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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2》 作者:江南

楚道石传奇(上)

已经是天亮了吗?
地牢上面仅有的一个透气孔,大概只有拳头大小,朝向北方。每天只有很短很短的时间,会从里面透出稀薄的日光,让人意识到,在厚墙的那一边,白天和黑夜还在正常更替着。
在地牢能照到阳光的一块很小的区域里,有一个年轻人正在试图往身上堆更多的稻草。
眼睛在发炎。头发大概只有原来的一半了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萎缩,再这样过下去的话,等门打开的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
因为长久没有人呼唤,年轻人现在需要很用力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楚道石。
他很漠然地想象着自己有一天能离开这里——哪怕是拖去刑场也可以,真想再看一眼太阳。透气孔里的光线,太少了。
他仰起头,有笑容在脸上浮现:师父,真是对不起您,难道这就是我的结局吗?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了,我这样的名字,就该无声无息地倒毙在随便哪个地方。像一块没人要的道边石。
良久,那一缕微弱的光终于消失了,地牢又重新落入了无尽的黑暗。
在地牢的上方,是繁华到罪恶的天启城。
这里一切富足、宁静、安分守己,甚至都有些乏味。好人们安居乐业,坏人们从不在白天出来,集市热闹,买卖兴隆——可以说是滥俗到极点的太平盛世。时值仲春,万物繁盛,天气明媚,特别是那些贵族们的花园,因为有专人精心维护,此刻正是百花怒放,争奇斗艳的好日子。于是在其中最漂亮的一个花园里,有几个一看就是闲得发慌的贵族男女正在聊天。
"对于这种事情,你还是死了心吧。"
发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符合她身份的贵族穿着倒是没什么特色,只是在紧束的头发中,有一绺鲜红色的顶发非常地惹眼。眉目说不上惊艳,但也能算是个标准的美人儿,只是此刻有一个促狭的坏笑浮在嘴边,显得有些存心不良。
"我完全同意旻旻的看法。"随声附和、跟着女孩子一起恶劣微笑的,是个看上去打扮得有点儿过分的年轻男子,单纯从长相上来看,似乎要年长一些。他头发的颜色比较浅,是发亮的褐色,能看得出来,头发的主人相当爱惜,明显是刻意梳理出来发卷飘在肩上。眉眼细长弯曲,天生的一对笑眼,就算是板着脸不动,也似乎是在发笑。浑身上下各种配饰简直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从头到脚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花花公子。
"让你这样的头脑思考这种问题,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对,是对好不容易想出来的问题的浪费。"
"厘於期,你说,问题如果有知,会不会哭?"
"搞不好还会造成问题们集体自杀,这问题就严重了,以后我们就没得看了。"
"九州将亡了!"
"怎么办?还没有立下遗嘱啊。"
被叫做厘於期的花花公子,和被叫做旻旻的女孩,两个人一唱一和,已经投入地讨论到一个诡异的方向去了。而他俩针对的对象,就算已经被弄得糊里糊涂,但是有一点却是清楚的:自己又被嘲笑了。
这个人愤怒地向前迈了好几步,直插到他俩中间,用饱含泪水和委屈的声音大叫:"什么将亡不将亡的?!你们等着瞧!"
说完,一扭头,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从背影上看,他是一个比那两人都要高上一截的健壮男子。但是无论从口气还是行动上来看,都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实际上,他却是堂堂的当朝皇子殿下,排行第五的素王白徵明。
看到这一幕的人大概都很难想象,被这么无情嘲笑的家伙,居然地位如此尊贵。只不过这种存在感实在是太微弱了,特别是在厘於期和甄旻两个人的交叉火力之下,素王殿下通常只有大叫着"我决不承认"落荒而逃的份儿。当然喽,这么没有说服力的反驳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今天的中心议题,也就是导致白徵明再次遭遇语言暴力的由头,是一套从民间偷偷流传到贵族中间的话本故事集。
字迹很粗糙,封面也非常的低俗,纸张更是糟糕的黄色,但是所有年轻的贵族们都被这本书迷得神魂颠倒。这里面有很多短篇故事,每篇都独立成文,语言当然鄙陋得不堪卒读,可是它的魅力就在于,每个故事都是在讲一件非常恐怖的凶杀案。
开头一定会有人死,会抓到一个嫌疑犯,然后又是不停地有人死,最后出来一个睿智的官吏,经过反复的思考和推测,才抓到真凶,通常来说就是死者亲人们中间的一个。
如果看多了就会发现其实故事挺老套的,而且模式也很单一,但是这跟平时必须要读的那些道德文章比起来,根本就是冬天的火锅,夏天的冰山——对,就是偷溜出去,在平民集市上吃到的那种街边摊货——怎一个美味了得!
