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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2》 作者:江南

楚道石传奇(中)

楚道石深吸一口气,他一遍遍默默对自己说:"一次,就这一次。告诉我,你会看见什么。"
他再次施礼的手在轻轻地发抖:"我想报答您。小人别无所长,唯有算卦灵验,想给殿下卜上一卦。"
白徵明微笑了:"算了会死人的卦吗?"
楚道石苦笑:"您如果不信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是小人唯一的本领。"
素王摇摇头:"不,还是不算了。我不要把你仅有的东西也学会,那样你就失去它了。"
"如果可以的话,"楚道石上前一步,"就请拿走吧。"
他唐突地抓住了白徵明的袖子,后者出于本能,抬起头来,正好看进楚道石的双眼。
刹那间,白徵明就感觉这双眼睛如同漩涡一样,用一种空前强大的吸力,把自己卷入了无法自拔的风暴之中。无数的影像和世界疯狂地从身边席卷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致如万花筒般闪烁变换,无法掌握,无法看清,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残影也无法捕捉。在穿越了亿万心神俱裂的幻象之后,白徵明像是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踉跄着向前抢了好几步,等好不容易站稳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这里到处都是悦目的摆设,优雅的字画和精美的器具像山一样堆放,雕刻精美的书架和镜子巧妙地分割了空间和人们的视野。
这儿真美。完全就是理想中的世界。对,正是我最喜欢的。可是,这里是哪儿?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呢?
他抬头,看见顶上华美璀璨的吊灯,在灯的上方,是图案复杂的藻井。……是我喜欢的图样,八瓣大莲花,莲花周围盘绕变形茎蔓忍冬纹,大而美丽的三角形垂幔。在莲花的正中,却意外的有一只凸雕蟠龙,衔着一枚晶莹的大珠,显得有些突兀和不协调。
蟠龙,大珠。
皇宫……这里是皇宫!
父亲的……皇宫吗?为什么,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呢?父亲不是最讨厌这些花哨的摆设吗?
从书架的内侧,传来了低低的哭声。白徵明不自觉地循着哭声拐过书架走进去:里面是依然精美绝伦的龙床,同样眼熟的令人心慌。幕帐低垂下来,几名宫人跪在地下,正在掩面而泣。
是父亲生病了吗?白徵明急切地想过去看,但此时却感到脚步前所未有地沉重。
哭泣着的宫人中,有人低声向旁边的人说道:"陛下的伤……看来是……"
"不要乱说!"抽泣使声音变得断断续续,"陛下……会好起来的!"
"可是,可是刺客的暗器有毒啊……"
"皇子殿下们呢?他们在哪儿啊?"
"哼!这帮忘恩负义的人!他们都在召集自己的人马,盼着陛下死呢!"
父亲!我在这儿呢!我没有召集什么人马!父亲您被刺客袭击了吗?谁是凶手?您到底怎么样了?
床上有动静传来,有一张脸露出来了。
白徵明总算挪动了脚步,他凑到近前,却赫然发现:那不是父亲的脸!
反而……反而看上去像是……
那个垂死的老人叹了口气,清晰地说道:"五十七年了……我白徵明,终于不用做皇帝了呀……"
白徵明?他说他叫白徵明?!他说他是皇帝?!!
素王白徵明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分明就是老年版的自己,慢慢支起上半身,露出一个绝对熟悉的狡黠笑容,正是他常在镜子里经常看到的那个表情:"你们猜,我在传位诏书上写了谁啊?猜中了有奖。"
宫人们的哭声骤然提高:"我们不猜!陛下,您不要玩了,我们不猜!"
老人白徵明厌倦地摆摆头:"你们真没意思。算了,反正他们猜不着的,你们也猜不着。"
他吩咐这些人其中的一个:"小敏,你不是会吹笛子吗?去把笛子拿过来,我想学。"
小敏哭着把笛子拿过来,音色悲哀的几乎要把人心都撕碎了。垂死的白徵明已经没有足够气息吹出声音来,他只是跟着小敏的动作开始熟练地按笛子的气孔。素王白徵明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入门了,再要一会儿,再要一点儿时间练习,他就能吹出像样的曲子……
突然间,一阵铿锵的脚步声和着盔甲声传来,它们粗暴地穿过书架构成的回廊,终于,有人一把推翻了最后一道屏障,沉重的书画像雨点一样洒在地上,年轻的人声无情地盖过了笛声:"参见父皇!"
