪倒倒的少年没能增加母亲的说服力。"您看,个头也高。"
见夺罕颔首,妇人似乎得到了鼓励。"不如让朔勒顶替他哥哥,当尔萨的侍卫。阿拉穆斯还是回家放羊好些。"她扫了朔勒一眼,朔勒跟着慌张点头,一脸心虚。
夺罕打量着眼前的兄弟俩。
诺扎毕尔前几天的那句话还真说对了,他俩一点也不像。
阿拉穆斯生着母亲的栗棕头发,父亲严肃的琥珀眼睛,还有一副平肩蜂腰的好身板。草原上随便一户人家,就算没生出这样一个儿子,也会想要这样一个女婿。而弟弟朔勒却瘦得像根芦苇,一头金发比稻草还粗糙,毛蓬蓬的发辫长至腰下,明亮眼珠像春天树芽般鲜绿。
夺罕心里有了数,点头道:"就这么办吧。朔勒明早过来就是。"
妲因和克尔索大喜过望,凑过来拉起夺罕的右手,轮番俯身用额头轻轻触碰手背,以示敬谢。两个儿子站在营帐两侧,相距将有一丈之远,都面有窘色。
那对感激的夫妇带着朔勒退出营帐,阿拉穆斯追了出去,像是仍有话要说。
诺扎毕尔蹲在角落抠了抠鼻孔,又用匕首剔指甲缝。半晌,他说:"听说他们家前几天丢了十来头羊呢。如果黄眼睛的小子还没有他那个旗杆儿弟弟能干,他们家这些年早该喝西北风了。"
夺罕摇头:"那孩子连马都骑不稳当。阿拉穆斯这几天不在家,羊群一定跑散了不少。不放阿拉穆斯回家,他们今年真得喝西北风了。"
"那你将来就领着这么个旗杆儿上战场?拿他挂旗子用?"诺扎毕尔的脸皱成一团。
"阿拉穆斯也是个战士,冲锋的时候,他的位置依然会在你边上。"夺罕语气平缓,跨出营帐,"我出去跑一圈。纸笔都在桌上,有口信替我记着。"
"老子不识字!"诺扎毕尔隔着三层牛皮的帐幕向他叫嚣。
抱了满怀绸缎布疋的东陆少年倒退行走,一面还在与伙伴说笑,漫不经心地撞上夺罕。少年回头见夺罕骑装精良,慌忙躬身赔礼,急急伸手来拍他胸前那并不存在的灰,夺罕挥手打发他走了。
走了几步,夺罕伸手探进袍子前襟,触碰里面那一颗比枣子还小的东西。又是一卷绵纸。
商队头领肯定早就料理完了那个丢核桃的脏女孩,现在又冲回来教训这个手脚毛躁的少年。看得出他很想戳少年的额头,又不愿冒险弄脏缎布,只好绕到少年背后,给他脑勺一个爆栗。
夺罕看着这黑胖的生意人,不禁纳闷他是否知道自己的队伍中到底隐藏了多少信使,又分别受雇于谁。
阿拉穆斯把上好了鞍的黑马牵来给他,脸上仍有残余的愠怒和委屈,显然最终还是向母亲的决定屈服了。
夺罕策马走近乳河岸边,那堆蠕动的黑东西骤然分散成许多碎片,凄声啼叫着朝空中飞蹿。食腐兀鹰散去之后,底下露出染海的白马。那匹漂亮的牲口被急流推到了下一个河湾的野苇丛中,腹部被啄开,吃成一窟红黑的空腔。
他跳下来,将白马的残骸用力蹬得翻了个个儿,重新滚进深水。那沉重而水花飞溅的一响似乎惊动了对岸草丛中的什么动物,明黄色的芒花摇晃着。
有个人在芒花中坐了起来,然后撑起身子,站直。
他像是另一个盛夏出生的夺罕,眼睛是晴空,头发是麦浪,丰沛而灿烂。
"你回来了,兄弟。"那人懒洋洋地微笑。
"哥哥。"夺罕回以微笑,"我刚收到你传来的信。"
暌违十五年的兄长隔着河面打量他,由头至脚。"我们都当你死了。
"我也以为我死定了。"夺罕面上的微笑不曾动摇。
夺洛静默了一会,说:"当初不该让你跟着赛罕母亲去的。父汗一下子老了好多岁。他与母亲一样,以为是冬天,东陆人也许不会冒险北进,即便追来,也不会那么快……"
夺罕眼前鲜明地浮现父汗的面容。喀速图的络腮胡子像稻茬般茂盛,铺下喉间,又连到胸前。小时候夺罕喜欢把手伸进父汗的胡子,下颏与脖子的交界处可以摸到一道细长狰狞的隆起,光滑,寸草不生,是父汗的异母兄长给他留下的疤痕。
"他怎么死的?"