就在前两天,身为平民文人却在贵族中间极受礼遇的厘於期得到了一本。托他的福,身为当朝大司徒甄承最宝贝小女的甄旻也看到了这本书,平时就喜欢互斗脑筋的两个人,这下可有了开心果。他俩决定请人把书翻录一份,同时阅读,看谁能先猜出真凶,胜利的人就有彩头可得。
这种热火朝天的活动,白徵明怎肯放过——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厘於期和甄旻最好的朋友,再说了,他怎么能放心甄旻一个人跟厘於期在一起玩?好吧,就算厘於期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可以信任,但是把自己撇在一边就是不对!
当然,对于他的强烈要求,那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对视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于是就发生了上面的一幕。
侦缉凶手这种事情,应该用绝对理智的、毫不怜悯的、完全清醒的态度,才能推算出到底是谁干的。而对白徵明有着深刻了解的二人,毫不犹豫地给他画了个红叉。
为什么我就不适合去猜凶手?我的脑筋很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白徵明男子汉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激怒的雾气,一对稍带浅灰,本来十分迷人的瞳孔,现在瞪得跟铜铃般大,跟健壮身材比例有些不搭的秀丽五官扭曲成一团,看上去还真有点儿吓人。宫女们送水果和信件进来,有人被他从身边旋风似的经过,带得差点儿一个趔趄,引得大家低声议论起来:
"素王殿下又被旻郡主和厘公子气着了。"
"那两个人也真是的,这次不知道要拿殿下打什么赌。"
"殿下脾气太好啦。有时候感觉他就跟个受气小狗狗似的。"
"嘘,这种话太无礼啦。"
"也就是素王殿下吧,别的殿下我可不敢说。从他身上从来就没感觉到那种皇室的严苛呢。"
"要是旻郡主能嫁给他就好了,这样就算是跟过去也不会受欺负吧。"
有年长的宫女撇了撇嘴:"那怎么可能。旻郡主将来是要做皇后的,素王殿下恐怕不行吧。"
"那倒是。"
"而且我听说啊,"年长宫女脸上露出了长舌妇惯有的笑容,俯下身来小声说,"这位小殿下除了对音乐和绘画以及诗词什么的还行之外,其他的……"她摇了摇手,做了个"绝对不行"的手势,"我听太子殿下那里上茶的宫女说,有一次素王殿下去那边串门,对着作战地图说,北陆人这样进攻是不对的。"
"咦?这不是很厉害吗?"
"哪呀,他紧接着又说:这样行军路线不对称,缺乏美感!"
"噗!"宫女们全都绷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所以,旻郡主是绝对、绝对不会嫁给他的。你们就死了享福的心吧。"
"看他每天辛苦地跑来,真是可怜啊。"一群女人齐刷刷地摇头叹息,眉宇间就都忧愁起来。
放下她们议论且不提,热爱美学的素王殿下等冲出甄府之外,头脑被凉风一吹,稍微冷静了些:不管怎么说,要怎么才能最有力地证明自己的能力,自己现在还没有想出来。去把那些话本都买过来然后全猜出来?太麻烦了,又慢……对了!我要去找一件真正的凶杀案来破给你们看!凶杀案……凶杀案……白徵明一拍大腿:对呀!我是皇子呀!去拜托父王给我这样的机会!
他兴冲冲地直奔皇宫而去。
于是,中午的时候,大理寺的大堂上,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大理卿莫宇焱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所以一听说有上谕,立刻把所有未决的疑案卷宗统统抱了出来,堆了足有三大桌子。白徵明看着这些高度足以埋掉自己的文书,有点儿惊恐地问:"这……这么多?"