素王白徵明猛地回头,就在他即将看清这个破门而入的皇子的面孔时,又是一阵猛烈的旋风,把他从那个凄凉的世界中狠狠拽了出来,一把丢在了现实这边。
巨大的力量让白徵明头痛欲裂,他一头向前栽倒过去,幸好被一双手臂扶住。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楚道石安置在墙边,正坐在那里张着嘴喘气,脚边全都是碎裂的糖渣。
又过了许久,他才能让自己的眼睛正确对焦。白徵明脑子里还想着那个居然趁着父皇垂危,武力闯入皇宫的皇子,他想看清那是谁,可是这回无论怎么看楚道石的双眼,都只能沮丧地发现,那只是一双普通的黑白帅哥眼罢了,其他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在盯着他看,问他:"您看到了什么?"
白徵明等楚道石重复了三遍,才挪开眼睛,从后者的肩头看向远方,低声说:"看到了讨厌的东西啊……"
还没等楚道石追问,白徵明已经犹如出神一样喃喃自语:"五十七年……这怎么可能呢……"
楚道石当然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五十七年?这什么意思?但是在他眼前的素王,分明是一副魂飞天外的出窍神情,终于在一通胡言乱语之后,他转向自己这边,用空洞而疑问的口气问道:"你算的准吗?"仍然没容楚道石答言,素王一句神智不清,近乎于耳语的自问自答,如炸雷般正击中了秘术师:"当然不准……不可能准……我怎么会当皇帝呢……"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白徵明像被一桶冰水浇在了头上,霍然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脸色变得惨白。楚道石的所有表情也僵在了脸上,他能感到细小的血管在皮肤下面纷纷炸裂。两个人同时意识到,这句话的份量有多重。
不受重视的皇子,被遗忘到角落里的幸福孩子,从没有人寄托过希望的王室卒子,只要默默无闻地度过人生就可以交差的人物,就算小说话本都不会提到的尘埃,突如其来地,命运认为他会超越所有人。如果这种话说给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定会激励他勇往直前,但是预言面对的,是一个从出生那天,就没动过一天这种脑筋,甘心享受生命的平淡分子。
素王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却不是最看重的。天启城里的每个人,甚至包括楚道石都知道,他有两个哥哥,任何一个都比他活得更像皇子。他们比他更能读书,更能习武,更懂得治理国家,更讨厌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关心国计民生,更能挽救黎民苍生——而白徵明自己呢?
他比他们强的地方,就是更容易让别人失业。他不想跟他们比,他也没法跟他们比,除了美的东西他一概没有兴趣。同样,他也要时时刻刻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无论通过何种途径,他都要传达给哥哥们,让他们记住,他们的弟弟是个废物,他可以用来点缀,可以用来陪衬,做花瓶也好,做窗帘也好,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就是不要拿来派用场。
不要用什么不着边际的命运来惊扰他!不要用那种看见投机之门的眼神看他!他除了想安宁地活下去,开心地享用爱与美别无他求,这些乱七八糟的预言,他才不信!