"你走后的第六年春天,他晚餐时喝了杯酒,他们说是呛住了……断气之前把胸口抓得鲜血淋漓。后来我悄悄割开父汗的喉咙和肺管,里面填满了血,我尝了,没有一丝酒味。戎哲请来的长门修士也说,是毒药。"
"听说是夺戈干的。"泪水短暂地蛰痛了夺罕的眼睛。
"是夺戈的护卫。"夺洛嘲讽地笑了,"我俩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啊。夺戈若想得到汗位,只要先毒死我就得了。我死后,他就是顺理成章的世子,他谋害父汗做什么呢?戎哲哥哥的人围住了我和夺戈的营帐,夺戈被马葬——他们骑马,用最粗的老牛皮绳子拖着他,跳过沸泉,跑过草圈子、乱石滩和沙海,马匹累了就再换,昼夜不停,最终绳子在哪里磨断,就把他丢在哪里,任豺狼撕吃。只是,别人是死后被拖着跑,夺戈是活着的时候被拖着跑。跑头几里的时候,还一路尖叫着说不是他干的,后来舌头磕断了,也就没动静了。我的运气比他强,我手腕上系着世子的白豹尾。戎哲哥哥把夺戈用过的那条牛皮绳丢在我面前,说:‘你是要一条豹尾,还是要一条绳子。‘他根本不是父汗的儿子,可他能召集的武士比我多。我那时候才十六岁,图莲怀着我的第一个女儿,我不想死。"
夺罕点头:"后来戎哲当了汗王,我知道。去年冬天他死在黄泉关,你在战场上继的位。"
"他一辈子最得意自己那把紫杉木长弓,结果被东陆人连放三箭,裂甲穿喉。我真想会一会那个射手,送他一千匹骏马。"夺洛冷笑,"比起夺戈来,戎哲的死法可太合算了。"
夺罕深深点头,向河水下游丢出一片碎石,看它在水面上弹跳远去。
良久,夺洛问:"赛罕母亲呢?她是怎么……"
"她被一个东陆人砍伤,跌下马背。哈巴涅拉叔叔想伸手去拉她……可是他们的第二阵又冲锋过来了。我十三岁的时候,把砍伤她的那个东陆人给杀了。在夜路上埋伏他的总共有五个人,但发出第一箭的是我,刺下最后一刀的也是我。"夺罕看着河面出神,并没有提及那一次他自己身负重伤,差点失去右手。
夺洛却仿佛明白。他叹了口气,说:"夺罕,你回来吧。若你回来,仍是左菩敦的汗王。"
夺罕将眼光转回,与他对视:"那哥哥呢?"