莫宇焱回答的声音洪亮干脆:"其实数量不多,只是每个案子都牵涉颇多,每次审理的口供、所有证人的口供、有关案件的背景、所有涉案人员的出身家庭以及履历等,都有详细记录,所以看上去比较多。"
那些话本明明一个故事只有几页而已!跟现实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啊!白徵明现在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试一试。但是,从这浩瀚的纸张海洋中,怎么可能找到合适的疑案来审理呢?
他带着绝望把手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页纸。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大理寺平时用来审理案件的地方,是一个门向南开的大厅,图的是阳光充足。这里不但敞亮而且房顶很高,审案时对外敞开的大门足有两人多高。这种高度,如果没有遮挡,很容易飞进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说灰尘啊、昆虫啊,甚至是鸟儿什么的。所以在平时,如果不是特别开放给民众们观看,都会挂上细密的帘子,加上宽大的屋檐下密密麻麻的惊鸟铃,应该说遮蔽效果还是不错的。在门的外面,则由历年的官吏们手植了很多树,这些树如今长得参天蔽日,有很多鸟类都在其中筑巢,可因为下面人来人往,却也不怎么飞下来扰民,人与鸟平日里相安无事。
就在白徵明即将翻开无数卷宗的前夕,这些巢中最大的一只里面,发出了异样的响动。栖息在巢上的两只黑色乌鸦本来闭目休憩,突然惊恐地振翅飞起,在它们的身后,猛地飞起来一只雪白雪白的鸟。
它从乌鸦巢中飞出,它应该是一只乌鸦,但是在它的身上,却没有一根黑色的翎羽。
白色的乌鸦,不祥中的不祥。
它突破树的枝叶,在白徵明伸手的一刹那,猛地冲进了大理寺的审理大厅。惊鸟铃铃声大作,响成一片,用金属片和竹篾穿成的帘子也被冲开,发出哗哗的声音。在厅堂中安静侍立的人们猝不及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它直飞上了金碧辉煌的藻顶。
白色乌鸦在一片喧闹之中,以极快的速度在天花板上盘旋着,并且渐渐减低高度,逼近了也在好奇注视自己的素王。这时才有人如梦初醒地喊道:"小心!"
但是已经彻底来不及了。白乌鸦在转完最后一圈后,镇定地"噗"、"噗"两下,抛下了两泡黑色的半固状的液体。一泡正落在白徵明漂亮的绣着花的袍子上,另外一泡则正打在罗列一桌的文书中。
举座大哗。一群小吏们吓得抖衣而战,纷纷拿扫帚的拿扫帚,拿掸子的拿掸子,全跑上来赶鸟。离素王最近的是莫宇焱,他倒是没慌,只是想都没想,自己撩起袍袖,替素王擦肩头上的鸟粪。等他擦完了,才想起来,貌似明天还要穿着这套唯一的朝服上朝。
素王哭笑不得地看着那只白乌鸦在扫帚群里晃了两晃,似乎还拿白眼撇了自己一下,才轻松地飞了出去。
这算什么?太不把人类放在眼里了吧!
连大理寺的乌鸦也这么欺负人吗……好吧,那我就真正破一个疑案给你们看!
擦干净衣服上的污迹,再度重整旗鼓的皇子殿下奋勇地继续向卷宗进发。但这次,他很清楚地看到,有一份卷宗也牺牲在刚才的鸟粪轰炸中,一个巨大的黑点正点在散开的纸张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下意识地把这份卷宗抽了出来,问莫宇焱:"这是什么?"
莫宇焱看了一眼,稍微皱了皱眉头,说道:"一年前的巫蛊连环杀人案。"
"哦?巫蛊?"白徵明的眼睛一亮,"罪犯在哪里?"
