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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2》 作者:江南

楚道石传奇(下)

从那一次进宫之后,皇子们就开始给她各种各样的礼物,而在两年前开始,送礼的人就只剩下皇长子和聪明过人的二皇子瑾王。礼物五花八门,从鲜花水果到日常用度,从便宜的市井玩物到昂贵的宫中赏赐,从珠宝首饰到飞禽走兽,甄旻根本不用吩咐人去买什么东西,只要到历年堆积下来的礼物中找找就够用了。至于白徵明,他几乎从来不送。因为他人常年驻扎在甄府里,跟甄旻熟的跟空气似的,万一碰上甄旻过生日,他多数也是过来白吃,还经常对着甄旻新收到的礼物说三道四,特别是书画美食类,好的就一定要替甄旻挂起来,差的立刻要扔掉。当然,他这么干的下场,通常是引得甄旻恶劣本质大爆发,与厘於期合伙把他损上一顿,于是在白徵明气鼓鼓的表情中皆大欢喜。
这种开心的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甄旻从来不对以后惴惴不安,反正未来注定枯燥无味,所以要趁着现在尽情欢乐,把幸福的美酒痛快地一口饮尽,等到漫长无聊的宫廷生活开始后,她还要靠这些回忆度日,每天只吝啬地啜饮此刻的一个刹那。
就在甄旻闭上眼睛,满怀恶意地幻想着自己三十岁该有多么没劲时,她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敲她的窗子。这声音非常熟悉,三声急,三声慢。
她霍然起身,用力把窗户拉开,蹲在外面窗台上的,正是厘於期。
甄旻扶住额头哀叹起来:"都这么晚了,你还来啊……"
厘於期轻巧地从窗外蹦进来,越过桌子跳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认赌就要服输,去,乖乖地把书拿来。"
听厘於期讲罢白徵明一下午的壮烈举动,甄旻一脸悲壮地承认,自己果真打赌输了。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蓝色的厚线装书,心不甘情不愿地按在桌上,咬着牙在笔筒里拔出笔来。就见这本书的封皮上写的清楚,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赌事纪》。厘於期带着笑看甄旻慢吞吞地搬砚台,就自己一把抢过来,熟门熟路地找到墨饼,兑上水,动作麻利地磨墨。甄旻看他这么积极,嘟囔着问:"可算栽一次,瞧把你美的。好吧,我输了,你说,要我做什么?"
厘於期一脸喜气洋洋:"我早想好了。你帮我办件小事就可以了。"
"皇后的东西我可不偷。"
"没那么难。明天你的十六岁宴席,我希望能开成通宵的。"
"什么?"甄旻有点儿意外,"就这么简单?"
"对。"厘於期把墨磨好,拈过一支笔来,在砚上抹了抹,"特别附加要求:对素王殿下好一点儿,陪他玩到早上。"
"没别的了?"