而楚道石的心中,只剩下一句话在盘旋,"五十七年的……帝王吗……"
绝世罕见的天才,连年限都清晰无比的王者宿命,这些明亮到刺眼的光环,居然要交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然而他却在一切洞明的此时此刻,只能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似的瞪圆双眼。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惊惧地注视着无言,而在一切停顿的刹那,凄厉的鸦鸣声骤然响起,黑色的鸦群犹如乌云般,彻底遮蔽了残存的霞光。在喧嚣中,楚道石如梦方醒,他知道,他该上路了。
踏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除了命运一无所有的荆棘之路。
为什么没有在牢狱中死去?为什么不是其他人拯救自己?岁正在告诉我:活下去,为了这个人活下去。为了天启城注定到来的新的五十七年,为了不可更改的未来,为了把每个人逼到无路可走,为了无穷轮回的红尘世界,我要跟随这个人,带领他,指引他走完接下来的路。这,就是我的人生了。
眼前这个人,会感谢他吗?那些可能会由此被彻底改变的人们,会感谢他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天已经通过我的眼睛指明道路,我只需要简单地走下去。楚道石疲倦地想着,我只是个懒得思考未来的人,想要自己决定人生这种想法实在太累。既然岁正让你从我这里领受命运,那么就不必顽抗。
他拉回已经飘远的思维,脸上恢复了平静,镇定地对还处在混乱状态的白徵明说:"殿下说的,小人都听见了。"
素王也赶紧收回失态的样子,板起面孔,挺直胸脯——他的眼睛明显处在楚道石双眼的上方,居高临下地否认道:"你果然是个巫人,妖言惑众,小心我杀你的头。"
楚道石不为所动:"殿下如果擅长于杀人灭口,请便,反正小人饥寒交迫,不会反抗。"
素来以和平主义者享誉全城的白徵明,被他这种超级平静的态度吓了一跳:"呃……我忘带刀了,等我回去拿。"
说完,他就想挣脱楚道石的手,赶紧跑回自己的府去。后者倒是痛快地松了手,只是还没等素王跑出去,就用中等音量自言自语说道:"反正也是要死了,不如就在墙上写点儿什么遗言好了。"
白徵明不知不觉地又倒着跑了回来,质问道:"你要写什么?"
楚道石还是那么坦然,"苍天已死,素王当立。"
白徵明的脸刷地就变成了绿色,"什……什么……"
"殿下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小人死前无以为报,唯有将您的话昭告天下。"
素王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了:"不许你这么做!"
"那就请殿下赐小人速死,强过冻馁街头。"
白徵明平时连杀鸡都讨厌看,杀人哪儿摸的到门儿:,"我给你钱就是!这件事情要绝对保密!"
"一时浮财,终有尽日。"
"我每个月派人接济你!"
"小人居所不定,流寓乡野。"
"那你想怎么样?!"素王的神智,已经被刚才的遭遇冲击的有点儿不清楚了。
楚道石徐徐跪下,双手伏地:"受人点水之恩,必将涌泉答报,楚道石些微性命,都是殿下给的,愿以身相报,终生跟随。如殿下不准,楚某唯有血溅城墙!"
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素王已经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楚道石的主意,这双眼睛如此坚定,就好像在说我意已决,死也不会改变。
一年的黑暗牢狱都没能让他屈服,自己这种软弱无力的拒绝,难道还能比那个更难应付吗?白徵明难过地想着:"今天一定是大凶日。"
让他打扫猪圈好了!可是,府里有猪圈吗……
带着遭受过度冲击而显得有些呆滞的悲惨表情,素王白徵明示意楚道石跟上,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终于想起来,刚才急如星火地结案跑掉,是想赶在日落前,与甄旻一起吃晚饭。
显然,不可能赶上。等他带着步行吃力的楚道石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已经是掌灯时分,都快要到吃夜宵的时间了。
门上的人显然已经等他很久了,见他回来,立刻有人飞报进去。第一个出来迎接的,是厘於期。见到他的第一眼,楚道石悚然一惊,某种奇怪的感觉沿着脊柱爬上,好像有什么不协调的东西在他耳边低语。但是想了很久,楚道石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他只好得出一个结论:确实,这人长得……很像糖狐狸。
厘於期此刻沉着脸,应该是不太高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外人的角度看起来,他的一双眼睛始终呈现微微的弧度,像是一直含着笑意。不过一开口说话,就知道,眼睛的笑意完全是假象:"好吃好喝地养着二十五个全副武装的侍从,是用来玩捉迷藏的吗?"