"我仍做你的哥哥与你的左手,若你不愿我留在斡尔朵内,我便去别处。"
夺罕笑着摇头:"哥哥是要去东面,做迦满人的王吧。"
夺洛也笑,一面用靴尖碾着脚下的紫云英:"迦满虽弱,却是东陆徵朝的属国。攻打迦满,可是会招来东陆人的。"
"哥哥难道怕东陆人么?七月刺杀东陆皇帝的召风师与伊瓦内术士,都是鹄库人。去年黄泉关一战的时候,那个术士就在哥哥身边不是吗?修炼到那个地步的伊瓦内,整个北陆,三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
夺洛缄默不语,只是微笑。
"东陆太远,哥哥想要的是更近的东西。若是东陆动乱,无暇他顾,或东陆的新皇帝不愿再保护迦满人,迦满就是火堆上的一只羔羊,虽然要花点时间,但总能吃掉。"
"承你吉言。"夺洛仍只是笑。
日头渐渐近了正午。白天的乳河是一条淌着阳光的河流,有时竟会让人误以为那河床上铺满黄金。夺罕抬头看见南面缓坡上的那棵野苹果树,心中忽然一动。
"查尔达什很漂亮,眼睛像你。也像父汗。"他说。
夺洛笑起来,马鞭轻轻敲着皮靴:"是吗?我只知道他有我的眼睛,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查尔达什……银色的河。我第一次看见染海长大的样子,就在这儿。那天晚上月亮能照出人影,原来她还记得。"
"既然父汗以为我死了,当初为什么不让你娶了染海?"
"额尔济叔叔说,染海是与左菩敦部世子订下媒聘,将来要做正帐阏氏的,不论世子死了多少个,她也只能是正帐阏氏,绝不居于人下。图莲跟我自小订下婚约,我不能背誓,再说她是婆多那王萨拉班的孙女,要将她降为侧阏氏,不是搬个营帐就算了的事儿,要问婆多那部的六万骠骑答不答应。"
"可是后来染海有了你的儿子。"夺罕皱眉。
"戎哲死后,我回到鹄库,染海刚生下孩子。我又派人去向额尔济叔叔求亲,带去五罐黄金,一车香料和绸缎。额尔济叔叔问使者,‘正帐阏氏的营帐打扫干净了没有?‘使者说了实话,额尔济叔叔把礼物全都退回,还添了份回礼。"夺洛苦笑摇头。"一支结实的长枪,上面穿着使者的尸体。可是他就愿意把染海给你……你运气一向比我好。还记得篱角果那一回吧?"
夺罕禁不住也笑了。他当然记得。
小时候有一回随父汗出门行猎,他和夺洛悄悄喂戎哲的马吃了篱角果,那匹坏脾气的雄壮牡马一路拉稀,腿弯打抖,两条灰花的后腿都成了黄的,他们俩憋笑憋得脸要抽筋。父汗叫人挨个查看所有男孩子的手掌,发现夺洛手上剥篱角果刺出的伤。夺罕跳下马,要说实话替他求情,夺洛趴在地上一边挨鞭子,一边呲着牙冲他猛摇头。
"回来吧。"夺洛说,"我知道你明儿成亲。你若愿意,带着她回来也行。我和她……早完了。"
"不,哥哥。回来的路上,有伙马贼找上了我。往后这种人还会找上门来,一时半会断不了。"
夺洛眉头一跳,瞳仁转为阴郁的墨蓝:"谁指使的?"
夺罕摇头,双眼却紧盯着兄长,似乎要在那张镜像般的脸上寻出什么端倪。"最后他们只活了一个人。我问那个人是谁雇他来干这事,他说,‘如果将来您派我去办事,我失手被抓,您想要我对他们说点什么?‘他说得有理,我没再追问。这些人是追着我来的,我不想把他们引到哥哥的王帐里。我会回去的,只是现在不行。"
金发的年轻汗王也细细端详夺罕。过了片刻,他点点头:"那么,保重,兄弟。"
"保重,哥哥。"
夺罕上马往回走出一段,转头望去,乳河对岸那条影子仍立在原处。见他回首,那人抬起手对他轻轻一挥。
夺罕也抬手向哥哥一挥,夹马跑远。
那时候,诺扎毕尔到底也没说出谁是他的雇主。夺罕一脚踏在他胸口,长刀下指,轻声问:"他是不是长了双狼眼?"
诺扎毕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可他脸上已明白写着答案。
夺罕想起多年前,猎季里的那天晚上,他和夺洛俩人爬过侍卫的眼皮子底下,蹑手蹑脚溜近戎哲的马槽,靴筒里塞满剥好的篱角果。
夺洛又兴奋又紧张,昏暗中荧蓝的双瞳反射着微光,仿佛嵌了一对金币。假如守卫发现,定会一箭向他射来,因为那双眼睛太像黑夜中领群的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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