"没了。事先说好,"厘於期一个鹞子翻身又翻出窗外,"你要是拖不住白徵明,赌资翻倍。"
这有何难?甄旻心中想到。她提起笔来,潇洒地刷刷点点,在《赌事纪》上整整齐齐地添了一笔:某年月日,以素王能断案与否设赌,旻赌否,期赌是,赌资:负者许胜者任意一事。旻败,许夜宴素王达旦。
第二天太阳刚刚西斜,楚道石就准备上路了。素王和厘於期应该都是骑马吧,但他只能步行。泉水的位置他虽然只听厘於期说了一遍,但是这种惊悚的传说早已在郊民中传开,一路打听过去也不怎么费事。楚道石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城内外道听途说,他很意外地了解到,这汪泉水,原来是一个喷泉——人力穿凿,精心建造的庭院景观。
不是天然形成的吗?楚道石被这个事实弄得有些迷惑:这说明,泉水的周围,本来应该有一座宅院的。路人对此的回答非常简洁:早年那里本来是一个大姓贵族的别墅宅邸,后来因为政治变故而没落了,荒废已久,房子早倒了,就剩下了一泓泉水。
秘仪之阵?冤魂凝聚的魅?楚道石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但是无论他怎么问,所有人都摇头,没有人记得这个家族,他们就像一夜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老迈的看门人,而据住在泉水附近的人家说,这个人也在一个多月前去世了,死时一无所有。
也是一个月?楚道石猜,难道是这个老人身怀血海深仇,要为主人家族复仇?但是事实令他很沮丧,看门老人定居的小村中,人们对老人很好,老爷子甚至还有两个养子,事亲至孝,压根儿没听说过什么复仇的话题。据他们回忆,老人是个哑巴,更不识字,从未说过只言片语,死前虽然很想竭力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未能发出声音。
不肯对外人说的隐情吗?楚道石望着渐渐沉入山后的夕阳,心中沉重起来。
就要入夜了。
事发之后,原来定居在泉水周围的人们早就纷纷逃逸,方圆二三十里之内已成无人之境,而之所以离奇事件仍在继续,完全是因为泉水正好处在一条隐秘的捷径之上——如果想抄近路赶往天启城的西门,从这里通过最为简便。
死者均为单身旅人,结伴同行就可以免灾。楚道石默念这句话,他在听见水声的最后一个转弯停住了脚步,如果白徵明和厘於期能如期赶来,三个人就要安全很多。他充满期望地看着天启的方向,手里紧紧抓着两把临时借来的匕首,和师父遗赠给他的护身宝物——一枚小小的指骨护符,当年他咬在牙齿中间才避开了官府的搜身——屏息凝神地躲在灌木后面,死死盯住在视野里隐约可见的泉水:它就在楚道石的眼界边缘,闪耀着白色的微光,潺潺的流淌声不绝。
野外没有计时的物品,在月亮升上东方的天空时,白徵明和厘於期仍然没有出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楚道石心中不祥的阴影越来越大,正在他焦灼的当口,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嗤的一笑。
一阵彻骨的凉意窜上楚道石的后背,他缓缓地回过头去,猛然睁大了双眼。
与此同时,天启城中甄府灯火通明,大排筵宴,所有的权贵年轻人济济一堂。白徵明在他们中间,正喝的高兴。他的身边,厘於期在左,甄旻在右,而前后则围满了跟他气味相投的朋友们。训练有素的女孩子们就在他们面前翩翩起舞,四周坐满了一流水准的乐师,美食和熏香的气味四下漫溢,这里是一切华而不实之美的天堂——素王白徵明觉得,他应该把一生都浪费在这里,而不是等到天亮的时候,又回到平淡无味的现实。
甄旻与厘於期会心一笑,随即她伏到白徵明耳边,指着下面的乐舞人群,在一个暧昧的距离上说:"特意请来的,殿下可别客气。"
白徵明微微一偏头,让目光放肆地停留在甄旻垂落下的长发上:"跟你?我就没打算客气过。"
甄旻一招手,在堂下群舞的舞姬们中翩然走出来十六个年轻的女孩子,个个身材凹凸有致无可挑剔,一起轻盈地跳上堂来,就在白徵明和朋友们的席间,齐齐舞动衣袖,尽情挥洒起来。领头的女孩子岁数看上去比甄旻还小,气质绝佳,而且发育的不错,穿的也相当节约布料,在场的男人们一起哄然叫妙。一曲结束后,在座的文人们纷纷打听她的姓名,要题赠给她。女孩子也乖巧,上来挨个给斟酒,等转到白徵明这里,素王却挥挥手,单刀直入地来了一句:"你是因为长得漂亮才站在第一个的吧。"
女孩子顿时大窘,不知如何应对。
"忘了动作就想蒙混过关这种事情,下次还是站到后排做吧。"说完,白徵明指着最后面一个长相稍嫌平庸的女孩说:"让她到前面来。"
众人还在莫名其妙的当口,早有教习师傅上来磕头,承认说这套舞蹈正是后面的女孩所编,大家这才叹服。白徵明对着甄旻一指酒杯:"我都说了,这方面我可从不客气。"
甄旻有点儿不服气地倒酒:"这算什么,有本事你还能挑挑看!"