楚道石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久违的温暖感觉,从僵硬的肌肉表层慢慢一点点渗了进去。那个刺眼的圆球,真的是太阳吗?干净的,铺满了鹅卵石的道路,没有刺鼻气味的清洁空气,人们的面容,生动的表情。这些原本熟悉的东西,刹那间在他黑暗的视野中蜂拥而至,挤得他一时无法呼吸。
在最开始的时候,楚道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是两个健壮的狱吏,将他半拖半架地拉到了大堂上。他木然地跪下,继续皱着眉头茫然地望向上方,还没等看清楚,有强硬的手把他的脖子按了下去,乎在哪里听过,他疲倦地摇头。上面那个金碧辉煌,颜色复杂的奇怪物体是皇族的人吗?
无所谓了。岁正之下,一切皆有定数。我又有什么必要去知道本来就存在的东西呢?
白徵明在上面伸着脖子看了很久,也没看清楚道石到底长什么样——他只看见一堆乱七八糟纠结着的头发,还有一些以古怪的方式连接起来的破布片。
他低头再看写的密密麻麻的文书,顺便用抹布轻轻拭去那坨意外的鸟粪,慢慢地读出了一个名字:"楚……道……石。"
素王诧异地问了第一个问题:"什么意思呢?我是说名字。"
楚道石虽然也有点儿意外,但还是尽可能清晰地回答——嗓音因为长久不用,显得格外冰冷:"道边的道,石头的石,就是这个意思。"
"路边的……石头?"素王保养良好的手指轻轻划过墨迹,"未免太普通了吧?"
狱吏和负责记录的文书都有点儿发愣,而楚道石的回答却来的异常之快:"好名字也改变不了命运,与普通名字没什么差别。"
狱吏试图给楚道石一记礼仪教育的耳光,被白徵明制止了:"我看过你的案子,你是因为行巫蛊而获罪的,这也算命运的一种改变对吧?"
楚道石闭上眼睛,从乱发中抬起头来,他能感觉到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的方向吹过来的风,自信、蓬勃,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屈不挠。这让他想起了一年前那些混乱的日子,自己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态,充满憧憬地来到了天启城。师父这样告诉他:"你是岁正之术的继承者,未来就在你的眼中,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是的,在乡间的时候,他能看到天上的万物,每一朵云,每一滴雨,每一点季节的波动,自然如同在他的耳边低喃,即将发生的事情如长卷般提前向他展开,他是个绝对优秀的风雨秘术师。在师父死后,楚道石深信,这样的本领,足以让他在天启城立足。但是事情并不像他设想的那样顺利,在这样富庶繁华的城市里,天气对人们来说,远远不像在乡下时那样重要。人们选择在晴天出去游玩,看到下雨就躲在家里,他们不需要楚道石。
在饥饿的边缘,楚道石违背了师父的意愿,开放了他的双眼。
任何人,只要花上一点钱,就可以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最难以说出口、同时又是最想知道的东西——命运。没错,岁正秘术就在楚道石的眼中,他只要集中精力,凝视对方,那么这个人的未来便在他的眼底波澜起伏,纤毫毕现——他甚至根本不用知道自己客户们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于是无数有着难言之隐的人们踩破了他的门槛,他们怀着不为人知的目的而来,抱着更加居心叵测的豁然心情离开。
然而就在这出人意料的成功来临一个月后,灾难接踵而至。
有一名显贵微服前来求解命运,他在看进楚道石的双眼后,踉跄而出,随即倒毙在门口。
如果第一次可以用偶然来解释的话,那么第二次和第三次呢?在十天之内,楚道石的六名主顾相继暴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唯一一致的就是都登过楚道石的家门。
他们难道看到了死亡?楚道石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在第七名死者出现之后,执法者终于按捺不住民众的怒火与恐惧,他们把楚道石投入了大狱。他没有任何证人,更没有打点的金钱,连辩解的措辞都没有,而在这个时代,如果你无法解释自己的罪行,那么只有一条罪名等待着你——巫蛊。
人们向他投掷腐败的蔬菜,还有随手捡起来的石头,曾经从他眼中受益的人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没过几天,楚道石就承认了所有的罪名,他把这场横祸完全视同了上天的意志,丝毫不准备反抗。但是,他还是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施行了巫蛊,他期望主审官能给他编出来,不幸的是对方的想象力还没有丰富到那种地步——特别是莫宇焱,已经正直到没有证据就无法定案的陈腐程度。经过长达数月细致到令所有人厌烦的调查,莫宇焱谨慎地把楚道石丢进了疑案大牢,期待新的进展。
整整一年,楚道石都在黑暗和饥饿中度过。每次沉入昏睡,他都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今天,他被第一缕阳光照耀的时候,有人问他:这也算命运的一种改变对吧?