言下之意,是个活人,都要被白徵明给气得快炸了。事实上,家里已经急到了鸡飞狗跳的地步,先回来的侍从们都挨了揍,而厘於期这是马上要前往大理寺,申请全城戒严搜查。这会儿看到白徵明跟没事人似的跑回来,能不生气吗?在路上一直沮丧不堪的白徵明,听到这句辛辣的评价不但没有倍加消沉,反而精神一振,大步流星地跳上台阶,一把攥住厘於期的手腕:"金玉满堂!"
金玉满堂是一种豪华蛋炒饭,炒毕后每粒米都完全完整,同时又粒粒分开,而且每粒米都能泡透蛋汁,外面金黄,内里雪白,用鲫鱼舌、鲢鱼脑、鲤鱼白、斑鱼肝、黄鱼膘、鲨鱼翅、鳖鱼裙、鳝鱼血、乌鱼片等等熬成的百鱼汤浸泡下饭。可谓美味之极。
厘於期一愣,随即帅脸气得扭曲:"原来殿下满城乱跑,是为了腾肚子吃炒饭啊?"
白徵明现在饥饿模式全开,对"嘲讽"完全免疫,连理都不理,抬脚就往门里走,把楚道石完全扔在脑后。秘术师跟在后面,走到大门口时犹豫地停住了脚步。厘於期虽然被白徵明气得够呛,但是此人天生心细,还是留意到了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人。他甩开素王,让后者先欢快地跑进去赶炒饭,自己转回头询问:"请问……"
楚道石低着头,避免与对方的眼睛直视,回答说:"素王殿下有恩,楚道石愿投身门下,粉身碎骨相报。"
厘於期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又在路上乱发善心,捡回活物来了吗?不过依照素王的天性,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想到这里,他不觉就是轻轻一笑,对啊,自己当年不也是这么被捡回来的么?
念及此,厘於期油然生起同情之心,就引领楚道石进得门来,边走边说:"素王秉性仁厚,你不必拘谨,我也曾是他的食客。他现在饿了,急着吃饭,我去吩咐人照顾你。"
楚道石还是低着头,只是应了一句:"嗯。"
又问了几句,楚道石不是"嗯",就是"是",更没有拿正眼看过一次厘於期。后者见他这么冷淡,心里就有点儿不太痛快:对主子的朋友亲切一点儿很困难吗?见他如许狼狈才有心要照顾的,要不是看在素王面上……
想到这里,厘於期的恶劣本质又冒了头。他忽然停下脚步,楚道石差点儿一头栽到他身上。厘於期转回头,盯着楚道石:"你知不知道,在素王府门客有个规定?"
楚道石猝不及防:"啊?是什么?"
"都要扎冲天辫。"
秘术师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这种规定好生奇怪。"
"入乡随俗,习惯就好了。正好,我也闲着,帮你吧。"
厘於期纯粹是恶作剧,依照他的计划,就抓住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然后把他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都拉上去,给他扎个红头绳,肯定特好看。正好因为担心白徵明走丢,他手下那帮门客和朋友们都在堂上听信,把扎着辫子的楚道石拖过去,一定能笑死全场。他胡扯完毕后,突然动手抓住了楚道石,要强行给他梳头。可是他没有想到,楚道石的头发,因为在监狱里呆了一年,已经变得又细又弱,只是随手这么一薅,大把的头发随手掉了下来,楚道石护痛,猛地一扬头,两个人的视线正撞在一起。
厘於期顿时呆在了那里。
楚道石刚才一直不肯抬头,就是在顾忌自己的双眼。如果是在他精力充沛的时候,他尚能控制。但是在精疲力竭、饥寒交迫的现在,他的精神力已经无法操纵这双会泄露天机的眼睛。而在厘於期身陷他自己的未来之时,楚道石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他就像被命运提拉的傀儡,除了说出真相之外一无所能。
厘於期的表情充满了痛苦,他张口欲喊,但是却出不了声,汗水从他的头上滚落,大滴大滴地掉在地面,惊恐、轻蔑、悲伤、绝望各种表情轮番出现在他的脸上,就算是死亡将至,也不过如此。
良久,他才松开抓住楚道石的手,踉跄后退。
等他再度积聚起力量重新面对楚道石的时候,从弯曲的眉目中流露出来的,只有礼节性的冰冷笑容。楚道石被这转换刺痛,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一瞬间一去不返。刚才的温暖微笑是错觉吗?不,不是。那是发自内心的关怀,是试图帮助自己的,纯粹的善意。楚道石不知道厘於期看到了什么,但他现在感到的只是莫名的敌意——他是在恨我吗?