素王对着她莞尔一笑:"别的也就算了,这些东西犯了错,我可是想杀人的。"
厘於期接过酒壶也给他满上,给甄旻使了个眼色:,"那就让今天晚上尽善尽美吧。"
甄旻把自己的脸转向白徵明的方向,微微一笑,后者的脑子立刻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只是机械地一仰头,把酒倒进了嗓子里,顿时,朋友们的欢呼声淹没了他。
天启城西郊外,泉水旁。楚道石慢慢地转回头。
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顺着光裸的手臂向上望去,是起不到半点遮蔽作用的轻薄衣物,以及毫不吝啬地暴露着的胸脯。被刻意挤压出来的深深乳沟,随着呼吸几乎喷薄欲出的峰峦,晃得楚道石头晕目眩。
胸脯的主人此时正直视着他的双眼,脸上盈满甜蜜的笑意,却一语不发。无法忽视的异性气息凶猛地扑在楚道石脸上,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意乱神迷。但是秘术师心中却镜子一般明亮——她就是泉水中的杀手!
他心中冰凉,四肢僵硬,血液似乎全都挤在了心脏的位置,浑身上下不听使唤地动弹不得。女人见他只是观望,却没有反应,笑得更厉害了。她掩住口,明亮的黑眼睛转了转,转到楚道石的正对面,手从男人肩膀上滑下来,沿着手臂轻轻摸到手腕,五根春葱般的手指牢牢地攥住,开始向外拉。她的手一点儿温度也没有,凉的吓人。
她要我离开这个位置。楚道石心下明白,但是怎能听从,他跟截木桩子似的死也不动。
女人拉了两下没拉动,稍微有点儿皱眉头,好奇地又看了楚道石一会儿,看脸上的表情是在犯难。楚道石任由她看自己的眼睛,试图让她被自身的命运和未来迷惑,但是毫无作用。那个女人的眸子如同黑色水银般晶莹剔透,但是却空无一物,她什么也看不见。
果然不是人类。楚道石焦急地推理。而匕首刀砍在对方身上,就像砍在大理石上铿锵作响,留不下半点痕迹。他试图越过女人肩头向后看,希望素王和厘於期能及时赶到,想着也许这个女人会因为害怕而消失。但是让他失望,天启城的方向一片寂静,既没有清脆的马蹄声,更没有车轮的轱辘声。
女人顺着他的视线也扭头看了看,当然也一无所获,她拽不动楚道石,有点儿着急了,小巧的嘴歪了歪,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楚道石刚从监狱出来不过两天,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非人待遇,哪有力气对抗?而且这个女人虽然看上去没有多高,但是力量大得惊人。于是没过多久,楚道石居然被硬拉出了隐蔽处。他踉跄着刚走出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正是那一泓不吉利的泉水,欢快地向着地势低的地方流淌下去。在泉水的周围,还倾覆着很多乱石,像是从倒塌的假山和雕像上破裂下来的,野草就在石头的缝隙中间蓬勃地生长出来,并且意外地高大。本来应该只有齐膝高的植物,一律长到了一人多高,随着风声忽忽作响。
官兵不是填过泉水吗?楚道石在被女人强行拖走的过程中绝望地想着。为什么一点儿人类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们为什么不砍伐这些怪异的野草?