……改变吗……
命运会改变吗?
楚道石没有任何犹豫地抗声回答:"不会的。命运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白徵明被这突然提高的声音小惊了一下,他看着下面这个几乎已经衰弱和污秽到不堪入目的罪犯,忽然觉得真正的凶手,不应该长成他这样。
能够行巫蛊的人,不应该如此卑贱,又如此绝望。
几乎就是随意的,素王忽然说:"我觉得你不像。"
莫宇焱和他的下属都有点儿摸不到头脑。不像?不像什么?
"我知道了,人不是你杀的。你走吧,当庭释放。"
楚道石以为自己耳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不顾光线的刺激,他眯起双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坐着一个年轻人。是他说的话吗?
长长的卷曲的头发,傲慢而单纯的神情,没有任何缺憾的穿着和身材。与自己没有任何相同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算是怜悯,还是愚蠢呢?楚道石有些厌烦地推断。
不过被震撼到的,可不只是他一个。莫宇焱端正白皙的方脸已经变成了茄子色儿,眼睛也从眼眶里鼓了出来,他两步走到素王身后,用一种急促而不失客气的语调质问:"素王殿下,您可有证据证明他无罪?"
白徵明扭过头来,前所未有认真地说:"莫大人,有必要的话,可以跟我上金殿折辩。"
在夕阳西斜的时候,楚道石被人一脚踢出了大理寺门,身上穿着素王特意叮嘱送给他的粗布衣服,还有一包烧饼。他回头看了看徐徐关上的大门,彻底陷入迷糊状态。七条人命,关了一年……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给放了?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让楚道石一口咬在了拿烧饼的手上:疼!
他再度试图从门的缝隙里看见后续情况,但只能零零散散地听见不停有争论声传来。呃,好像是两个人在没完没了地互相威胁?
恐怕就连写结案文书的时间,都比这次稀里糊涂的审案过程时间长吧。
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傻乎乎的皇子?昏庸的特使?脑子缺根弦的笨蛋?楚道石一边努力放慢自己吃烧饼的速度,一边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一定,一定要让这小子看一次岁正之术,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命运使然,不可胡来。
万一侥幸能堵到他的话……
不过要是他也暴毙了,那岂不是杀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吗?楚道石盘算好了,如果还是像从前那样一看就死,那么自己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了,干脆回去坐牢坐到玩完好了,反正放出来也是害人。怀着这样的目的,楚道石吃光了所有烧饼,闭上眼睛休息,等待素王殿下离开大理寺——至于怎么突破人数众多的侍卫墙,到时再想吧。
眼看太阳就要压着火烧云的边缘没下去了。里面争吵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相反传来一阵嘈杂声,由远而近。楚道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大理寺的大门被人粗暴地一推,猛地弹开半扇,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里面"嗖"地窜了出来!
楚道石力气还没完全恢复,险些被撞倒,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正是那位素王殿下本人!
就见他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只有他单枪匹马,跟逃命的兔子似的,三窜两跳,跃上大路,一溜烟,跑没影了。
莫宇焱和其他官吏,还有皇家侍从们过了一会儿才赶过来,累得跟什么似的,一个个口吐白沫:"殿下!……殿下!"
"您倒是说完了再走啊!"
"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我们也好跟着您去啊!"
"殿下!"
"殿下!"
但是这个功夫,脚下水准笑傲全体皇族的白徵明早就晃进胡同,踪迹不见。有急糊涂了的侍从,抓起在台阶上坐着的楚道石:"喂你!看见殿下往哪个方向跑了?"