厘於期客气地对他说:"刚才的规定是开玩笑的,忘了吧。"
随即他把楚道石领到厨房,但是再也不发一言,也没再回头。
等楚道石吃饱穿暖,再度见到素王白徵明的时候,已经是三星横空的深夜。厘於期把他带到一间坐满了人的房子里,就安静地退到了一边。茫然无措的楚道石局促地站在那里,在他的眼中,这是一间大到令人恶心的房间。屋顶超乎常识的高,从上面吊下来无数盏设计优美绝伦的烛台,在它们之间,用珍贵的珐琅和玻璃串成的链子彼此复杂的纠结相连,恰到好处的小镜子点缀其中,把灿烂的烛光反射到房间的每个地方,不留下一个黑暗的死角,到处光华闪耀。而分布在宽阔的厅堂中的,则是数不尽连绵不绝的镂空檀木书架,巧妙地利用折叠和屏蔽,营造出错综幽深的效果,累累的书画卷轴堆积在上面,一尘不染,摆放上也颇有匠心地留下了窥视对面的空白。人走在其中,恍然置身于一个由文字和绘画构成的梦幻世界,这里只有源源不断喷涌的二维之美,而没有丝毫愚昧的奢侈,和庸俗的豪华。
这里美的太不现实了。楚道石默默地叹息道。他刚被胡乱塞饱的肠胃不合时宜地抽搐着,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还不配驻足流连其中。
他闪过最后一道悬满织锦经文的屏障,来到了一群人中间。他们置身于这里时,要比他协调的不是一点半点,他们就像与所有的书画融为一体,每个人的表情都宁静温柔,望向楚道石的眼神带着优雅的挑剔。白徵明就站在这群人中,光芒四射,他根本没意识到楚道石进来,只顾着用苛刻口气指着桌上的大幅丹青大声说道:"墨色淋漓之间,初冬之柔荡然无存,虽气势酣然,但无有冬韵,此人必是少年之作,心存浮躁,难堪悬于厅堂之上,床头小屏也与其不合,贴到暖阁里糊窗户正好!"
所有人顿时喷笑,一时哗然。楚道石尴尬地站在那里,局促万分。
等笑声稍去,厘於期这才走过来,拉了拉白徵明的袖子,示意他楚道石的存在。素王猛一抬头,一脸激扬江山的兴奋还没下去,但还是大声对着周围说:"对了,这是新客名士楚……"
他一时卡壳,还是厘於期平静地提醒:"楚道石。"
"哦,楚道石。日后列位相与,勿过谦。"
程式化的介绍后,白徵明继续埋首画册中,顺手把上面的一张卷了卷撇到一边,接着看下一张。
人们像看着怪物一样盯着楚道石。无论是他勉强扎起的发髻,还是不合身的肥大布袍,甚至是那双暗淡无光的旧靴子,似乎都在冲人们大嚷大叫,宣称这人跟"名士"二字完全不搭边。被他们注视,楚道石觉得像是被泡在了一锅油腻腻的火锅汤里,周围飘满了浸满辣油的香菇和豆腐。
香菇之一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故作谦和的灰袍,但是腰间却挂着昂贵的玉器配饰:"在下弋轫。今日得见楚兄,三生有幸。素王识人眼光超卓,楚兄必有过人之处,请问阁下独擅何物,有以教我辈?"
挑衅的意思,楚道石不是听不出来。理应还击吧……但是这种风雅尖锐的问答,不是他的长项。他甚至被其他的东西分了神,有点儿迷惘地看着对方。薏仁?煮粥用的么……
他的沉默显然弄恼了其他人,香菇二也踏上前来,用比香菇一明显高一档的音量轰过来:"楚兄莫不是艺不轻讲?我等须还不是浅陋之辈!"