但是再往前走,就要被拖到泉边。楚道石拼着一口气,在走到一丛特别高大的野草时,他突然向前一扑,也不顾被乱石扎的生疼,就这么倒在草后,抓住一束草根,任凭女人怎么生拉硬拽,就是不起来。
女人这次是真不高兴了。她见拉不动楚道石,就甩开手,开始向泉水的方向跺脚招手,似乎是在叫什么人过来。楚道石透过野草的间隙,能清晰地看过泉水中就像沸腾了一样翻滚不已。没过一会儿,从水中的气泡中升起了十几位同样年轻窈窕的丽人。她们个个都漂亮的惊人,短长肥瘦各有态,但是无一例外皮肤都白嫩光滑,几乎要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亮光。就算是在一个日日沉溺声色犬马的贵公子眼中,这也是绝顶的人间美景。他也许会惊叹这个尘世间美女的类型,也不过就是这些了吧。可是在出生以来,正眼看过的异性不超过十位的楚道石眼中,她们长得都差不多。特别是刚被一个女人活活拖出几十步以后,楚道石压根就不想对女性美做什么鉴赏,他只是悲痛地意识到:
自己被包围了。
女人们在招呼之下,纷纷踏出泉水走上前来。然而她们走过的地方,没有丝毫水迹,就连裙子,也看不出打湿的样子。她们全部赤足,敏捷地穿过乱草丛生和碎石密布的地面,就像踩在厚地毯上般轻巧。有大概十来只骨骼匀停,线条流畅,没有丝毫赘肉的粉足踏在楚道石的面前,后者只好闭上眼睛,免得自己不由自主地会向上看。女人们开始大笑,很快有人上前放肆地踢楚道石,还把脚踏在他的身上,慢慢地碾动。楚道石忍耐住浑身上下的不适,拼命地按捺住心中激突的热血,死死地趴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终于,女人们失去了耐心。她们用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下,有几只手臂同时伸下来,把楚道石扳住,猛地翻过来。趁她们发力,楚道石忽然腰眼一点地,顺着力量跳起来,一个就地十八滚,正靠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下面。这似乎是从颓败的假山上倒下来的最大块石头,楚道石坐着贴住石壁,手里正举着指骨护符。
护符从怀中拿出来的一瞬间,爆发出了明亮的火光。
女人们吃了一惊,刚才下手的几个,被火光一照,吱地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退了开来。很快,她们都退到了火光势力范围之外,但是,一个都没离去。
她们集体用疑惑和挑剔的目光看着护符,和已经喘个不停、狼狈不堪的楚道石。
此时此刻甄府中的欢乐气氛已经到达了顶峰,人声鼎沸酒酣耳热之际,甄旻趁人不注意,小声问厘於期:"真要开通宵啊?"
"当然了。"厘於期优美地把一块甜点送进口中,"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也该陪陪他了。"
素王勉强从人堆里探出头来:"臭棋!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儿,你帮我想想?"
厘於期推推甄旻:"你忘了给旻旻买礼物了!"
"好像不是这个啊……"
"什么事也没有,你喝多了!"
甄旻过来拉住白徵明:"有比我生日还重要的事儿?"
白徵明立刻投降:"怎么可能!"
郊外,楚道石举着护符的手有点儿发抖,他脑子急速地转动。办法!应该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困境!我是个秘术师,我应该学过!
师父的脸在记忆里剧烈地闪过,"术是愿望,是想象。"
女人们中的一些开始舒展四肢,跳起妖媚的舞蹈。她们就在护符火光的边缘自如地扭动身体,手指如雨点般指向楚道石的方向,就像在不停地试探护符的力量。楚道石悲怆地发现,护符和他的手臂肌肉一起,在颤抖,在退缩。
"没有一成不变的咒语。"
女人们现在全部加入舞动的行列,她们中间甚至有一些扒下自己仅有的外衣,跳得如痴如醉。楚道石用另一只手撑住原来的手臂,睁大自己的眼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没有强烈的意念,术就只是幻象。"
火光跳了一下,恢复到原来的大小。女人们愤懑地退了两步,目光中充满怨毒。
"要对自己怀有信心。不要屈服于外物。"
楚道石从喉咙深处咆哮起来,非人的声音响彻荒野。女人们捂住耳朵又再度后退。
我还能撑多久?楚道石的七窍像被灼烧过一样刺痛着,他能听见血液忽忽地从血管中澎湃奔流,夜晚的刺骨寒冷和来自外界的力量挤压着他的所有感官,让他除了坚持别无选择。
到早晨就会消散吗?……还有多久到早上?
已经有什么液体从鼻孔中流了下来。眼睛也开始发花。
或者谁来也行……有人吗……
谁来帮帮我?!
不是应该有人来吗?!
楚道石透过女人们狂乱舞动的白色肩膀,和在风中无情摇曳的野草,绝望地望向道路的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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