楚道石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个方向,一群年轻人立刻乱哄哄地追赶下去。莫宇焱和剩下的官吏们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甚至有人吐了两口唾沫,这才回去了。
片刻之间,就又剩下楚道石一个人。太阳已经只剩一个红色边缘,一刹那,大理寺外的鸦巢突然爆发出无数刺耳的聒噪,群鸦从树间疯狂掠过,它们在楚道石的头上反复盘旋,黑色的翅膀遮蔽了满天耀眼的霞光。
楚道石在鸦鸣声中微笑了,他顺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拖着衰弱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追了下去。
这样衰弱的身体,用这种只能扶着墙慢慢走的速度,大概怎么也不可能追上吧。瞅刚才那意思,素王殿下即便是在宫中全民赛跑,估计也不像会输的样子。
楚道石抱着姑妄一试的态度,随随便便地拐过了两条胡同,结果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前面的白徵明,差点儿一口气呛死自己。
不,不会吧!这么简单就……
只见白徵明蹲在地上,正在用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跟一个小女孩说话。后者的年龄不超过十二岁,穿着一身简朴、布满补丁但十分干净的衣服,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正守着个小摊子,那是一个简陋的长方柜,柜子下面是一个半圆形开口木圆笼,里面有个小炭炉,炉上有一个大勺,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微微地沸腾着,冒着细弱的白烟。在小女孩的手中,捏着几个橘黄色的糖人。楚道石试着蹭到了他们的身侧,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角度,能够很容易地听清他们说什么。
白徵明指着糖人说:"就这几个了吗?"
女孩子有点儿胆怯,但还是回答道:"嗯。"
白徵明一伸手:"我都要了。"随后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些糖人的形象,"怎么没有狐狸和猫呢?"
小女孩一脸歉意:"就剩下人形了,动物的都没有了。"
"那你现做给我吧。我想带回去做礼物。"
"可是爹说,卖完了就回家,不做新的了。"
白徵明扶着膝盖站起来,用极端严肃的态度再度恳求:"就做一个,一个好吗?你做一个给我看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做就行。"
小女孩虽然觉得素王穿的像个贵人,应该尊敬,但是听见他这句话还是忍不住乐了:"您在说笑吧?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做糖人呢?要是急用的话,明天我做了给您送过去吧。"
白徵明得意地一甩头:"不开玩笑哦,我看看就会了。"
这种口气,已经跟贵族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直接切换成了儿童模式,而再怎么说,十来岁的孩子还是有脾气的,"我不信!"
"真的!"
楚道石在旁边听得满脸黑线,这位皇子殿下到底有多大了?十岁?六岁?
开始还诚惶诚恐的女孩,已经被这种低龄级别的挑衅完全激怒了:"要是你看了之后不会怎么办?"
"明天你的全部糖人我都买,做多少买多少。"
"好!"
小女孩动作麻利地从锅里舀起一小勺糖浆,随即迅速倒手揉捏糖浆,将其抻长捏开,并且用一支细管插入其中,吹起泡来,两只小手上下翻飞,边吹边捏,片刻之间,一只活跳脱的狐狸就现了身,等用拉丝把几根胡须贴好,简直可以说是活灵活现。白徵明看着狐狸成型,抱着肚子大笑:"简直跟厘於期一模一样!"
小女孩最后把棍子扑的插在狐狸屁股上,向前一递:"好了!你看会了没有呀?"
楚道石始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深知这种小技,虽然雕虫而已,但是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和日夜的苦练,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习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读书、练武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一门技巧,都不会天生就有。
他看向白徵明,刚才溜出来的时候那么积极,现在又为这种鸡毛蒜皮纠缠不休,贵人们都是这么穷极无聊的家伙吗?钱多到可以用来跟小女孩调情?他不可能真的是想学什么吹糖人的,只是想拿钱砸人才对吧?居然被这种人搭救,我果然不应该感恩……
还没等他想完,只见白徵明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灿烂微笑,露出一种令任何人都会过目难忘的狂热神情。一瞬间,楚道石居然被震撼到思维停顿。但是令他完全短路的事情还在后面,他看见白徵明伸手拿起勺子,轻巧地在锅里也剜起一勺糖浆,开始还只是笨拙的试探,随后就是渐渐成形的模仿,接着是越来越熟练的练习,在几次失败但是迅速弥补过来的尝试之后,白徵明的动作变得果断,剔除了犹豫,改进了错误的努力方向,修正了无益的冗余。他虽然没有女孩的速度,但是却向着正确的道路一头猛扎下去,在最后一次短暂闭上眼睛回想之后,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一只猫。
尽管细节上仍然显得粗糙和简略,但是他没有简单地复制女孩的作品,更不是重现女孩的步骤,而是彻底学会了这门技术!