这就像一个信号,不少人纷纷围上来,用更猛烈的火力煎烤楚道石,几乎把他都要逼到书架后面去了。而白徵明因为正说在兴头上,画轴像雪花一样从他的手中飘落,唾沫星飞溅,完全没有留神到这边。
在最窘迫的时候,厘於期从人群后面闪出,他不露痕迹地遮在了楚道石前面,笑着说道:"楚兄精于命数,此技岂可信口而来。"
楚道石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厘於期的脑后:。他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难道说,他在我眼中也读到了这个?
刚才看到厘於期时的不协调感再度升起,楚道石被罩在他的背影中,感到浑身不自在——明显的,与其他人甚至包括素王都绝对不同的东西,就好像……非我族类……
被这个念头惊到的楚道石陷入了混乱,这怎么可能呢?
还没等他混乱完,厘於期已经气定神闲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素王那边,对他来说几乎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引导着人流不动声色地围在白徵明身边,附和后者把所有的画都评完,又说了一会关于时下诗文流弊的话题,等观察着素王快要厌烦了的时候,忽然说到:"最近倒是有一件奇闻,要不要听?"
白徵明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笑着回答:"要是不好玩,就罚你去捡地上的画。"
厘於期瞥了一眼扔的满地都是的画,深知素王嗜好的他胸有成竹:"在城外西郊百里的地方,有处泉水。"
白徵明插嘴说:"只是好看泉水的话就要去捡画了!"
"以前确实只是好看而已,但是近一个月以来,有人在清晨的时候,看见泉水里有人。"
"只是美女沐浴的话也要捡了!"
"是死掉的男人。"
一言既出,全场顿时议论起来。白徵明则双眼放光地跳起来:"什么样的死人?是夜遇盗匪吗?"
厘於期笑得有如春回大地:"只是盗匪的话,未免次数太频密了。"
一个月以前,清晨进城送柴的农夫发现了第一具尸体。当然,那时是按照盗匪案向官府报备的。而从那以后,每隔两三天,就会有新的尸体从泉水中浮现。这些尸体多数是壮年男子,偶尔也有妇人,他们身份不同,从贩夫走卒到达官显贵,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死状相同:面带喜悦,四肢折断。
官府派人埋伏过,但是一无所获。只要兵卒一撤,第二天必然又出现牺牲者,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窥视着一切。大理寺也试过填没泉眼,但是蓬勃的水流会选择地面薄弱的地方再度喷涌而出,屡填无效。这件令人胆寒的案子当然也列在莫宇焱的疑案卷宗中,不过白徵明显然是没看见。
恐怖的死亡从厘於期的薄唇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似乎也变得波澜不惊。白徵明则是听得兴致盎然,眼睛越睁越大。周围人不时发出嫌恶的啧啧声,但是素王殿下充耳不闻,直到厘於期一合掌,说,"就是这样,完了",他才恍然明白过来,赶紧迅速地挥挥手,让听得都不耐烦的人们赶紧散去。等人走的差不多时,他才迫不及待地拉着厘於期,如饥似渴地问道:"我说,有准儿没?"
厘於期也把刚才撑着的礼貌面具拽下来:"信不信由你,我可是趁旻旻不在才告诉你的。"
"这可是难得的好事!我这次一定要去看!等弄明白后一定去讲给旻旻听!"
厘於期见四下无人,抬起腿来踢了白徵明一脚:"你少来!明知道她最害怕鬼故事。"
白徵明眉开眼笑,也顾不上疼了:"我说,咱们一起去吧?好不好?"