女孩和楚道石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用整齐划一的惊惧眼神,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看上去不甚靠谱的年轻贵族。楚道石感到有什么冰冷刺骨的东西,从自己的心底爬上来。这么简单就学会了……多少日日夜夜辛苦练习,费尽心机才掌握的技巧,就这样被一个完全无知的外人如此轻易地掌握。他第一次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容易憎恨一个聪明的人——恨他们夺走自己的努力,恨他们就这样践踏了自己的心血。
不,眼前的素王,他根本不是聪明人。
他是个"天才"。
这两个字一出,楚道石只觉得自己头晕眼花。他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楚道石知道自己必须相信,素王确实是从有到无地学会了吹糖人。这绝对不是碰巧,也绝对不会仅有一次。一个人会很多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能够在转瞬之间学会所有的东西。
这种卓绝的天才,居然是一个贵族吗?天才怎么可能会出在贵族之中?他们难道不应该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耽于享乐,即便才华横溢,也应该除了骑马射箭读书治国之外一无所长的废物吗?
他们可能是英雄,但绝不应该是天才。
楚道石感到一股热血在他的身体中左奔右突,这让他变得焦躁不安手足无措,岁正正在试图告诉他什么,但是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为了镇压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他警告自己这只是吹糖人而已。只是吹糖人!雕虫小技!!没有任何用处!!!
正在他默默地对自己咆哮之时,女孩子用一声欢叫打破了沉默:"你!你太厉害了!!"
她的眼中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惊惧,相反,从柜子后面跳出来,毫不羞涩地一把抓住白徵明的胳膊:"你要给爹看看这个!太厉害了!我可是整整学了三年呀!"
没有丝毫芥蒂,甚至没有丁点嫉妒之心,女孩子把所有的糖人都塞给白徵明后,忽然抬头望向远处,喊道:"爹!快来!"
头发已经大半花白的老人,手里提着给女儿买的晚餐,沉默地看着白徵明手里的糖猫,耳边听着女儿欣喜而急促地讲述刚才的事情。等女儿讲完,他抬头对高出自己一截,穿着华丽鲜明的素王说:"请原谅小民扰您清听,我们立刻搬走,您以后不会看见我们了。"
白徵明本来满心欢喜地等着听赞美,但是这句话却让他颇为意外:"啊,为什么?我刚要说明天还来跟小妹妹学,再学……"
"不用了。"老人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您会了,这条街的生意我们就没法做了。"
白徵明彻底意外地呆在了那里。老人低头把晚餐交给女儿:"今晚就搬家。"
女孩也很惊讶:"为什么?"
老人大声呵斥:"饭碗都教给了外人,不搬家等着喝西北风啊!"
他拉起女儿,挑起摊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才听见他对女儿很清晰地教训到:"以后不要跟那些怪叔叔搭话!很危险!听见了没有?"
女孩只能在父亲的臂弯中挣扎着,丢给仍然愣在当地的素王一个同情和留恋的眼神。
白徵明手里仍然抓着那些糖人,良久,才反应过来人家早已走远。这时,刚才那种闪耀着光辉的奇妙表情已经消失殆尽,素王的脸上变得一片空白,他怅然地望望开始融化的糖人,几乎是一步一拖地,准备离开。
可是他刚转过身来,路就被挡住了——楚道石站在他面前,谦恭地施礼:"殿下,恩公,请受小人一拜。"
白徵明像被人从梦中叫醒,猛地一哆嗦,这才发现有人拦住去路,认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正是自己刚才释放的准死囚,他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已经获释了嘛?烧饼也有的……"那意思是说,干吗还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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