厘於期沉吟了一下,细长的眼睛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眼,微妙地笑着说:"就我们两个?有点儿没意思。"
白徵明有点儿摸不到头脑:"弋轫他们这方面不感兴趣啊……"
厘於期像是很随便地拿眼睛往周围一打量,一眼看见了目标:"咦,没走的人一定是很感兴趣喽。"
白徵明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果然在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表情严肃,站得笔直。正是楚道石。
一开始他也想趁着人流走开,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度过夜晚,但是他同样也听到了厘於期的故事。别人可以把这个故事当作奇闻,当作左耳进右耳出的风,但是秘术师楚道石不能。而且他在下面也看得非常清楚,厘於期不是无缘无故讲这个故事的,他的神色表达的很清楚,他不是单单为了猎奇。
有个声音在楚道石的心底低语,他在诱惑素王。他知道白徵明喜欢什么,他故意的。
无名泉水中不断浮现的尸体,成群士兵也看不见的隐秘杀手,这种事情何等危险!楚道石身怀秘术,他明白这其中蕴藏的杀机——这绝不是善类所为,而且如果不是存有强烈恶意的意识,绝不可能连续犯下这样残酷的罪行。凶手不怕被人注意,也不怕因此被秘术师围剿,他们肆无忌惮,像嘲弄人们一样神出鬼没,他们不针对谁,但是格杀勿论。白徵明是个天才,厘於期是个散发着强烈异样味道的谜样人物,但是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是楚道石的同类。他们面对不怀好意的匪类,很可能软弱一如刚出生的婴儿。
楚道石焦灼地看着还不肯离开的素王,心中不安地重复:"不要去,不要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你的未来不在那里,你这是在轻生涉险,你在违背岁正的意愿!"
心中不祥的阴影拖住了他的双脚,让他动弹不得。所以当厘於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到他的时候,楚道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投以怀疑的目光。他死死盯着这个满面笑容的花花公子,脑子里剧烈地闪过无数的念头,他实在猜不到是怎么回事,。厘於期,你不是素王的朋友吗?为什么要害他涉险?你真的那么无知吗?
必须做点儿什么,应该能做点儿什么……
但是厘於期已经把亲切的目光投了过来:"楚兄吗?你因何还未离开?对这件事可有兴致?"
白徵明看到是他,稍微皱起了眉头,他对这个莫名其妙决定跟随他的"巫蛊"怪人,实在有点头痛:"呃……你不会真的想带他去吧……"
楚道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我对于素王来说,只是一个捡来的路边弃狗而已。但是,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既然已经决定做狗,就要有狗的样子。
他坦然地抬起头来:"殿下,此等趣事,楚某若能跟随鞍辔,万死而不辞。"
白徵明眉头越皱越深:"你怎么还这么客气?说人话。"
楚道石毫不含糊:"很好玩,我想去。"
这才缓和了一些素王的脸色,白徵明开心地回答说:"好吧,你一定要来的话,那就一起去吧。臭棋,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
喊"臭棋"的时候,他把脸转向了厘於期,后者也只好恨恨地应着:"过两天怎么样?"
"过什么两天?你怎么这么磨叽?"
"那你说?"
"就明天了!"
"这么快?你性子倒急。好吧,明天就明天,那说好了,晚上子时在泉水边见。出了西门沿着大路一直走下去,看到第一片树林时右转,沿着林道穿过去之后,会见到一所小庙,顺着门后神像的武器尖端指示方向,一直走下去,听见水声左转,就是了。"
"臭棋,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白天去过。"厘於期脸上再一次浮现了暧昧的微笑,"纯属好奇。"
白徵明大笑,拍了拍厘於期的肩膀,轻快地一转身,出门而去——他丝毫没有理会楚道石。倒是厘於期,目送素王离开,转回来和气地对楚道石说:"还没有安排住处吧?我带你去。"
一路上二人还是沉默无语,等到了住的地方,厘於期拱手即将离去之际,楚道石忽然问了他一句:"能问问你在我眼里看见了什么吗?"
厘於期一笑:"眼珠而已。难道还有别的?眼屎?"
楚道石没有笑,只是严肃地点点头,拱手道了晚安。
夜已经很深了。甄旻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朝窗户的方向,感受着从虚掩的窗棂里透进来的风。她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白徵明,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已经让厘於期负责去找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吧。上次就因为当着素王的面,跟厘於期打赌,说白徵明除了喝酒之外对酒一无所知,结果,堂堂素王殿下跑去酿酒作坊,学会了酿酒不说,试喝时还喝得烂醉,开始躺在泥地上不起来,后来又在大街上披发狂草,引得无数人围观,派了十几个人硬架回来的。幸亏头发挡住了脸,老百姓没认出来。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差不多隔一个半月发生一次——正好是她实在忍耐不住,恶趣味爆发的一个周期。
每次逗他之后,总会闹出乱子。甄旻总是感到后悔,但是一看到白徵明,又实在忍不住捉弄他。似乎看他生气和闹别扭的样子,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我的性格原来这么糟糕。甄旻叹口气,她抓着衣服的手指渐渐感到了凉意。
这个傻孩子,怎么我说什么就做什么呢。
甄旻低头看着白天太子派人送来的时令水果,她很明白白徵明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手又无意识地去轻轻抚摸自己头顶上的红发:
母仪天下……的命吗……
父亲是当朝大司徒,甄氏一族势力如参天大树般深厚,圣上早就说过,皇室一定会与甄氏结下姻亲。皇后的宝座对甄氏来说,早就虚位以待。当然,她并非唯一人选,被叫做甄郡主的,算上她一共有三位。可是,比起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姐,和习惯性歇斯底里的二姐来,甄旻过了很久才发现,她居然是家里最正常,也是最适合坐这个位子的人。
身材正常,性格正常(相对),长相正常,不粗野,更不神经质,在出生时,从胎里带来一撮鲜明的红发。
据说,父亲在她六岁的时候曾经把她抱出来算命,算命先生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跪下来磕头,口称罪过。他们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红发就是神选中她的标志。甄旻十二岁时,背着父母,用剪子剪掉了这撮头发,但是一夜过后,旁边的头发居然自动变成了红色,她气得摔碎了镜子——每个人都拿她当未来皇后看,他们充满敬畏的眼神让甄旻觉得自己像长了八只耳朵。甚至连当今皇后也特意让她进宫觐见,送了她无数礼物,还开玩笑地指着自己的儿子们说让她挑。
你喜欢哪个呢?让他做皇上好了。
甄旻哭笑不得地看着几个乳臭未干却硬板着脸的皇子,郁闷地几乎一头撞死。
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是你们决定我嫁给谁,而不是我来决定谁来当皇帝!
皇长子是最高的那个,脸上有打架留下来的两道疤,他是皇后的第一个儿子,也是最大的那个。甄旻进宫前父亲就已经嘱咐过她,让她不要出娄子。但是她刚要厌烦地把手指向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时,却发现有个孩子在皇长子背后偷偷地冲她笑。
笑得极端无耻,而且坦白。他扮鬼脸,挤眉弄眼,似乎是在逗她笑。
甄旻无情地粉碎了他的企图:当着皇后的面,她绝对有把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那个孩子失望了,他停止了鬼脸,用一张沮丧的脸气鼓鼓地望着甄旻,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哀怨的眼神犹如被骗了的小狗。
甄旻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在她笑的一瞬间,包括那个扮鬼脸的孩子在内,所有的男孩子都呆住了。皇后惊得把她一把揽在怀里,对旁边的甄夫人说:"刚才怎么没看出来,旻旻居然这么漂亮呢?"
甄夫人笑而不答,只是连连拜谢。
所有见过甄旻的人,都会说:这只是个平常的郡主,没什么特别的。然而见过甄旻笑的人,却都会说:这是天下最美的郡主殿下。板起脸来,与常人无异;嫣然一笑,扫荡天下——甄旻也是从那天起,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用自己的哀怨逗甄旻一笑的人,就是白徵明。从此以后,甄旻就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欢愉,都建立在他的郁闷之上。
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甄旻不是木头,她很早就知道这一点。
可是他们都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彩头,是个悬挂在天空虚无缥缈的奖赏。他们渴望我,更渴望我的父亲,尤其渴望整个甄氏家族。最好能把我跟父亲以及家族打包奉送,捆绑贩卖,一场江山大梦附带一个绝不乱说乱动的老婆,这种买卖任谁也觉得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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